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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庚選唐詩》導讀

《林庚選唐詩》導讀

自古以來的唐詩選本不知有多少,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無不出於別具會眼的選家之手。這本由著名詩人兼學者的林庚先生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初編選的唐詩選本,也因編選者對唐詩獨特的感悟和識見,饒具個性而在眾多的本子中獨樹一幟,不同凡響。無疑,每一位選家都有各自的興趣所在,由此出發在眾多詩篇中作出取捨,而「興趣」背後,其實又都具有一種「詩美」的理想在。那麼,林庚先生的「詩美」理想又是什麼呢?在這本詩選的弁首部分,有一篇可視作代序的小文《我為什麼特別喜愛唐詩》,對此作了明白的告示。文中說:「唐詩的可貴處就在於它以最新鮮的感受從生活的各個方面啟發著人們。它的充沛的精神狀態,深入淺出的語言造詣,乃是中國古典詩歌史上最完美的成就。」①(P1)作者認為,正是這種「新鮮的認識感」,使他特別喜愛唐詩。而唐詩的新鮮力量乃是由其明朗有力的語言表現和內蘊的充沛精神互為表裡合成的。在這裡,林庚先生對唐詩代表中國古典詩歌最高成就所作的解說,揭示了他心中的詩美理想,這自然也就成了這本詩選的主要旨趣之所在。

林庚先生曾多次以「少年精神」來概括優秀詩篇的精神特徵。他在近年的一次訪談中對此解釋說:「『少年精神』的內涵,就是有朝氣,有創造性,蓬勃向上的,充滿青春氣息,即使是憂傷痛苦,也是少年的憂傷痛苦。」②(P80)對詩歌中青春旋律的敏銳發現和捕捉,是林先生談詩一以貫之的特點,也是他選詩的一大淵藪。這裡入選的不少詩作,便具有這個鮮明的精神特徵。先生在他的《中國文學簡史》、《唐詩綜論》等研究著作里,曾對這些名篇佳作作過點評,我們不妨略加徵引以見一二。如王灣詩句「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次北固山下》),先生評曰:「這麼富於青春旋律的詩句,的確足以代表唐詩的本色。……這青山綠水在詩人的筆下透露著多少欣欣生意,沒有這種生意,『海日』、『江春』的名句也就無從產生。」③(P225)孟浩然的《春曉》:「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先生評曰:「一種雨過天青的新鮮感受,把落花的淡淡哀愁沖洗得何等純凈!」③(P1)王之渙的「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涼州詞》),先生評曰:「既然羌笛還在怨楊柳,春風豈不是已到了玉門關了嗎?這就出現了語言上的奇蹟,說『春風不度玉門關』,而悄悄里玉門關卻透露了春的消息」,「笛中的楊柳也就成了美麗的懷念」③(P238)李白的《橫江詞》:「人道橫江好,儂道橫江惡。一風三日吹倒山,白浪高於瓦官閣」。先生評曰:「在風浪的險惡中,卻寫出了如此壯觀的局面,……它說明了一個經得起風浪的時代性格的成長。」③(P46)李白的《將進酒》:「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先生評曰:「如果單從字面上看,那麼已經是『萬古愁』了,感情還不沉重嗎?……然而更深入的理解是這個形象的充沛飽滿,這才是盛唐氣象真正的造詣。」③(P47)王昌齡《塞下曲》和《芙蓉樓送辛漸》,先生評曰:「其深厚、朗爽、典型、形象,正是最飽滿有力的歌聲」,「它玲瓏透徹而仍然渾厚,千愁萬緒而仍然開朗;這是植根於飽滿的生活熱情、新鮮的事物的敏感。」③(P47-48)白居易的「離離遠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賦得古原草送別》),先生評曰:「這『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簡直可以與『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先後媲美,春天的旋律在唐代詩人們的心中真是何等的深遠。」③(P227)

