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學良與趙四小姐的情路風雨

張學良與趙四小姐的情路風雨

這場婚禮推遲了整整三十五年。這場婚禮令世界華人綻開笑臉。這場婚禮得到的祝福多於雪片。時間為1964年7月4日。地點為台灣北投溫泉附近的一座教堂。男主角是張學良,女主角是趙四小姐——趙一荻。

主婚者是年近半百的陳維屏牧師,他神情莊重,走到張學良跟前,全場為之屏息,他的手指向氣質嫻雅的趙一荻,用親切的語調問張學良:「你願意娶這個女人為你的妻子嗎?」

  現場觀禮的人立刻聽到了語氣十分篤定的回答:「願意。」那兩個字異常清晰,比重棰落在鼓面還要清晰。

  陳牧師又側轉身子,面向趙一荻,手指她身旁的張學良,用同樣親切的語調問道:「你願意讓這個男人做你的丈夫嗎?」

  此時此刻,趙四小姐如聞天樂,兩眼噙滿淚水,雙唇急促顫動,久久,久久,彷彿隔了一千年之久,才一字一頓地吐出三個字:「我——願——意!」

身材嬌巧玲瓏、性格剛柔並濟的趙一荻,為了這三個字的盟誓,由青絲等到了白首,自花開等到了葉落,從曙色初露等到了晚霞滿天,現在總算可以當眾說出。她怎能不欣喜萬分?觀禮的親友又怎能不唏噓再四?連一代宗師張大千都用手絹頻頻拭淚,縱然是丹青聖手,眼前有景畫不得啊!

白首是雲,白首是花,白首是雪,白首是霜,白首的悲歌何必一唱再唱,白首的鴛盟地久天長!

在隆重歡樂的婚典上,許多人的喜悅發自內心,面前笑影和光影,衣上淚痕雜酒痕。可又有誰會想到太平洋彼岸另一位與這場婚禮密切相關的女人于鳳至?她在舊金山的夏夜顧影低徊,抬頭望月,莫名悲喜。一番生命的大憬悟需要許多年,許多年,需要一生一世,甚至更長的時間。她牢牢地攥住「張學良的夫人」這個名分,已將近半個世紀,彷彿那是自己的救命稻草,一分一秒都不可放鬆,一旦鬆手就會掉入萬劫不復的淵藪。然而,疑問總像青蠅萃集在心頭,揮之不去,這樣子苦守名分地活著,又如何呢?自己果然幸福了嗎?丈夫的身心果然未失掌控?她深知答案都是否定的,除非自欺欺人。放下吧,將心間的大石頭都一一地放下吧,多幾分悲憫,多幾分覺悟,讓天地變得更寬,遠遠寬過飛鳥的翅膀。大女兒閭瑛(于鳳至跟張學良生有兒女三人:長女閭瑛,次子閭珣和幼子閭玗,二子均幼年夭折)與女婿陶鵬飛從台島帶來了張學良的親筆信,信中談到1957年以後,宋美齡勸他放棄學佛,轉信基督,他心誠則靈,潛心研讀《聖經》,六年以來,收穫不菲,見識大異從前,因此決定正式接受教會的洗禮。然而基督教嚴格規定一夫不可有二妻,難開方便之門,他正為此感到苦惱。于鳳至一世精明,還能聽不懂弦外之音?這封信她讀了又讀,直讀得心潮起伏,淚眼模糊,徹夜難眠。往事不堪回首月明中啊!自「西安事變」以來二十七度春秋,張學良身遭軟禁,于鳳至在奉化陪伴過三年,因乳癌發病,不得已赴美治療。在這節骨眼上,趙四小姐放棄個人的自由安逸,甚至放棄愛子張閭琳的監護權,前來頂班,大有「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浩然之氣。此後漫長的歲月她吃了許多苦,受了許多罪,卻有始有終,無怨無悔。倘若于鳳至不帶半點私心雜念,也該是十分敬佩這位奇情女子的。她平心靜氣地想想,張學良的全部感情早已傾注在趙四小姐身上,如今遙隔兩地,海天茫茫,人生苦短,自己又何必死守一紙婚契,使三人皆受束縛,不得解脫?該放下的終須放下,該割捨的終須割捨啊!心境豁然開朗了,鬱悶的陰翳自然消失,于鳳至提起筆來,毫不遲疑地給趙四小姐寫去一封情辭懇切的長信——

荻妹慧鑒:

  時間過得真快,自從1940年我赴美醫治乳癌,已經廿余年不曾見面,真是隔海翹首,天各一方!記得是1928年秋天,在天津《大公報》上看到你父親趙燧山因你和漢卿到奉天而發表的《啟事》,聲稱與你斷絕父女關係。那時雖然我與你還不相認,但卻有耳聞,你是位聰明果斷,知書達禮的賢惠女子。你住進北陵後,潛心學業,在漢卿宣布東北易幟時,你成了他有力的助手。

  為了家庭和睦,你深明大義,甚至同意漢卿所提出的苛刻條件:不給你以夫人名義,對外以秘書稱謂。從那時開始,你在你父親和公眾輿論的壓力下,表現出超人的堅貞和顧全大局的心胸,這都成為我們日後真誠相處的基礎與紐帶!

