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崇煥雙島斬帥:「你道本部院是個書生,本部院是朝廷的將首」
崇禎元年(1628),明思宗朱由檢重新起用賦閑的袁崇煥,再次授命他總督遼東軍務。同年七月,為了滿足袁崇煥「便宜行事」的要求,與袁崇煥不和的大將滿桂被朝廷調離寧遠。為了平遼大計,袁崇煥把自己最信賴的何可綱、祖大壽、趙率教三人均安置在了關寧防線的命門處,而其他可能掣肘袁崇煥的官員則被調免一空。
毛文龍和他的東江鎮
當袁崇煥忙著重新分配關寧軍的職務時,後金的皇太極也沒閑著,正如火如荼地進行著「蒙金戰爭」。經過數年對察哈爾蒙古的聯盟和征服,皇太極不僅增強了自身實力,還打通了一條繞道入關的坦途。不過,無論是袁崇煥還是皇太極,此刻都因一個人的存在而頭痛不已,他就是駐紮在東江鎮的明軍將領——毛文龍。
袁崇煥畫像
毛文龍,浙江省杭州府錢塘縣人,自幼不喜儒學,好談兵事,有志於行伍。萬曆年間,他被過繼給遼東海州衛的伯父毛得春,承襲了毛得春的軍職。天啟元年(1621)三月,袁應泰兵敗遼陽,遼東大片土地落入後金之手。在遼東局勢危如累卵的大背景下,毛文龍的舅舅沈光祚向遼東巡撫王化貞舉薦了毛文龍。王化貞剛好計劃派人騷擾努爾哈赤的後方,遂任命毛文龍為練兵游擊,派他領兵從海路攻取鎮江(即今丹東)。
五月,毛文龍率軍士197人,駕駛四艘沙船,開始向遼寧東部航行。由於明軍兵少,登陸作戰毫無勝算,只好先收復沿途島嶼。在長途航行中,居然收復了遼寧以東的幾乎全部沿海島嶼。七月十四日,毛文龍率軍向雙山進發,準備攻打游擊繆一貞。十九日,毛偶然得到消息,鎮江游擊佟養真分出大部分兵力救援黃嘴、雙山等處,旋即決定偷襲鎮江。他暗通鎮江中軍陳良策,於夜間裡應外合,一舉生擒佟養真,攻克了鎮江堡。
「鎮江大捷」讓毛文龍聲名大噪,遼東的許多堡壘相繼歸降。後金急忙派皇太極和阿敏率三千精兵前往鎮壓。毛文龍兵力單薄,只得棄守鎮江,逃入朝鮮境內。
天啟二年(1622)二月,在後金的逼迫下,朝鮮把毛文龍禮送出境。毛離開朝鮮,渡海進駐皮島——也就是所謂的「東江」。皮島面積19.2平方公里,海岸線長35公里,是一座寸草不生的荒島。但後金軍不善水戰,無力攻克該島。毛文龍以皮島等島嶼為依託,通過招降遼民吸納叛軍等方式,逐漸發展起一支數千人的襲擾部隊。六月,明廷正式設立東江鎮,授毛文龍為東江總兵。十二月,朝廷又從南方調遣1.4萬人跨海入援東江。算上原本的數千兵力,東江鎮總兵力達到2萬人以上,終於有了點軍鎮的樣子。
天啟三年(1623)夏,努爾哈赤計劃在七月初六、十九兩天率兵叩關。為了防止後方被毛文龍偷襲,他還打算專門分出一支部隊用於戒備。誰知,毛文龍通過盤問投效的遼民,提前獲知了努爾哈赤的企圖。他在六月十八日派出軍隊,分別朝千家莊、鳳凰城、昌城、滿浦四個方向進兵,令努爾哈赤措手不及,急忙回師守御。