林庚先生對唐詩中「少年精神」的鐘愛,最典型的表現在對王維、杜甫這兩位詩人詩作的擇取上。王維的詩歌一般公認有早、晚期之分,長期以來他一直被人們認為是以後期《輞川集》詩作為代表的山水詩人,林庚先生卻不以為然。他認為王維晚年的孤寂之作不過是其詩歌生平的一個角落,並不代表他的主要成就。他更看重的反倒是王維那些「全面反映了盛唐時代生意盎然的氣氛」的佳作,其中包括了王維早期所寫的邊塞詩等。這個選本里選了王維十三首詩,以他的「十里一走馬,五里一揚鞭」寫邊塞緊張生活的《隴西行》置於首篇,還選了他的《少年行》、《隴頭吟》、《觀獵》、《送元二使安西》等與邊塞氣氛息息相通、環繞著邊塞為中心的篇什。先生認為,詩里「這種遊俠少年走向邊塞的浪漫豪情,正是盛唐時代少年精神的體現。」③(P116)還有寫日常生活感情的《相思》:「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先生曾評曰:「這麼一顆小小的紅豆,可是那『春來發幾枝』的這一萌發,帶給我們以何等新鮮的感受,……它之所以會那麼流傳人口,便全得力於這萌發的生意。」③(P225)《送沈子福歸江東》:「惟有相思似春色,江南江北送君歸」,先生評曰:「這裡與其說是寫相思,無寧說寫的乃正是無邊春色。」③(P226)即使是寫隱逸題材的詩,林先生選取的也是王維早年寫的洋溢著「一片春的氣息」的《桃源行》,或者是他入山之後所寫的「透露出一絲春的消息」的《山居秋暝》等,而不取那些冷落幽寂之作,哪怕是為過去許多人推崇的名篇。林庚先生之所以認為王維是盛唐時代一個「全面的典型」,是因為「到處都是一片富於生機的春色,到處都有新鮮的綠意,這綠意變成空氣,化為細雨,構成了王維詩歌的總體氣氛。」③(P121)這種對王維詩作的重新讀解,完全不同於宋元以來一般的傳統評價,從中不難看出這本詩選獨到的價值取向。

杜甫在一個動亂的年代歷經苦難,四十歲不到便自稱「杜陵野老」,此後稱老的地方更是不一而足。當然他也有意氣風發的青少年時代,寫過不少如盛唐時期一般風格的詩篇。可是在這本詩選中,僅有兩篇(《望岳》和《送孔巢父謝病歸江東兼呈李白》是選自杜甫前期創作的,其餘的全寫在安史之亂髮生之後。林庚先生對杜甫所著力把握的,不是少年春風得意時的歡快,而是亂離時期對春的執著追求和希望,這是「少年精神」一種特殊形式的釋放和迴響,同樣是彌足珍貴的。如《春夜喜雨》:「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先生評曰:「這種細微潛在的感覺,已到了聽不到看不見的程度,卻又透露著多少欣欣生意,它的力量終於帶來了『曉看紅濕處,花重錦官城』那麼新鮮飽滿的感受。」③(P226)杜甫的《洗兵馬》「簡直就是一首春的旋律的長篇交響詩,把壓抑在深處的感情一下子爆發出來」,「一氣呵成,千古絕唱,彷彿是大地回春的一支凱歌」,③(P226),而寫於安史之亂初步平定時的《聞官軍收河南河北》,唱出了「那麼奔放的歌聲」,「這末後兩句的流水對,把詩人歡快的心情寫得何等充沛,春的旋律便又回到詩人的心中」,林庚先生於是認為:「這一再點燃的春回大地的心情,在安史之亂中從未熄滅過,只是暫時被壓抑著而已。」③(P227)即使是像《秋興》、《詠懷古迹》、《登高》這些秋天的悲歌,先生的解讀也是:「正因為那春回大地的希望在詩人心中原來是如此強烈,一旦清醒的看到它時終於無力挽回,便無往而不成悲涼的歌唱了。」③(P227)

