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女詩魂 文苑流芳--記翻譯家朱生豪夫人宋清如

才女詩魂文苑流芳--記翻譯家朱生豪夫人宋清如徐振旗

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人們大多記住了翻譯家朱生豪的名字,卻忽略了他的夫人——同樣活躍於上世紀三十年代文學詩壇的一位偉大女性、曾為出版《莎士比亞全集》傾注畢生心血的宋清如女士。宋清如素有才女之稱,她一生經歷既富「詩意」,又飽受人間艱辛,就像她幫助朱生豪翻譯出版的「莎氏戲劇」一樣,大悲大喜,全然一出活生生「人間戲劇」。

才女戀歌

1911年7月,宋清如生於張家港西張鎮一戶鄉紳之家。清如自幼秉賦聰穎,酷愛文學,啟蒙時期就不按塾師要求,在苦讀《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古文觀止》《左傳》的同時,自己閱讀《三國演義》《水滸傳》《聊齋志異》《封神榜》……私塾讀出,轉入「洋學堂」學習,直至從省立女中畢業。就在即將畢業之際,家中為她請好木匠準備嫁妝(父母很早就將她許予江陰一華姓大戶人家),而清如在校受「新思潮」影響,自然不肯接受包辦婚姻。她明確對母親表示:不要嫁妝!要讀書!!經過她的強烈「抗爭」,開明的母親終於讓步,允准她出外讀書求學,清如遂以優異的成績考進蘇州女子師範,後又轉入杭州之江大學。

在讀蘇州女師期間,逢「九·一八」事變爆發,她積極響應「罷課」,聲援抗日救亡運動,赴南京參加示威遊行,等等。轉入之江大學後,她更多接觸到了不少近代文學作品,閱讀視野越來越開闊;憑藉自己紮實的古文功底,清如開始轉向新文化創作,她嘗試著向《現代》《文藝月刊》《當代詩刊》等刊物投稿……從宋清如發表的作品中,讀者感受得到她獨立不羈的性格,嚮往自由,追求光明的文學才情,以及與壓抑人性的封建禮教勢不兩立的決心。時任《現代》雜誌主編的施蟄存先生,曾以「一文一詩,真如瓊枝照眼」來讚美宋清如的文采,稱她的詩風,與徐志摩、戴望舒等相近,寫小說「不下於冰心女士之才能」。宋清如早年的詩歌,曾與艾青、何其芳、臧克家等「大牌詩人」一起刊載於《現代》雜誌上,是為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文壇不多見的女「新詩人」。

當年之江大學校園內,有一批詩歌愛好者自發組成的「詩社」,宋清如亦是成員之一;每當「詩社」活動,詩友們紛紛交流新作,相互切磋。差不多「清一色」寫舊體詩者居多,唯獨宋清如總以寫新詩進行交流……她的詩,漸漸引起同社老詩友朱生豪先生的「重視」。朱生豪早有「之江才子」之稱,於是「才子」「才女」時常詩詞酬和,逐漸心靈「相近」而彼此萌發愛慕之情。朱生豪曾以《我愛宋清如》如此直露的標題,一口氣寫了三首「打油詩」贈清如,其中有「三生應存約,一笑憶前盟」之句,以表達自己對宋的戀情。清如酬詩回贈同樣充滿了柔情:假如你是一陣過路的西風/我是西風中飄零的敗葉/你悄悄地來/又悄悄地去/寂寞的路上只留下落葉/寂寞的嘆息……

1933年,朱生豪大學畢業,供職於上海世界書局。此時比他低三年級的宋清如繼續在讀(其時她已登報解除「包辦婚約」)。與朱生豪短暫的分離,增加了清如的思念,雙方唯以書信傾訴情懷——「兩地書」中少不了交流詩詞,朱生豪曾在信中提議「希望有朝一日合編一本詩集」。

