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鬢廝磨的神經學解釋是這樣的
來自利維坦
00:00 05:22利維坦按:在《幻肢,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呢?》(點紅字直接取閱)一文中,我們已經知道了神經與大腦的知覺投射——人體各部位在大腦皮質的投射有一定的區塊,以手為例,手部神經在大腦皮質的投射區域恰巧與臉區、軀幹區相鄰,當患者手部被截去時,手部傳入大腦的神經會失去作用,而大腦臉區或是軀幹區的神經纖維則向旁延伸至手區,使從臉傳出的訊息除了到達大腦皮質的臉區外,也會到達手區。
今天的這篇文章,可謂是一個文筆清新驚奇的,關於「中指撓我手心」的深情故事,或者說,是由觸感引發的人生思考。我們彼此的撫摸、耳鬢廝磨,這背後又隱含著什麼?
文/Steven M Phelps
譯/遊俠兒
校對/晴空飛燕、鳳梨
原文/aeon.co/essays/it-takes-neuroscience-and-poetry-to-map-the-tributaries-of-touch
我是神經解剖學的學生,實驗室給我提供了一顆裝在半加侖桶里的人腦。我們的實驗室手冊對此進行了描述,這是沿著人體中線將一個年邁愛爾蘭人的頭部剖開後的半切面。我和我的實驗室夥伴花了一個學期的時間來揭開這個陌生人層層積累的經驗。我們勾勒出粗略的輪廓,標上拉丁文和希臘文。考試中,我們也許會在腦橋和髓質的小分塊中找針,會被要求用圖表來解釋小孩摸到熱火爐後立馬縮手時的信息流。神經科學的誘惑在於:它提供人生經歷的圖譜,只需一把手術刀和一雙鎮靜的手,就可以將一個人的經歷展現於眼前。21歲的我被深深地折服,沉迷於此。
大約一年後的一個下午,我和幾個研究生一起赤足渡過腳踝深和齊腰深的幾條河流,在一個魚類學教授的帶領下,用圍網捕撈幾種魚類。他既固執己見,卻又非常聰明。他教我如何拿圍網,把我的手放在圍網端部的合適位置,稍微傾斜,這樣漁網就可以在身後鼓起來。他還給我展示如何渡水才能將魚群驅趕到我們的網中。雖然我一竅不通,但他講解時很尊重我。我望著弗米利恩河(Vermillion River)流經伊利諾斯州平坦的田地時,他開始說話:「你是個神經生物學家吧,你說為什麼河水會讓人如此著迷?」
也許是因為水面上光和聲音跳躍的動作既靜止卻又不可預測,我自己在心裡默想。我們怎麼也預料不到我們會在接下來的20年里討論他這個奇怪的問題及我們尷尬的沉默。
我們也許太容易為我們的驚疑感到慚愧。神經科學家前所未有地想要繪製大腦的通航水域,它的每一條支流和淺灘。我們已經對用愛和慾望照亮的大腦進行了元分析(www.ncbi.nlm.nih.gov/pubmed/20807326)。當我們有了這些「地圖」,有了這些聯繫密切的「地理位置」,會發生什麼呢?就像沃爾特·惠特曼(Walt Whitman)描繪的:你們的事實很有用,但它們並不是我的住所。我們能否了解飛逝的觸動是如何令心靈瘋狂的,或者接觸之後的退縮為什麼會延誤十年之久?一個值得我們付出努力的答案應該起於肌膚,終於詩意。
亨利·福爾茲建議將手印用於犯罪學中。圖為威廉·赫歇爾爵士的手印
19世紀末期,蘇格蘭醫生亨利·福爾茲(Henry Faulds)走在日本一片沙灘上時,發現了印著史前工匠指尖印記的瓷器碎片。19世紀也有鍋壺以類似方法製成,但指紋更精細,這使他注意到了人類手掌的細微變化。當時的博物學家經常在枝葉上塗一層列印墨水的薄膜,然後拓在紙上,以此來保存外來蕨類植物的精巧外形。福爾茲也對手指和手掌的複雜紋線做了類似的記錄,他觀察朋友和同事的手指時發現了不同類型的紋線,於是記了下來。
1880年,福爾茲在一篇文章中發表了他的觀察結果,建議將手印用於犯罪學中。他建議用不同顏色的墨水將指紋印在玻璃上,這樣就可以用幻燈機將重疊的部分投影出來。從煤煙灰或血液中還原的指紋印可以作為證據來控告或赦免嫌疑犯。也可用以鑒別一具殘缺無頭屍體的身份。
高爾頓估計,兩個指紋完全相同的幾率約為640億分之一
為了支持自己的發現,福爾茲不久了解到威廉·赫歇爾爵士(Sir William Herschel)曾利用指紋來鑒別孟加拉的囚犯和養老金領取者。赫歇爾將收集的大量指紋留給了弗朗西斯·高爾頓爵士(Sir Francis Galton),他是查爾斯·達爾文(Charles Darwin)的一個表弟,是統計學的先驅。1892年,高爾頓對比了指紋上的弧線、環形、螺紋圈(螺紋圈位於指尖中心,呈球狀)、紋線彙集的三角形區域以及它們無限種的排列。高爾頓估計兩個指紋完全相同的幾率約為640億分之一。顯然,我們手掌和手指的脊線如何排列組合併沒有多大影響,因為採集指紋方法比手指數量還要多。指紋識別似乎已經成為事故者身份識別的代名詞。
