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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文潔華:芭特勒對薩特身體觀的閱讀探析

近年,女性主義哲學家及生物學家都在致力於對「生物之性」(biological sex)的反思。美國哲學家茱迪恩·芭特勒(JudithButler)便是其中一位。其著名的結論即說:身體不過是被「置放」於(posited)或「符示」(signified)為在其行動之先的一個存在。假若真的如此,那便不能說所謂身體在模仿些什麼或再現些什麼了,雖然這種置放的過程同時在組成及條件化著身體的「物質性」。①芭特勒認為這種置放的出現,跟一種性別化的問題項有關,其中的思考早已化成連串理所當然地跟性(sex)與性性(sexuality)相關的論述,並同時存有化(ontologizes)了及固定化了身體物質性,將之理解為一個不可約化的觀念。②

  法國思想家艾惠嘉維(Irigaray)跟芭特勒同一口徑,認為在男性與女性(形式與物質,心靈與身體)的二元性中,「女性」並不是一個智性的語辭,而是被言說成一種更深層的物質性,也就是使任何存有成為可能或不可或缺的必然性。③除了哲學以外,社會上的不同禁制與及性別的文化制約標準,亦同時在建構及規劃著形形種種的身體。芭特勒有關的著名作品包括GenderTrouble(1990),Bodies That Matter(1993)以及The Psychic Life ofPower(1997)等。

  芭特勒亦曾再思西蒙·迪·波伏娃(Simone deBeauvoir)的著名命題:「一個人不是天生為女人,而是漸漸成為女人」。芭特勒認為這話雖為黠語,但仍意涵著生物之性乃一不可或缺的本質。芭特勒並不認為性別是不自然的,或不過為一項文化的建造(見芭特勒「Sexand Gender in Simone de Beauvoir"s The SecondSex,」一文,1986)。早在1987年,芭特勒已透過法國女性主義者蒙妮克·維堤(MoniqueWittig)及法國思想家福柯(Michel Foucault)來討論她自己對波伏娃的閱讀,並提出其所謂性別發明論提綱(aschematic outline of a theory of genderinvention)。④她小心強調說,討論性別的「發明」並不就是說那是一種截然的創作行為,相反地,性別乃是不斷在漸漸形成的。它是在一個不能沒有性別的文化中的一種建設,一個過程,一項計劃。

  波伏娃的《第二性》並非就是薩特的《存在與虛無》於女性問題或處境上的應用。事實上,對薩特哲學的理解,在很多方面都能提高我們對波伏娃思想的欣賞,並認定她是一個具原創性的思想家。⑤波伏娃便曾說意識存在於一個人的身體當中,並且在文化的脈絡里,參與形成一個人的性別。⑥關於這點,芭特勒有如下的閱讀。⑦

  (1)對波伏娃來說,成為一個女人,乃連串具目的性及調適性的行動,且要漸漸掌握的一種技巧。這便是薩特之所謂「計劃」,並假定在文化上已建立好了一套身體的風格及意義。芭特勒的問題是:當「成為」乃意謂「既定的目的或體現」的時候,波伏娃的宣言便似已肩負了薩特的「選擇」。但如果性別在某意義上是一種選擇,那又怎麼解釋說我們的存在,早已是文化地界定了或演繹了呢?性別又怎可能同時是一種選擇又同時是一項文化的建構呢?

  (2)波伏娃在《第二性》中以性別為一項計劃,帶來了思疑。芭特勒則嘗試建議一套能從存在性的選擇中標示出文化意義的性別理論來。「選擇」在這裡便表示了一整套「泥足深陷」的,於文化規範中的身體演繹過程,意即它並非從一種「虛無」或自由的意義里來。當身體被理解為性別意義的文化場,那便說不清身體的哪些方面是自然的,哪些又可以脫離文化的印記。事實上對芭特勒說來,根本不可能找到一個可以先於文化演繹的身體,而性別則是肉身的文化場。

  (3)芭特勒提出的問題包括:如果性別是在文化及選擇的辯證過程中決定的,那「性」(sex)的角色又是什麼?我們是否應該結論說性與性別的區別不過是次序問題?波伏娃有沒有把其著名的宣言的原本意義推翻了,還是那個宣言比原先的閱讀其實更耐人尋味?

  芭特勒認為要解答上述問題,必須要再思波伏娃對性及性別的區別,而其中即觸及本文要探討的薩特對波伏娃的影響。

薩特的身體與笛卡兒之幽靈

  芭特勒就薩特和波伏娃的思想應用於性別時是否涉及了選擇提出了疑問。她認為說我們選擇自己的性別這一想法,帶來了一個存有性的疑問。首先,要我們站在一個性別以外的位置,繼而退後去選擇自己的性別似乎是不可能的。她說:「如果我們常常經已是性別化了的,那又說我們選擇了我們所已經是的,又有何意思呢?」⑧這一點,不單看來是個「套套絡基」(tautology),且也假設了有一個在選擇的我,存於它所選擇的性別之前。這我同時是笛卡兒式的我,即一個自我結構,在語言及文化生命以先生活著和掙扎著。芭特勒說薩特在《存有與虛無》中欲言又止地回答著這個問題:意識離開了身體以後,還有沒有任何存有性的位置呢?這一個隱晦項再現了一種笛卡兒的心物二元論;這情況在波伏娃的《第二性》里雖然沒有那麼明顯,但她的理解卻也包括了下列幾點:

