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尾河童:窺視印度

種姓制度

文 | 妹尾河童

在印度最常聽到的一句話是「No problem」(沒問題)(沒關係)(不用擔心)。

在滂沱大雨中拋錨的時候,計程車司機也是滿嘴「No problem」。再怎麼試就是沒法兒發動。他一臉困擾地想辦法,但只是嘴裡碎碎念著「Noproblem」。

結果,我只好下來,踩在淹到腳踝的水窪中,兩腳踏著爛泥死帝推車。幸虧旁邊有人過來幫忙,引擎總算髮動了。這時候司機老大露出他那被煙草染紅的牙齒,又說了。

「No problem!」一臉得意的樣子。

剛開始的時候,以為可能是自己的理解或翻譯有問題,才會被這個印度人掛在嘴邊的" No problem"給搞糊塗。過了一段時間,總算了解「No problem」在印度的真正涵義,這才真的「No problem」。

譬如,遇到下面的狀況,他們也會這麼用。

每次搭計程車,如果碰到亂走一通的司機老大,我總會抗議.「去飯店的話,這條路比較遠喲!」

「No problem!」

唉,「沒問題」的是你.我這邊可是問題多多咧。

「這東西吃了不會怎樣吧?」

「No problem!」

「可是,這股味道實在是……」

「那,把這去掉就No problem了啊!」

拜「No problem"所賜,事後可整慘我了,肚子瀉個不停。

不過.相對地也碰過這種情形。

「我不是印度教徒,可以在恆河裡沐浴嗎?」

「No problem!」

「我想爬上那屋頂看看……」

「No problem!」

也有些情況連說「No problem」都行不通。

宗教上的戒律、種姓制度等問題是最沒辦法用「No problem」來解決的事。

我們的車在村鎮里跑來跑去時,我突然瞄到了一間用各種材料拼湊蓋成的小屋。職業病又犯的我要求:「停!我想瞧瞧那小屋。」但司機卻好像聽不到我的話似的,完全沒有要停車的意思。

等過了一段距離之後,車子才停下來。「我不想讓村裡的人看到我走近破屋。你自己一個人去吧,我可不去。他們那些人是不可碰觸的,你應該知道吧。」直到剛剛還很開朗親切的年輕司機突然無法掩飾臉上的不悅。

其實,稍早之前才聊到種姓制度,他還對這種「不好的風俗習慣」與「差別待遇真是不應該」大發議論——表裡之間的差異未免也太大了,實在讓人吃驚。在都市裡這點還不會太明顯,但是在農村,似乎至今仍留有強烈的歧視心態。

這該說是豁達?或是隨隨便便?反正大致上什麼事情都是「No problem!」就對了。只不過…

前幾天與這位年輕司機熟起來.便包下他的車子。他非常盡職地為我導覽。由於中午還沒到底片就用完了,便要求他載我回旅館去拿。拿到後心想差不多該吃午飯了,便邀在車上等候的他一同在旅館用餐。可是他卻回答.「我不能進這家旅館。」「你是我的客人,一起進去應該不會有問題。」但見他嘴裡念著「No problem』.人卻還是坐車上不動。沒辦法,只好跑去問餐廳主任「我想和朋友一同用餐」,他立即回答.「請便——不過您說的朋友,該不會是車停在門口的那位司機吧?」

「為什麼這麼問?他不可以進來嗎?」

沒想到平時彬彬有禮笑容可掬的主任態度突然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嚴正地回絕我:「不行!」

回到車上的我氣得要命。

「載我到你平常吃飯的地方!」

「又不是什麼豪華餐廳……」

「No problem!走吧!」

於是我倆就在街尾的小吃店裡吃起沾豆子咖喱的薄餅,他也打開了話匣子。

「那家餐廳從以前就相當堅持階級劃分根本不讓中下階層的人進去,你也拿他沒轍。問題就在這狗屁階級意識還沒消除期間有錢人更有錢,與下層民眾的差距更大,情況只有更惡化。再這樣下去,印度根本無法成為一個好國家,我們也會窮到底、翻不了身。」

