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十年的世界局勢,佐證了民主可能導致種族清洗?

澎湃新聞記者 吳海雲

2015-07-10 16:33

現任職於美國加利福尼亞大學洛杉磯分校(UCLA)的邁克爾·曼教授,是當今最具聲望的歷史社會學家之一,其主要著作包括《社會權力的來源》(四部曲,已完成兩卷)、《不連貫的帝國》、《法西斯主義者》等。日前,中央編譯出版社翻譯、引進了邁克爾·曼的《民主的陰暗面:解釋種族清洗》。和其它代表作一樣,該書體現出這位學者對於人類苦難和解放一以貫之的深刻關注,以及自由、平等、公正、聚合、多元化等當代批判社會學的核心價值。他運用了社會權力四來源因果模型,將種族清洗作為四套相互關聯的權力(意識形態權力,經濟權力,軍事權力與政治權力)構建的權力網的結果加以考察。

邁克爾·曼教授。邁克爾·曼指出,蓄意謀殺性的種族清洗,在本質上是現代現象。儘管它在歷史上也曾發生,但只有到了近代後才變得更加多發、同時更為致命:在20世紀,因為種族衝突而死亡的人數大約7000多萬,遠超過前幾個世紀的數字;此外,常規戰爭也越來越將敵對國家的全部人口作為敵人;「一戰」期間平民占死亡人數比重不到10%,「二戰」期間躥升至一半以上,而在1990年代進行的戰爭中,佔比已超過80%開外;本來大多是族群間性質的內戰,現正在取代國家間戰爭而成為主要殺手。在邁克爾·曼看來,當現代民主政治理想賦予一切人(包括所有階級和兩性)以公民地位之後,民主就攜帶了「多數人的暴政」這種可能,而這種可能性在某些類型的多民族環境下會帶來不詳後果,其中最嚴重的就是種族清洗。正是在這一意義上,邁克爾·曼將種族清洗解釋為「現代民主的醜惡一面」。當同一片領土上,兩個(在少數情況下是三個)對立的種族民族主義組織都聲稱自己擁有國家主權時,危險產生了;當弱勢的一方由於外部的支援而不願屈服、選擇戰鬥,或者強勢的一方認為自己能夠驟然展開銳不可當的武力鎮壓時,衝突升級了……那不只是「邪惡的精英」或者「未開化的民族」的行動,而同樣產生於領袖、激進分子以及種族民族主義的「核心擁護者」之間的複雜互動。邁克爾·曼還特別指出,在近代殖民地,某些背景下的殖民者民主政體比專制的殖民政府更具有謀殺性;不僅如此,較之穩定的威權主義政權,新近走向民主化的政權施行蓄意謀殺式種族清洗的可能性更大。當然,比起剛剛開始民主化的政權或威權主義政權,那些已經穩定的、按制度化運作的民主政權較少可能實施種族清洗,因為它們已經確保了憲法對於少數人的保護。然而,它們並不是一直那麼高尚和正義;事實上,它們中的大多數都是在施行了足夠多的種族清洗的基礎上,才有了基本上是單一民族的公民實體,比如今天歐洲的絕大部分國家。「自由民主建立在種族清洗的頂峰之上。」邁克爾·曼如是寫道;他甚至將美國和澳大利亞直接稱為「新大陸的種族滅絕性民主國家」。可以想見的是,邁克爾·曼的上述言論,在視民主為圭臬的西方世界引起了質疑和不滿,有人稱他的言論「充滿挑釁」。不僅如此,他還試圖指出,種族清洗與其說是少數「精英」操縱出來的,不如說是「人民」或「民族」整體參與的。正是這些觀點,讓《民主的陰暗面》成為這位學者迄今為止最富爭議的作品。

