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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鬼魅易,畫人難」——龔雪在《大橋下面》的出色表演

龔雪,從部隊文工團輾轉進入影壇,一九七五年她初登銀幕只是在影片《車輪滾滾》中擔任看不清面容的群眾角色,又幾經蹉跎,四年後才得以在影片《祭紅》中扮演身兼母女兩人的主要角色,可惜影片並不成功,她從影的開端是悄然無光,不大順利的。她靠著表演實踐中勤奮用心地揣摩學習,經過《子夜》、《好事多磨》、《快樂的單身漢》、《石榴花》、《華陀與曹操》等十多部影片的鍛煉,扎紮實實地往前走,在燦爛奪目的群星之中漸漸顯露出她那清澄明亮的柔光,終於懷抱「金雞」、「百花」,奪得雙魁。

演員的創作獲取成功是多種因素構成的,首要的是影片本身的成功和所扮演的角色能打動觀眾,為觀眾喜愛。《大橋下面》這部影片和秦楠這個角色使龔雪有了用武之地,給她以施展才華,結出碩果的沃壤。影片突出的特點是與現實生活的貼近,它質樸無華,既無秀麗的風景、漂亮的場面,也沒有曲折迷離的情節,但它真實地表現了我國八十年代初這一特定時期人們熟悉的社會生活一角和普遍關切的社會問題,筆觸細膩地抒寫了秦楠、高志華這些生長在動亂年代,心靈蒙受深深創傷的年青一代具有的純凈、善良的心,寫出了他們相濡以沫的真摯情感和面對生活坎坷,不卑不亢,奮發向上的韌性。

加之影片富於中國傳統抒情手法的細細描繪,有著濃郁的人情味,是「用朴樸實實的手法,講一個實實在在的故事」,有如潺潺小溪,緩緩流瀉,傾注著編導對生活的深切認識和感受,他們的藝術造詣和美學追求,這一切與演員的表演變相溶合,渾然一體,將創作者的全部感情凝聚滲透在角色形象中,賦予她活的生命、性格、靈魂和光彩,這才能緊緊抓住觀眾,激起他們的共鳴。《大橋下面》的社會性、真實性、人情味以及編、導、演三者和諧統一的現實主義創作方法和深沉淡雅的藝術風格,贏得了觀眾對影片和影片中人物的由衷讚賞和喜愛,同時也展現出龔雪出色的表演才華。

演員創作角色的成就莫過於一個「化」字,即演員全身心地化為角色,具有角色的性格深度,體現出她最細緻的情緒變化和最隱秘的思想動機,把握住角色的內心真髓,將人們在生活中理解到、感受到的形象變成銀幕上為人們切實相信的活生生的人,龔雪扮演的秦楠好就好在達到了這樣的創作境地。秦楠這個角色離我們太近、太熟悉了,要使觀眾幾乎忘卻了這是由演員在表演,真正相信她就是秦楠,這並不是那麼容易的,誠如古人謂:「畫鬼魅易,畫人難」。龔雪做到了將自己化為秦楠,她是用自己的心去感受角色,十分準確地獲取到秦楠的自我感覺,深切把握住了她那隱含著的複雜情感變化。

秦楠是普通人家的勞動姑娘,是個有了孩子的少女,她經受過家庭和個人的慘遇,一顆心已經被創傷的厚痂緊緊封閉起來,陷入極度痛苦之後的死寂,默默無語地為生活下去在操勞,她對待周圍的人是善良的又時時懷著戒備和冷漠,她情感的表層似乎變得枯槁如灰,內心卻潛藏著親子之愛和忍受不幸折磨的波瀾。這樣一個多層次的角色自我感覺,龔雪是完完全全地體驗到了,並且真實地表現出來。

在影片開始的頭幾個鏡頭就能把人物總體的性格氣質、精神面貌、心理狀態鮮明地傳達體現,一下子抓住了觀眾,她那雙大大黑黑的眼睛黯然失去光彩,讓人感到她內心隱含著緊緊壓抑的痛楚,從表面的冷漠中又透露出尚未熄滅的熱情和對人的善良溫存,這是基於演員對角色的深刻理解,她已經達到完全化身於角色之中,無論怎麼做都是秦楠,無需再去做作。

獲得了對角色基調的總體把握,進一步則需隨著情節的鋪展深入,脈絡清晰、層次分明、流暢自如地演出人物感情的起伏變化,這方面龔雪表演的特色用「真切深含、細膩入微」八個字來評價是毫不為過的。《大橋下面》的情節結構是典型的傳統敘述方式,秦楠對高志華的感情關係從戒備到感情的觸動、萌發,進入微妙的變化發展,又經過波折矛盾,最後達到兩心相溶,龔雪完整有機地掌握了人物起伏發展的心理情感線,又能豐富細膩地體現出人物複雜的感情層次,表演得深切含蓄,準確自然。

秦楠在找不到容她擺攤的合適地點,幾乎被沒收掉執照的困難時刻碰到了高志華,不得不接受了他的幫助,儘管秦楠感覺到高志華是個有同情心,能伸手幫人一把的正派人,但她對陌生男子戒備、疏遠的冷漠之心是緊緊封閉著的。她不言不笑,只是埋頭專註地幹活。高母讓秦楠為志華補褲子,以外因的契機引來了秦楠與志華第一次情感的觸動,夏曰炎熱的中午志華遞草帽讓她戴,她謝絕了,小高取來毛巾要她擦擦汗,她掏出手絹有分寸地說:「謝謝,我自己有!」