然而,毛文龍六月十八日派出的四路軍馬其實都是虛招,都司張盤早已率部於六月十六日在麻洋島登陸。他按照既定的方略,積極招撫遼東民眾,接濟「男婦老幼共計四千名」。這些遼民中的青壯年被張盤編入自己的隊伍,參與了攻克金州的戰役。隨後,張盤趁熱打鐵,又拿下遼東半島南端的重鎮旅順。旅順的恢復,對於明朝在遼東地區的戰事具有重要意義。它遏制了後金軍渡海侵擾山東的可能,完成了對後金的海疆封鎖,是整個遼東戰區不可或缺的一環。
除了使用游擊戰方式不斷騷擾後金軍外,毛文龍還想盡一切手段對後金採用間諜戰。但是,從另一個角度講,毛文龍之所以屢屢採用偷襲、離間等方式和後金周旋,恰恰也說明他的軍隊實力較差,無法和後金軍正面交鋒。山東每年給毛文龍運送的餉銀僅三四十萬兩,東江鎮又土地貧瘠,數十萬投效的民眾實際也都要靠軍餉生活。毛文龍雖然一再號稱東江鎮擁兵十餘萬,但其正規軍實際還不到4萬人,剩下的都是普通遼民。除了外出作戰,諸如旅順、鐵山等重要據點也都需要調兵守備。毛文龍真正能投入到進攻中的力量少之又少,其素質也常常缺乏保障。但是從牽制的角度講,毛文龍軍確有其作用。但假如指望毛大將軍能讓戰局轉好,就有些過於樂觀了。
袁、毛二人矛盾的根源
照說,袁崇煥守關寧,毛文龍屯東江,一個「守為正著」,一個「攻為奇著」,在遼東戰場上本該合作無間。可問題是,毛還沒來得及跟袁崇煥這位「關寧新星」加深感情,袁崇煥就首先向毛文龍射出了一串子彈。
袁崇煥和毛文龍之間的矛盾,最早始自寧遠大捷以後。天啟六年 (1626)正月下旬,努爾哈赤率軍6萬攻寧遠。袁崇煥率部死守寧遠,與後金軍相持三晝夜。最終,明軍斬首二百餘級,努爾哈赤主動退卻。憑藉此戰,袁崇煥的影響力大幅提高。同年二月,攜戰勝後金之威信,袁崇煥迫不及待地向朝廷提出西移東江鎮的計劃。五月,袁崇煥升任遼東巡撫,又進一步向朝廷闡述了移鎮的原因和方法,認為毛文龍移鎮遼西沿海後「水可泛棹三岔,陸可揚鞭四衛,朝廷折片紙呼之跂可得也」,遠比在東江得力。
毛文龍
可是,毛文龍卻並不認同袁崇煥的主張。他在給天啟帝的奏疏中如是寫道:「兵事首論人心,次論地勢。以人心論:寧遠遼兵少,西兵多;東江則海外孤懸,無可退避,盡用命之人心。以地勢論:寧遠至遼陽,俱系寬平坦途,無險要含藏,難以出奇攻襲;東江則山險可以設疑,出奇可以制勝。接濟雖難,戰守則得,進剿恢復,終是東江事半功倍也。」天啟帝看罷毛文龍的奏疏後深表贊同,乃公開降旨道:「疏說地勢人心極明,不必移駐。」正式駁回袁崇煥的「移鎮」主張。
經由天啟皇帝的裁決,袁、毛二人在移鎮問題上的爭論似乎分出了勝負,但二人各自秉持的戰略思想卻並沒有互相包容,反而引發了嚴重的戰略災難。
天啟六年(1626)八月,努爾哈赤病逝。袁崇煥派使者三十餘人前往後金處弔喪,順便和新國主皇太極商討和談事宜。袁崇煥提出和談,是企圖利用和平的空隙增修錦州、中左、大凌等地的防禦工事,擴展寧錦防線。皇太極答應和談,卻是想趁西部和平之機,解決朝鮮和毛文龍這兩個後顧之憂。