  你我第一次見面,是1929年的冬天。我記得,那天瀋陽大雪紛飛,我是從漢卿的言語上偶爾流露中得知你已產下一子,這本來是件喜事。但是我聽說你為閭琳的降生而憂慮。因為你和漢卿並無夫妻名分,由你本人撫養嬰兒實在是件很困難的事情。你有心把孩子送到天津的姥姥家裡,可是你的父親已經聲明與你脫離了關係,你處於困窘的境地。

  我在你臨產以前,就為你備下了乳粉與嬰兒的衣物。那時我不想到北陵探望,令你難為情。

  我思來想去,決定還是親自到北陵看你。我冒著鵝毛大雪,帶著蔣媽趕到你的住處,見了面我才知道你不僅是位聰明賢惠的妹妹,還是位美麗溫柔的女子。你那時萬沒有想到我會在你最困難的時候來「下奶」,當你聽我說把孩子抱回大帥府,由我代你撫養時,你感動得嘴唇哆嗦,眼淚就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滾落下來,你叫一聲:「大姐!」就抱住我失聲地哭了起來……

  漢卿後來被囚於奉化,你已經由上海轉香港。我非常理解你的處境,你和閭琳暫避香港完全是出於不得已!經我據理力爭,宋美齡和蔣介石被迫同意我去奉化陪獄。嗣後,我隨漢卿轉輾了許多地方,江西萍鄉、安徽黃山、湖南郴州,最後又到了鳳凰山。轉眼就是三年,荻妹,我只陪了漢卿三年,可是你卻在牢中陪了他二十多年。你的意志是一般女人所不能相比的。在我決心到美國治病時,漢卿提出由你來代替我的主張,說真的,當初我心亂如麻。既想繼續陪著他,又擔心疾病轉重,失去了醫治的機會。按說你當時不來相陪也是有理由的,閭琳尚幼,且在香港生活安逸。我知你當時面臨一個痛苦的選擇,要麼放棄閭琳,要麼放棄漢卿,一個女人的心怎能經受得住如此痛苦的折磨?

  後來,你為了漢卿終於放棄了孩子……。荻妹,回首逝去的歲月,漢卿對於我的敬重,對我的真情都是難以忘懷的。其實,在舊中國,依照漢卿當時的地位,三妻四妾也不足為怪(以先帥為例,他就是一妻五妾)。可是,漢卿到底是品格高尚的人,他為了尊重我,始終不肯給你以應得的名義……。閭瑛和鵬飛帶回了漢卿的信,他在信中談及他在受洗時不能同時有兩個妻子。我聽後十分理解,事實上,經過二十多年的患難生活,你早已成為了漢卿最真摯的知己和伴侶了,我對你的忠貞表示敬佩!……

現在我正式提出:為了尊重你和漢卿多年的患難深情,我同意與張學良解除婚姻關係,並且真誠地祝你們知己締盟,偕老百年!

特此專復,順祝鈞安

姊:于鳳至

63年10月於舊金山多樹城

趙一荻捧讀此信,熱淚泫然。人間有大愛,人間有真情,趙一荻堅貞不渝的愛情感動了無數人,天性善良的于鳳至也是其中之一,她不忍再讓自己愛過的人(張學良)和自己敬佩的人(趙一荻)在身遭軟禁的痛苦生涯里遲遲得不到那可望不可及的名分。她不願成為「千古罪人」。

有人說:「在張學良、于鳳至和趙一荻三人之中,沒有感情的失敗者。」此言不虛。于鳳至的「禪讓」行為十分高尚,單憑這一義舉,她的靈魂就能升入天堂。

看世間緣聚緣散,如風生水起,花開葉落,無不有因有果。情之為事,總須是刀遇見了鞘,船遇見了水,烈火遇見了乾柴,歌聲遇見了耳朵,趙四小姐遇見了張少帥,才能相慕相悅相激相成,才能譜寫一篇原本如是的傳奇佳話。

