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世大明:慟哭六軍俱縞素,一代紅妝照汗青
電影《大明劫》中的孫傳庭由台灣演員戴立忍扮演 陝西當時是個什麼情況呢?先說說財政,當地的地方財政要支持延綏、甘肅、寧夏三個重鎮的大部分軍餉,還要養著陝西境內朱家的宗藩:秦王、韓王、肅王、慶王和瑞王,這還不算完,還有這幾個藩王的子孫包括鎮國、輔國、奉國三將軍和三中尉,以及公主、郡主、縣主、郡君、縣君、鄉君和她們同樣光拿俸祿不幹活的丈夫。明史用了一句話來概括陝西的窘境,「 外供三鎮,內給四王,民困已極」。 這麼個「民困已極」的地方,還是個自然災害高發區,從崇禎元年到崇禎九年,陝西年年鬧大小旱災。災害過後,便是饑荒和瘟疫。如果是諸位看官不小心穿越去了明末的陝西做官,你願不願意?我看多半是不願意去的吧,跟明朝人想的一樣,「府州縣官居其地者皆思卸擔求去,新選者多半聞風不來」。任上的官員都想走,新入選的官員不想來,勉強留下的,不是貪鄙暴戾,就是年邁昏聵。 有了這些背景信息,看官們也就大致理解了為什麼陝西是民變的重災區,以及孫傳庭接手的是個什麼樣的爛攤子。 走馬上任的陝西巡撫孫傳庭,僅僅清屯練兵四個月,就靠著帶出來的秦軍,在陝西盩厔(音zhōuzhì,今陝西周至縣)黑水峪,一舉擒獲闖王高迎祥。高迎祥在之前幾年時間裡把中原攪了個天翻地覆,還攻破鳳陽並且刨了朱家的祖墳,成為崇禎恨不得挫骨揚灰的仇人。這麼一個人物,卻折在了初次帶兵的文官孫傳庭手裡,隨即被送往北京處以凌遲之刑。
孫傳庭戎裝形象 如果說擒獲高迎祥有可能是因為孫傳庭運氣太好,或者是仰仗著有尚武風氣的秦人,那麼我們可以看看他在陝西巡撫任上到底做了些什麼。 1. 靠著雷厲風行的手段,孫傳庭在陝西整肅吏治、賑濟災民,並且在半年內四次向崇禎上書要求減免向陝西徵收的錢糧,這一點有效緩解了曾經尖銳的社會矛盾。 2. 疏通棧道、鼓勵兵民販運糧食,由官方收購,即讓利於民,又部分解決了饑荒帶來的糧食匱乏問題。 3. 裁撤冗員、清理被當地豪紳私占的軍屯。到崇禎十二年,「清屯一項,計三年共得折色銀四十五萬餘兩,本色米麥豆約五萬石。」要知道孫傳庭剛剛去陝西上任的時候,崇禎只給了他六萬兩軍餉,只夠維持少則半年多則一年的時間。 光會練兵打仗還不夠,在朝廷顧頭不顧尾,經常發不下來糧餉的時候,能自己籌銀維持軍力和戰果,才能凸顯一個地方大員的真正實力。
孫傳庭:「但國庫空虛,皇上無力調撥」 這裡還要說明的一點是,孫傳庭在清屯的時候,為了儘可能地減少來自當地豪紳的阻力,默認了屯田被私占的事實,只是按照被占屯田的肥沃程度折銀徵收。饒是這樣,也已經與陝西豪紳結怨,為他後來的結局埋下了隱患。 4. 就地募兵,秦人衛秦。孫傳庭認為「用兵者莫善於土著,莫不善於遠調」。重塑久已廢弛的軍紀,經過嚴格訓練,素來「人皆尚氣力,喜射獵,多出名將」的秦軍,沒有讓孫傳庭失望。崇禎十一年,在潼關南原大戰中,洪承疇、孫傳庭合力大敗李自成,李闖僅攜18騎逃走。 