說了這麼多不同的類型,現在來談談什麼時候它保持不變。做一個實驗:舔一下你的手指,就像是要準備翻頁一樣。你本能地會舔手指拿起物體的那個點,那個點的中心就是界定你指紋的同心紋線和凹紋。當你把手指放在一個物體上向多個方向移動,物體大概會沿著與紋線垂直的方向移動,讓摩擦力拉動每一條紋線,就像推牆一樣。指尖中心球狀的部位分布著最細最密集的紋線。這個特點你可以通過這樣的方法看:視線從手指到手掌仔細觀察,就會發現紋線逐漸地變寬。手指首先接觸物體的部位是指尖,而上面的脊線又是最細最集中的,這並非巧合。那也是感知觸覺的神經末梢最密集的地方。如果你喜歡愛撫,那回憶一下你是如何觸摸愛人的,你的指尖慢慢地滑過對方皮膚時也在感受著。也許你會放平手掌,儘可能讓觸碰面最大。
我們手指和手掌的紋線都密布著感覺神經元,這些神經細胞將壓力轉化成生物電壓變化。
我們手指和手掌的紋線都密布著感覺神經元,這些神經細胞將壓力轉化成生物電壓變化。這些感覺神經元根據其任務不同,有各種不同形式,並以神經科學家的名字命名,如梅克爾(Merkel)、魯夫尼(Ruffini)、邁斯納(Meissner)和帕西尼(Pacini,譯註:比如邁斯納小體負責觸覺,帕西尼小體負責壓覺)。神經末梢被一些叫做圓盤、膠囊或觸覺小體的結構包覆,每一個都是根據特殊的重量或剛度定義的。這些端頭使神經元或多或少對壓力比較敏感。感知觸覺的神經末梢有的深藏於皮膚底層,有的離表皮很近,你甚至可以在指紋線之間發現。
電壓的每一個高峰中,愉悅感都有一次細微但可預測的提升。
觸摸的壓力和深度剛剛好時,感覺神經元的表層就會變形,被拉伸,直到張力打開通道,讓帶電的鹽離子在細胞中流入再流出。離子流動造成的電壓變化會沿著一條電纜般的通道迅速傳入脊髓,通過脊髓,電壓變化會傳遞給其他神經細胞,最終到達大腦。我們之所以能夠判斷出某些物體是光滑抑或柔軟,就是因為電壓能快速將類型複雜的壓力傳遞到大腦,這樣大腦就能感知時間上的微妙變化。要是沒有這種能力,觸覺就會像是一盤半速播放的錄像帶,模糊不清,粗糙難懂。和其他物種一樣,我們通過使體內電纜絕緣來達到這一精度。神經細胞是高度專業化的,需要伴細胞來幫助它們維持細胞生存的柴米油鹽。一些伴細胞已經發展出了包封神經元電纜的方式,就是變得扁平,用自己來層層包裹電纜的表面,就像是包著嬰兒的特大號襁褓,又像是電線的橡膠塗層。
絕緣的神經元負責感受細微的觸覺,但人體中還有第二類神經末梢——它們則是保持裸露的。這些裸露的神經末梢反應較慢,負責接收沒那麼細膩的刺激。很久以前,科學界就知道了這些無髓的神經元對溫度、疼痛和癢感有反應。但直到最近,我們才了解到它們對愛撫的愉悅感也有反應。瑞典的研究人員通過緩慢溫柔地撫摸受試人(www.nature.com/neuro/journal/v12/n5/pdf/nn.2312.pdf),從他們皮膚里的神經元中收集數據。電壓的每一個高峰中,愉悅感都有一次細微但可預測的提升。我們手指和手掌上無毛髮的皮膚里並沒有這些裸露神經元,它們存在於那些你會帶著感情或安慰撫摸的身體部位。裸露纖維集中在我們喜歡相提並論的部位,如我們的嘴唇和乳頭,生殖器和肛門。陰蒂和龜頭裡感覺神經元的無髓末梢縱橫交錯。不可思議的是,我們總是假設這些裸露纖維是負責痛感的,彷彿自己從不知道性觸摸的快感。
每周五,我都在附近的一家酒吧里和一群魚類學家一起歡度時光。我喜歡醉熏熏地辯論,喜歡在潮潮的餐巾紙上畫圖解,喜歡大聲說話,喜歡開懷大笑。一天晚上我遇見了以前的神經解剖學搭檔,我們都很活躍親切。我們握手道別的時候,他在用中指撓我的手心,我裝作沒注意到。這種偷偷的觸摸很奇怪,至少在美國中西部是這樣,它是愛慕的幼稚暗示。從一個成年男人那兒感受到這個手勢,實在很奇特。我和朋友們一起分析了其中的內涵。他還有其他不同尋常的行為:比如,他知道我沒有摩托車,但還是多次邀請我和他一起騎行(譯者註:為幫助理解,此處需指出本文作者為男性)。
在我進一步的公開分析中,我沒有提及他那一絲觸碰是如何從手心跳躍到脊柱的,私下裡我寫了我感受到的震動。客觀來說,我將感受寫在一個螺旋筆記本里,現在筆記本藏在箱子中。那次觸碰帶來的影響似乎令我幡然醒悟:我自己原來是某人性興趣的對象。這種震驚,伴隨著與性相關的語境,自然會蘊含著一些性愉悅,再加上我體內被抑制的能量,不難解釋為什麼我心率會加快,下體一時變得脹大。