趙四小姐,乳名香生,學名綺霞,一荻是她少女時代英文名字Edith的譯音,祖籍浙東蘭溪,1912年出生於香港。其父趙慶華(號燧山),在北洋軍閥統治時期擔任過交通部次長、參議院議員,是個典型的老派人物。趙四小姐在天津度過她的少女時代,就讀於教會中學,不僅頭腦敏慧,而且天生麗質。當年,馮武越在天津辦《北洋畫報》,別出心裁,每期封面選登一幀名媛玉照,趙四小姐年方十五,便成了這份畫報上令人驚艷的封面女郎。1928年2月,經馮武越介紹,民國「四大公子」之一的張學良與初試舞步的趙四小姐夤緣相識,一見鍾情,雙雙墜入愛河。趙慶華從小報及流言得知待字閨中的女兒敗壞家風,竟與使君有婦的張學良明修棧道,暗渡陳倉,不禁怒火攻心,暴跳如雷。於是,趙老先生用最笨的法子將女兒軟禁在家中,滿以為這樣的「休克療法」能夠奏效。然而,趙四小姐得到兄姐的暗中相助,尋機逃脫,毅然決然地搭乘火車,前往東北奉天(瀋陽),追隨自己心目中異常敬慕的白馬王子張學良。小報記者得此爆料,不亦樂乎,立刻登出「趙四小姐失蹤」的懸疑新聞,弄得滿城風雨,掀起軒然大波,一時間,她的神秘失蹤成了街談巷議的中心話題。

上個世紀二十年代,封建禮教的羅網雖被一些追求個性自由的年輕人不斷衝決,但隨破隨補,依然十分嚴密。私奔即為淫奔,不僅玷辱門戶,而且為社會所不容。趙慶華受人指笑,面子上早掛不住了,可謂一世英名毀於一旦。他震怒之下登報聲明,與趙一荻從今爾後斷絕父女關係。經此人倫大變,趙慶華傷感之餘,決意從此遠離官場,永絕是非。趙四小姐可沒有宋慶齡那麼幸運,宋嘉樹臨終前原諒了二女兒,趙慶華則至死也不肯原諒小女兒早年的孟浪行為,這成了這位孝女永遠的心痛。趙家這一頭鬧得父女成了陌路,張家那一頭——瀋陽大帥府內也有人嚴陣以待,擺出架式準備禦敵於府門之外。張學良的結髮妻子于鳳至有懲於蔣介石的原配夫人毛福梅被無辜休棄的教訓,懷疑趙四小姐來者不善,打的是篡位的主意,於是嚴防死守,只容許她佔據一個秘書的位置,連如夫人(即姨太太)的名分都沒打算給她。趙一荻就是趙一荻,她奉行的是愛情至上主義,只要能陪伴張學良左右,屈尊做個小秘書,她也心滿意足了。你可不能小看于鳳至,她雖比少帥大一歲,此時依然光彩照人,她絕對不是那種打掉牙和血吞的受氣包,也不是那種見到丈夫另有所愛就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潑辣貨,她有謀有識,有膽有魄,少帥對趙四小姐情深義重,連青光瞎都能瞧透幾分,她心細如髮,目光如炬,還能視而不見,見而不明?她認定,與其退守一隅,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身為妻子的領權一項項喪失,遭受鵲巢鳩占的命運,還不如立起一個大度寬容的形象來,化被動為主動,轉劣勢為優勢,進而爭取各方面的美譽和好感。1929年冬,趙四小姐為張學良生下兒子張閭琳,這是天賜良機,于鳳至帶著奶粉,冒著風雪,去看望趙一荻,一番溫慰的言語早把十七歲初為人母的趙四小姐感動得熱淚潸潸。于鳳至眼看著趙四小姐陷入進退兩難的窘況,便主動為她解憂,還親自撫養嬰兒,母儀帥府,真可謂仁至義盡。可她仍嫌工夫做得不夠細緻到家,又極力主張在大帥府東側建起一幢風格相同的小洋樓,讓趙四小姐入住其間。「妹妹住在外面豈不是生分了?」這話說得多貼心多暖心啊!于鳳至與趙一荻姊妹相稱,二女共事一夫,趙四小姐雖無名分,表面看去卻毫無等差。經于鳳至好一番精心調配,這樣子有大有小,尊卑合序,又絲毫不露痕迹,張家闔府上下自然由衷地佩服、讚歎和感激。張學良也不例外,對這位通權達變、識相知趣的夫人是要謝足十分,敬足十分的。