崇禎一朝,在孫傳庭之前就任陝西巡撫的,有七任,在他之後有十任,沒有一個,能象孫傳庭那樣,同時解決了兵與餉的問題。所以,他靠的不是運氣。 但是,有才能且行事果決的人通常也有脾氣,容易得罪人。因為政見不同,孫傳庭大大地得罪了兵部尚書楊嗣昌,後者在孫傳庭部下論功行賞的過程中有意阻撓。楊嗣昌還力主將戰鬥力不俗的秦兵調入薊遼對付女真,這對於堅持「秦人衛秦」的孫傳庭來說,是最不可忍受的。畢竟秦軍的親人在陝西,所以才會在抵抗李自成進攻的時候拚命;要是真調去薊遼,又不是保衛自己的家鄉,戰鬥的決心就會大打折扣,若是再遇上糧餉不濟,叛逃從賊,那可更要命。孫傳庭鬱悶之下稱病鬧辭官,又反覆上書要求崇禎接見,想讓自己的意見直達天聽,但是他的上書都被楊嗣昌攔下了。孫、楊矛盾已不可調和,楊嗣昌甚至動了殺心,在這種情況下,崇禎十二年,孫傳庭被收監下獄。 他再次出山,是在三年後,老對頭楊嗣昌死於戰敗的憂懼中,朝廷圍剿農民軍的前期成果,已經前功盡棄,雙方實力,此消彼長。李自成、張獻忠得到了喘息之機,迅速壯大,一個三次圍攻開封並烹殺了洛陽的福王朱常洵(這個過程還挺噁心的,感興趣的可以去查一查);另一個降而復叛,攻破襄陽並殺了襄王朱翊銘。農民軍在中原腹地來去自如,兵鋒離北京還遠么? 孫傳庭復出的同一年,也就是崇禎十五年(1642年),江南吳縣,一位民間醫生吳又可,寫下了一部非同一般的中醫著作——《溫疫論》。道理我都懂,但這跟重回戰場的孫傳庭有什麼關係? 2. 吳又可著《溫疫論》 這位吳大夫,其實叫吳有性,字又可,清史稿的記載中,其生卒年不可考,只知道是江南吳縣人士(今屬蘇州),生活在明末清初。網上言之鑿鑿說吳有性生於1582年,卒於1652年的,只是基於一個無法給出確切史料來源的推測。
吳有性,字又可,由馮遠征扮演 他在《溫疫論》的序中說:「崇禎辛巳(1641年),疫氣流行,山東、浙省、南北兩直,感者尤多,至五六月益甚,或至闔門傳染。」 明朝末年確實常有大災大疫,且與頻繁的戰亂互為因果。崇禎皇帝在位十七年,有瘟疫記載的年份就有十年。就拿1641年這場大瘟疫來說,10省79縣遭遇嚴重疫情,從山東魚台至河南南陽,「屍積水涯,河為不流」。各類地方志中關於這場瘟疫的描述,不乏「生瘟疫,死者過半」;「春大疫,死者枕藉」;「瘟疫大作,死者十九,滅絕者無數」;「春大疫,民死不隔戶,三月路無人行」;「春大疫,抵秋方止,死者無數……至六月間,街少人跡,但聞蠅聲莞芫而己」這樣的記載。吳有性所在的吳江,其縣誌也雲,在這場大瘟疫中「一巷百餘家,無一家僅免,一門數十口,無一僅存者」。
吳有性在治療瘟疫病人 《溫疫論》寫成於這場大疫發生後的第二年,序中又說: 「平日所用歷驗方法, 詳述於下」,結合明末災疫頻發的情況來看,這本書不太可能是一年內的倉促之作,而是吳有性常年的經驗總結。 吳有性在書中區分了一般傳染病與烈性染傳病的不同,並論述了傳染途徑是從口鼻而入的特性。他還觀察到某些病只傳染於某種動物而不傳染於人, 傳染於人之病, 卻不一定傳染於動物;一些傳染病具有不能直觀觀察的潛伏性。 這些我們已經熟悉的醫學常識,在那個沒有顯微鏡、微生物學還無從談起的年代,吳有性的發現,已經達到了肉眼觀察、類比推理所能達到的最高限度。 認真推敲起來,真實歷史中的吳有性,應該和孫傳庭沒有交集。電影《大明劫》讓兩人相遇,並共同對抗軍中瘟疫,算是一次藝術再加工。但在崇禎十四年瘟疫肆虐十省(甚至波及明朝軍隊)、崇禎十五年孫傳庭復出、同年吳有性《溫疫論》成書的大背景之下,這樣的藝術再加工,堪稱絕妙。