儘管我能接受這個牽強的解釋,理解我為何對同學有此反應,但對於那位一直沉醉於流水的生物學家,我發現越來越難否定自己對他的迷戀。每周五我最渴望的是他的陪伴。我對擁擠的桌子旁偶然發生的親密行為感到快樂。有一次愉悅時光一直延續到半夜,演變成醉醺醺地討論性取向的生物學解釋。
每股電流傳遞各自不同的信息,無數股電流合併成兩條北上數據流。
神經內分泌方面的很多事實我如數家珍,一些著名的取樣研究表明:性別隨機的氣味同樣會刺激睾丸激素大量分泌(science.sciencemag.org/content/210/4473/1039),可見人腦具有怎樣的可塑性。他已經49歲了,他問我,既然性慾如此不固定,那我為什麼不和男人睡覺。我反駁道,雖然我個人沒有同性關係的經歷,但事實上如果情況合適,我會考慮和男人睡一覺的。房間突然變得很喧鬧,氣氛很曖昧。我們買了單,他開車送我回家。在我家門前,我們尷尬地停下來,熄了火,含糊地談了談第二天的工作,我就下了車。
不久之後,我們溜出去共進午餐。我們看著日環食將明亮的光環灑在斑駁的陰影中。兩人獨處時,他教我如何用通氣管在湍急的水流中前進,臉對著光滑的石頭,捕捉五顏六色的小魚。
每一個觸覺接收器都向上給脊髓和大腦傳導電壓,電壓像漂流瓶一樣攜帶信息漂浮著沿航道向上行進,這條航道是由感覺神經元紡錘形的分支延伸出來的。每股電流傳遞各自不同的信息,無數股電流合併成兩條北上數據流。
懷爾德·彭菲爾德
這些數據流中,精細觸覺的傳遞路線彷彿是特別精心繪製的。20世紀30年代,加拿大的神經外科醫生懷爾德·彭菲爾德(Wilder Penfield)用電刺激癲癇患者的大腦,在大腦皮層中探索癲癇的起源。在這個過程中,患者必須保持清醒狀態,這樣他可以詢問這種微弱的電流給他們帶來了什麼體驗。僅用電流就足以探出胳膊被觸摸是什麼樣的感覺,或者當電流傳到大腦皮層附近時肩膀是什麼感覺。
彭菲爾德的觸覺和肢體運動的神經地圖
彭菲爾德發現大腦中存有身體的精密地圖,他沿著大腦皮層的相鄰褶皺繪製了兩份觸覺和肢體運動的神經地圖。由此畫就的「侏儒」是神經科學中的一個標誌性形象——奇異地象徵身體,其畸變就像早期的世界地圖一樣,反映了我們對軀體的認知。那些觸覺最敏感的地方被描繪得相對龐大。而這些地圖的立體重構卻呈現出一幅奇怪的漫畫,諷刺了我們的進化歷史。我們的手指、面部、手掌、嘴唇、舌頭和生殖器都變成了超大號。我們大腦中控制運動的地圖也以類似的方式被扭曲了,尤其是我們的手和嘴都被畫得異常敏銳。彈鋼琴或者給鋼琴家口交都會將我們感覺和動作的專業化提升到同等水平。
也許精細觸覺最引人注目的特質在於它揭示了我們大腦的可塑性。生下來就是並指(兩個或兩個以上的指頭並在一起)的患者,其大腦中代表這幾個手指的是一個單一組合。將這些手指分開,那它們在大腦皮層的地圖馬上也會改變,隨著它們的獨立,新的界線會產生。專業的弦樂演奏家用左手來完成琶音和詠嘆調的精確指法。伴隨著每一次演奏滑音、斷音,每一次閃耀或深情的顫音,左撇子的大腦皮層在慢慢地發脹。
如果頻繁使用會使神經表徵(譯者註:指信息在大腦中的表現形式)腫脹,那不使用則會致其萎縮,從而讓鄰近的神經元有機可乘,佔用閑置的地盤。記錄面部觸覺的神經元與我們胳膊上的神經表徵毗鄰。失去一條胳膊的截肢患者發現大腦中的面部神經元逐漸膨脹,接管了現在大腦地圖中閑置的區域。生殖器的觸覺神經元和骨盆肌肉的控制神經元並排在皮層的一個中心凹處,就在腳部神經區的下方。關於神經可塑性有一個非常典型的例子,來自加州大學聖地亞哥分校的神經科學家拉馬錢德蘭(V S Ramachandran)引用的兩名截肢患者,他們都失去了一隻腳,但生殖器似乎敏感起來了。一名患者說,他的高潮會從生殖器一直延伸到他截掉的腳上(www.pnas.org/content/90/22/10413.full.pdf)。
聖地亞哥的臨床醫生保羅·麥吉奧赫認為,纏足的女性應該也發生了腳部皮層萎縮,生殖器神經侵佔了地盤。
拉馬錢德蘭的一個學生接著推測,這種大腦重組助長了封建時代中國的纏足習俗。這種殘忍的行為(1912年後被認定為非法)是將年輕女孩的腳趾彎折然後用布條綁起來,直到幾年之後腳部被摺疊成皮夾一樣,說好聽點,就是形成蓮花狀才算完成。纏足的主要動機肯定是想讓女人走起路來婀娜多姿,儘管如此,聖地亞哥的臨床醫生保羅·麥吉奧赫(Paul McGeoch)認為這些女性應該也發生了腳部皮層萎縮,生殖器神經侵佔了地盤。從20世紀60年代開始,英語國家的學術界開始引用那些讚美纏足的文章。有人聲稱纏足改善了陰道狀況,或者腳部會對性愛觸摸變得格外的敏感。不知怎麼的,這種著作似乎和這一習俗及厭女症串通一氣,但它倒也符合我們對皮層可塑性的理解。
