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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克強:劉安評屈騷辨——兼對《史記》引劉安語的認識

   漢代第一個對屈原及其作品進行研究評價的是淮南王劉安。《漢書·淮南王安傳》載:「初,安入朝,獻所作內篇,新出,上愛秘之,使為《離騷傳》。旦受詔,日食時上。」王逸《楚辭章句·離騷敘》也說:「至於孝武帝恢廓道訓,使淮南作《離騷經章句》。」王逸所說的《章句》與班固所說的《離騷傳》實際指的是一個東西[1]。這部《離騷傳》今已失傳,但在班固的《離騷敘》中還保留著部分內容:

   《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悱而不亂,若《離騷》者可謂兼之。蟬蛻濁穢之中,浮游塵埃之外,嚼然泥而不滓。推此志,雖與日月爭光可也。

   司馬遷在《史記·屈原列傳》中採用了劉安的這段話,並加以發揮。到了東漢,先是班固批評了劉安評屈原《離騷》的話,後又有王逸對班固進行反批評,重新肯定了劉安的觀點。從此以後,劉安對屈原的分析評價在歷代倍受推崇。王逸曾說:「淮南王安作《離騷經章句》則大義粲然。」直到如今,研究者還普遍認為劉安對屈原《離騷》作了精深的分析,劉安對屈原的評價體現了先進的思想和藝術觀,劉安是第一個理解屈原並給予極高評價的人等等。的確,劉安給予屈原《離騷》以很高的評價,但劉安的評價是否完全中肯,劉安是否真正理解了屈原,他的分析評價是否合乎《離騷》的實際,我們認為還值得探討。我們應該從劉安的思想、方法以及劉安所處的時代等方面入手,揭示劉安評屈騷的內涵,從而進一步認識劉安對屈騷的評價。

     一、劉安以儒論騷的目的

   劉安是歷史上第一個把屈原的作品和儒家經典聯繫起來的人。就劉安來說,把《離騷》和《詩經》相提並論,確實給了《離騷》以很高的地位,但必須明辨的是,劉安所提到的《詩經》風雅與我們今天所說的《詩經》並不是一個概念。我們今天所說的《詩經》是指《詩三百》。這與劉安和其他漢朝人所說的《詩經》和《詩》、《騷》關係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郭紹虞先生談到漢人詩說時指出:「要知道:這些詩說的是《六藝略》中的詩說,不是《詩賦略》中的詩說。因為是《六藝略》中的詩說,所以勢所不免要塗上一些儒家的思想。說得明白一些,就是用封建的儒家思想來說詩。」[2]漢人所說的《詩經》是儒家經典的《詩經》,認為它作為五經之首,是最能表現儒家教義的經典,是儒家的「聖經」。劉安正是在這個前提下來談《詩經》和《離騷》的關係的。我們分析劉安的話首先要明確這一點。

   就文學作品的《詩三百》來說,根本就不存在什麼「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悱而不亂」。所謂「淫」、「亂」本是封建禮教的東西,是用來對付異端思想的工具。詩教者要把《詩三百》推上經的寶座,自然要避開「淫」、「亂」之嫌。應該指出的是:這種對《詩經》的曲解,責任並不在劉安,這是春秋戰國時代《詩經》的特殊作用和地位所造成的,是賦詩言志,以詩為教的必然結果。在漢代,《詩經》已失去了文學作品的本來面目,成了宗教的經典,成了「經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的「聖經」。這從《毛詩》和《三家詩》的解說中看得很清楚。劉安對《詩經》的認識絲毫沒有超出漢儒的局限,這一點可以從劉安的《淮南鴻烈》中得到證明:《汜論訓》講了詩的產生:「王道缺,而《詩》作;周室廢,禮義壞而《春秋》作。《詩》、《春秋》,學之美者也,皆衰世之造也。」《泰族訓》講到了《詩》的特點:「六藝異科,而皆同道。溫惠柔良者,詩之風也。」劉安繼承了春秋戰國時賦詩言志,引詩重言的餘風,一部《淮南鴻烈》引《詩》凡十幾處,其共同點,就是斷章取義,曲解詩的本義。劉安眼中的《詩經》與《詩三百》的本來面目相去甚遠。劉安所說的「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悱而不亂」就是儒家詩教中的「怨而不怒」、「溫柔敦厚」,而這些正是儒家學說中消極的東西。用這些標準來評價《離騷》,表面上看,是把《離騷》抬高到儒家經典的地位,實際上只能是對《離騷》的歪曲。