天啟七年(1627)正月,後金軍大舉侵朝。朝鮮大敗,被迫和後金締結為兄弟之國。與此同時,毛文龍也遭到後金軍數萬部隊的圍攻,士兵傷亡慘重,丟失了許多據點。袁崇煥聞訊,遲緩地派了一點增援部隊,半路上聽聞戰事結束便全數撤回寧遠。
從天啟七年的戰況來看,袁崇煥提議毛文龍移鎮並非沒有道理。因為袁崇煥使用的是堡壘推進戰術,其部隊不僅沒有野戰能力,更無法像東江鎮那樣利用地形奇襲騷擾。一旦後金把注意力放在東江鎮身上,兩個戰場遠隔大海,指揮協同存在問題,毛文龍根本不能指望關寧軍施以牽制。原來毛部駐師鐵山,經過朝鮮境內可以襲擊鎮江,確能起到一定的騷擾作用,但是皇太極攻下朝鮮之後,鐵山之路斷絕,毛部一登陸就被後金擊潰,而且入冬冰封之後還要防備後金攻島之患,戰略價值大大降低。所以按照孫承宗、茅元儀、袁崇煥等人看法,東江兵移鎮蓋州左右夾攻才是出路。這是明初收復遼東的故智,當時馬雲、葉旺先據蓋州,明軍主力由馮勝率領渡三岔河,一舉掃平納哈出勢力。
事實上,自從天啟七年以後,東江鎮的生存環境日趨惡化,毛文龍本人的立場也開始搖擺不定。
崇禎元年(1628)三月,毛文龍把後金使者闊科捆至京師,當做「禮物」送給了朝廷。明廷通過對闊科的審訊,問出了一個驚天秘密——毛文龍竟然在偷偷和皇太極商討投降事宜。科道官員聞訊紛紛彈劾毛文龍叛變。毛只好在四、五兩月接連曝光了他與皇太極的來往信件,辯稱自己是為了誘捕後金高官而使用的計謀。
原來,崇禎元年三月十三日,後金方面派來一批使節與毛文龍談判。其中有個馬通事,赴皮島途中遇上六七個逃民。馬通事射死一人,斬殺一人,餘下的逃民躲入山中方才得脫。馬通事抵達皮島次日,又在島上撞見了他們。逃民們認出馬通事,憤怒地將他押解到毛文龍的府衙。毛文龍見狀反而趕跑逃民,放走了馬通事。剛好戶部運餉的官員黃中色也在島上,逃民們又跑去黃中色處告狀,致使馬通事再次被擒。由於馬通事嫉妒正使闊科,遂把後金來使的事情全供了出去。毛文龍知道後捆了闊科,將之送往京城獻俘。
關於毛文龍是否真有投降後金之意,史學界歷來爭論不休。但在崇禎元年這個節骨眼上,毛文龍鬧出通款後金的醜聞卻不能不引起明廷上下的警覺。因為自天啟七年至崇禎元年,東江鎮因為糧餉不足,發生了嚴重的饑荒,餓死軍民以萬計。本應從海路運往東江的糧餉,被運餉官吏大量剋扣。毛文龍屢屢上疏求餉,甚至達到對崇禎出言不遜的地步。崇禎元年八月,毛文龍以遇逆風為名,突然至登州上岸,續到諸船游弋於登萊洋面,還砸了於自己有怨的登萊總兵楊國棟的功德碑,「擅離信地」,脫離朝廷控制的藩鎮化表徵明顯。從邏輯上講,此時的毛文龍擁有充分的動機投降皇太極。只不過皇太極要毛文龍登陸投降,而毛文龍意在分庭抗禮,特別值得注意的是,袁崇煥在同年四月份就已經獲得兵部尚書的加銜,不可能對此事一無所知。
袁崇煥擅殺毛文龍始末