3. 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 明末的亂世中也不全然是血雨腥風。 名滿江南的吳江妓(今屬蘇州)柳如是,在結束了與兩位華亭(今屬上海)才子宋征輿、陳子龍的戀情之後,結識了晚明文壇領袖,常熟人錢謙益。
人們總覺得素淡的形象不太符合艷名遠播的柳如是 但是晚明江南地區的審美主流就是這般淡雅素凈 柳如是好與江南名士結交,可謂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幾任男朋友都有來頭,宋征輿是清順治年間進士,陳子龍是崇禎年間進士,錢謙益是萬曆年間探花。柳如是自己亦是書畫雙絕,詩詞俱佳,著有《戊寅草》、《湖上草》、《尺牘》、以及與錢謙益等人的唱和之作《東山酬唱集》,現存詩159 首、詞33 首、賦3首、尺牘31 通傳世,其畫作《月堤煙柳圖》和《山水圖》現分別收藏於故宮博物院和美國弗利爾博物館。
男裝的柳如是 柳如是素來洒脫,好著男裝,有林下之風,亦有寫就《男洛神賦》贈與情人陳子龍這樣的不羈之舉。礙於她的特殊出身,以及對名分的執念,她與年齡相仿的年輕才子譜寫的戀曲,全都無疾而終;唯有老才子錢謙益,願以匹嫡之禮迎娶柳如是。崇禎十四年,二人於松江完婚。但是江南文壇領袖以匹嫡之禮迎娶章台女子,不啻於是婉轉絲竹聲中響起的驚雷,「雲間縉紳嘩然攻討,以為褻朝庭之名器,傷士大夫之體統」。好在錢謙益畢竟是老江湖,什麼風浪沒見過,竟「怡然自得也」。 崇禎十五年(1642年)可謂多事之秋,孫傳庭復出,吳又可著《溫疫論》,錢謙益出讓珍藏宋版《漢書》,為新夫人築絳雲樓。新夫人號河東君,夫妻二人詩文唱和,亦算美滿。
錢謙益在婚前就為柳如是建我聞室,取佛經「如是我聞」之意 若沒有後來的事,他們不過是人間尋常夫妻,縱有驚世駭俗之舉,也很快會被歷史忘記。 註:標題用的是吳梅村《圓圓曲》里的兩句話,感覺放在此處倒很不錯。大家其實對明末這個時期的一些故事都比較熟悉,也都知道陳寅恪先生的《柳如是別傳》。這裡補充一些細節,試圖部分還原一個明末的眾生相,疏漏之處,還請看官寬恕則個。 陳寅恪先生用以詩證史的方法寫《柳如是別傳》,但這種方法並非陳先生首創,明史的修撰過程中,已經有過以詩證史的例子,比如孫傳庭之死。 1.回首潼關廢壘高,知公於此葬蓬蒿 同為萬曆年間進士,錢謙益在常熟為新夫人柳如是築樓的時候,孫傳庭起複任兵部右侍郎,正欲解救被李自成圍困的開封。不料情勢瞬息萬變,開封之圍已解,陝西總督汪喬年卻在襄城被李自成殺了。孫傳庭於崇禎十五年二月赴陝西代替汪喬年,總督三邊軍務。 