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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邊的父親

1

父親電話里很興奮,說了半個鐘頭。我其實沒太聽清楚,只記得他說,這裡比夏威夷更美。他沒去過夏威夷,但我想,他這麼說一定有他的道理。他說,他已經看好了一套房子。我說,好吧,過兩天我過來交錢。

我心裡很為他高興,他已經77歲了,還這麼熱愛生活。這些年,他一直從城市逃離,先是回老家修老宅子,因為生活不方便,就在鎮上買了一套小房子,後來我給他買了一套河邊的大房子。

等我到了父親說的海邊,我的心卻一沉。旁邊有一個海濱浴場,但很普通,只是來的人比較少,所以顯得乾淨些。父親指著遠處的幾塊大礁石說,那幾塊石頭特好,以後我在那兒釣魚。我點點頭,不想掃他的興。

我說,這裡交通好像不太方便。他說,沒事,我買部電動車就行。我說,這個地方冬季春季太冷,你只能夏季秋季來。他說,我是海邊人,我知道。

父親熱切地規劃著未來,平時寡言的他滔滔不絕,說以後親戚朋友過來,可以從家裡散步到海濱浴場,可以吃直接從海里網捕的海鮮。他腦海里的大海,肯定不是我眼前的這片海。他賦予了太多希望。他滿懷喜悅。那片大海彷彿是他的金光大道。

我頻頻點頭,算是回應。父親身體健康,是我的福氣。但我心裡有些酸楚。父親很怕死,他忘記死亡的方式就是不停奔跑。我媽說,他為了中午一餐兩個人的飯菜,可以一個早上騎電動車跑菜市場四趟。來來回回往返城市和老家,他是為求得一處安寧之所。當內心的恐懼再次襲來,他奔向了自己渴望的那片海。

2

我盡量剋制自己,不發表意見。我怕不小心觸怒他。他認定的東西,任何人只要有一點反對意見,他就會爆發。但回到家,當他興高采烈地暢談他未來的夏威夷生活時,我一下沒管好嘴,說,其實就是海濱浴場度假區,你要想來,就住旁邊的喜來登,住一兩個月都行,不一定非要買房。父親叫了起來:酒店又不是自己的,怎麼一樣,那麼小!又不能自己做飯!

坐在沙發上的父親騰地站了起來,對母親吼道:我早就跟你說,不要告訴他,我就知道是這個結局。我自己的事情,我定期上有錢,我都快死了,不要你們管!

父親盯著我媽,沖她發火。因為她是我和父親的中間人。從小到大,我和父親很少很少直接交流。我知道他的一切,都是母親告訴我的。父親知道我的一切,也都是通過母親。

他滿臉陰鬱,嘴唇發抖。我趕緊別過臉去,我不忍看見,這喚起了太多不快的回憶。我小時候很怕看見他的臉,平時沒有笑容,一旦被激怒,就眼睛布滿血絲,脖子上青筋暴露。我平時和他說話,都盡量避開眼神交流。我很怕看他的眼睛,就好像我能看進去,裡面不僅有一個瘋狂的他,還有一個虛弱的自己。

我說,我沒說不買,只是說住酒店也是一個選擇,我自己比較喜歡住酒店。我媽趕緊搭腔:住酒店也沒啥不好,你不喜歡就買唄,不要一點小事就吵。她說完,眼神示意我,不要再多說。

你以為我想跑這麼遠嗎?父親說,我覺得自己很失敗。天底下有這樣的兒子嗎?誰家父子不吵架,但我和他吵架,他和我絕交。都快十年了,連孫女也不讓我看,現在孫女在美國……

父親說的這個兒子是我哥。我哥家的保姆是我爸找來的,是他遠房親戚的一個小妹。我嫂子發現她的錢包里經常少了現金,認為小妹手腳不幹凈,把她辭了。父親暴怒,覺得這一定是誣陷,說他這個宗族不可能出小偷。他甚至說,有可能是我哥偷的,因為他吝嗇,視財如命,又是妻管嚴,所以偷點小錢花花。這麼傷人的話一出口,兩家鬧得天翻地覆,互相上門指著鼻子吵架,把以前所有心裡的積怨都搬出來了,甚至差點動手。最後,大家的心都傷透了,徹底決裂。

父親大動干戈,有一個隱秘的原因。我奶奶以前在香港給人當住家保姆。他不僅以為自己是在捍衛宗族,而且以為在捍衛他的母親。他蠻不講理,因為他不想分辨是非,只想投入自己的情感。他覺得自己在保護弱者,所以他的憤怒是正義的。正義的父親不容侵犯。在送小妹回老家時,父親還往她手裡塞了幾千塊錢。

我阻止不了這場撕裂。我和我哥不熟,我經常忘記自己有個哥哥。從小到大,我們住在同一屋檐下,但就像兩個租客,除了寒暄,客套一下,就沒幾句話可講。我記得好像是很小的時候,我和我哥爭搶玩具打架,父親把我們各自揍了一頓。他叫我們以後別在一起玩。然後我們之間就拉開了距離。就這樣,幾個月過去,幾年過去,十幾年過去,幾十年過去。在這個家裡,父親有盡義務,但三個男人彼此之間沒有交流。

我媽也無法阻止,她無條件支持自己的丈夫。

當父親站在客廳里喋喋不休數落我哥時,我的思緒飄到了很遠的地方。這些話我聽過千百次了,由得他宣洩出來就好。有太多的心結,沒人知道怎麼解。而且,那都是太久之前打的死結,早就長在了肉里,扯一扯都會疼。