1931年,日本軍隊向中國軍隊惡意挑釁,製造出「九?一八」事變,打響侵華戰爭第一槍,隨後,張學良恪遵蔣介石的聖裁,多少也懷有保存實力的私慮,放棄了東北三省的千里山河,背上了「不抵抗將軍」的惡謚。國人向來持一種古老的價值衡定標準,認為每個壞男人身邊必定有一個或幾個與之相稱的壞女人,例如夏桀王身邊有妹喜,商紂王身邊有妲己,周幽王身邊有褒姒,唐玄宗身邊有楊家姐妹,秦檜身邊有王氏。對於這些冢中枯骨,人人得而罵之,一解心頭之恨。「紅顏禍水」,「妖孽鬼魅」,是最為常見的詬詞。趙四小姐何其有幸,又何其不幸,竟遭到恨屋及烏的國人千口一喙的詛咒。當年,不了解真相的廣西大學校長馬君武就曾激於義憤,作《哀瀋陽》七絕二首,其一為:

趙四風流朱五狂,翩翩蝴蝶正當行。

溫柔鄉是英雄冢,哪管東師入瀋陽。

這首詩中寫了三個女人:「趙四」是指趙一荻;「朱五」是指朱湄筠,朱湄筠是北洋政府內務總長朱啟鈐的第五個女兒,是張學良的秘書長朱光沐的妻子;「蝴蝶」是指電影明星胡蝶。此詩諷刺張學良在國難當頭之際,置民族危亡於不顧,竟陷身於溫柔鄉而難以自拔。此詩一經刊出,全國哄傳,罵聲四起。胡蝶憤而闢謠,聲稱她與張學良緣慳一面,更別說翩翩起舞,若非亂世,她必定會打一場捍衛名譽的官司。趙四小姐則一笑置之,不慍不惱,還因敵取資,寫了一張便箋向張學良表明心跡:「我不計較,更不悔恨,只因為我有了兩個"他』。」 趙四小姐所說的兩個「他」,除了張學良,還有愛子張閭琳。少帥為千夫所指,遭萬眾唾罵,正在焦頭爛額之際,心灰意冷之時,讀到趙四小姐的這句情話,自然是衷腸為之一熱。

熱河失陷後,1933年3月9日,張學良去河北保定晉見蔣介石,蔣說:「現在全國輿論沸騰,攻擊我們二人。我與你同舟共命,若不先下去一人,以息怒潮,難免同遭滅頂。」張學良不待思索,當即應承道:「我下去!」次日,張學良即發表辭職通電,引咎下野。四月中旬,他攜夫人于鳳至(趙四小姐因照料兒子留在香港)從滬埠出發,前往歐洲漫遊。

1936年,「西安事變」和平解決,張學良決意擔當全部責任,陪同蔣介石返回南京。飛機剛剛降落在金陵機場,張少帥即淪為階下囚。1936年12月31日,南京政府軍法會審張學良,奉命「演戲」的審判長為國民黨元老李烈鈞,他判處張學良十年徒刑,剝奪公民權五年。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四天後(1937年1月4日),張良收到了蔣介石親筆簽發的特赦令,他的十年徒刑可免,卻「仍交軍事委員會嚴加管束」。出爾反爾的蔣介石要用軟刀子割人不見血。

蔣介石恨張學良,可謂恨徹心肺,恨透骨髓。他痛恨張學良卻又遲遲不報此仇以泄心頭之恨,這完全不符合蔣氏一貫心狠手辣的作風,明白內情的人則知道,他這回是拗不過夫人宋美齡和小舅子宋子文,才強行咽下了那口惡氣。要不然,張學良的下場又豈止是幽禁這麼簡單,他的腦袋也會與西北軍司令楊虎城的腦袋遭到同等惡運,像圓溜溜的西瓜一樣被敲出紅瓤。1955年到1956年間,張學良曾遵命寫過一篇關於西安事變的回憶文章,他在文中痛心疾首地懺悔道:「良立志救國,反而誤國……」這是不是他掏胸窩子的真心話?只有天曉得。

終蔣介石之世,張學良都是死罪得免,活罪難饒,禁錮之中他所能享受的自由非常有限。蔣介石死後,繼位的蔣經國示外界以寬仁,容許張學良與一些久違的朋友重新接觸。憑仗這道聖諭,將近八十歲的衰翁又可以多得一點生人之樂了。這個小圈子無疑像是孫悟空用金箍棒划出來的圈子,對新聞界而言仍是相當封閉的,中間仍隔著一道牢不可破的鐵壁銅牆。這個小圈子即後來傳為美談的「三張一王轉轉會」,三張是張學良、張群、張大千,一王則是王新衡,他們四家輪流作東,定期聚會,那樣其樂融融倒使不少國民黨政要眼紅起來。