兩年以後,經魯迅先生的倡導和友人們提議,朱生豪先生著手準備為世界書局翻譯「莎士比亞戲劇全集」,他將此計劃告訴清如,並願以「譯著」作為獻給她的「禮物」。宋清如深受感動,寫了一首《迪娜的憶念》相贈:落在梧桐樹上的/是輕輕的秋夢吧/落在迪娜心上的/是迢遙的懷念吧/四月是初戀的天/九月是相思的天/繼著薔薇凋零的/已是凄艷的海棠了/東方剛出的朝陽/射出萬丈的光芒/迪娜的憶念/在朝陽的前面呢/在朝陽的後面呢……朱生豪讀後情不自已,當即譜成歌曲,作為回贈。

清如大學畢業後,開始了她一生漫長的教育生涯。先到湖州民德女中執教,不久就收到朱生豪先生請她代抄莎翁《暴風雨》《仲夏夜之夢》的譯稿,從此往後,她就輔助朱生豪不斷「接受」校對任務;譯稿中遇到疑難,他們就在信中展開討論,在頻繁的書信來往中,朱生豪時有獲益匪淺之感,尤覺清如乃志同道合知己矣,兩人愈加心心相印,情投意合。按說「修得正果」也該談婚論嫁了,然朱生豪卻認為「家庭是累贅,結婚是負擔」,自稱與宋清如戀愛「既有別於世俗之愛,又有別於柏拉圖之精神戀愛」,是所謂「理智之愛,哲學型愛」。而宋清如女士的觀念則更加極端——「結婚乃戀愛墳墓,家庭是婦女之囚籠」,基於這樣的戀愛觀,朱、宋雙方一直不注重將「結婚議題」提上日程。

上海「八·一三」事變後,朱生豪先生收集各種版本的「莎劇資料」困難更大了,他像難民一樣顛沛流離,化費很長時間整理了一大堆寶貴資料,竟毀於罪惡的炮火中……直至1938年初夏,朱先生得以重返上海,繼續手頭的翻譯工作。同年,宋清如隨全家內遷四川,先後在重慶北碚二中、成都女中任教,其時國破家亡,歲月多難,又與熱戀中的朱生豪天各一方,全憑鴻雁傳書,詩詞酬答來相互勉勵和排解思念之苦。

患難與共

時至1941年秋,宋清如在母親一再催促之下,歸家途中輾轉來到上海,與朱生豪久別重逢,感慨萬千。後經朋友介紹,到上海私立「錫珍女子中學」代課。原以為生活能夠安定下來,豈料這年冬天又爆發了太平洋戰爭,這對戀人面對飄泊不定的人生,重又陷入了迷茫……期間,宋清如發表了《春天又來了》《也許只是偶然》《我不願再見我的時鐘》《流星》等詩篇,表達自己希望「長夜早日結束」,期待「百合芳馨」「歡樂清音」佳境。

當時由上海好幾所大學合辦的「聯大」,因孤島淪陷被迫停課,原「之江大學」的部分師生,準備離滬去內地謀生。大家動員朱生豪、宋清如兩人同行,提議他倆儘快結婚,以便途中相互照應。局勢無奈,他倆只好放棄「只戀愛不結婚」的信念,於1942年5月1日,在上海青年會禮堂舉行簡單的婚禮,由原之江大學教務長黃式金作證婚人,詞人夏承燾和世界書局的陸高誼為介紹人,夏先生題這對新人八個大字「才子佳人柴米夫妻」——歷時十年的「羅曼蒂克」愛情,至此轉入「風雨同舟」的人生旅途。

新婚建家經濟拮据,朱生豪「譯莎」尚在進行中,考慮到入川路途遙遠諸多不便,因此他們暫且放棄遠行,先到常熟宋清如母親暫租的家中「落腳」。朱生豪先生在常熟閉戶不出,埋頭譯稿,遇疑義與妻子斟酌商討;為調節精神生活,他們還合編了一部《唐宋名家詞四百首》;適逢學校放假,清如還在家中為鄰居讀書的女孩子們補習功課……由於愛妻相陪作伴的「動因」,朱先生譯稿進度很快,半年中完成了莎士比亞九部喜劇。那段時期常熟屬「清鄉區」,朱先生出行不願向日寇「行禮」,每次到郵局寄稿子,為避開「崗哨」寧願繞走許多「冤枉路」。天長日久,住在丈母娘家總覺不便,於是與清如一起搬回了嘉興老家。

