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文學不落後——專訪諾貝爾文學獎評委會前主席埃斯普馬克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作者:本刊記者 李乃清 發自斯德哥爾摩

日期:2012-10-05

「我們這個俱樂部,18個人都是學養深厚、才智卓絕的大家,但也都是極其固執的老傢伙,你以為其中一兩位可以主導整個局面?不,他們絕對做不到」

謝爾?埃斯普馬克(Kjell Espmark),生於1930年,瑞典詩人、小說家、文學史家。1981年獲選為瑞典學院院士、1987年至2004年間任諾貝爾文學獎評委會主席。出版有《借我你的聲音》、《日曆之外》等13本詩集、《失憶的年代》、《伏爾泰的旅程》等8部小說,及《諾貝爾文學獎:選擇標準的探討》等多部評論集。(圖/本刊記者 李乃清)

瑞典學院18院士開例會的會議廳(圖/本刊記者 李乃清)

  「有一回,諾貝爾文學獎出結果前一周,我恰巧在巴黎參加法國電視二台著名的『新書對話』(Apostrophes)節目,主持人畢沃(Bernard Pivot)沒放過追問機會:『我知道瑞典學院很多事都是高度機密,但請你告訴我,這次到底是哪5位作家進入決選名單?』我的回應是,『如果我告訴你了,我就別想回斯德哥爾摩了。』」

  82歲的謝爾?埃斯普馬克,端坐在瑞典學院會議室專屬於他的第16把椅子上,笑盈盈地向本刊記者講述了這則小故事,並一再強調——「It"s very very secret!」

  1981年進入學院的謝爾已是老院士了,曾任諾貝爾文學獎評委會主席長達17年,他將專訪定在5月10日(周四)下午3點,兩小時後,他和其他院士就在這個地方討論候選者名單——每周四下午5點開18院士的例會傳統,從國王古斯塔夫三世1786年創立學院開始,至今已堅持了226年。

  對全世界多數文學工作者而言,瑞典學院是一方神秘之地,甚至還散發著某種神聖氣息。古老的學院位於斯德哥爾摩有七百多年歷史的老城,緊鄰諾貝爾博物館,外面就是遊人如織的露天廣場。拐入鵝卵石小路,推開學院圖書館的厚重大門,一下便隔絕了室外喧囂:肅穆沉靜中,只聽見那台僅容3人的木質舊電梯在老樓里上下的聲音。

  和這電梯一樣頗有年頭的,是18位終身任職的院士,他們精通英、法、德多門語言,都是著名作家和學者,其中包括歷史學家及專業語言學家。謝爾戲稱,「我們這個俱樂部,18個人都是學養深厚、才智卓絕的大家,但也都是極其固執的老傢伙,你以為其中一兩位可以主導整個局面?不,他們絕對做不到!」

  

曾考慮提名魯迅,但被拒絕

  會議室里,白色長桌邊圍著18把扶手鑲金的藍椅子,通常18位院士的座位都是固定的,中國人熟悉的漢學家馬悅然,就坐在謝爾斜對面的第5把椅子上。

  長桌一端有個托盤,盤中兩隻銀杯,其中插有一支鵝毛筆。另一端的精美銅罐,是院士們的小「投票箱」,他們把意見——通常是「同意」或「不同意」——寫在紙上,放進這個罐子,所有人投完票,打開罐子點票,多數人同意才算通過。

  據謝爾介紹:「每年諾貝爾文學獎初評委員會由院士中的5位組成,他們工作量巨大,要看很多作家的書,眼睛都快讀傷了。自2月至5月,先從全球200位被提名作家中選出二十來人,5月底再篩選出5個決選名額,通常這5個作家來自不同國家,甚至不同大洲。」

  6月起,院士們開始放假,「看這5名作家的全部作品,成了18位院士整個夏天的『暑假作業』,這5個名字,只有這18位讀者知道,我們必須小心地守住秘密。當9月開會再聚時,所有院士都已看過作品了,經過3周激烈討論,最後由全體院士投票決定今年的獲獎者。」

  ——「近10 年來,你們特別關注的亞洲作家有哪些?」

  「我們十分關注,但我不能給你任何作家的名字,即使是這200個提名同樣是秘密,我只能向你保證,每位優秀作家都有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可能。」