她那少女敏銳細緻的感覺自然覺察到小夥子對她的注意和關心,但這種感情對她已是失去了的過去,她害怕這種感情,覺得沒有權利再獲得這種感情,小心翼翼地保持著距離,避免任何接近的表示。可志華真誠懇切的勸導,對她細心地照顧,要為她熱飯,替她倒來杯開水等等,又不能不使她有所觸動,不知不覺地熔化開一線心扉,她們開始交談了。

下雨天高志華幫她把縫紉機搬進家來這場戲是她們之間超出友誼之上的情感交流撞擊。秦楠在雨中淋濕了,高志華取下自己的毛巾讓她擦乾弄濕的頭髮,秦楠這次猶豫了一下就接過毛巾,又默許了小高為她修縫紉機,姑娘接受了小夥子的心意,她們的感情就是這樣在看似平常的細小接觸中悄悄地變化著。忽然,小高問:「怎麼你經常到蘇州去?」秦楠裁剪衣料的手一下僵住了,剎那間微微慌亂的情緒被她用活掩飾過去,她放下剪刀偷著注視正在修縫紉機的高志華一眼,又低下頭在衣料上畫線,陷入沉沉的思忖。

龔雪沒有唯恐別人看不清楚而多用幾分力去展示人物的表情,她僅只是通過看這一眼和低頭畫線時情緒的沉落已經把人物此時微妙的內心活動含蓄而又準確地流露出來,非常切合生活的常情和角色的處境,讓我們看到她那近乎枯萎的感情剛剛激起復甦的波瀾,重又牽惹起一絲愛的生機,立即又被壓在心底的暗影遮住了——我已經是有了孩子的人,如果小高知道了會怎麼想呢?他能接受嗎?還能對我好嗎?他是個好人,應該找到更好的姑娘,我不值得他喜歡,我受的苦還不夠嗎?為什麼還要惹起新的煩惱呢?再也經不住又一次打擊了,這樣下去太危險了,可為什麼又偏偏碰上了他,他們一家人都那麼好,我該怎麼辦呢..。當然,在演員表演的瞬間不可能象我們分析時這樣具體,更不可能在內心默誦這些話,人的情感活動往往難以用言語說清,而且遠比任何文字描述要複雜豐富得多,秦楠的一個眼神、沉思的情緒和心不在焉畫線的動作就蘊含著角色內心的種種波動、矛盾、冀求、苦惱,足以使觀眾憑藉他們對生活的感受和聯想,體驗到秦楠心頭湧起的錯綜交織的情緒。

秦楠的戲自始至終都處在感情的衝突中,尤其有了冬冬這條線更容易動之情,讓演員有「戲」可演。開始孩子還是做為暗筆,對秦楠的心理行為起著制約作用,以後就轉入正面,成了促進衝突深化轉折的主要因素。冬冬的重病突出了秦楠性格中另一面堅韌剛強的色彩,她毅然承擔起可能遭到的任何歧視和冷遇,決定面對現實,把孩子帶回了身邊,為了孩子她寧可捨棄自己的一切,做出最大犧牲。

可這對她是多麼難啊!孩子受人欺負辱罵自然讓她傷心,而更深層次的痛苦還是已經潛入她心中的小高,她是懷著絕斷與不安的心情帶領冬冬走進小高的家門,表面上似乎平靜自若,內心的弦卻綳得緊緊,她敏感地注意著小高對待冬冬的反應和神態變化,她看到小高的茫然失措和心神不寧,她的心沉了下去,不單是為自己失去了剛剛萌發的感情,還為自己給小高帶來痛苦打擊感到揪心的刺痛。這場戲在平淡的曰常生活表層形態下潛行著強烈激蕩的內心動作和情感衝擊,龔雪沒有什麼外部動作,全憑她充實的內在感覺和發自心靈的真切體驗才能演得如此恰如其分、細膩動人。

可惜並不是影片的每一場戲都能做到寓情於生活,寓情於自然,給人以真切感受和回味餘地,還有一些說明式的直接表現意念之處。比如與高母同志華談及婚事相對應,秦家父女夜間對話的一場戲,就是直接用話語來說明人物的心情,交待以往的情節,沒有戲,沒有細緻的感情交流,演員表演也就只能一般。秦楠去看肖雲,這樣的人物關係本來能夠處理得更有情、更有深度,可是導演和演員都沒能花大力氣去推敲琢磨這場戲,更多是從某種意念出發,過分著眼於直接去表現秦楠從這位同樣遭受生活不幸的少女身上得到的教育、鼓舞和啟示,簡單化地把這做為秦楠思想感情發生積極轉變的一個契機,龔雪的內心活動僅只停留於單一的層次,她在聽、在看、在受到感觸,觀眾也能夠明白這場戲對秦楠所起的作用,但卻激發不了感同身受的共鳴,感受不到喚起情緒波動的表演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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