他抵達陝西後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清理門戶,處死了跋扈的總兵賀人龍。有人把這件 事和袁崇煥誅殺毛文龍相提並論,認為賀人龍的死,是孫傳庭臨陣殺將、自毀長城,最終導致了潼關失守。但根據《明史》,賀人龍兩次不戰而走,棄兩任陝西總督 傅宗龍、汪喬年於不顧,致使二人被農民軍所殺。《甲申傳信錄》則更是直指賀人龍因與總督不睦,而私通敵寇。除此之外,賀人龍與李自成都是陝西米脂人,這一微妙的關係,無疑也是促使他被誅殺的因素之一。反觀毛文龍,也就是驕恣、索餉、不聽節制,總沒有背棄兩任總督致其死亡的罪過來的大吧。袁崇煥殺毛文龍,是先斬後奏,說難聽點,算矯詔,崇禎聽到這條消息的時候,他的反應是大吃一驚,「帝驟聞,意殊駭」;孫傳庭殺賀人龍,是崇禎直接下的命令,「帝授以意」,此龍和彼龍不可同日而語。 賀人龍:「孫傳庭,你以為你殺得了我!」 如果,孫傳庭沒有離開陝西三年之久;如果,當年麾下驍勇的秦軍還在;如果,農民軍的進攻步伐再慢一點,能讓他有時間重振軍威,不知道結果會不會不一樣?歷史從來沒有如果。 孫傳庭入陝西備戰並誅殺賀人龍的同時,李自成復圍開封,六月庚申,崇禎詔令孫傳庭出關,傳庭上言:「兵新募,不堪用。」新兵蛋子,剛剛入伍,出關有什麼用呢,送死嗎? 九月壬午,李自成決黃河灌開封,士民溺死者數十萬人。關於決黃河灌開封這件事,《明史紀事本末》倒和《明史》觀點相左,認為是鎮守開封的官員高明衡和黃澍為了抵擋農民軍而故意為之。 九月己丑,孫傳庭率師赴河南,在南陽以北與農民軍展開了遭遇戰,起初還頗佔上風,「賊潰東 走,斬首千餘」。秦兵追了三十里,到了郟縣(今屬河南平頂山市),農民軍丟盔棄甲,財物散落於道,秦兵貪利把持不住,亂了陣型,被農民軍反撲,諸軍皆潰。 《明史》為這次戰敗做了個小結「是役也,天大雨,糧不至,士卒采青柿以食,凍且餒,故大敗」。這場戰役也因此被稱為柿園之役。 此役之後,孫傳庭退守潼關,募兵積粟,加緊備戰。因在處理募集兵源和糧餉的問題上 督工嚴苛,引起關中士紳的不滿,再加上多年前清理被私占的軍屯時結下的積怨,士紳們紛紛找朝中的門路拆孫傳庭的台。說他「玩寇靡餉」,使「秦人日在湯火 中」,又順著崇禎的意思在催戰的柴禾上火上澆油,「秦督不出關,收者至矣」,再不出關迎戰,小心朝廷再派人抓你! 崇禎十六年五月,孫傳庭進兵部尚書,改稱督師,賜尚方寶劍,兼督陝西、河南、四 川、山西、湖廣、貴州、及江南江北軍務。你以為加官進爵、管理明朝大半個疆土的軍務是好事么?在清軍和李自成的雙面夾擊下,大明王朝腹背受敵,京畿岌岌可 危,朝中能派出去打仗的人,死的死,降的降,已無人可用了。面對朝廷的催戰,孫傳庭頓足嘆曰:「奈何乎!吾固知往而不返也。然大丈夫豈能再對獄吏乎!」明 知此時出關是個死,可是再有牢獄之災的話,對已經一進宮的儒將孫傳庭來說,是生不如死。 八月,孫傳庭出師潼關,而此時的李自成已據有河南、湖北十餘郡。