林庚先生對唐詩精神特徵的詩性把握,不僅體現在他對具體作品的解讀上,也體現在他對文學潮流的史的觀照上。如果說,唐詩本身是一個波瀾壯闊巨大持久的高潮,而這個高潮又被傳統地分為初、盛、中、晚四個時期;那麼,盛唐時代就是唐詩的最高峰,因為「盛唐時代的詩歌發展正是處於最蓬勃健旺的時刻」。③(P25)林先生認為,「蓬勃的朝氣」、「青春的旋律」、「無限的展望」便是所謂「盛唐氣象」、「盛唐之音」的本質,它是一個時代的普遍性格,而不單屬於某幾個詩人。③(P35)基於這種認識,盛唐詩歌在這個選本中佔據了無可置疑的中心位置。這裡所說的中心位置,不僅指所選作家作品的數量以盛唐時期為最多,而且就是對初、中、晚唐另外幾個時期的作品,也都以其精神特徵是否指向盛唐而定取捨。林先生是把唐詩作為一個完整的潮流來看待的,既然有高峰,那麼高峰前有潮頭(初唐),高峰過後有轉折(中唐)和潮尾(晚唐),儘管它們的水勢不同,可是在生生不息的流轉中卻互通消息。「流水昨日,明月前身」,林庚先生屬意的正在這種互通消息之處。如初唐時期所選盧照鄰的《長安古意》以年青活潑、騰踔奔放的調子,嘲諷了驕橫一時的權貴;駱賓王的《於易水送人》,風骨凜然;王勃的《送杜少府之任蜀川》,「性情聲色乃結合為美與力的表現」③(P200);陳子昂的《感遇》其三十四,有遊俠邊塞,有理想不平,具有「英雄式的性格」③(P19),而他的《登幽州台歌》,更是以「它的光芒遙遙的照亮了盛唐的詩壇」③(P20)。盛唐過後大曆時期,詩壇流行的是以律詩的駢儷點綴昇平,選本所選的卻是韓翃的《寒食》、盧綸的《塞下曲》等篇什,前者「儼然是開元間氣象」,後者所發的邊塞歌唱「也依然是盛唐氣象」③(P48)。選本中所選中唐李益的詩,在數量上超過了韓孟等大家(李五首、韓二首、孟四首),而且都以邊塞為題材;晚唐杜牧選的則是以七絕寫的政治抒情詩,這兩位詩人的這些詩作都是「盛唐詩歌中心主題的再現」「再現了盛唐的遺音」③(P310-311)。總之,無論是「潮頭」的醞釀孕育,還是「轉折」「潮尾」中出現的遺音嗣響,都是以盛唐氣象為指歸的。先生是以截斷眾流、凝注高峰的態度和眼光,向唐詩最精華處進軍,這個選本也就成為一個以弘揚「盛唐之音」為基調的典型文本。「盛唐之音」本是以朝氣蓬勃的青春旋律作為最「動人心魄的主旋律」的,就此而言,這部為青少年編選的唐詩也可說是一部名符其實的「青春之選」。

深入淺出的語言造詣,是林庚先生詩美理想的又一個重要方面。詩歌作為語言的藝術,它的創造性便集中表現在語言上。唐詩作為中國古典詩歌最高成就的代表,它的語言的最鮮明的特色,就是明朗不盡,天然本色,而又富於藝術的表現力和感染力。這一方面固然得力於它和生活語言的打成一片,另一方面也是語言高度詩化的結晶。這個過程當然不是一蹴而就的。僅從這本詩選所選的百餘首詩篇中,也可約略看到唐詩語言如何走向成熟的高峰,以及達到高峰後又漸漸出現分化的歷程。選本以初唐王績的五律《野望》打頭,因為這首詩「擺脫了六朝以來貴族化的華靡和雕飾,創造出一種非常樸素的詩歌語言。」它「完全擺脫了賦體,正標誌著詩賦消長這一鮮明的歷史轉變。」④(P199-200)盧照鄰的《長安古意》以「更富於流動的音樂感」的七言歌行,在繁富的鋪敘中寄託了寒士的不平,「那無拘無礙的解放情操,通俗而奔放的縱情歌唱,乃是詩壇深入淺出最好的基礎」④(P203)而王勃的七言詩《騰王閣》也透露了語言芟繁就簡,尋求駢儷和質樸統一的走向。③(P202)至張說的《鄴都行》,我們更看到了進一步「擺脫賦體殘餘影響而奔向更為渾厚豪邁」的七古④(P203)這些詩篇彷彿都是唐詩語言一步步走向成熟高峰的「節點」,透過這些「節點」,語言解放的軌跡歷歷可見,而這解放的力量就來自「詩壇趨向自然流露的巨大浪潮。」③(P57)盛唐詩歌是這個解放水到渠成的結果。林庚先生認為「唐詩的走向高潮,詩歌的特色就表現為更近於自然流露;這乃是藝術上的歸真返樸,語言上的真正解放。」③(P55)而最明顯的標誌,就是七古和絕句成為詩壇的寵兒。七言為詩壇提供了一種更顯得俚俗而易於上口的節奏,七古融合了樂府歌行的特點,它的大開大闔的變化,一氣呵成的氣派,使得它「成為最具有個性解放的一種體裁。」③(P110)「絕句雖然最為短小,卻是最富有生命力的,它是最接近於歌的,最有別於散文的,最『天然去雕飾』的。它的登上詩壇,意味著詩歌語言的完全成熟而歸真返樸,是唐詩高潮中最鮮明的一顆明珠,最突出的一個標誌。」③(P58)