   如果說曲解《詩經》的責任不在劉安的話,那麼曲解《離騷》的責任劉安是不能推卸的,劉安是把屈原的作品與儒家經典聯繫起來的始作俑者,這一點對後世也產生了極壞的影響。如王逸評價《離騷》曰:

   《離騷》之文,依託《五經》以立義焉,「帝高陽之苗裔」則「厥初生民時維姜嫄」也;「紉秋蘭以為佩」則「將翱將翔,佩王瓊琚」也;「夕攬洲之宿莽」則《易》「替龍勿用」也;「駟玉虯而乘鷖」則「時乘六龍以御天」也;「就重華而陳詞」則《尚書》咎繇謀謨也;「登崑崙而涉流沙」則《禹貢》之敷土也。王逸正是沿著劉安的道路,把以《騷》附經的觀點發展到登峰造極地步的。在他們眼裡,屈原的作品是儒家經典的附庸。縱觀《楚辭》研究史,許多學者都陷入了以《騷》附經的泥淖,即使劉勰那樣的大家,雖獨具慧眼,也免不了要在屈原作品中去尋找合於經典的和不合經典的內容[3]。

   本來,隨著《詩經》研究的深入,《詩經》本來面貌的揭示,我們應該對《風》、《雅》的文學精神有新的認識,發現以「不淫」「不亂」來說詩的荒謬,進而發現劉安評《離騷》的問題。遺憾的是至今仍有研究者受劉安的影響,認為劉安揭示了從《詩經》到《離騷》的優良傳統。這顯然是把文學作品的《詩》、《騷》與漢人眼裡的儒家經典的《詩經》和附經之《離騷》混為一談了。

   劉安何以會用儒家的詩教去分析評價《詩》《騷》的呢?這應該聯繫當時的時代背景去認識。

   劉安作《離騷傳》,據《漢書》記載是漢武帝建元二年(公元前139年),正是社會思想比較動蕩的西漢前中期。就當時的統治思想來說,則是漢初的黃老思想向漢武帝、董仲舒「獨尊儒術」思想過渡的階段。在這個階段,儒家思想逐漸強大,已滲透到人們的思想意識、道德觀念等各個方面。劉安的思想可以《淮南鴻烈》為集中體現。這部書據《漢書》說是劉安「招致賓客方術之士數千人」編著而成。高誘說劉安與蘇飛等八人及諸儒大山、小山之使「共講論道德,總統仁義」而寫成。《西京雜記》則肯定此書是劉安自著,說:「淮南王著《鴻烈》二十一篇。」無論劉安是此書的主編也好,作者也好,這部書集中表現了劉安的思想則是毫無疑問的。就劉安的思想特點來說,《漢書·藝文志》列其書為雜家,並指出其特點為「兼儒墨,合名法」,所以在劉安的思想中有儒家觀念也是不足為怪的。

   再來看劉安和武帝的關係。劉安的一生一直處在西漢朝廷同諸侯國之間矛盾鬥爭的旋渦中。劉安的父親劉長「自為法令,擬於太子」,最後走上了反叛的道路,死於流放途中。劉安同其父一樣,從與西漢朝廷分庭抗禮到組織反叛,得到了同樣的結局。他與其父的不同之處只是他謀反的時間更長,組織得更隱秘罷了。他對武帝的態度是陽奉陰違。就在他給武帝上《離騷傳》的前一兩天,他還和武安侯田蚡密商接繼武帝之嗣的事。但他表面上卻「獻《頌德》及《長安都國頌》」,極盡歌功頌德之能事以討好武帝。在這種情形下,他受詔作《離騷傳》,一半是奉詔,一半是迎合武帝好儒術,「漢武愛騷」的心理。劉安看準了「當今之時,天子在上位,持以道德輔以仁義」,於是就投其所好,把《離騷》拉上「溫柔敦厚」的軌道,掩蓋了屈原對國君的批評指責,好使武帝接受,他這樣作出的分析評價很難會有對屈原作品的真知灼見。

     二、劉安以道論屈原的實質

   劉安稱屈原之志可與日月爭光,評價可謂高矣。對此一般認為是劉安對屈原的潔身自好,出污泥而不染的讚揚,是對屈原人格的讚美。這種解釋失於浮淺,不能令人滿意,如果深究一下,聯繫劉安的思想來分析,會發現並不那麼簡單。

   首先,這一評價並不是劉安的發明,而是他因襲先秦道家的說法。《莊子·齊物論》云:「聖人不從事於務,不就利,不違害,不喜求,不緣道,無謂有謂,有謂無謂,而游乎法垢之外。」莊子認為大千世界就是蒙蒙塵垢,聖人能夠超脫塵世,優遊於外。