崇禎元年七月,當時朝議「憂毛文龍難馭」,彈章累累,只不過毛「握重兵居海島中,莫能制也」,袁崇煥此時在和錢龍錫談平遼戰略時就提到「入其軍,斬其帥」。當年十二月,袁崇煥將原來從登萊運往皮島的錢糧改為由山海關運至寧遠覺華島換帥船運往皮島,而且讓登萊嚴申海禁,「一切市販船隻不許私通」,想通過壟斷糧米,禁除東江商業,切斷東江經濟來源,迫使毛文龍就範。然而崇禎二年四月,毛文龍竟然「領兵船四十艘」赴登州索餉,一時間登州百姓以為後金來襲,城門日閉。袁崇煥撥付糧船,還為毛文龍請餉,穩住毛文龍。
崇禎二年(1629)六月,袁崇煥致書毛文龍,邀請他前往雙島閱兵。毛文龍未加提防,泛舟來會。袁崇煥和毛文龍一面宴飲,一面商談。席間,袁崇煥建議毛文龍更改營制,設置監官,毛文龍聽後面色惱怒,很不高興。袁崇煥又建議他卸甲歸鄉,毛文龍卻回答說:「我一向都有歸鄉之意。但目前只有我通曉遼東事務。等遼東的問題辦妥,朝鮮也已經衰弱,可以隨後佔領朝鮮。」袁崇煥見勸不動毛文龍,只好與部下連夜商議處死毛文龍的計劃。
六月五日,袁崇煥又邀請毛文龍觀看將士射箭。他先在山上設置了一座軍帳,令參將謝尚政等帶領甲士埋伏在帳後。待毛文龍至,隨身部卒都被袁崇煥派人攔在營外。袁崇煥向毛文龍躬身拜道:「我早上就走,閣下擔當海外的重任,請受我一拜。」毛文龍回拜後,兩人開始登山。袁崇煥又詢問毛文龍隨從官員的名字,大多是毛姓人。毛文龍解釋說:「這些都是我的親眷。」袁崇煥笑道:「你們在海外辛勞,月糧也只有一斛。說來痛心,也受我一拜,請為國家儘力。」眾人也都躬身回拜。
來到軍帳,袁崇煥臉色一變,開始詰問毛文龍的違法行徑。毛文龍和他抗辯,袁崇煥一面厲聲斥責,說出了那句名言:「你道本部院是個書生,本部院卻是朝廷的一個首將」,一面命人除去了毛文龍的衣冠。毛文龍仍然不服,袁崇煥當眾曆數了他「不設監官」「欺君罔上」「殺良冒功」「言語違逆」「侵吞軍餉」「私通外番」等十二條罪狀,隨後以尚方寶劍斬殺了毛文龍。消息傳到京師,崇禎極為震驚。可是毛文龍已死,遼東還要仰賴袁崇煥,崇禎也就沒有追究,反而下旨褒獎了袁崇煥。對於崇禎來說,毛文龍的確該誅,但生殺大權應該操之於朝廷,而不是由袁崇煥操刀,所以「擅殺大帥」此時就在崇禎心中留下了芥蒂。
袁崇煥殺死毛文龍後,擔心毛文龍的部下嘩變,就把東江的餉銀增加了十八萬兩。然而,島上的軍民失去了主帥,形勢還是在朝危險的方向發展。
關於袁崇煥擅殺毛文龍的真實動機,目前一些流行的說法多數都有漏洞。比如「以謀款而斬帥」,就存在邏輯上的硬傷。因為袁崇煥殺死毛文龍後並未西移東江鎮,更沒有將之取消,反而提高了東江的糧餉。袁崇煥殺毛的計劃,很可能僅針對毛文龍個人。「毛文龍可用,但未有能用文龍之人」,所以當毛文龍拒不受節制,袁崇煥為了統一事權,殺毛之心也就越堅定。
(摘自《國家人文歷史》 文/陶禹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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