  ——「您怎麼看村上春樹?他不僅在日本很紅,現在可謂暢銷全球。」

  「是的,他在這裡很有名,大部分作品被譯成了瑞典語。不過,很多中國作家的作品也被譯成了瑞典語,要知道,『我們這個俱樂部』對中國文學的熟悉程度不亞於日本文學,我有自己喜愛的中國作家,但不能告訴你名字,因為很可能與被提名者重合,那我就破規矩了。」

  早在1986年瑞典學院建立200周年時,謝爾就出版了介紹諾貝爾文學獎評選情況的著作(中文版譯作《諾貝爾文學獎內幕》),此次接受專訪,他遞給記者一本近年剛出版的英文小冊子,這是他與院士斯圖?阿倫(Sture Allén)合著的《諾貝爾文學獎簡介》(The Nobel Prize in Literature),「在這本薄薄的小書里,能找到你所有問題的答案;至於書里沒提的內容,那我也不能多說了。」

  小冊子里的「全球分配」這一章,有3位已故中國作家被提及:「1930年代前,瑞典學院並沒收到多少來自亞洲國家的提名,學院自身也沒發展起相應的報告系統(1913年印度作家泰戈爾獲獎的提名來自英國,且基於其本人的英譯作品)。直到1936年學院謹慎地邁了一步,曾考慮提名中國作家魯迅,但結果是,這次不同尋常的嘗試出現一則『插曲』:魯迅不僅拒絕了提名,而且認為當時全中國沒有作家能成為諾貝爾文學獎候選人。沒過多久,魯迅去世。隨後戰爭期間,惟一被學院討論過的東亞作家是賽珍珠和斯文?赫定推選的林語堂,人們稱讚他呈現的中國圖景有價值,但最終覺得他在陳述整個中國的轉變時作品尚缺『精準的人物描寫』及『力量和深度』……(此外,沈從文曾離諾貝爾文學獎一步之遙)。」

  

北島就像特朗斯特羅姆的遠親

  「院士里最有名的亞德?隆德奎斯特(Artur Lundkvist)經常有些奇怪論調,他曾說,全球文學創作進程中,亞洲國家有些落後。但什麼叫落後?出產過李白、杜甫的國家怎麼會在文學上是落後的?」

  雖有院士對亞洲文學存在偏見,但謝爾表示,「我對豐富的中國文學,遠自《道德經》、唐代大師乃至當代詩人,一直懷有敬慕之意。」這位老院士是位詩人,他對中國文化、歷史的興趣與同情,生動地呈現於《焚書》、《西安兵馬俑》等詩作中。

  《焚書》的創作基於謝爾對李贄其人其作的認識,「我曾讀過一本討論李贄的法文書,他所處的明朝,差不多是歐洲馬丁?路德宗教改革的時代,李在當時本有機會成為中國偉大的改革家,但他身上擔子太重,要養活一家三十多口人,阻力重重,最終成了被壓迫被禁止的受害者。我讀他的作品,欣賞他的思想,我詩中『寫作時我輕躍如野兔/出擊如獵鷹』,『在頭髮的最尖端/他們再次立起廟宇』等意象都是受其作品的啟發,我想借李贄在《焚書》中的思想說出:『不要人云亦云/請懷疑我說的一切。』」

  1980年代,謝爾曾兩次造訪中國,「見過艾青、丁玲、王蒙等多位中國老作家,1982年在上海和巴金聊了一個多小時,兩年前(2010年11月)還參加了安徽黃山的詩歌節。」

  他創作的《西安兵馬俑》,還與中國詩人北島有關,「我以前去過西安,後來北島來看我時帶來一個陶制兵馬俑,但當我們打開盒子時,它已經碎了,因著這個意外,我寫了那首《西安兵馬俑》。有位中國詩人讀後就問我,你是怎麼做到既進入自己內心又進入他人的世界?我說這就像攝影的雙重曝光,我寫的既是古代西安的一支軍隊,也是當今面臨核戰的一支軍隊,所以你讀詩時可以棲身於這些士兵中。」

  據謝爾回憶,他和北島很早就相識了,「大約是1970年代,我見了北島、顧城,還有顧城美麗的妻子。北島和顧城非常不同,顧城的作品更複雜也更具畫面感,他是很棒的詩人,後來的悲劇真令人痛心。北島和托馬斯?特朗斯特羅姆(瑞典詩人、上屆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很像,我知道他很愛托馬斯的詩,我覺得他就像是托馬斯的某位遠親。」