有人說,張學良雖遭幽禁,與隱居也沒什麼不同,其實是禍福相倚。平居無事,他可以釣釣魚,與夫人趙一荻打打網球,讀讀《聖經》,養養蘭花,聽聽京戲,倒也悠哉游哉,瀟洒似神仙。世間許多人為生計而愁苦,還過不上這樣優裕的生活呢。但要幾十年如一日地歡度這種《魯濱遜漂流記》中的孤島歲月(魯濱遜只有一位土著僕人禮拜五,張學良則有一位紅顏知己趙一荻,單從這方面看,張學良的處境要比魯濱遜強得多),那些羨慕者也是無福消受的。更何況張學良原本是山頭虎,而不是籠中豹。

曾有人詢問張學良,他與蔣介石關係如何,張學良沉吟許久,斟酌出十六個字來:「關懷之殷,情同骨肉;政見之爭,宛若仇讎。」看來,他對蔣介石的不殺之恩依舊心存感激,對其政治主張則未肯苟同。

張學良是一條東北漢子,他曾作詩述懷:「不怕死,不愛錢,丈夫絕不受人憐。頂天立地男兒漢,磊落光明度余年。」雖身遭幽囚,其豪情仍無衰減。張學良一生的囚禁地共計十五處,最後一處是台北北投。趙四小姐陪伴張學良整整七十二年,其中失去自由的日子竟長達五十餘度春秋。張學良不曾瘐死,不曾憤絕,居然還創造奇蹟,坐穿牢底,活足百歲高壽,這幕人間壯劇的導演不正是趙四小姐嗎!她的愛情是張學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能量,再艱難再苦悶再無望的日子他都能挺過去。張學良本人也不止一次地說過,他這一生欠趙四小姐太多。這話絕對發自天良,出於肺腑。

風流少帥正值壯年,遭到軟禁,失去了人身自由,失去了頭頂的光環,也就失去了以往的魅力,他的日常社交幾近於零,感情世界高度封閉,趙四小姐陪伴他,是他惟一的情人,惟一的知己,惟一的傾聽者,惟一的精神支柱,他別無選擇,別無選擇便是最佳選擇,這一悖論完全成立。再說,趙四小姐放棄一切,前來患難相守,與他相依為命,張學良自然萬分感激。這就好比一壇密封的美酒,窖藏數十年,美酒註定不會走味,只會更加芳醇。假若張學良當年不曾淪為階下囚,仍是八面威風,萬里馳騁,他豈能數十年如一日地愛著趙四小姐而心無旁騖?一道「菜」(無論它是怎樣的珍饈佳饌)吃一輩子,這可有悖於「美食家」張學良的天性和風格。他早年與谷四小姐的故事,也許稱之為事故更恰當些,就是一個再好不過的例子。

張學良與人家四小姐總是有緣,前有谷四,後有趙四。谷四小姐也是有錢人家的閨秀,也與張學良共過患難。兩次直奉大戰,她都是隨軍的「少帥夫人」,擔著不小的風險,她從未畏縮過,也可算是女中豪傑了,結局卻不佳。

少帥當年吸食鴉片,谷瑞玉負有難以推卸的責任,後來她延請日本醫生為之戒毒,亂打嗎啡針,又使他嗎啡上癮,張學良為此吃了不少苦頭,張家上下也對谷瑞玉觀感大壞。谷四小姐覺得受了張家人的委屈,性情陡然逆變,從此少奶奶的作風一天強似一天,打牌不舍晝夜,請梅蘭芳等名角唱堂會剋扣包銀,招致一些走紅藝人的不滿,這些毛病都讓張學良大傷腦筋,大動肝火。更有甚者,張作霖被日本關東軍炸死在皇姑屯,東北軍秘不發喪,谷瑞玉卻不聽勸告,擅自行動,從天津前往瀋陽,引起日本間諜的注意,險些壞了大事。後來,她與張學良的死對頭楊宇霆和常蔭槐的內眷過從甚密,大嘴巴泄露少帥行蹤,使他遭到一群日本浪人的偷襲,險些遇害。這樣多的過錯加在一起,假如張學良還不將一紙休書拍在她面前,倒是有些不合情理了。