   我們前面說過,劉安是一個雜家,但就其思想主體來說屬於道家。高誘《淮南鴻烈敘》說:「其旨近老子,淡泊無為,蹈虛守靜,出入經道。」在《淮南鴻烈》中突出表現了那種「超塵脫俗」「出世靜虛」的人生觀和處世思想。引起我們注意的是書中鼓吹的「真人」,正是一種無欲無念,心與神遊的超人。從下面所引的兩段文字可以看出所謂「真人」的特點,由這些特點我們可以發現這種「真人」與劉安眼中的屈原的聯繫,從而找出劉安對屈原分析評價的思想基礎。

   古之真人,立於天地之本,中至優遊,抱德煬和。……能游冥冥者與日月同光。……猶得肆其志,充其欲,何況懷瑋之道,忘肝膽,遺耳目,獨游無方之外,不與物相弊殺,中徙倚無形之域,而和以天地乎?若然者……以利害以為塵垢,以死生為晝夜。……是故生不足以使之,利何足以動之?死不足以禁之,害何足以恐之?……夫貴賤之於身也,猶條風之時利也。毀譽之於己也,猶蚊虻之一過也。夫秉皓白而不黑,行純粹而不糅,處玄冥而不暗,休於天鈞而不為。

   (《淮南鴻烈·俶真訓》)

   所謂真人者,性合於道也。故有而若無,實而若虛,處其一不知其二,治其內不識其外,明白太素無為復朴,體本抱神,以游於天地之樊,芒然仿佯於塵垢之外,而逍遙於無事之業。……夫至人倚不拔之柱,……學不死之師,無往而不遂,無至而不通,生不足掛志,死不足以幽神,屈伸俯仰,抱命而婉轉,禍福利害,千變萬紾,孰足以患心。若此人者,抱素守精,蟬蛻蛇解游於太清,輕舉獨往,忽然入冥,鳳凰不能與之儷,而況斥鷃乎?勢位爵祿,何足以鷃志也。

            (《淮南鴻烈·精神訓》)

   《淮南鴻烈》中的一些語句與《離騷傳》十分相似,這絕非偶然,因為劉安作此二書的思想基礎、世界觀、人生觀是一致的。劉安在《離騷傳》中對屈原的分析評價正是他在《淮南鴻烈》中所闡述的理論的運用。我們由《淮南鴻烈》思想觀點的研究可以探求劉安作《離騷傳》的思想基礎和思想內涵,可以把《淮南鴻烈》作為《離騷傳》的註解來看。

   非常清楚,劉安《離騷傳》對屈原的讚美之詞,正是《淮南鴻烈》所描繪的「真人」、「至人」的形象特徵。不難看出,劉安是把屈原當作「真人」、「至人」來讚頌的。

   考察劉安的思想來源便會發現,《淮南鴻烈》中所提到的「真人」、「至人」來源於《莊子》。《莊子·大宗師》曰:

   何謂「真人」?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謨土。若然者,過而弗悔,當而不自得也;若然者,登高不慄,入水不濡,入火不熱。是知之能登假於道者也若此。古之真人,其寢不夢,其覺無憂,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眾人之息以喉。屈服者,其嗌言若哇。其耆欲深者,其天機淺。古之真人,不知說生不知惡死;其出不訴,其入不距。翛然而往,悠然而來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終。受而喜之,忘而復之,是之謂不以心損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謂真人。

   莊子所說的「真人」是他理想中的形象,是他鼓吹的最高境界之人。作為天道體現者的「真人」,沒有情感,忘記物我,在任何境遇中都無所謂,可生可死,甚至不怕水火,達到了天人合一的境界。這種真人是根本不會存在的,不過是莊子為了宣揚自己的學說而幻畫出來的罷了。劉安則完全繼承了莊子的理論,劉安所說的「真人」與莊子所說的並無兩樣,在對「真人」的描述上雷同,甚至有些語句都是從《莊子》照抄的。《莊子》里稱關尹、老聃為真人,認為此二人最能體現「真人」的精神。劉安則把屈原視為真人,雖然在《淮南鴻烈》中沒有提到屈原的名字,但我們通過比較研究可以將其真相揭示出來:《離騷傳》稱屈原:「與日月爭光可也」,《俶真訓》稱真人:「與日月同光」;《離騷傳》稱屈原:「蟬蛻濁穢之中」,《精神訓》稱真人:「蟬蛻蛇解游於太清」;《離騷傳》稱屈原:「浮游塵埃之外」,《精神訓》稱真人:「芒然仿佯於塵垢之外;」《離騷傳》稱屈原:「皭然泥而不滓」,《俶真訓》稱真人:「秉皓白而不冥,行純粹而不糅」。顯而易見,屈原即是「真人」,之所以屈原可與日月爭光,是其為「真人」之故也。