《民主的陰暗面》中文版。【對話】澎湃新聞:《民主的陰暗面》的中文版面世,距離這本書在西方世界的出版,時間已經過去了十年。在這十年之中,你的觀點有沒有發生什麼變化?對原書的內容,是否有想要修正或補充的地方?邁克爾·曼:我今天依然堅持那些觀點;事實上,這十年發生的許多事件,恰恰為我在這本書中的理論提供了佐證,即在雙種族或三種族的國家與地區,對於民主的嘗試可能非常危險,而如果那些種族正處在戰爭的環境下、或者有某種「外力」的支持,危險會進一步加劇、帶來種族清洗的可能。在那樣的地區,民主選舉的後果是測出各個種族或宗教團體的體量。伊拉克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那裡的人們為他們的種族宗教團體投票——什葉、遜尼或庫爾德。什葉派贏得了多數,於是對遜尼派形成了統攝和壓制;而美國入侵伊拉克的後果之一,就是讓那三個團體都擁有了武裝力量;隨著什葉派和庫爾德人都有了美國的撐腰,遜尼派的抵抗則先後得到海灣地區遜尼派和ISIS(伊斯蘭國)的支持;而在ISIS介入之後,種族清洗髮生了,他們謀殺什葉派、庫爾德人和其它的少數派。南蘇丹是另一個例子。一場獨立戰爭催生出一個看似民主的政府,但很快,這個國家就陷入了尖銳的種族衝突,繼而便是兩個主要的種族群體——丁卡族和努埃爾族——的內戰。在這個例子中,並沒有外部力量的介入,目前也還沒有發生嚴重的種族清洗,但它在未來有可能發生。第三個例子是烏克蘭。一場選舉導致了烏克蘭人和俄語人士之間的內戰。和南蘇丹一樣,烏克蘭還沒有發生種族清洗,但這個國家兩個種族之間的極端化卻明顯是愈演愈烈了。

ISIS成員。澎湃新聞:你剛剛提到了ISIS,而這也正是我想要問:這個去年才剛剛成立的宗教組織,其種族清洗與屠殺的暴行令人髮指;該如何去解釋他們的行為動機與路徑?他們究竟是「傳統」的還是「現代」的?我們又應該如何去制止這些暴行?邁克爾·曼:ISIS是中東地區令人絕望的分裂現狀的一個極端案例;它證明了基督教西方對於中東的壓迫是多麼的深入人心,更證明了當地政府在處理宗教事務上是多麼的失敗。它本質上是一個遜尼派的運動,尋求的是達成遜尼派的聯盟,將其他人從被他們稱為「哈里發」( Caliphate,意為「伊斯蘭國王的職權及其領域」)的土地上趕出去或清洗掉。在這裡,「哈里發」是今天的遜尼派的一種現實回應,在這個意義上這個概念是「現代」的;遜尼派表示希望回到早先的理想社會(在這裡這個概念是傳統的),而他們謀求的手段也是現代方式,即充分利用互聯網和社交媒體、吸引儘可能多的年輕遜尼派穆斯林加入他們的「聖戰」。如何制止ISIS的暴行?以我之見,外部強大的軍事力量不應該捲入這場爭端,但與此同時,應該給予庫爾德人即其它少數人群以具體的支援。幸運的是,這正是美國政府目前在做的事情。

南京大屠殺。澎湃新聞:當中國人看到「大屠殺」、「清洗」這樣的字眼,往往第一個聯想便是「南京大屠殺」。你如何看待那一場人類現代史上的慘劇?邁克爾·曼:南京大屠殺無疑是現代大屠殺的一個重要案例,而且其中的確是有種族因素的裹卷——日本侵略者明顯覺得中國人是比自己「劣等」的種族,並且將抵抗的中國民眾視為毫無意義的生命。但是,他們並沒有想將中國人從中國系統性地「清洗」掉;他們不可能做到,也並沒有嘗試去做。從這個角度來說,南京大屠殺並不是我所謂的現代種族清洗,而是一種「鎮壓範例」,類似於歷史上成吉思汗或亞述人經常做的那樣,以屠城那樣的慘劇,發出一種旨在促使其它城市及地區儘快投降的儆戒性信號。澎湃新聞:你非常強調「種族清洗」與「現代」之間的關聯,這讓人很容易聯想到英國社會學家鮑曼那本著名的《現代性與大屠殺》。你的理論與那本書之間有什麼關聯么?邁克爾·曼:我並不同意鮑曼的觀點。他在《現代性與大屠殺》中提出的基本觀點是,現代性催生出冷酷的官僚和嚴酷的「工廠」,從而導致了德國納粹對猶太人的大屠殺;然而這些觀點不能解釋為什麼,種族清洗會發生在盧安達、柬埔寨那樣的國家;要知道,即使沒有「高效」的焚化爐,簡陋的彎刀或卡拉什尼科夫步槍也同樣能達到種族清洗的目的。另外,我也並不認為納粹軍官,尤其是艾希曼(編者註:納粹德國的高官,猶太人大屠殺中執行」最終方案「的主要負責者),是冷酷的官僚;就像我在《民主的陰暗面》及《法西斯主義者》中指出的,艾希曼和其它一些參與猶太大屠殺的納粹軍官一樣,是極其狂熱的法西斯分子。澎湃新聞:你和鮑曼的觀點不同,但你們都強調一點,那就是類似大屠殺這樣的慘劇,其責任不能完全推到少數精英的身上;你們甚至都提到了米亞格拉姆那個著名的實驗,並以此為由頭來探討普通民眾對於大屠殺的參與。這是為什麼?邁克爾·曼:因為這是一個無法迴避的事實——在現代的種族清洗事件中,那些大規模殺害人類的行動執行者,絕大部分都是日常的人類,即你我這樣的「正常人」。他們會實施暴行的原因各有不同,我在書中也對此進行了一些簡單的分類。比如有些施害人是為了他們堅信是理想的東西,有些人喜歡或將殺戮奉為解決政治問題的最佳方法,有些人是出於「自己不殺人就會被殺」的恐懼,而有些人也許只是想和朋友們保持一致。但無論如何,我想強調的是,若是置身於特定的情景和社會結構中,你,或我,都有可能去參加謀殺性種族清洗活動,都有能力去犯下那樣的惡行——甚至還享受它。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們,是一個陣容龐大的潛在的殺手隊伍。