那年輕人說得頗為直截了當。

不過,同樣是這個人,面對住在破布殘枝搭建的小屋的最下層民眾時,也露出了他的階級意識。

其實,不只他這樣。

我在瓦拉那西認識的卡馬利賽·克馬爾·辛堪稱是位先進的知識分子,不但日語流利,據他說還正在學義大利語。他也老實不客氣地批評了種姓制度。不過他曾多次提及:「我這個『辛』呢代表的是種姓制度里排名第二的『剎帝利』(貴族、武士)。」

嘴上說著「種姓制度不好」,其實心裡卻完全不這麼想,這種情況很常見。

在印度走這麼一道,雖然有人說因為你是外國人,所以不能理解「種姓制度」.但我就是一直無法釋懷。

把這種差異視為「理所當然」的印度教思想不是眾惡之源嗎?我這麼想著……

向印度人問起種姓制度的起源,他們的表情紛紛變得嚴肅,很正經認真地解釋道:「屬於《吠陀經》的讚歌《原人歌》(Purusa或稱《往世書》)便是在吟唱這四種身份的順序的起源。」

對於非印度教徒的我來說,這種沒啥說服力的神話實在是太……不過對於大多數印度人來說,一切好像都是由此開始的,所以將之引述於下:

「原人(purusa)的嘴巴變成『婆羅門』(職司宗教祭祀的僧侶);『剎帝利』由其雙手誕生;『吠舍』(從事農業、商業的平民)是從雙腿而生;最後剩下的兩隻腳成了『首陀羅』(勞動者)…」雖說是偉大的神諭,但那時並不將此稱為「種姓制度」(caste)。這個詞其實不是印度話。據說是到印度旅遊的葡萄牙人見此階級差異非常驚訝,描述時用了「casta」(葡萄牙語的「種族、血緣」)一詞才轉化而成。(印度社會自古在身份階級區別上便是森然有序、毫無質疑餘地。也就是說,根本不覺得有啥「差別待遇」,因而沒有表達此意之詞。)

而指稱身份階級的詞則是「瓦爾納」(原意為「顏色」的梵語)。

關於「顏色」,代表地位最高的「婆羅門」是「白色」,接下來是「紅色」的「剎帝利」,第三位「吠舍」是「黃色」,最下層的「首陀羅」為「黑色」。

」白色」是代表什麼?「黑色」又是啥意義?

那是指皮膚的「顏色』。

以顏色代表身份階級的起源,得追溯到太古時期。據說是距今三千年前的事。當時雅利安人從中亞高原入侵印度次大陸,原本定居此地的達羅毗荼人在多次對抗中慢慢趨於下風,有許多被迫移居到東邊與南邊。

入侵的雅利安人身材高大、皮膚是白的。而戰敗的達羅毗荼人則個子矮小,膚色偏黑。

這兩個種族雖然一是征服者一是被征服者,但在男女之事上似乎頗有交流;當然就產生了不少混血兒。對此非常驚恐的雅利安人,為了維持種族血統純凈和保有征服者的優勢,便制定將人種清楚區隔的階級制度。

於是在根據「瓦爾納」(顏色)所制定的階級制度中,將「黑色=首陀羅」.歸為奴隸;達羅毗荼人的子孫就世世代代一直屬於下級勞動者的階級。

留存在今日印度的「種姓制度」,其實是在古印度的「瓦爾納」上又添加了更為複雜的階級制度。

剛開始只是為了明確劃分種族、血緣,到了後來又依職業細分出「次階級制度」來。從公元四世紀到十三世紀的中世封建時代由於商業發展社會形態有所變化「次階級制度」因而佔了相當的分量。

話雖如此,司宗教祭祀的婆羅門及掌握政治軍事的剎帝利權力倒沒有因此減弱,相反地,身為封建統治階級的他們反而得到更多權力。結果人數佔百分之八十的中下階級職業又被分得更細,最後出現了近三千種層級。