和柿園之役相似,孫傳庭部一開始是佔上風的,破了農民軍佔領下的寶豐、郟縣(今屬河南平頂山)和唐縣(今屬河南南陽),並直逼李自成的大本營襄城(今屬河南許昌)。 但因久雨道濘、糧草不濟,而河南經過大災大疫、農民軍與官兵拉鋸戰的反覆蹂躪,根 本不可能就地征糧,明軍已出現嘩變跡象。不得已,孫傳庭回師迎糧,並命總兵陳永福殿後,怎奈飢餓焦慮的明軍早已自亂陣腳、爭相撤退,反而被農民軍捻著跑。 就這樣一路狂奔、且戰且走,兵器輜重數十萬都扔了,火炮和車也顧不上了,連孫傳庭的帥旗都一併落在了農民軍手裡。十月,李闖乘勝破潼關,大敗官軍;孫傳庭 陣亡,時年五十一歲。這一仗,輸得真冤枉。 從此,農民軍再無後顧之憂,如入無人之境,「傳庭死而明亡矣」。 西安城破後,孫夫人率二女三妾投井自盡。傳庭一家只有長子世瑞、幼子世寧倖存。諷刺的是,孫傳庭因死於亂軍之中,遺骸一時未能確認,朝廷方面,還有人言傳庭未死,崇禎亦疑之,並不予贈蔭。 《大明劫》孫傳庭夫人及幼子 明末清初的詩人吳梅村(吳偉業,號梅村,江蘇崑山人)作《雁門尚書行》一詩,以紀念孫傳庭。詩前有序, 概述了孫傳庭的一生。有關學者將該序與《明史.孫傳庭傳》做過比對, 發現兩者內容幾乎完全一致。吳梅村生於萬曆三十七年(1609年),卒於康熙十年(1671年),而《明史》正式修撰始於康熙十七年(1678年), 《明史.孫傳庭傳》無疑參照了吳梅村的這篇詩作。 以詩證史這個方法,陳寅恪先生也用在了《柳如是別傳》里。 2.艷過六朝,情深班蔡 孫傳庭死後五個月,李自成破居庸關,京師陷落。崇禎遣出太子、定王與永王三子,自己在煤山自縊,遺言中有兩句話耐人尋味:「諸臣誤朕」,「任賊分裂,無傷百姓一人」。 《大明劫》中的崇禎皇帝 皇帝在死前為免妻女受辱,令后妃自裁,周皇后於坤寧宮自盡身亡,袁貴妃自盡未死被崇禎用劍斫傷;六歲的昭仁公主被父親所殺,十六歲的坤興公主(長平公主)被父親用劍斬斷左臂之前,父女訣別之言竟是「汝何故生我家」。 吳梅村詩《蕭史青門曲》中的兩句,「明年鐵騎燒宮闕,君後倉皇相訣絕」,甚是戚然。 甲申之變後的江南,福王朱由崧於五月在南京繼位,建立南明小朝廷,錢謙益在其中謀到了禮部尚書之職。可惜好景不長,次年清軍南下,四月揚州失陷,史可法就義。揚州城破時清軍的屠城行為起到了心理震懾的作用,五月的南京,南明眾臣向多鐸開城投降。 南京陷落之前,柳如是鼓動錢謙益投湖殉國的事流傳甚廣。柳如是意志堅定與錢謙益面有難色所形成的對照以及那句著名的「水太涼」,令人津津樂道。錢謙益之後的剃法易服,更遭罵名。可是細想一想,錢謙益真如人們印象中的那樣不堪么? 陳寅恪先生云:「牧齋(錢謙益)降清,乃其一生污點。但亦由其素性怯懦,迫於事勢所使然。若謂其必須始終心悅誠服,則甚不近情理。」 明季稗史《江南見聞錄》記載了一件事,錢謙益引清朝官員從洪武門入城,即涕泣下跪四拜,北兵問其故,謙益曰: 「我痛惜太祖高皇帝三百年王業一旦廢墜,受國深恩,能不痛心乎?」此外,錢謙益並趙之龍等南明降臣向多鐸諫止濫殺,稱「吳下民風柔弱,飛檄可定,無須用兵」;又因「面啟豫王,懇求禁戢搶殺」,不懼觸怒多鐸,數次抗辯,「抗論往複數四,王頗變色動容,眾皆縮舌栗股」。 