集中營里,納粹軍官和等待被屠殺的猶太人。澎湃新聞:這是一種「獸性的回歸」么?邁克爾·曼:不,我不認為是這樣。將種族清洗解釋為了一種原始的回歸,在我看來,可能是「現代的文明人」為了尋求一種心理安慰而想起的說辭。然而這樣一來,「原始人」必須包括來自所有大陸的群體,時間上同屬近代以及文化上接近我們的19世紀美國人、澳大利亞人和20世紀德國人。不過,「原始」也可能帶有一種更具弗洛伊德色彩的意義,即在社會化、禮貌、超我和壓抑的表層下,藏有著攻擊本能、本我甚或還有死亡願望的隱蔽地帶;而一旦去除或破壞社會化頂層的穩定後,人類即會回歸原始暴力。然而這是誤導。在我所有的個案研究中,施害人以他們的制度、意識形態和社會化過程結成了社會組織。施害人不是自發地從他們的超我中解放出來的個人。當仇恨與暴力爆發,與其說它們是傳統社會化壓力釋放的結果,還不如說是因為新的壓力到來而產生的。澎湃新聞:德性在此是無用的?邁克爾·曼:相信我,不存在什麼德行高尚的民族。在可能對「另一群人」實施種族清洗這一點上,沒有一個族群或民族天生就刀槍不入。你看,猶太人與亞美尼亞人,他們是在20世紀受種族清洗傷害最深的民族,然而那些悲慘的遭遇並沒有阻止他們對巴勒斯坦人和亞塞拜然人犯下同樣的罪行。也正是基於此點,我認為,要理解種族清洗,我們更多的是需要一種權力社會學,而不只是一個專門的將施害人作為受到困擾或犯有精神病的人的心理學。澎湃新聞:你在書中曾提到,謀殺性種族清洗在很顯然的意義上是有性別特徵的:幾乎所有施害人都是男的。這是因為相比於女性、男性更容易投入那種狂熱的民族主義或國家主義么?邁克爾·曼:呵呵,這是一個女權主義的視角。必須承認的是,男性確實是謀殺性種族清洗最清晰的核心擁護群;事實上,確實有許多女權主義學者試圖證明,種族民主主義特別能吸引男人、尤其是年輕男子。可惜我對此沒有什麼研究。但在一些案例中,用從性別出發的父權統治來解釋種族民族主義的暴力行為,並不是很有說服力。在我們眼前這種不成性別比例的現象,可能只不過反映了男人在大多數公共行為當中的主導地位,尤其是年輕男子在軍事組織中的主導地位。澎湃新聞:你在《民主的陰暗面:解釋種族清洗》一書的結語中寫道:「民主的陰暗面正在滲透現代社會。它在北方已經滲透完畢,現在正在席捲南方地區。」彷彿在你看來,種族清洗是一個不可避免的現代產物,甚至是一種「民主」的必經階段。是這樣么?邁克爾·曼:不,我並沒有說民主國家施行種族清洗是例行現象。種族間仇恨的表現形式是多樣的,其中的一些比較溫和,而另一些比較激進;而其中,種族群體間最為常見的關係,是一個種族通過偏見去區隔和壓制另一個種族,或是多數人對於少數人施行文化上的同化。在歐洲的民族國家中,法國兩種方式都經歷了,而德國的種族歷史顯然更為暴戾。中國相比之下更像法國,即在漫長的歷史進程中,許多少數派種族群體將自己最終定位為漢人。此外我必須強調的是,種族清洗是可以預見的,更是可以預防的。我的研究,包括許多其它學者的研究,都在指向同一個結果,那就是我們現在已經能夠認出令種族清洗產生可能、並最終越過邊界、進入大屠殺的跡象。因此,它不能被認為是一種「必經」的階段。