精細觸覺的「地形變化」揭示了我們的經歷對自身塑造的影響之深。神經的無數連接,增加或縮減,雕刻著我們的大腦,我們神經元的樹突和脊柱被流經它們的信息所改變。我的一個朋友是職業音樂家,他穿越整個歐洲,抄寫專門為大提琴創作的罕見樂譜,一路上都睡在公共浴室。回來之後,他保存著一張地圖,他和哪個國家的公民發生過性關係,就在那個地方釘上圖釘。地圖上圖釘很多。我想像著,他的皮層會是什麼樣的呢?他有沒有用他的左手撫摸初見的皮膚?在演奏一首充滿激情的協奏曲時,他的嘴唇是否在顫抖?我們在世上走過的路改變了我們,各種改變方式展現了體驗的優美多樣性和特殊性。
聖誕節假期期間,也就是在我們上次醉酒辯論的兩個月後,我和那位生物學家相伴到委內瑞拉旅行。出發前的那個晚上,我人生中第一次完成了博士項目的申請。另外,我還把草稿用針式印表機打出來,用剪刀剪開,用膠帶重新粘貼排版,然後拿到一家酒店的營業辦公室複印。飛機起飛前幾個小時,我把最終版申請書郵寄了出去。幾個小時後,飛機開始降落,大白天的,我的近視眼把加勒比的島嶼看成了天上的星星。加拉加斯(委內瑞拉首都)約有200萬人口,而且似乎還有很多人被擠到了周圍的山坡上。我們從一片廢舊汽車處理場上方飛過,汽車白色的骨架滲入土壤之中。機場非常混亂,我們的團隊帶領我們到達旅館,在那裡我們度過了一個短暫的夜晚,然後就出發前往內陸。
在大草原(Llanos)的第一個早上,我們一醒來就看見了我們的東道主,他是一名年老的移民人士,在一所小型的地方高校工作。他一邊彈鋼琴,一邊唱著佩西·克萊恩(Patsy Cline)的歌。煮咖啡時他會先把沸著的牛奶倒進裝著沉積物的漏網裡先過濾一下。第二天,我們開著兩輛老式的吉普車和一輛路虎去了委內瑞拉的大平原。大草原是度過北美寒冬的絕佳去處。在這潮濕的季節,大平原被奧里諾科河淹沒(Orinoco River)。直到12月份,熱量將河流的淺水區蒸干,水位也隨之下降,留下一個個的水塘,裡面有各種各樣的野生物種:彩色的魚群和它們的很多天敵,如淡水豚、鸛和水蟒。
接下來的10天,我們就是開車兜風、露營、捕魚。我們驅車到蓋亞那地盾,這裡是火山岩風景。我們把凱門鱷從漁網上扯下來,油炸了水虎魚作為晚餐,一隻大食蟻獸從我們的帳篷中穿過。我那幾天的冒險經歷比我之前人生中的總數還要多,我們之間的友誼和親密感也更加深厚。無論在哪裡都可以捕到魚,供我們拍照作為科研素材。每天晚上,我們倆拚命地緊挨在一起,就好像擔心隨時會有人進來把我們拆散一樣。
身體中裸露的無髓感覺神經元哺育著一條攜帶觸覺性質的信息流,觸覺性質隱含著觸摸的意味。在這條裸露的信息流中,觸感可能是溫暖的,或是令人狂喜的,也可能是充滿傷害的。它的很多支流都在精細觸覺的水域中彙集,也許這樣才能讓我們對質地紋理的微妙體驗充滿意義。但這種裸露信息流還是要通過一條通道向上流入自己的目的地,這條通道在解剖學上稱為前外側觸覺系統。
下丘腦(Hypothalamus),是調節內臟活動和內分泌活動的較高級神經中樞所在,又稱丘腦下部
例如,下丘腦是位於人體上顎上方的一個腦部區域,主要協調激素的釋放。調節排卵和精子的產生是它的眾多任務之一。為了響應它的信號,性腺細胞分泌出各種激素如睾丸素、雌激素和孕酮,這每種激素都會促進生殖衝動。在脊椎動物中,雌激素逐漸增加才能夠排卵,接緊著孕酮也會激增。想要交配的雌鼠會拱起背部,並將尾巴搖到一邊,以降低雄鼠進入難度。20世紀70年代初期,紐約洛克菲勒大學的研究人員在雄性老鼠的爪子上塗上墨水,以此記錄雄鼠在交配時抓著雌鼠臀部的位置。雌鼠一旦發情,它們身體兩側的墨跡就表明即使雄鼠的爪子放錯了位置,它們也不會在意。雄鼠的緊緊抓著雌鼠拱起的身體,彼此連接起來的感覺在它們體內上升,貫穿前外側觸覺系統中裸露的信息流——我們忽略了這一事實,因為很久以前就已經明白了,那時我們甚至還沒開始思考母親、戀人和朋友的撫摸是否相似。
催產素是新生兒和母親之間發生肌膚接觸時而釋放的激素。母親哺乳時,嬰兒吸奶的感覺誘發催產素的分泌,這反過來又會促使母乳流出。
一種特別著名的激素,催產素(oxytocin),是從下丘腦中釋放出來的,響應各種各樣的觸覺。催產素是新生兒和母親之間發生肌膚接觸時而釋放的激素。母親哺乳時,嬰兒吸奶的感覺誘發催產素的分泌,這反過來又會促使母乳流出。狒狒群體中互相按摩、擁抱、梳理毛髮時,嚙齒動物的母親舔它們幼獸時都會分泌催產素。羅馬尼亞大型孤兒院中的孩子的「被撫摸」權是被剝奪的,他們的情感會受到傷害,血液中催產素的水平也較低。人們認為,催產素是我們和父母、朋友以及愛人形成永久紐帶的基礎。我們稱我們的哺乳類同伴為「寵物」大概就是因為相互的觸摸和體內分泌的催產素將我們連結在一起。它們柔軟的毛髮和狼或非洲野貓的毛髮大相徑庭,似乎是專門為我們觸感的愉悅而設計的。注視著寵物狗的眼睛(www.sciencedirect.com/science/article/pii/S0018506X08003206),而且時機正好的話,那麼你和它都會分泌催產素。