試想,倘若張少帥不被幽囚,必將遭逢一個又一個艷遇的尖峰時刻。比趙四更美麗的女子,比趙四更年輕的女子,比趙四更解風情的女子正不知有多少。張學良曾坦承自己「平生無憾事,惟一愛女人」,他不可能對滿園繁花視而不見,獨愛趙四小姐這朵紫羅蘭。何況要七十二年如一日的獨愛,創造人間奇蹟,想一想都會令人心驚!張學良九十歲壽誕時即席賦詩,首句是「自古英雄皆好色」,他直抒胸臆,並不想扮演假道學先生,這正是他質樸可愛的地方。顯貴人物情隨身轉,從無牢靠可言,我們不得不承認這樣一個尷尬的事實,張、趙終身不渝的愛情神話是獨裁者蔣介石一手打造而成的,是長期的幽禁生活定形的,是人性的被迫自律逼就的,說到底,這只是一朵溫室之花。英王愛德華八世為了與美國美人華莉斯?辛普森結合,連王冠御座都可以放棄,天下還有誰的犧牲精神比他更大?可後來又如何?溫莎公爵夫婦各自不受約束的穢行塗污了那個經典的愛情故事,人性總是如此悲哀。

1990年6月,張學良九十大壽。台灣的黨圈政界由總統府資政、張學良的老友張群牽頭髮起,公開為張學良舉辦盛大的祝壽會,此舉顯然是著意為他爭取完整的人身自由大造聲勢。新上台的李登輝為籠絡人心,亮出綠燈,特贈「壽」字屏以表祝賀。同年年底,張學良終於被解禁。昔日的風流公子和英俊少帥,獲得自由時已是耄耋衰翁,人間無情惟白髮,英雄頭上不肯饒。用張學良本人的詩句寫照,則是「白髮催人老,虛名誤人深」啊!

1991年3月10日,張學良夫婦啟程赴美探親,行前,李登輝再次示恩,送給他們一筆旅費。在美國,張學良見到一些闊別的老友,也聽到許多故人凋零的消息。當時,美國的華文報紙作出分析,普遍認為,張學良好不容易熬過半個世紀的軟禁歲月,如今重獲自由金身,猶如衝出牢籠的猛虎,肯定不會再返回台灣那片傷心之地了,一些故舊友好也都勸他定居海外,因為台灣政局多變,蔣家舊勢力仍然不可低估,須防不測,以免再投羅網。但這些建議均被張學良婉拒,他解釋說:「不要為難別人。」這個「別人」便是暗指國民黨主席李登輝。他與趙四小姐在美國只逗留了短短三個月,6月底即飛回台北。直到1993年12月15日第二度出境,才決定以年老無依靠投奔兒子張閭琳為由,向美國移民局申請長期居留「綠卡」。

他們定居美國夏威夷,一個最大的原因便是那裡的氣候與居住環境適宜養老,加以好友張群、張大千及王新衡等先後凋零,台島已無後顧之戀。本來,大陸有他們的故園桑梓,早在1961年12月12日,紀念「西安事變」二十五周年時,周恩來即曾讓人捎信給張學良,全信十六字,前無稱呼,後無署名,比電文還簡潔:

為國珍重,善自養心;前途有望,後會有期。

到了九十年代,中國政府更盛情邀請他回去看看,甚至派出少帥的東北軍舊部屬呂正操將軍充任說客。遊子何嘗不想落葉歸根,但兩岸關係冰凍三尺,張學良不願再置身於政治冰層下的漩渦中心,終於望洋止步。

「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陶淵明是詩人,他不為五斗米折腰,贖取自由身,無非「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張學良是「風流少帥」,他坐穿了牢底,贖取自由身,可就不單是杯觴吟詠,還要恢復其久遭壓抑的天性,那就是「交女朋友」。張學良壽近期頤,追求的已不再是當年「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的年輕美女,而是成熟女性超乎迷人風采之上的精神溫慰,銀行巨子貝祖貽(大建築家貝聿明的父親)的夫人蔣士雲便能給予他這樣的快樂。蔣士雲很不簡單,三十年代初,她是北平有名有數的交際花,張學良主持華北軍政期間,與這位社交界的大紅人大美人十分熟絡。有一件趣事在此不可不記,傅虹霖(第一位為張學良作全傳的作家)當年到台北拜訪張學良,問他多年來研究《明史》的心得,張學良笑道:「我早已不研究明史了。」傅又好奇地追問:「那您現在研究什麼學問?」張學良先賣了一陣關子,然後才調皮地回答:「研究女人。」另一次,傅虹霖問張學良,當年他在東北除了元配于鳳至和秘書趙四小姐,另外是否還有兩位姨太太,張的回答相當爽快:「不止不止,當年我的女朋友最多有十二個!」傅虹霖窮追不捨:「那裡頭您最喜歡的,是不是趙四小姐?」張學良給出的答案令人大吃一驚:「不是不是!她是對我最好的,但不是我最愛的。我最愛的在紐約。」這位少帥的「最愛」,據考證就是前中國銀行董事長貝祖貽的夫人蔣士雲。1991年3月,張學良恢復自由之身,首度訪美,在舊金山只待了不足三天,就把趙四小姐撂在一邊,隻身飛赴紐約,這位多情的少帥即投宿在蔣士雲家中。