林庚先生作為一個學者對唐詩語言發展歷史的認識,和他作為一個詩人堅守的「明朗是詩的美德」的美學信念,是完全一致的。因此在這個唐詩選本里,在各體詩歌中,七古和絕句佔有明顯的優勢。除初唐詩歌入選的以五律居多外,其餘的時期均可看出同一傾向。盛唐的張說、張若虛、賀知章、王之渙入選的均是他們所作的七古或絕句,其中張若虛的名篇《春江花月夜》,林先生認為實際上是由九首絕句接連而成的抒情長篇。③(P56)盛唐三大家中,李白共選二十一篇,其中七古、絕句佔了十五篇;王維共選十二篇,其中七古、絕句佔了六篇。至於寫邊塞題材的詩人如王昌齡、高適、岑參、李頎等,更是以七古或七絕為主。盛唐後大曆時期的詩人如劉長卿、韓翃、韋應物、李益等,以絕句入選居多。中唐時期白居易入選十首,其中七古、絕句佔六篇,其餘如韓愈、柳宗元、劉禹錫、元鎮、李紳、李賀、張祜等也都以這兩體為主入選。晚唐的杜牧入選的五首全為絕句,溫、李這兩種詩體也佔有一定比重。從以上的約略統計,不難看出這個選本的重心所在。這當然不是僅僅從詩歌體制上著眼,無寧說是編選者對唐詩明朗自然語言成就的一種彰顯和強調。這並不意味著唐詩其他各體的語言就如何遜色,事實上,像杜甫入選的五古,無論是新題樂府如《新安吏》、《石壕吏》,口語化一氣呵成的《兵車行》或以白描手法取勝的《贈衛八處士》,都貼近生活語言而饒具韻味。而崔顥入選的《黃鶴樓》,雖是律詩,卻因詩情的奔放而突破了平仄律和排偶要求,它不完全像律詩卻接近七古,反而被譽為七律之冠,這說明「整個詩壇的高潮乃是以絕句與七古的自然流露的特色為基調的。」③(P58)不同於一些「學院派」的唐詩選本,林庚先生的選詩旨趣既不在全面展示作家的語言風格,也不在平分秋色地呈現各體的成就。即使對於杜甫這樣的大家,對他所寫的瘦硬拗澀或逸宕綺仄之詞,也一概不予選取。中唐之後,詩壇發生分化,詩歌語言的統一漸漸走向「深入」和「淺出」兩端,編選者的銓衡尺度也更見矜嚴,如中唐「深入」一派的開山祖韓愈,僅有兩首詩入選,苦吟派代表人稱「郊寒島瘦」,本書僅選孟(郊)而舍賈(島)。「淺出」派的代表詩人如「元白」「張王」,本書也只選前者而舍後者等等,不一而足。除了因選本篇幅有限的原因外,也可見編選者無意講究對入選詩人作銖兩必較的平衡。這裡的詳略去舍,乃是從一種理想的、詩歌語言典型出發來斟酌確定的。

唐詩在語言上的創造性,不僅是植根於深厚的生活土壤之中,所呈現出的明朗不盡、渾然天成的風貌,而且還在於它的高度詩化,即「使語言中感性的因素得以自由地浮現出來」③(P265)的力量。缺乏了這種力量,語言就不可能從生活走向藝術。林庚先生認為,唐詩之所以能給人以新鮮而豐富的感受,之所以能言有盡而意無窮,其奧秘在於其詩歌語言充沛的飛躍性。「飛躍性乃是詩歌語言的基本特徵」,「飛躍性的充沛自如,乃是一種詩歌語言完全成熟的表現,也是詩歌抒情性的豐富湧現。」③(P56)這個選本里入選的許多優秀詩篇,都堪稱是這方面的典範。例如王昌齡的「秦時明月漢時關」(《出塞》),林先生解說道:「只這麼一句,便將那千百年邊塞的歷史作了何等鮮明的藝術寫照,這裡飛躍時空,直達唐代」,「這統一盛世的邊關之情如雕塑般地屹立在漢唐之間,開門見山,流傳千古。」③(P271-272)這是以時空的飛躍豐富了邊關之情的歷史蘊涵。杜甫的《哀江頭》,寫唐玄宗與楊貴妃一同嬉遊的場景:「輦前才人帶弓箭,白馬嚼嚙黃金勒。翻身向天仰射雲,一笑正墜雙飛翼。」緊接著出人意表地一轉:「明眸皓齒今何在,血污遊魂歸不得」,略去了整個馬嵬坡事件的過程而直接飛躍到悲劇的高潮,這就不止是時空的飛躍,而且是人物命運由大喜至大悲的飛躍了。③(P139)錢起的「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省試湘靈鼓瑟》),是從聽覺到視覺飛躍的著名例子,類似的例子還有如柳宗元的「煙銷日出不見人,欵乃一聲山水綠」(《漁翁》)、白居易的「曲終將撥當心畫,四弦一聲如裂帛。東船西舫悄無言,唯見江心秋月白。」(《琵琶行》)林先生對以上詩句解說道:「『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這青的感受其實正是出現在曲終的剎那間,真要是餘音已不復在耳時,數峰也就不那麼青了。『欵乃一聲山水綠』,也只是在『欵乃一聲』的剎那間,山水才綠得那麼新鮮。同時又正是「『江上數峰青』,青得那麼出色,才更見出『妃瑟冷冷』的不盡之情,正是『山水綠』,綠得那麼新鮮,才見出『欵乃一聲』中那漁翁的本色,也正是『唯見江心秋月白』,才更見出那琵琶演奏者的感人之深。」③(P269-270)可見,正是這種語言的飛躍性帶給人新鮮的印象和無盡的言說,也正是這種飛躍性,使詩的語言突破了一般概念的局限而「翱翔於感性交織的天地。」③(P269)