內啡肽是下丘腦釋放的另一種不那麼廣泛受歡迎的激素。它是一種小型蛋白質,因能增加愉悅感、抑制疼痛而著稱。內啡肽的受體,是如嗎啡、海洛因和奧施康定這些麻醉劑的指定目標。這每一種麻醉劑能給人帶來各具特色的愉悅和興奮。觸摸促使內啡肽釋放。我們靈長類是有觸覺的社交動物,但是,我們若無需觸摸就能得到內啡肽,就會對觸摸失去興趣,恆河猴會厭煩互相梳理毛髮(譯註:美國心理學家哈洛曾做過恆河猴實驗:讓新生的嬰猴從出生第一天起同母親分離,以後近半年中同兩個母親在一起——鐵絲媽媽和布料媽媽。鐵絲媽媽的胸前掛著奶瓶,布料媽媽沒有。雖然嬰猴同鐵絲媽媽在一起時能喝到奶,但它們寧願不喝奶,也願同布料媽媽呆在一起。哈洛由此得出結論,身體接觸對嬰猴的發展甚至超過哺乳的作用),海洛因依賴者會放棄性行為。也許我們的內啡肽能夠解釋為什麼每晚入眠時,愛人纏繞著的肢體是如此的美麗,如此的令人陶醉。人工合成的麻醉劑給人們帶來的是凈化過的擁抱體驗、純粹的溫暖和安慰,我們清醒的時候似乎很難有這些感覺。
在這非凡的一年即將結束的時候,我要到這個國家的另一端去參加博士項目,這個生物學家幫我把行李打包裝進一輛破舊的福特野馬車中。雖然我們都認為我們共度的時光已經結束了,但我在第一年的寒假和他已然龐大的學生和科學家團隊一起又回到了大草原。令人窒息的美景和炎熱依舊存在,但是工作的籌備不怎麼輕鬆,私人空間較少。我因為我們考慮不周而發火了,我的暴躁激怒了他。但還是有美好的時刻來舒緩集體生活的緊張氣氛。
在其中一站,我們發現沿著狹窄河道流淌的河水下面有平坦開闊的河床,裡面有裸露的石頭。於是我們停車,兩人或四人一組分散開來,向著曲折的河床和河岸進軍,將躲在岩石和裂縫後面的魚趕到我們的網中。我獨自呆了一會,來到一個地方,河水將一塊石面沖蝕出幾英尺深的口袋狀坑口。湍急的水流中,甲鯰魚躲在黑暗的角落裡等待夜幕降臨。我帶上通氣管和面罩,穿著衣服就潛入水中。我抓住河床邊的一塊大石頭,穩住身體。河水緊緊拽著我,我抓著石頭,抬頭看著陰影中的魚。那裡有半打左右的甲鯰魚,每條8到10英寸長,有著紅木般的甲殼,肚子壓在石頭上面。憋不住氣的時候,我就把頭露出了水面,站起來後就將通氣管中的水給吹出去。我發現他們都在不遠處看著我,從他們的注視中感覺到了一閃即逝的欣喜。
一天晚上,團隊在一個偏遠的河床岸邊紮營,此地雜草叢生。這是里約阿普雷河的一段,似乎生物多樣性非常豐富。我們第一次聽到紅吼猴低沉的喉音叫聲。一個來自皮奧利亞(伊利諾州的第二大城)的爬蟲學專業學生從灌木叢中跑出來,一隻手上拿著一隻蜥蜴,喊道:「那是什麼東西?豬嗎?」後來我漫步穿越一條渾濁的溪流時,感到了一陣強烈的刺痛。是一條電鰻,大概就是我們後來用圍網逮到的那條:長3英尺,有紅色的下巴和像鯰魚一樣扁平的頭。我們還捕獲了其他44種魚類。我們拍了照片,紮起帳篷,開始喝朗姆酒。那天晚上,馬群打雷一般的聲音撕裂著帳篷,睡夢就這樣被打破了。我們的帳篷在它們飛馳而過的步伐中不停顫抖。
電鰻的頭部是正極,尾部是負極,每個放電體約可製造0.15伏特的電壓,而當數千個放電體一起全力放電時的電壓便高達600到800伏
電鰻是體型較大的長刀魚近親。一群刀片狀的魚利用電流來感知渾水中物體的位置。這種電流是神經和肌肉的語言,最初是長刀魚用來在黑暗地區導航的,後來它們的近親又使之加強,用來獵食和威脅敵人。一般來說,這種電力來自神經細胞中鹽離子的不均勻分布,電壓不足十分之一伏。而電鰻卻可以產生600伏的電壓,這足以支持幾台大型家電運轉一會兒,而且轟炸痛覺神經也綽綽有餘。這種痛覺折磨似乎歷史悠久。如果將目光從我們人類的家譜轉到其他靈長類動物,或嚙齒類動物、哺乳動物,或遠及蜥蜴、鳥類或青蛙,我們會發現神經解剖學路徑都是相同的。再遠一點,跳過電鰻、海參和海星,看昆蟲類,就越來越難找到痛覺神經的蹤跡了,但我們仍然能夠找到一些和痛感類似的東西。遺傳學上講,果蠅和役馬都學會了如何避免帶有某些氣味的輕微電擊。似乎只要學會了怎麼給一個物種製造痛感,你就可以讓所有物種也來嘗嘗,這就是我們共享遺產的吝嗇之處。
積極的情感觸摸是怎麼出現的?也許它起源於3億5千萬年前脊椎動物剛學會性交的時候。