有一張新聞照片曾讓人大吃一驚,張學良九十一歲華誕時,坐在他身邊的竟不是趙四小姐,而是雍容華貴、風韻迷人的貝夫人。這張照片一度使外界神經兮兮地猜測張學良與趙四小姐即將發生婚變,可笑他們太多疑太多慮了。張學良在紐約曼哈頓花園街的貝府住了一年多,稱貝夫人為「士雲賢妹」,趙四小姐則住在兒子張閭琳家,她自始至終都沒有去煩他一下,她內心的感受如何?也從未對人講起,這位飽經滄桑的老太太胸懷之豁達,已不是凡俗之輩所能測度。

「我認為,張將軍是那種可以終身引為朋友的人。」

這是貝夫人的由衷感嘆。凌跨五、六十年的風雨歲月,友誼和信任仍能升值,很顯然,有一種人間真情並不在恩恩愛愛卿卿我我的界域之內。

盛宴有聚必有散,張學良告別他的「士雲賢妹」後,遂決定與趙一荻定居檀香山,安養余年。他們初到夏威夷,坐車環遊全島,既開心又疲倦。剛歇息下來,身體欠佳的趙四小姐便說:

「光是在夏威夷玩玩就夠累人的了,還談什麼回東北老家。甭提了!」

在夏威夷,他們的日子過得十分愜意,也很有規律,在銀色的沙灘上漫步,不說話,幾十年朝夕相處,不說也是說,沉默亦如歌,拄杖相依,一同看日出日落,感受宇宙間那一顆通紅的心臟在大海上跳蕩,彷彿一伸手就能觸摸到天地的脈息。趙四小姐喟然感嘆道:「我們總算過自個兒的日子了,只可惜先前的大好光陰一去不復返,再也收不回來,如今一對白頭人,真要掰著手指頭及時行樂才好!」這話說得輕鬆,卻帶有幾分淡淡的感傷。

有人曾喟然興嘆,趙四小姐真是深愛張學良,她撐著沉痾的病體,吊住那口悠悠長氣,只為看著丈夫快樂地度完2000年6月1日的百歲華誕。張學良在生日宴會上接受記者採訪,非常動情地稱讚:「我太太非常好,最關心我的是她!」還當著眾人的面,握緊趙四小姐的手,用一口地道的東北話親昵地說:

「這是我的姑娘!」

只可惜他的八十八歲的姑娘已是風中之燭,走近了生命的終點。2000年6月22日清晨,躺在病床上的趙一荻神志清醒,但已不能講話,她環視病房裡的每一位親友,目光祥和。約在8時45分,張學良坐著輪椅來到床邊,握住夫人的手,喊著私下對她的昵稱,無限依戀。聽著聽著,趙四小姐眼中流下了一行鹹鹹熱熱的淚水。9時,醫生拔掉了她的氧氣管,並注射了鎮靜劑,趙四小姐沉沉睡去,張學良依然握著妻子的右手不曾鬆開。又過了兩個多小時,上午11時11分,監視腦電波的儀器顯示她已離開人世。牧師帶領眾親友向上蒼禱告。此時,張學良還一直握著妻子冰涼的手,就這樣又握了將近一個鐘頭,才在眾人的勸說下回到家中。

世間有多少夫妻能相攙相扶走完七十二年風雨長途?有多少伴侶能在長期的患難中不磨滅掉那份珍貴的情意?實在是寥寥無幾。似張學良那般奇特的遭遇,像趙一荻這樣堅貞的愛情,置諸古今,都堪稱傳奇。而她偉大的地方正在其平凡之處,她從不單獨接受記者採訪,也不願講述一生經歷,她總是那樣低調,從不認為自己有什麼事情值得特別稱道。作為一位普通的小女子,她把畢生真情和盤托出,奉獻給一個心愛的男人,僅此而已。此外,她不覺得自己對社會有什麼綿薄的貢獻,對歷史有什麼些微的功績。這是她的謙沖。

虔信基督精神的趙四小姐在回憶錄《見證集》一書中用深情的筆觸寫道:「為什麼才肯舍己?只有為了愛,才肯舍己。世人為了愛自己的國家和為他們所愛的人,才肯捨去他們的性命!」誠哉此言,她的確用了整整一生去詮釋這個廣義的「愛」字,還有另一個同樣廣義的「善」字,詮釋得那麼精邃分明,留下了教科書一樣的標準版本。讀過之後,許多人會掩面羞慚,許多人該肅然起敬。