在英國統治時期,英國人不但沒有改革這個制度,反而利用它來推動殖民事業。結果被歸為下級的人只能從事細分後的某些職業,更加無法脫離貧窮。

到了現代,這種情形仍然延續著。

有一次我投宿的房問浴室水槽漏水、水流滿地,那時曾發生這樣的……

我請房問服務生過來瞧瞧,告訴他有這狀況。

他滿口答稱「是的,先生」,但就是杵在那裡不動,好像在等我給小費。唉!這又不是我弄壞的……他收了錢,做個胸前合掌的動作就離開了。等了一會兒,帶著抹布的清潔工出現,用抹布吸取地上積水.慢吞吞地等抹布吸好水後擰乾。好不容易水吸幹了,又有水從上面滴滴答答不停滴下來。也有水從牆壁滲出來。這位老兄卻對我說:「地板以上不是我負責的不能插手。」就算我塞了小費、再怎麼拜託還是毅然決然地回絕我。

來修理水槽的師傅相當自豪自己是個技術人員,對地板清潔工的態度傲慢到簡直像在踐踏人家。想不到連職業之間都有如此強烈的階級意識。他立正站好說著「是的,先生」的時候,我覺得很不舒服。

後來,我還是拜託了這位自詡為技術人員的人幫我處理牆壁的滲水問題.但是他也不願伸出援手。算了,反正這本來就不是啥大事,沒必要勞煩別人,我乾脆自己來。沒想到正要動手的時候,對方突然開始對我說教「請等一下!我們各有自己的職業,也靠這職業過活。您是客人,插手搶人家的工作不太好。」

我心想「哪有那麼誇張!」但還是只好再請個人來。就這樣,四個大男人在房裡進進出出——每個人的工作真的是沒啥區別——最後各自拿了小費才離開。

連這樣的相關作業都要細分,一個人能做完的工作要好幾個人分擔,實在沒效率。 「種姓制度如此不便,實在讓人感到困擾,難道就沒有什麼對策嗎?」會說出這種話的正是長久以來著用種姓制度來維持封建社會結構、從中獲利的布爾喬亞階級。

自十九世紀後半起,與貴族、地主階級擁有結盟關係的商人開始投資機械工業,印度進入了工業化時代。他們僱傭勞工時總會面臨種姓制度的問題——在工廠調度運用人力這點上,種姓制度實為一大阻礙。

苦惱的資本家於是應和甘地提倡的「神之子運動」,並捐了不少錢;但其本意僅在於打破礙手礙腳的種姓制度。

甘地在了解他們企圖的情況下接受了資助。

甘地倡導的是「恢複種姓制度實施以前的人人平等」。他所要解放的「不可觸賤民」一直被排除於種姓制度的四種身份之下,飽受歧視與差別待遇,其他階級認為「光看到他們就會被污染」。

因此,如果這個運動能夠滲透人心,當然種姓制度也會隨之瓦解。至少雙方就這點而言方向一致。

甘地訴諸民眾的講詞中有如下內容「我們如果一直不把我們的兄弟『神之子』當人看待,又如何向白人抗議不把我們當人看?在憤恨白人的控制與侮辱的同時,我們必須先自己解放『神之子』才行!」

一九四七年,印度脫離英國統治成為獨立國家。

翌年一月,就在印度憲法頒布前夕,發生了暗殺甘地的事件。不過,他的遺志融入了憲法之中。

印度憲法第十五條:「國家對公民不得在宗教、人種、階級、性別、出生地及相關範圍內行差別待遇。」此外還明文規定「商店、餐廳、旅館、公眾娛樂場所等的出入,水井、水槽、沐浴場、道路等必須公平使用,不得有所妨礙。」

