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兒女各千秋:柳永《雨霖鈴》與蘇軾《念奴嬌》|說詩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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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兒女各千秋

柳永《雨霖鈴》與蘇軾《念奴嬌》之比較

英雄兒女各千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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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時期的俞文豹在筆記集《吹劍錄》中記載了北宋詞壇的一件趣事:

東坡在玉堂日,有幕士善歌。因問:「我詞何如柳七?」對曰:「柳郎中詞,只合十七八女郎,執紅牙板,歌『楊柳岸、曉風殘月』;學士詞,須關西大漢,銅琵琶,鐵綽板,唱『大江東去』。」東坡為之絕倒。

註:玉堂,翰林院。

「楊柳岸、曉風殘月」是柳永(987?—1053?)《雨霖鈴》中的名句,全詞如下:

寒蟬凄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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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東去」是蘇軾(1037—1101)《念奴嬌·赤壁懷古》的首句,全詞如下: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人間如夢,一樽還酹江月。

詞這種文學體裁的誕生,與舞宴歌筵密不可分。詞大多是寫給歌妓演唱,所謂「聊佐清歡」。因為有著這種特殊的創作背景與創作觀念,自晚唐五代以來,詞形成了以柔情為題材取向、以婉麗為審美規範的文體特點。

因為個人素質、人生經歷、文體發展、時代背景等多方面因素的作用,柳永和蘇軾先後成為北宋時期對詞進行重大改革的作家。柳詞雅俗共賞,廣泛流傳,「凡有井水飲處,即能歌柳詞」;蘇詞一掃詞壇「綺羅香澤之態」,被尊為豪放派的先驅。《雨霖鈴》與《念奴嬌·赤壁懷古》分別是柳、蘇二人的代表作,《吹劍錄》中這段話,遂成為歷代評論柳詞與蘇詞不同藝術風格的典型例證,同時也可看作對婉約與豪放詞風的形象說明。通過對這兩首詞進行全方位對比,可以清晰感受到婉約詞與豪放詞截然不同的風貌。

題材選擇

前者寫離情,「悲莫悲兮生別離」,這是詞的傳統題材之一;後者寫懷古,明確表現對歷史的感慨與沉思,這在詞的發展史上可謂前無古人。

離情

悲莫悲兮生別離

懷古

對歷史的感慨與沉思

意象組合

《雨霖鈴》點染冷落清秋時節汴河兩岸的風物,藉以襯托纏綿悱惻的離情,依次出現的景物有:凄切嘶鳴的寒蟬,觸人愁緒的長亭,傍晚的驟雨使涼意頓生,精美的蘭舟似催人起程,堤上楊柳依依,江面曉風習習,一鉤殘月懸掛枝頭,宿酒初醒的詩人託身孤舟之中……詞中景物大多纖細小巧,具有陰柔特徵與消極色彩。

《念奴嬌》描繪雄奇壯麗的長江景象,表現對人生的無限感慨與沉思,選取的景物是滔滔長江、蕭蕭故壘、高聳亂石、拍岸雪浪;是檣櫓灰飛煙滅的戰爭,是故國神遊的英雄,是靜影沉江的皓月……這些景物給人留下壯美宏闊的印象。

從節令上看,這兩首詞所寫都是秋景:柳詞從沉沉暮靄寫到朦朧曉色,詞人堆疊組合這些意象,重在表層情緒的渲染與烘托,「楊柳」與「殘月」是其核心意象,前者暗示著纏綿無盡的留戀,後者投射出無可奈何的悲苦;蘇詞是從白晝寫到夜晚,空間意象的組合中,交織著時間因素,巨浪與明月是其核心意象,是逝者與駐者的形象代表,比柳詞中的江流、殘月意象更富於深刻的哲理意味。

抒情主體

這兩首詞都具有強烈的抒情自我化特徵,兩位詞人截然不同的人格形象,似乎真實地活躍在我們眼前。

柳永一生宦遊浮沉、浪跡江湖,「深情密愛,不忍輕離拆」的主題,在他的詞作中表現得淋漓盡致。《雨霖鈴》中的主人公淚眼朦朧、哽咽無語、傷情醉酒,心中戀戀不捨的是「風情」,完全是一個纏綿憂鬱、孤寂奈何的漂泊者形象。

