理髮店的故事

◎ 斯爾然(北京 文學博士)

惡趣味使然,特別喜歡一個人安安靜靜呆在喧鬧的場所,聽別人說話,看別人生活。菜市場是之一,可人們匆匆而來,匆匆而去,對話主題太集中,即使有個多維度的開場白剛展開,找零一到手,便會戛然而止,不盡興得很。理髮店就不同了,甭管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升降椅上一坐幾個鐘頭乃是尋常事,何況素來只有盲人按摩沒有啞巴剪髮,則每次總會聽來幾個不算壞的故事。

試過坐在街邊剪劉海。老師傅講究,還穿白色大褂,像是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國營理髮店模樣——在我有限的記憶中,那時冷燙精裝在葡萄糖瓶子中,美女們燙的大波浪很有年代感。現時的理髮攤多選在車流不那麼多的街巷,最好臨條小溪河。老師傅有客來便理髮,無客就看邊上人釣魚、下棋。見到有年輕人搭腔,一群老頭往往要從一九五八年聊起。他們能記得的都是三十年前的事,我疑心其實人類的生命早已終結於青春消亡時,只是肉體暫存人世。

討厭的是有時理髮小哥將聊天主題對準你。他們將時尚雜誌的彩頁拍得啪啪響,讓你相信如果堅持不燙不染,簡直是辜負了這個洋氣的時代;況且你禿頂若此,又不清理頭皮,明年此時頭將不頭也未可知。直言推薦便可直言拒絕,最怕他們忽然委婉纏綿以情動人,某次理髮,洗髮小弟一不推薦各種美容,二沒遊說染個赤橙黃綠青藍紫發,而是始終操心我的晚餐。在苦勸我吃個河粉或米線遭到拒絕後,他居然買來奧利奧和香飄飄,說要請我吃晚飯。另闢蹊徑,不著一字,凈得風流,無微不至的關懷撲面而來,令人措手不及。真真是高段位啊,為了報他一食之恩,我頂著一頭梨花燙出了門。

說來還是學校的理髮室好。剪來剪去,都成了老熟人,何況學生窮,人家也懶得做戲。母校知行樓地下理髮廳有個東北胖女人,她若肯拿起筆寫作,一定是個頂好的小說家。每次都有新故事,一開口就能抓住人的心:

「××就算明天死了這輩子活得都不冤,談了多少戀愛啊!」

那一瞬間,我清楚地看見所有人的耳朵都豎了起來,豎得比兔子還高。於是不認識××的人也清楚地了解了她的情史,廚師、修車工、盲人按摩師、看場子的半混混……並據此勾勒出××的樣子,一個說走就走說愛就愛染著黃毛看起來永遠不怎麼高興的小鎮女青年,在一方小天地里當惹人迷戀的女神仙,胖同事羨慕嫉妒中還帶些隱隱的恨,只好在背後瘋狂散播緋色流言。

小說家的故事都太學院派,怎敵胖女人的原生態。故事講完所有人依舊意猶未盡地眨巴眼,而胖女人喝了口茶,半倚在椅子上睡了。有趣,衡量一生過得冤不冤的標準是性伴侶的數量,胖女人未必知曉什麼是女性意識,但還是要祝她做個春夢。

畢業後許久不來,愛說故事的胖女人居然走了,不知去了哪裡。沉默地做完頭髮,有些悵然若失。我很想念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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