那觸覺帶來的舒適有多久歷史了?牛津大學人類學家羅賓·鄧巴(Robin Dunbar)指出,在黑猩猩、大猩猩、狒狒和獼猴等靈長類動物中,互相梳理毛髮和撫摸的行為很普遍。有的獅尾狒群體一天要花最多20%的時間梳理毛髮。利用觸碰來增強社會聯繫的行為似乎有約3000萬年的歷史了。和美洲其他的靈長類動物一樣,吼猴從我們的宗族中分裂出去將近2000萬年後才出現這種行為。它們似乎不知道與性無關的親密行為帶來的樂趣。
互相梳理毛髮和撫摸的行為在靈長類動物中十分常見
雖然吼猴可能不喜歡擁抱,但其他南美物種在這方面的愛好卻非常明顯。例如,伶猴中的配偶就經常擁抱、互相梳理毛髮,或者將尾巴纏在一起。這種交流癖好在哺乳動物中一再進化。科學家認為自然選擇改變了親代撫育機制的目的。例如,分娩和哺乳會刺激母親分泌催產素,催產素又會增進與嬰兒之間的連接關係。草原田鼠是生活在美國中西部地區以家庭為導向的嚙齒類動物,催產素會促進它們的雌雄配對。性高潮或連結伴侶和群體的愛撫都能刺激催產素分泌。催產素只是眾多神經調節物質中的一種,它在幼兒撫育方面的作用已經影響了我們的性生活和社會生活。
除了哺乳動物,鳥類也關愛它們的幼崽,通常也會組成繁殖配對。它們可能會用嘴整理羽毛或咕咕叫,但卻不會分娩或哺乳。它們的大腦是如何告訴它們應該愛誰的呢?難道鳥類的依戀是一種全新的事物?還是說這各種親密性是由更深層、更古老的機制轉換而來的?積極的情感觸摸是怎麼出現的?也許它起源於3億5千萬年前脊椎動物剛學會性交的時候。
體內受精是定義陸地脊椎動物群體的特徵之一,即我們所知的羊膜動物,如爬行動物、哺乳動物和鳥類。2011年的一項研究描述了對愛撫敏感的神經元的特性,研究是通過基因工程小鼠進行的,因為小鼠身上的這些神經元會發亮,以便記錄(www.sciencedirect.com/science/article/pii/S0092867411013729)。作者客觀地記錄到:這些神經元最主要分布於對生殖器有刺激作用的脊髓區域。考慮到性感帶神經元的感覺末梢與愛撫的神經末梢類似,而且它們的功能也極其相似,就是把遊走的撫摸轉化成愉悅的火花——因此似乎愉悅愛撫最初可能起源於性交的狂熱痛感。
還有一種觀點,就是繼續沿著家譜追溯,這次和我們作比較的不是其他脊椎動物,而是青蛙和蠑螈。早在體內受精出現以前,這些兩棲動物就已經從我們的宗族中分離出去了。然而,和我們的近親一樣,它們之間的交配通常也要互相擁抱。雄性動物爬在雌性動物身上,並用腿緊緊抓住它的身體,然後它們協調精子和卵子的釋放。所有的陸地脊椎動物,和所有不想再把自己的慾望播撒到海洋或溪流中的四條腿生物,都必須把生殖細胞放在一起,這是必不可少的。也許我們將自身生理性行為的能力歸因於我們呼吸的空氣和留下的水分。其實它存在於我們互相纏繞的四肢中。
不知怎麼的,雖然我們之間遠隔千里,但卻總能相遇。有好幾年,我們總在專業會議上重逢,相約短途旅行和共度假期,忙裡偷閒,我們在一起的時間總是很緊張,擠出一點算一點。在公眾場合,我們恪守禮儀,總找借口相互摩擦膝蓋,電影院的燈光一變暗,眼睛還沒來得及適應,我們就馬上握住對方的手。分開近八年之後再相聚時,我們變得自由,小心地分享我們與別人之間那些稍縱即逝的親密舉動,就像是對抗陳規舊俗專政的同謀者。
我馬上要從研究所畢業,獲得了博士後的工作,他也要辭去他的學術崗位到華盛頓特區就職。最後,我成了一名教職人員,他提前退休和我一起到了一個大學城,那裡鬱鬱蔥蔥,氣候潮濕,有很多自行車道。我們買了一座房子,漸漸適應共同生活。我們赤身裸體地睡在一起,一切都是精心安排好的:剛開始我們面對面躺著,接著一個在上一個在下抱著,然後上下換位,最後就互相摟著一直到早上。但我們性格上的差異帶來了很多負擔,幾天或幾周尚可忍受,但在同居中卻變得越發令人疲憊不堪。一次吵架後,我們就和衣而睡了。與我們瘋狂的過去相比,現在的性愛冷冷淡淡,似乎是多餘的。那個春天,他在歐扎克山脈捕魚的時候,我找了一個情人。
到了夏天,我趕往巴拿馬山地森林中的雲霧林里開展我的野外工作。在薄霧瀰漫的休耕牧場里,我正尋找一隻藏在密草之間唱歌的老鼠,我的無線電接收機探測到了神秘的嗶嗶聲,我卻找不到聲源。那裡又冷又潮,我和公園守衛一起住的房子既沒有供暖也沒有電。我不舒服的時候,就喝朗姆酒,抽賬單大小的煙葉,這些煙葉是一個男人送給我的,他曾與尼加拉瓜叛軍鬥爭六年之久。孤獨的時候,我發現自己的思緒就會想起那些散發著柔光的,簡單的親密行為,如星期天的早上二人在一張吊床一起看報紙,工作日的晚上一起喝酒、洗熱水澡。