回到嘉興朱家老屋後,他把上海的姑母、表姐一起接來同住,其時幼弟文奎亦待業在家,五口之家全靠朱生豪用稿酬維持了。按說宋清如以自己紮實的中英文功底,完全可與夫君一起從事翻譯創作的,但出於傳統禮教觀念,她婚後主動擔當起了家庭主婦的職責,買菜、做飯、打掃房間,里里外外把家操持得井井有條,空下來還到附近裁縫鋪去,攬些針線活回家「加工」,補貼家用;清如節儉持家有方,買菜經常「一清二白」為主(青菜、豆腐),難得蒸一二個蛋就算「開葷」;家裡漱口刷牙很少買牙膏,多用細鹽代替;見丈夫的頭髮長了,清如親自幫助修剪……

婚後第二年,他們的兒子尚剛出生了,欣喜之餘更加重了生活負擔,宋清如除了「相夫教子」,仍充任著丈夫最得力的助手,承擔幾百萬字譯文校對的重任。後世界書局出版《莎士比亞戲劇全集》時,曾對宋清如校稿有「校對極精細,堪信無錯字」的贊語。由於長期的超負荷伏案寫作,加上飲食缺少營養,朱生豪先生的身體日漸虛弱,病倒住院被確診為「結核病」。這種「富貴病」對於他們原本經濟拮据的家庭來說,無疑更是「雪上加霜」,宋清如既要照料全家人的生活,又要四下奔波為夫君尋醫問葯,心力交瘁,不堪一擊。然而,病魔殘酷無情,1944年12月26日,朱生豪先生終因病貧交迫,撒手人寰……臨終前不無遺憾地對妻子說:早知一病不起,我即使拚命也要把「莎劇」譯完呀。並再三囑託愛妻、二弟「續完未及完成的五個半史劇……」這一年,宋清如32歲,兒子尚剛剛滿周歲。文苑流芳

遭遇喪夫之痛的宋清如女士,此後以「女中丈夫」之勇面對生活,在安排好家務後重返教壇,曾在常熟縣中、嘉興秀州中學、杭州高級中學、杭州師範以及杭州商校等各地任教,由於她學養深厚,授課生動,又懂得關愛學生,助人為樂,因此,凡她教過課的學界頗得讚譽,乃至晚年仍不斷有「天下桃李」來信來訪——師恩難忘,表達學子們對最敬重的師長的祝福與問候。

在執教的同時,清如念念不忘丈夫的臨終囑託,繼後的幾年中,她克服重重困難,陸續完成了「莎劇」這部皇皇巨著的全部譯稿;抗戰勝利後,遂將整理好的譯稿交世界書局出版。為幫助讀者全面了解翻譯家朱生豪和《莎士比亞戲劇全集》,宋清如撰寫《譯者介紹》《朱生豪與莎士比亞》等文,作為出版「附件」發表於當年《文藝春秋》等刊。

建國以後,人民文學出版社決定再版「全集」,時任社長的馮雪峰先生親筆致信宋清如,就有關出版事宜與其商討。清如接信備受鼓舞,滿腔熱情配合做好工作。1954年,朱生豪翻譯的《莎士比亞戲劇全集》重版發行,出版社按規定匯來2萬元稿酬,宋清如女士謙虛恭敬地將錢款退回,出版社重又寄來請她一定收下……為人處世一向清廉的宋清如女士,執意要划出部分,分別捐獻嘉興圖書館、新聞單位以及秀州中學等,餘下款項購買公債支援國家建設。她的愛國熱情與高風亮節,深受各界人士敬重,當年的《人民日報》還以「宋清如買公債的故事」作了專題報道。