要說趙四小姐的葬禮,就不能不提及一樁舊事:于鳳至曾斥重金購得洛杉磯玫瑰園公墓的一塊合葬墓地,並留下遺囑(她於1990年去世):「待漢卿百年之後,他的遺骸可安葬於我的身側,以實現生不同衾、死後同穴之遺願。」這顯然只是她的一廂情願,畢竟她與少帥已經仳離多年,真正該與張學良死後同穴的是趙四小姐。一年後(1991年),張學良站在於鳳至的墓前喃喃自語:「大姐,你去得太匆忙了。如果你能等一等,興許我們就能見面了。」

早在上個世紀六十年代末期,張學良與趙四小姐就自尋晦氣,在台北陽明山公墓附近卜宅,令世人大惑不解,國民黨當局甚至懷疑他們這樣做是故意找題目巧造輿論。張學良深有感慨,對趙四小姐說:「妻何聰明夫何貴,人何寥落鬼何多?這裡就是我們現在的房址,也是我們百年之後最好的安息之地!」後來,他們遷居美國,陽明山的那塊墓地便高價轉讓給了一位汽車營銷商。兩位老人在夏威夷安定下來後,購買陰宅仍是當務之急,趙四小姐獲悉在日本寺院附近的神殿之谷正有一塊上好的墓地待價而沽,菲律賓前廢總統馬科斯的陵寢原在此處,如今馬氏遺孀伊梅爾達終於取得國內諒解,馬科斯不必再作他鄉漂泊的鬼魂,可回菲律賓安葬。於是,伊梅爾達便將這塊寬敞的墓地賣給了趙四小姐。

趙四小姐的追思會由不遠萬里、特意從台北趕來的友人周聯華牧師主持,他的悼詞充滿詩意,感人至深:

趙一荻女士當年情願放棄人間的一切,跟隨張將軍軟禁,有如《聖經》里童女懷孕一樣,是個不可能的使命。然而她卻做了,而且做得那麼真誠,那麼至善至美,那麼讓世人皆驚,那麼流傳青史!她這樣做不是為了別的,純粹是為了愛。這愛遠比台灣最近流行的《人間四月天》更專、更純、更久遠!她當時真正和漢卿先生互許一個未來,這個未來是黯淡的,是黑暗的,但她無怨無悔;最後在上帝的帶領下,這未來竟盼到了火奴魯魯明亮的陽光和自由的空氣!

趙四小姐用一生去賭一個重見天日的暮年,這真是豪賭啊!贏了就好,贏了就能使天下有情人為之揚眉舒心,擊節稱奇。

在趙四小姐的墓壁上刻著這樣兩句銘文:

復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我的人雖然死了,亦必復活!

此語是《聖經?新約?約翰福音》第十一章中的句子,若求完整,話尾還應補上「凡活著信我的人必永遠不死」。耶穌對死者拉撒路(後經耶穌呼喚而復活)的姐姐馬大曾作如是開解,給心向天堂者以堅牢的信念。這祥和之音既響在死者的墓旁,也響在生者的耳際,只要天壤間愛意和善意長存,生與死的雙面綉便同樣美麗。

2001年10月14日,張學良在美國檀香山去世。他留下遺囑:「與夫人合葬於神殿之谷。」這對愛情傳奇的主角小別一年多,便會合於天堂之中,但他們留在世間的那道人性的光亮永遠也不會消逝。

[此文原名《白首鴛盟》,首發於《書屋》2002年2期,《讀者》2002年9期選載]

宛瓴讀後感:

男人的靈魂與肉體可以隨時分離,爾後又自然地融為一體,也許這就是男人博愛的根源.自古男人妻妾成群,理所當然。如今家裡紅旗不倒,外面彩旗飄飄,倒也頗具風情,令君樂不思蜀。多少痴心女子為情郎把心傷透,把淚流干,雖無怨無悔,心卻有不甘,終究又能如何?也許女人的命本就如此。畢竟哪一個女子能有趙一荻的果敢堅決,至死不渝?趙一荻就是趙一荻,她奉行的是至高無上的愛情主義,用一生去賭一個重見天日的暮年。事實上,張、趙終身不渝的愛情神話,只是在長期幽禁生活里,趙一荻放棄人間一切,至善至純導演的一幕人間壯劇,張學良別無選擇便是最佳選擇屈就的傳奇佳話。

風流少帥,前有谷四,後有趙四,家中的賢妻通情豁達,最愛在紐約士雲賢妹。身陷囹圇,還有情人知己誓死追隨,坐穿牢底,造就終身不渝的愛情神話。他是否就是許多男人心目中的楷模?天下男子是否都渴望上天也能賜與自己一個如趙四姑娘般深情執著、無私無欲、無名無份的情人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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