唐詩語言的飛躍性和感性的交織性是二位一體密不可分的,這從上述詩例中已可見出。還可補充選本中的幾個例子。王維《積雨輞川庄作》的兩句詩:「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林庚先生認為這兩句好就好在「漠漠」、「陰陰」四個字,因為這四個字把本來兩個平行的各不相干的景緻聯繫了起來:「陰陰讓夏木有了一片濃陰之感,漠漠使水田蒙上了一片渺茫的色調,……從濃陰的深處到渺茫的水田,到鮮明的白鷺,越發襯托出白鷺之白與茫茫中飛動的形象,使得整個氣氛鮮明活躍,潛在的感情因素如魚得水地浮現出來。」③(P270)沈佺期的《雜詩》:「可憐閨里月,常在漢家營」,林庚先生說:「這裡是飛躍千里還是連成一片呢?其實正是那飛躍千里才見出那心心的相連,也正是那心心相連才有力量飛躍千里。」③(P271)王維和沈佺期的這兩首詩,一首主要是寫景的,一首主要是抒情的,可是在詩歌語言上卻同樣具有飛躍性和交織性的特點。唐詩的形象豐滿鮮明,而又無往而不具有很強的抒情性,是離不開這種高度詩化充滿創造活力的語言造詣的。正如林庚先生所總結的:「若沒有感性潛化的交織性,語言上的飛躍就無所憑藉,沒有飛躍性的語言突破,感性也就無由交織。詩人的創造性正是從捕捉新鮮的感受中鍛煉語言的飛躍能力,從語言的飛躍中提高自己的感受能力,總之,一切都統一在新鮮感受的飛躍交織之中。」③(P271)誰會感受不到唐詩的新鮮力量呢?但要解開它憑藉什麼獲取這種新鮮力量的原因卻並非易事。林庚先生作為一位耕耘詩壇、深知創作三昧的詩人,對此顯然是獨具會心的。這就使這本詩選不同於一般的「學人之選」,而帶上了「詩人之選」的鮮明特色,編選者以詩人對語言的敏感和深入體認,更充分集中了唐詩語言的精粹,使這本詩選具備了以少勝多、以簡馭繁、舉一反三的特點而在眾多選本中勝出。

讀林庚先生的這本唐詩選,使我們不由得想起一本唐人選唐詩的著名選本,那就是殷璠的《河嶽英靈集》。殷璠編選的這本詩選以盛唐詩作為代表,因其高懸「聲律風骨兼備」的詩歌美學理想而為世人所重。林先生的選本秉承了這個傳統,彷彿是前者在現代的迴響。林先生曾經說過:「文學的核心應該是新鮮的青春生命」,又說:「我們應當如何讓人生中常有新的感情,常因為那情緒的潮汐而充沛;這正是今日一切的主題。」③(P253)這或許也是我們閱讀這本詩選應有的態度。

參考文獻

①林庚:《林庚推薦唐詩》,瀋陽,遼寧少年兒童出版社,1992.

②林庚,張鳴:《人間正尋求著美的蹤跡》,《文藝研究》,2003(4),80頁.

③林庚:《唐詩綜論》,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7.

④林庚:《中國文學簡史》,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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