《莎士比亞戲劇全集》的出版,令宋清如女士甚感欣慰——了卻了朱生豪先生的遺願。但她仍心系著朱生豪未竟的「五個半史劇」譯稿。朱氏二弟文振其時在四川大學任教,那邊的「參考資料」和工具書比較齊全。1955年,宋清如決定「請長假」,帶著兒子尚剛前往成都,「全職」從事編譯整理工作。在四川大學的一年時間裡,她完成了整部《理查三世》和三部《亨利六世》,以及半部《亨利五世》的翻譯整理工作。因假期屆滿,另《亨利八世》一部她後來帶回杭州,利用學校教學之餘完成的。爾後,大約又化了將近一年時間,把全部譯稿重新進行一番修訂與校勘。就這樣,一部數百萬文字的世界名著,凝聚了朱生豪、宋清如夫婦大半生心血,被魯迅先生贊為「於中國有益」「在中國留存」的浩大文化工程,終於圓滿划上了句號。

「文化革命」開始後,宋清如女士與中國廣大知識分子一樣難免「衝擊」,成了所謂「階級異己分子」,所有譯稿被當作「毒草」付之一炬;兒子尚剛也因「家庭出身不好」,大學畢業「發配」新疆和田礦區。身處逆境中的宋清如堅信:烏雲終將過去,光明定會重現!

1976年金秋,陰霾驅散,中華大地迎來「百花齊放」,宋清如女士和她編譯的《莎士比亞全集》重獲新生;黃源、曹禺等文壇前輩,親筆致信問候宋清如,不少文學、史學部門也陸續向宋清如約稿……杭州大學吳潔敏、朱宏達兩位副教授編寫出版了數十萬字的《朱生豪傳》,全面介紹朱生豪先生為中國文壇和翻譯界所作的貢獻。宋清如當年離開嘉興時,曾將朱生豪生前給她的信件以及「莎氏譯稿」留在了朱氏故居。所幸「文革」中這批資料居然躲過「劫難」,奇蹟般保留了下來。為推動莎士比亞研究工作的進展,後宋清如女士把這批珍貴譯稿無償捐獻予嘉興市圖書館;又應文化界人士請求,認真整理出朱先生236封書信,編輯出版了《寄在信封里的靈魂——朱生豪書信集》一書,還陸續發表一些詩文,表達自己對夫君的深切緬懷之情。中國莎士比亞研究會聘請她為研究會會員;嘉興市文聯聘她為名譽主席,嘉興市政協吸收她為特邀委員。

上世紀九十年代以後,中宣部倡導「五個一工程」,投資將《朱生豪傳》改編電視劇,並邀請宋清如擔任劇中「角色」。清如女士平生淡泊名利,年屆耄耋之年又體質羸弱,原不想承此「重任」,但為攝製計劃不受影響,她從顧全大局出發,硬撐病體加入演出……整個拍攝過程,由於她全身心投入真實情感,表情非常自然。至電視劇《朱生豪傳》播出後,社會各界反響良好,宋清如女士由此獲得全國電視劇「飛天獎」一項——演出榮譽獎。宋清如女士的晚年是幸福的,讓她最為欣慰的是「文革錯案」得到糾正,兒子尚剛的工作問題得到「政策落實」;孫子之江在北京外國語大學畢業後,分配進入國家外交部門——翻譯世家後繼有人,朱生豪先生當笑慰九泉了。

也許是因為朱先生的英年早逝,給人們心上留下太多遺憾,於是大家對其夫人宋清如女士傾注了更多的關注,無形中給年事已高的老人造成不少「精神負擔」。老年宋清如時常成為媒體的「聚焦」,接踵而至的各種社會事務,直接影響了老人寧靜的生活與健康。1997年6月,清如老人在接待一批外地來訪客人時,突發心臟病急送醫院搶救,終因醫治無效,一代才女溘然長逝,享年86歲。嘉興市政府、市政協、市文化教育部門的領導、宋清如女士的親屬和生前友好,以及她教過的學生約200多人參加了追悼會,她的原籍故鄉張家港市政協和常熟市有關部門也發來唁電,沉痛哀悼這位眾人敬重的愛國老人……「騷人譯莎劇壇神韻當年寒門同吟 才女清歌文苑流芳今日化鶴重尋」,人們吟誦著這副輓聯,感覺這不是宋清如女士非凡一生的真實寫照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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