   在《離騷》的後半部分,屈原運用浪漫主義的創作手法,描寫了求宓妃、求女和神遊的場面,藉以表達自己的追求和探索。《淮南鴻烈·俶真訓》則描寫了真人神遊的場面:

   若夫真人,則動溶於至虛,而游於滅亡之野,騎蜚廉而從敦圄,馳於方外休乎宇內,燭十日而使風雨,臣雷公,役夸父,妾宓妃,妻織女。天地之間何足以留其志。屈原的神遊和真人的神遊多麼相似,足見劉安筆下的真人含著屈原的影子。

   在劉安看來,屈原在《離騷》中表現出來的人格之潔之美是「明白太素,無復為朴,體本抱神」;屈原對於生死的態度正是所謂「死生無變於己」,「生不足以掛志,死不足以幽神」,「以生死為晝夜」;屈原沉湘江而死是為了超脫凡世,遊仙升道,是為了「仿佯於塵垢之外,而逍遙於無事之業」,「獨浮游於無方之外」。這些正是劉安《離騷傳》中對屈《騷》評價的底蘊所在。在劉安之前,賈誼曾寫過一篇《吊屈原賦》對屈原表示了同情和讚美,但賈誼對屈原沉江而死卻表示不理解。劉安的《離騷傳》則是用道家的觀點對此作出了自己的解釋。

   可以看出,劉安眼中的屈原與我們心目中的屈原的精神和人格相去多麼遙遠。僅從字面看,劉安對屈《騷》的評價的確很高,但通過我們對劉安思想基礎的剖析再來認識劉安的評價,才發現劉安完全歪曲了屈原。朱熹說:屈原的作品「至漢未久,而說者已失其趣」[4],此話很有見地。漢人論屈原,存在問題頗多,有些已為學者指出,劉安的話因今人出於對屈原的熱愛且蔽於劉安的讚美之詞,未加深究,今天是澄清的時候了。

     三、關於《史記·屈原列傳》所引劉安《離騷傳》中的話

   在《史記·屈原列傳》中,太史公曾引用了劉安評屈原的話:「國風好色而不淫……雖與日月爭光可也。」關於這段引用,學術界存有分歧,有的學者認為太史公只引用了這幾句——即見於班固《離騷序》的幾句;有的學者認為,太史公引劉安的話並不僅此,而應從「離騷者,猶離憂也」到「雖與日月爭光可也」都是劉安《離騷傳》中之語。對這個問題,我們聯繫劉安的思想,考察他與司馬遷思想上的差異是可以辨析清楚的。

   一部《史記》被後人稱為「憤書」,這與司馬遷的遭遇有直接關係。司馬遷的生活經歷與屈原有相同之處,他為屈原樹碑立傳的主旨是要突出「發憤而抒情」的思想。屈原《九章·惜誦》有句云:「惜誦以致愍兮,發憤以抒情。」司馬遷由此抓住了屈原的精神實質。在《史記·太史公自序》和《報任安書》中,司馬遷都曾明確表現過這種思想。《太史公自序》云:「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厄陳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離騷》……《詩》三百篇,大抵賢聖發憤之所為作也。」在太史公看來,屈原之所以要寫《離騷》,之所以要殉國,是因為他有怨憤要發。所以司馬遷在《屈原列傳》中說:

   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之窮則反本。故勞若倦極,未嘗不呼天也;疾痛慘怛,未嘗不呼父母也。屈平正道直行,竭忠盡智,以事其君,讒人間之,可謂窮矣。信而見疑,忠而被謗,能無怨乎?屈平之作《離騷》,蓋自怨生也。

   這段話與太史公的文學思想,與《史記》的主旨是完全一致的。而這些與劉安所認為屈原是超塵絕俗,輕視生死,無欲無念的真人的思想是根本不相同的。一個是主「發憤抒情」;一個是持「浮游」、「蟬蛻」,二人的思想分歧顯而易見。《屈原列傳》中從「離騷者,猶離憂也」到「蓋自怨生也」,集中表現了司馬遷一貫的「發憤抒情」思想,與劉安的思想大相徑庭,所以這一段不可能是劉安《離騷傳》中語,而應是司馬遷自己的話。

  

   注釋:

   [1]亦有認為《離騷傳》為《離騷經章句》之序或總論的。

   [2]郭紹虞著《中國文學批評史》。

   [3]參見《文心雕龍·辨騷》。

   [4]《楚辭集注·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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