  同為瑞典詩人,謝爾和托馬斯是密友,去年就是他代表瑞典學院為托馬斯致的授獎詞。

  「事實上,我倆的詩歌創作有位共同的父親:上世紀40年代的瑞典詩人托爾謝(Ragnar Thoursie),他可能只寫了兩冊詩集,卻是我們寫作的源頭,托爾謝深受電影和『格式塔心理學』影響,他的詩中有強烈的畫面感,這是托馬斯和我共同追隨的,並試圖在隱喻中發展更多意象,例如托馬斯在《尾聲》中這樣開頭:『十二月。瑞典是一艘被拖起的/破舊的船。它的桅杆/斜向黃昏的天空』。詩中,瑞典既像一艘船,又像一棵樹。接著,托馬斯一次又一次,在畫面中展開更繁複的各種意象……我和托馬斯的不同在於,他的畫面是神秘的大自然,而我詩歌作品裡更多是人的肖像。」

  ——「托馬斯那些詩作很久前就已經完成了,為何直到去年才給他頒獎?」

  「好吧,告訴你一個或許不該說的事實:因為他太有名了!瑞典學院每次討論都要小心翼翼地對待他的大名鼎鼎。有時人會問,你們是不是從來不考慮他或她?我們當然考慮過,但獎項評定依據的是大多數的意見,個別評委有時也希望某位作家獲獎,但如果不能說服其他評委,就只能承認自己是少數。這得經過時間考驗,例如多麗絲?萊辛早就成名,但直到2007年才得獎。有些作家或許會在候選名單上呆很多年,直到獲得大多數的投票。」

  

「我最關心集權主義」

  我自己住在一個更大的文本,/置身諸多不值得一讀的官員之中,/喃喃道出君王的天職,/而在他背後/嚴峻的文體被形塑出,/不含一絲個人的聲音。(摘自《焚書》,譯者陳黎)

  ——「目前,您最關注的社會問題是什麼?」

  「集權主義。我寫了一系列關於瑞典社會現實的小說,但那些問題世界各地都存在。我的觀點是,你需要一股強大的力量建立國家,但同時你也需要另一種力量去護衛個人利益,我覺得制約平衡是必須的,只有公平的、給予個體發展空間的國家才能建設一個繁榮社會,這在我的小說中是核心。」

  創作詩歌時,謝爾能自旁徵博引的典故中創造出反映眼前現實的富含張力的詩句;他的小說則更具野心,關注人類共同的命運,其《失憶的年代》系列,由7卷互相呼應但相對獨立的長篇小說構成,「事實上,我試圖用它們描繪出一幅批判西方社會的圖景。」

  謝爾向記者大致介紹了這7卷作品的內容,「第一部《失憶》,主角是負責教育的官僚,故事涉及貪污腐敗及人心的負疚感。第二部《誤解》,主角是個善於收買人心的報刊主編,你會讀到對於文化現狀的批判。第三部《蔑視》講述一位卧病在床的老婦人,故事反映出醫療系統中的各種問題,以及人們在被漠視壓迫的怒火中如何奮起反抗。第四部《忠誠》說的是斯德哥爾摩劇院附近的一個建築工人,他回望自己的人生,開始反思自己當初所參與的工人運動的正確性。第五部《仇恨》的主角是位被謀殺的首相,我把許多人的素材融進這個人物的故事中,試圖繪出政治家的生存狀況。第六部《復仇》里有個年輕的金融巨頭,他對自己不負責任的經濟活動做出描述,呈現經濟世界的一個縮影;最後一卷名叫《歡樂》,標題具有反諷意味,故事講述了一個被排斥在社會之外的婦女,她試圖融入但從未成功,備受打擊,作為敘述者,她向我們道出一個底層人的心聲,或許,可以發出聲音,就是她的歡樂了。」

  1987年,謝爾出版第一卷《失憶》,10年後出版第7卷《歡樂》。今年10月中旬,由世紀文睿出品的《失憶》中文版即將面世,謝爾很快將再次來中國,他對中國讀者的反饋很是期待。「這7部小說從不同角度審視當代社會。有趣的是,我們可以通過各國反響來觀察每個國家的關注點。在法國,第1卷及關於被謀殺首相的第5卷較受歡迎;在義大利,第一卷被翻譯後,他們很快希望看到整個系列;在捷克斯洛伐克,他們對第4卷和工人運動有關的內容感興趣……就像是一面鏡子,可以映現出各國的社會現實點。」

  (感謝瑞典駐滬總領事館、The Swedish Institute協助聯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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