我們對於親密行為的渴望是從靈長類動物那裡自然繼承而來的。社會心理學家,大概也是最專業的靈長類動物學家,他們記錄了觸碰在人類身上扮演的複雜角色。例如,他們發現被銷售員觸碰過的顧客對該銷售員的印象更好;我們會給敏感的服務員更多的小費;在電話亭發現10美分硬幣,如果打電話的失主走之前觸碰過我們,我們就更可能把錢還給他。當然,我們很講究誰可以碰我們,碰哪裡。例如,我們大多數人對於給我們理髮的造型師和理髮師似乎比較忠誠,這種現象並不奇怪。昆申人是南非和納米比亞的採集狩獵者,其中的女性會組成美髮團體來明確和維護自己的社會地位。在大學生和青少年中,電動剃刀和捲髮棒似乎發揮了同樣的作用。很多文化中,成年人將這一工作的大部分交給了熟練的專業人士,我們經常在這些人面前表現出忠誠,卻不會對其他行業的服務人員如此。我永遠不會只到一家餐廳就餐,或只從一個店員那兒買衣服。我們是社會動物,在很大程度上,我們的身份是由我們觸碰的人及我們允許其觸碰的人所界定的。
深情的愛撫似乎在承諾之後會減少,而女性會繼續主動愛撫,男性的愛撫則變得越來越應付。
我們對觸碰的反應傳遞著舒適和信任,而且願意被經常觸碰的這一行為表現出我們對對方的信任。觸碰是朝著親密行為方向行駛的小拖船,我們的順從表示雙方對這種行為都是默許的。社會科學家已經觀察了愛情中顯露出的觸碰行為,他們的研究結果大都似曾相識。在求婚前期,男性比女性更傾向於主動觸摸。求婚的陶醉期里,愛撫的頻率會隨著對愛的自我宣誓而增加。深情的愛撫似乎在承諾之後會減少,而女性會繼續主動愛撫,男性的愛撫則變得越來越應付。通過將神經元調整到適應深情愛撫,我們傳遞著興趣和承諾,當伴侶需要承諾時,就重新恢復愛撫;當我們需要獨立空間時,愛撫就減少,以此掌握獲取柔情和舒適的方法。我們大多數人似乎不經指導也都能理解親密行為的這些暗號。
觸碰不僅在朋友和愛人之間傳遞,而且也會傳遞給我們身邊的人。我們私下的互相觸碰以及觸碰對象,都和在公眾場合的觸碰大不相同。在1983年的一項研究中,密蘇里大學心理學家弗蘭克·威利斯(Frank Willis)和克里斯汀·林克(Christine Rinck)讓本科生記錄他們給予和獲得的觸碰行為。1498次觸碰行為中有779次被認為是私密行為,如親臉頰、摸大腿、生殖器摩擦,而且大部分都發生在私人場所,如家中或車裡。出於與這些行為相似的原因,我們為自己的不忠感到羞恥,至少不情願坦露這些行為。這就是為什麼情人通常不夠謹慎:觸碰使我們嵌入社會的網路中。我們可以選擇要公開哪些接觸,可以選擇向誰公開,這些選擇界定我們屬於某一個群體。
用電極刺激島葉,就能喚起痛覺和溫覺。
彭菲爾德繪製觸覺和運動的神經地圖時,有一個版塊明顯缺失。皮層中沒有痛覺和溫覺的根據地,那是一個它們可衝破意識表層的特殊區域。當代的研究方法認為,情感觸覺位於皮層中一個稱為島葉(Insula)的隱蔽島嶼中。用電極刺激島葉,就能喚起痛覺和溫覺。愛撫胳膊時,監測屏幕上的島葉會發亮。假設一個男人俯卧在大學醫院的功能核磁共振儀上,儘管周圍很嘈雜,而且是臨床檢查,但如果他的女朋友給他打飛機,島葉仍會得到激活。
身體感覺似乎匯聚在島葉皮層的末端,然後再向前流動到前腦島。在前島區,它們和表明身體狀態的信息(飢餓、性慾、不眠)以及經過情感中心過濾的對外界的感覺相融合。中風和心理創傷給腦島帶來的損傷會導致特殊的缺陷。
軀體失認症患者意識不到自己的身體,他們可能認不出自己的胳膊,或者錯把別人的胳膊當成自己的。疾病失認症是指自身失調而不自知,例如,雖然已經瞎了,但卻堅信自己可以看見,或者已經癱瘓,卻堅信自己有感覺。對此的一個解釋就是,前島葉負責人們皮膚中的存在感,它浸於肉體感受的清澈「溪流」中。前島葉若損傷,就會使溪流渾濁,導致一些人感覺不到自己的身體。這說明,最令我們有安全感的認知——對自己身體的擁有感和感覺的完整性——仍然很脆弱。
島葉皮層不僅在愛撫的時候活躍,在想到愛撫的時候也很活躍。它不僅在身體疼痛時、想到疼痛時活躍,在感覺到別人的疼痛時也活躍。這都是身體感到疼的原因。身體疼痛時,我們也許有各種理由可以責怪島葉皮層,如失戀後的頹廢,或喝多了帶著眼淚躺在浴盆中,或漂浮在水面上的黑屁股煙頭。也許我們可以為生活像淤青筋骨一樣陣陣作痛而責備它。在這種感知充盈的時刻,過去的感覺就會膨脹。也許島葉的活動能夠解釋為什麼人們還能記得十年前房間里兩個人的位置,一個坐著,一個站著;還能記得他們的談話氛圍很緊張,有停頓;還記得一個特殊的詞語扭轉了這種緊張的局面。也許島葉活動能夠解釋為什麼記憶的下一幀跨過的間隔變長了;向前跳躍幾天,想到了一個擁抱帶來的溫暖,一段舞帶來的心亂如麻,像威利·納爾遜(Willie Nelson)在歌里請求的那樣,不要忘記(可能出自他的歌《I"m not trying to forget you》,「不再勉強忘記你」)。再向前跳幾個月,想到了在苔蘚稀疏覆蓋的橡樹下騎行,然後到了滿是頜針魚的淺河,到了醉酒的晚上,到了昏暗的酒吧:宛如電影正在快進,閃爍著已退卻的激情。也許島葉才是心靈公正的編輯,當摯愛之情被懷念取代時,它就把歲月的餘韻收藏。可能吧。