為某種事業英勇地死去固然值得讚頌,卑賤地活著,是不是要不分青紅皂白地唾棄? 順治二年(1645年),清兵押解被俘的南明弘光帝北上赴京,錢謙益隨行,柳如是 仍留南京。次年,清廷授錢謙益禮部侍郎,五個月後他便告病南歸,此後便暗中投入復明活動。可以肯定的是,在錢謙益聯絡和資助復明義士的問題上,柳如是起了 很大作用。黃宗羲《思舊錄.錢謙益》云:「一夜余將睡,公提燈至榻前。袖七金贈余曰,此內人(柳如是)意也。」錢謙益詩《後秋興之三》第三首云:「破除服 珥裝羅漢」,自註:「姚神武有先裝五百羅漢之議,內子盡橐以資之,始成一軍。」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順治四年(1647 年)錢謙益因資助黃毓旗圖謀反清一案,被捕入獄,柳如是做為犯人家屬「抱病蹶然起,冒死從行」,並「上書代死,否則從死」。經過斡旋,錢謙益在四十日的牢獄之災後無罪開釋,並作詩云 「慟哭臨江無孝子,從行赴難有賢妻」。 同年,柳如是的舊識陳子龍因參與反清起義,事敗被捕,在押解途中投水自盡。柳如是的另一位舊識宋征輿,則在清廷江南科舉中應試入選,授刑部主事。 兩年後,錢柳夫婦移居常熟紅豆山莊。錢謙益依然「表面則共諸文士游宴,征歌選色」,實際「陰為復明活動」。他「與有志復明諸人相往還」、接應鄭成功軍事行動的活動,一直持續到康熙元年(1662年)永曆帝死於吳三桂之手、鄭成功病逝、復明無望之時。 康熙三年五月,錢謙益病逝,時年83歲;一個月後,在宗族債務糾紛中,柳如是自縊 身亡,年僅46歲。後人多嘆息柳如是遇人不淑,竟嫁了一個猥瑣老頭,殊不知,這位被世人譏笑「雪白頭髮烏個肉」的錢牧齋,不但給了她名分和庇護,也給了她 包容與尊重。給予名分和庇護不難,難的是對柳如是個性的包容和人格的尊重。 柳如是留給女兒趙錢氏的遺言說:「我來汝家二十五年,從不曾受人之氣,今竟當面凌辱。我不得不死,但我死之後,汝事兄嫂,如事父母。我之冤讎,汝當同哥哥出頭露面,拜求汝父相知。我訴陰司,汝父決不輕放一人。」再看一看同時期江南名妓嫁給名士後的待遇,董小宛嫁冒辟疆,28歲便香消玉殞;李香君嫁侯方域,備受夫家歧視,鬱鬱而終;顧橫波嫁龔鼎孳,丈夫將投降李自成的罪過賴到了她頭上;而且,上述三人全是妾室地位。 柳如是臨死前,不知會不會想起南京陷落前力主投水殉國的縱身一躍,會不會想起舊識陳子龍也是投水而亡。將近三百年後,兩位大師王國維、老舍,也選擇了同樣的方式結束生命。 或許,對每一位眷戀舊時代的名士來說,這個時代的落幕,便是「詩篇成塵,錦繡成灰」。 註:小標題「回首潼關廢壘高,知公於此葬蓬蒿」出自吳梅村為紀念孫傳庭所作的《雁門尚書行》。「艷過六朝,情深班蔡」,是後人對柳如是才學及作品的評語,班指班昭,蔡指蔡文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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