3

父親爆發後,平靜下來就會懊悔自責。我了解這種心理變化。我也一樣,可能是遺傳,只不過我越來越少爆發,只有無盡的懊悔自責。憤恨總與痛苦相伴。

晚飯時,父親說,這樣也好,吵一吵,我們把心底話說了出來。嗯。我說。他說,我以前一心撲在工作上,對你關心得不夠,只懂得管你吃管你穿。所以,你每次打電話,和我說話,從來不喊爸,但我不怪你,是我造成的。

我很難堪,很不習慣這種懇談會。但我硬著頭皮解釋:這是習慣問題,我可以和我媽開玩笑,頂嘴,和你不行,和你沒有這麼親。但這真的成習慣了,改不了了。

我不怪你,是我不懂當父親,從小我就沒有父親在身邊。你一定覺得我是失敗的父親。

我沒吭聲。父親說,有一個秘密我一直沒跟任何人說過,為什麼我會精神失常。

這是我家裡不敢輕易觸碰的一塊傷疤。在我大學將要畢業的那年,父親因為生意失敗,精神崩潰了。後來被送進精神病院。幸好,住了一段時間,他恢復了理智。出院後,他辭去以前的職務,找了個閑散的崗位,之後就再也沒犯病。

父親說:那一年,我做鋼材被人坑了,一下損失上千萬。連續幾晚上失眠,開始出現幻覺,認為是自己最好的同鄉聯手對方騙我。我打電話給派出所報案詐騙,因為和他們很熟,他們馬上派人去抄對方的家。我躲在外面看,他們人衝進去,不知道為什麼開了槍,把我嚇壞了。幸好我同鄉不在,不然出大事。那槍響把我嚇醒了,第二天我趕快去銷案,雖然關係很好,但費了好大的勁才銷案。我同鄉直到現在也不知道這是我乾的。但那晚之後,我就睡不著。我很怕被報復,怕黑社會綁架你。我越想越害怕。

我記得父親那時候整夜站在窗前,盯著對面的街道,瑟瑟發抖。當時在我的心裡,那是一個很可鄙的形象,一個懦夫,一個被嚇破膽的人,激起的不是同情,而是厭惡。只是為了公家的生意,太不值當了。背後真正的原因是什麼、其實早就不重要了。但可能對父親重要,他想喚起我對他的尊重。他不想此生留下這種遺憾。

你知道你哥說過什麼?父親說,他說他救了我一命,他安排精神病院把我抓進去的,他向我邀功。其實是無知,假如給我吃安眠藥,讓我恢復睡眠,就會好了。你也看到,那裡面都是精神病人,神智不清的。我被抓進去和他們一起,還要掃廁所。

我們那時確實很無知,你每晚站在窗前,我們都怕你跳樓,我說。

我出院的時候,醫生說我沒有精神病。父親說,他問我是不是因為貪污,心理壓力太大造成的。這是一種看法。還有一種看法,我進過精神病院,一定是個精神病。

我低下頭。我還記得那個早上的情形,兩個大漢,把父親按倒在地,父親大喊大叫:我不敢了,求求你,我沒有精神病。到了醫院,他們給他穿上拘束衣,用輪椅把他推進隔離區。我們和他隔著一道欄杆。看著隔離區全是夢遊般的病人,喃喃自語,怪叫怪笑,我一下崩潰了,號啕大哭。

雖然事隔那麼久,依然有一股酸楚湧上眼眶。我趕快站起來,離開餐桌。我不想被人看見心軟。

4

第二天一早起床,我的喉嚨劇痛,頭昏昏沉沉,顯然中了流感。父親說,他約了十一個親戚,中午請他們去魚排吃海鮮,慶祝購新房。

魚排上,父親很活躍,話很多。我媽說,你們總以為他不愛說話,你看今天他多愛開玩笑。父親說,人越接近死期,就應該活得越輕鬆,所以我要住海邊,因為我這個人一到海邊就活了。我說,住在海邊有個好處,以後就徹底享受寧靜,不用像現在這樣,騎著電動車到處跑,年紀大了,這樣挺危險的。父親說,不怕,我騎著電動車,帶上你媽,很浪漫,要死就一起死。飯桌上頓時一片靜默。

吃完飯,有個親戚說要去接孩子。但父親攔住他說,大家去一個好地方,只需要七分鐘。他說,那是一條貝殼積澱的長堤,風景很美。那裡還有一座廟,他曾經想在那兒出家。見路程不遠,大家就驅車前往。

路雖不遠,但要經過兩條小路,有些顛簸。確實有一條長堤,但雜草碎石覆蓋著,截面不清晰,看不出任何特殊的地質結構。廟也很小,只是一座天后廟,側邊有個房只擺得下一張行軍床。

中午太陽有些猛。有部車出了點小狀況,車前蓋打開,不斷地冒起白色的水蒸氣。透過水蒸氣,我望向父親,他正興奮地告訴親戚,這樣的長堤全世界只有兩條,一條在日本。

我突然又想起他被抓進精神病院的情景。我看見他的恐懼,也看見了我恐懼的未來。但這次我眼裡沒有淚,因為我看見兩個白衣裳的天使從天而降,落在了堤上。他們將父親按倒在地,然後緩緩升起,把他送到了天上鑲了金邊的雲層後面。

天使會來的,我們的恐懼都會被赦免。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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