由這些條文就可以想見實際上的差別待遇有多嚴重了。

第十七條還明文規定.「廢除不可觸賤民制度.並禁止有任何形式的不平等對待。若有以『不可觸賤民』為由剝奪其資格者、將依法於以懲處。」

終於,將「平等」一項示諸憲法,只是……

擁有三千年歷史的「種姓制度」思想哪可能就這麼輕易消失——加上不知道有此憲法和條文存在的民眾何其多啊!所以,依然不把「神之子」視為人、排斥他們使用水井、出入餐廳等情況也多有耳聞。基於紛爭不斷出現,一九五五年還追加了「不可觸制度處罰法」。

一旦證明有差別待遇,將懲處六個月以下的拘役、五百盧比以下的罰金。(此法在一九六七年更名為「市民權保護法」。)雖然制定法律、將「不可觸賤民」改稱為「神之子」或「市民」,但差別待遇的根源還是……

另一方面以前想像不到的事也隨著憲法頒布應運而生。

甘地夫人內閣時期,在國會發表「印度古時也吃牛肉」之言論並引起爭議的糧食農業部長恰克吉芬拉姆,就是「神之子」出身,除他以外,還有近七十位國會議員,也是「神之子」背景。這是因為選舉法規定,在一定數目的選區中只允許有「神之子』身份的候選人參選。

不僅是國會議員,富豪中也有他們的身影。因此也有了「以『遭受差別待遇為武器取得特權,『身屬布爾喬亞階級的神之子』不斷出現」的聲音。

或許如傳聞所言,有些「神之子』的確生活優渥,但那畢竟只是極少數,絕大部分的人仍陷在差別待遇和貧困的深淵之中。

像我在鄉下看到對「不可觸賤民」有很深歧視的村民,他們連自己的貧窮處境都無法改善,遑論猶有餘力顧及其他。

我本以為印度獨立的時候曾實施土地改革,但當時好像並沒有將土地交給貧窮的農民,而是和官員、商人勾結的銀行家、實業家,繼封建地主之後掌控了大片農地,搖身變為新的地主階級。

結果,就算廢除了種姓制度,那些沒有自己土地的農民還是註定得出賣勞力,身處過去的地位繼續相同的工作。

「廢除種姓制度」的種種舉措,對於過去與現在仍受虐、被歧視、受差別待遇的人來說,還不能算是有「本質上的改革」。

「不過,跟以前比起來,好像沒那麼嚴重了。」在加爾各答帶我去參觀孟加拉榕的阿布都拉老弟曾這麼說。

「因為在學校、工作場所等地方,如果太過在乎種姓制度便不易運作.但涉及婚姻的時候就…」

身陷囹圄的尼赫魯在寫給女兒印蒂拉(即甘地夫人)的信上提到:「種姓制度是源於雅利安人驕傲的征服者控制欲而產生的差別待遇;其實那只是一個表示『顏色』的詞,你可以往這方面去想。」他在信中不忘藉由字源的說明來教導子女要奮力對抗階級意識。(順帶一提,印度共和國獨立後成為首位總理的尼赫魯,在世襲階級中乃屬於最上層的婆羅門。)

後來,他女兒所選的結婚對象竟是位佛教徒。

這時候,照理應該舉雙手贊成並且說:「No problem」的尼赫魯卻激烈反對。

這就是不斷主張「人人生而平等,各種宗教教派都必須同等對待」的尼赫魯嗎?

結果,甘地介入他們父女之間,在經過一番協調之後,總算成就一樁不平凡的婚姻,只不過……即使是」偉大領導者」尼赫魯,在面對他人時可以夸夸其談的事情,一旦發生在自己身上時便……

我覺得這段軼聞意味著「要將種姓制度的差別待遇觀念從全印度人心裡連根拔起,必定要花上非常非常久的時間」。

其實,不只是印度而已,不管哪個國家都或多或少有這類問題存在。若要將這些歧視或差別待遇消除殆盡,不從改變自身意識做起是不會有所進展的。

本文選自《窺視印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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