查克·克洛斯《Fanny》作品局部
最近到華盛頓特區的一次旅行中,我花了點時間到國家美術館觀賞查克·克洛斯(Chuck Close)的作品《Fanny》,這是一個巨幅畫作,仔細描繪了一個女人因時光侵蝕而布滿皺紋的臉,以及她咽喉處氣管切開術留下的孔。這個肖像畫體現了對柔情的細緻觀察,完全是用指紋創作而成,或輕或重,與其說是繪畫,倒不如說是雕塑。我沿著史密森學會自然歷史博物館的街道行走時,看到孩子們將手放在古代藝術品的複製品上,和上面的紅手印重合——那些手印是古人在澳大利亞博拉戴勒山(Mt Borradaile in Australia)上留下的,它們的輪廓塗上了法國、加里曼丹和阿根廷的洞穴中吹出的紅色顏料。孩子們可以快活地跨越數萬年的距離去觸摸它們。
El Castillo洞穴中的壁畫
忘了說西班牙El Castillo洞穴中遺留的印記,非常古老,連人類學家都爭論到底是我們(智人)留下的,還是我們同胞尼安德特人留下的。在附近的博物館裡,一個講解員停下來開始描述早期人種的足跡。他可能解釋了整個足跡化石學學科就是在試圖理解化石中保存的碰觸痕迹。我們在陸地上定居之前,肺魚在新斯科舍(加拿大東南部一個省)的海濱上行走;在我們完全成為人類之前,一個母親和孩子直立走過一層灰土;在他的第一部彩色電影誕生之前,亨弗萊·鮑嘉(Humphrey Bogart)還將手印在格勞曼中國影院外面的濕水泥里(鮑嘉是好萊塢史上最偉大演員之一,以黑白電影中的硬漢形象著稱)。就像找到了陶器碎片的福爾茲一樣,我們沉醉於觸碰的記錄中(福爾茲是指蘇格蘭醫生亨利·福爾茲,他無意中發現了古代陶器上的指紋而產生了濃厚興趣,並最早提出用指紋鑒定罪犯)。
我們是兩條一起在海中暢泳的魚,我們是互相混合的海洋。
人類學家詹姆斯·弗雷澤(James Frazer)可能將我們的迷戀描述成種種交感巫術(交感巫術分為兩種巫術,一種是人體分出去的部分,仍然能夠繼續得到相互的感應,叫做接觸巫術,例如頭髮、指甲、眼睫毛等,雖離開了人體,依然和人體有密切的關係,如果施術在其上,就能影響於人體。另一種則是順勢巫術,舉凡曾經接觸過的兩種東西,以後即使分開了,也能夠互相感應,施術於腳印、衣物,這些腳印、衣物也能與人體互相感應,受害者將受影響)。他承認有一種巫術思想,認為特性會像傳染病一樣通過觸覺傳播。弗雷澤在他的著作《金枝》(1922)中寫道:「在南斯拉夫,女孩會將她心儀男人的腳印中的泥土挖出來,放在花盆中。然後在花盆中種上一株金盞花,人們認為這種花是永不凋零的。當它的金色花朵成長盛開,且永不凋零時,那她心上人的愛也在成長開花,且永不凋零。」我們很容易認為巫術思想十分荒唐。我更願意相信它是已經醞釀了約4億年的一種微妙遺產。我承認,我還留著一件我心儀男人的襯衫,藏在我以前各種破舊的襯衫之中。那是我剛搬到研究生院時,他郵寄給我的。那上面還一直留有他的氣味。
我們分開的那個夏天,我在巴拿馬消磨掉了閑散的夜晚,翻譯了巴勃魯·聶魯達(Pablo Neruda)的幾首詩歌打發時光。我希望這樣做能提高我的西班牙語水平,同時排解內心的紛亂。我知道了relámpago是一種電閃。和惠特曼一樣,聶魯達也經常描寫水流、光和觸感。惠特曼歌頌被壓抑的痛苦之河,歌頌不停翻滾的快樂波浪。我們是兩條一起在海中暢泳的魚,我們是互相混合的海洋。聶魯達談到水流,談到夢想,談到赤裸裸的真理。他很好奇青蛙是否小聲抱怨兩棲動物之間的不雅事,或者公牛在見到母牛之前,是否會詢問自己被去勢的前輩關於母牛的種種。他敬畏地問道,水流是如何進入星空中的?雨兒一直重複的是什麼歌曲?他驚嘆於我們的無知。
當然,他是對的。我們的理解支離破碎,無中生有,是賞心悅目、引人注目的彩陶碎片拼出來的故事。就像沙灘上的玻璃製成的一部手機,它精美的旋律既難懂卻又熟悉。聶魯達說我們將在遺忘中找到答案,當風悄悄地訴說著真相,而我們正好聽到。但他的詢問卻依然透著光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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