蘇軾早歲登第,詩才天縱,雖然一生坎坷,卻能夠以其深厚的思想底蘊,達到既執著人生、又超然物外的境界。寫作《念奴嬌》時,蘇軾因「烏台詩案」被貶黃州,這是他一生中遭到的最大打擊。在這首以懷古為主題的詞作中,他眼觀壯闊之景,胸懷千古之事,關注的是「風流」,是「豪傑」。雖然也有「人生如夢」的感慨,但是作品中給予讀者最強烈的印象的,是一位極具思想修養的士大夫形象,是一位在痛苦中力求超越的智者形象。

兩首詞都強調「月亮」意象,可以說,它們正是抒情主體的形象展現:柳永如楊柳梢頭一鉤纖細暗淡的殘月,透露出寂寞與憂傷;蘇軾則如萬頃波心中一輪澄明皎潔的圓月,悲涼中隱含著沉靜的意味。

色調與動靜對比

《雨霖鈴》色調清冷,所寫景物以靜態為主:斷續蟬聲、沉悶別宴、執手凝視的淚眼、哽咽無語的喉嚨,沉沉暮靄,楊柳殘月,凝滯的畫面,加重了離情令人黯然銷魂、纏綿哀婉之感;

《念奴嬌》則以皎潔為主色調,充滿動感:亂石高聳雲天、雪浪拍擊崖岸、輕搖的羽扇、新生的白髮,這些意象讓讀者直接感受到時間匆匆流逝的悲涼,強化了「英雄已逐逝水,人生恍如夢幻」的主題。

這兩首詞中還有一些非常有趣的對比點:

1

都以「多情」人自居。

柳永說「多情自古傷離別」,是將自己放到自古以來無數性情相同者的行列之中,是站在自我判定的立場,對這種感情完全持一種肯定的態度。詞中所抒之情,正是人之常情,詞人則是「情之所鍾」之輩。

蘇軾說「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卻是從他者(周瑜)視角,帶著嘲笑的口吻評價自己執著世事、不能了悟,言外之意似乎在說,「太上忘情」才是他應該達到的修養標準。

基於這兩種不同的感情出發點,表達柳詞情感的核心辭彙是「淚」,純凈的淚水滴滴皆是不舍與牽掛;表達蘇詞情感的核心情感則是「笑」,詞人想像自己會因枉自多情而被周瑜嘲笑,實際這正是詞人對自己患得患失、無法全身心皈依自然的自笑自嘲。

2

都押同一入聲韻部。

入聲韻可以從音調上造成斬截的效果,前者悲涼,後者悲壯。

3

都將酒與月對舉。

柳永是醉眼望月,殘月如鉤,似漂泊者的安慰,卻更襯出他的悲傷;蘇軾是清醒之中祭月,江月被視作萬古長存的自然的象徵,寄託著作者的人生理想。

曉風殘月

我詞何如柳七

大江東去

對於本文開頭提到《吹劍錄》中的那段話,歷來存在不同理解:有人認為是對蘇軾豪放詞風的讚美,有人認為委婉諷刺蘇詞不符合詞的規範。不過,可以肯定的一點是,蘇軾在潛意識裡仍然是將柳詞懸為藝術標準的。他可能期望得到水平高下方面的評判,幕士卻只為他提供了對二者迥然不同的藝術風格的形象說明。

蘇軾作詞,力求在「柳七郎風味」之外自成一家,《念奴嬌·赤壁懷古》是其創作理念的完美體現,堪稱得意之作。從幕士的評論中,蘇軾鮮明體會到他人(尤其是精通音律之人)對其詞作風格的感受,故而對這個答覆非常滿意。

不過,從詞這種文學體裁本身來看,婉約與豪放實在各有千秋,難分高下,當年幕士所說的那番話,可能也暗示出他無意對藝術風格進行簡單判定的想法吧。

本文首發於《中華活頁文選》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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