盧安達大屠殺。1994年7月19日,一名男孩遮住鼻子掩蓋屍體的臭味。澎湃新聞:如何去預見和預防種族清洗呢?邁克爾·曼:首先,我們必須明確一點,那就是蓄意謀殺性的種族清洗,極少是施害行為人的初衷。你極少會發現從一開始就策劃大屠殺行動的邪惡天才,即使連希特勒也沒有這樣做。當統治者洞察到族群威脅、並試圖拿出應對方案時,首先被拿上檯面的往往是一個A計劃,它經過詳細的籌劃,通常表現一種妥協或簡單壓制的形式;在A計劃失敗後,在面對暴力行動上升的局面以及某些政治鬆動的態勢下,B計划出現了,它醞釀得相對匆忙,也一定比A計劃更為激進;而只有在前兩套計劃都行不通的情況下,種族清洗才以C計劃的面目出現。其次,我們必須認識到,在一個重要的少數派組織對已經由另一個種族或宗教群體主導的國家提出集體性政治要求的地方,一旦那些要求被公開提出並有條有序,它們是絕不會自行消失的;然而,世界上絕大多數的少數族群都太小了,沒有能力實現它們自己的國家。因此真正嚴重的種族衝突,通常發生在古老的、而非新形成的族群之間,即聲稱代表兩個十分古老族群的組織,都對同樣土地中的全部或一部分宣稱擁有它們自己的國家主權。在這種情況下,當今世界大約只有50個左右的地區,需要我們去重點關注。而對於那50個左右衝突不斷的民族和地區,以下兩種情況只要出現一種,就會觸及到謀殺性清洗的邊緣:一、實力稍遜的一方相信援助會從外部到來——通常從一個周邊國家,也許是它的同族的家鄉國家,因此選擇戰鬥、不願屈服;二、較強一方以為它具備了有著壓倒優勢的軍事力量和意識形態上的合法性,以至於它能夠幾乎不擔物質或道德的風險,就以暴力強行創造出一個屬於它自己的、被清洗過的國家。

南蘇丹大屠殺。2014年4月23日,UNMISS發布Bentiu地區遭屠殺後的圖片。南蘇丹武裝叛亂分子上周奪下石油重鎮班提烏後進行種族屠殺,有「數以百計」的平民遭殺害。澎湃新聞:也就是說,你剛剛說的這兩點,可以被視為謀殺性種族清洗的早期預警信號。邁克爾·曼:沒錯,而我們當下需要做的,是從這種認知中得到構想解決方案的能力。從理論上來講,我們可以有許多方案。比如,我們已經看到地緣政治背景的重要性——目前在歐洲的外圍,地緣政治因素因素已經在抑制宗教暴力方面發揮出強大的影響作用;我們應該對軍火銷售施加比現在大得多的控制;我們應該探索一個對地區衝突和對帝國主義傾向都更加敏感的國際主義政權;我們應該幫助減少南方的不平等;等等。但是,我也知道,這些都只是理論。而在現實中,希望很渺茫。要知道,帝國主義者、國際資本家、軍火走私販、宗教戰士、以及種族民族主義者,這些人可都不是會受高尚的情感驅動的人。也許,南方將被迫重複我們北方令人悲傷的種族清洗歷史。澎湃新聞:但是,在書的末尾你寫道,「(種族清洗)用不了多久就會結束,此時民主統治將以適合多種族、特別是雙種族人口的形式被牢牢地制度化。」甚至預言「它將幸運地在21世紀結束」。這種樂觀又從何而來?邁克爾·曼:是的,我認為種族清洗會在22世紀的人類世界銷聲匿跡,但這很難說是「樂觀」。因為達到那個局面無非要通過兩條路徑:要麼是一個國家衝突的雙方種族學會以民主的形式分享政治權利,這個聽起來很理想;要麼是那個國家通過種族清洗而實現了單一種族,這個就很殘酷了。當然,不管我的預言是對還是錯,我應該都不會活到看著它被證實或證偽的那一天。澎湃新聞:你因為強調種族清洗是「民主的陰暗面」而受到了不少批評和攻擊,有人甚至認為你這本書是對民主的「挑釁」。對此你有什麼回應?邁克爾·曼:我不想否認民主是一種理想,而且我贊同這種理想。我本人是個狂熱的民主黨人,但我知道真正實現民主需要多長的時間——就像西方曾經的經歷。因此,我們必須警惕民主理想通過社會有機論而產生的排他性,並對此持一種現實主義的態度,就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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