  (1)在「第二性」中,我們可見波伏娃在努力把薩特理論中關於身體自由的言論推向極化。在《存在與虛無》一書中關於身體的一章,明顯可以閱讀出笛卡兒主義對薩特思想的影響,雖然從中亦見出薩特驅走笛卡兒幽靈或修正有關思考的嘗試。

  (2)雖然薩特說個人的身份與身體有著共同的廣延性(身體乃一個人生活的面相),但他亦建議說意識在某些意義來說是超越了身體的。⑨但在芭特勒的閱讀中,薩特其實並沒有否定笛卡兒主義,而是將其有關心物的思考同化為意識的一個內在性的部分或特點。他也試圖把個人身份缺乏身體性或視之為超越性的看法視為弔詭,又以意識為身體性的。

  (3)依薩特來說,意識同時具有身體性同時又為超越的這種二元性乃內在於個人的身份,將其單單視為其中一項是不切實際的。

  我們可以在《存在與虛無》中,見出上述的閱讀。在其中,薩特有如此詳細的見解:

  「笛卡兒說過『心靈比身體更加容易認識』。由此他要根本區別能夠反思的思想的行為和應該通過神明保證其認識的身體的行動……但是這些現象完全不是意識的純粹行為……自為的身體絕不是我能認識的結合物:它在此處被超越,它只有在我通過自我虛無化而逃避它時才存在……因此在一個意義下,身體是自為的必然特性,身體必然來自作為身體的自為的本性,就是說,自為虛無化地逃避存在,這種逃避是在介入世界的形式下進行的。」⑩

  芭特勒強調說,雖然薩特的所謂「越過」(surpassing)身體不能被理解為預設了一種心物二元論,但我們還須明白這種自我超越其實是一種身體性的活動,從而再思我們慣常對「超越」及心物二元的意念。在畢氏對薩特的閱讀中,我們可以越過身體,但並不等於說我們可以離開身體。這是因為身體並不是靜態的,而是具意向性的一種模式,也是帶有方向和慾望的力量。她說:

  「作為參與世界的一個條件,身體是依存於自身以外的存有。它參照著世界亦因而將自己的存有性狀態為一個參照性的現實。對薩特來說,身體乃活出及經驗人類一切追求的脈絡及媒體,因為薩特認為所有人皆追尋未經實現的可能性,人類也是這情況下『超越』自己。」(11)

  這情況是一種體會(身體性的經驗),而身體乃經驗為一個「成為」的模式。薩特在《存在與虛無》中說存在便是我們自己的選擇,不能掌握的身體便是一個選擇,說明我們並不就是固定了的。(12)

  芭特勒強調,在波伏娃的觀點中,我們雖然是「成為」我們自己的性別的,性別卻不能追溯到一個可堪定義的來源,因為它自身是一個不斷在創造和形成的活動。波伏娃對薩特的閱讀,導致她把性彆強調成一個不斷在組織著過去及未來的文化規範的當代方式。因此,性別作為把主體置身於此等規範的方式,也同時使身體在世界中活出一種主動的風格。(13)

性別即選擇身體即處境

  那麼說來,性別是否是一項選擇呢?對芭特勒來說,答案是肯定的,一個人在選擇性別。但這並不是說一個人在選擇主體與及被選擇的性別之間的一種存有性介面上作出選擇。對芭特勒來說,笛卡兒式的那個可以自由選擇的主體是虛構的。她把波伏娃的性別觀跟薩特的前反省式的選擇結合起來,並賦之予一個具體的文化意義。前反省性的選擇是薩特的所謂「半知識」(Quasiknowledge)的一種即興的行動,它並不是全然知覺的,而是屬於我們作出了選擇而懵然不知,後來才知覺的那種。

  從波伏娃的表述看來,她似乎把「成為女人」的概念看成為一種逐步進行的性別選擇。有關的計劃是陰晦的及具策略性的,特別當一個人身處於一個充滿了禁忌,偏見及防守的文化現實里,性別更是一項別具用心的過程。芭特勒強調說性別的選擇乃預設了某種身體,或在一個經已建立了不同身體風格的世界裡,去選擇如何活出或穿戴著一個人的身體。(14)這提醒了我們芭特勒著名的性別表演論,以及當性別出了問題或脫軌的時候的痛苦。芭特勒說如果人類的存在總同時是性別的存在,那在既成建制里的性別遊離便同時也把一個人的存在變作了問題。我們得常常面對作為一個男人或女人,或其它性別身份活著時會碰上的選擇和負擔,而這種自由又會因為社會的鉗制而顯得沉重起來。(15)

  但芭特勒對波伏娃的作品有更多的閱讀,並認為她平衡了薩特模稜兩可的心物觀,以及指出了笛卡兒式非體性的自由概念的限制。(16)她的閱讀包括以下兩點:

  (1)在《第二性》中,波伏娃指出了男人在傳統上總跟人類存在的非體性或超越性性質,女人則跟身體及人類存在的內在性性質關聯一起的這種文化處境。把女人定義為「他者」,男人便看似跟身體無關,且同時把身體視為人類的腐朽及人生的過渡性及限制性等象徵。男性的「我」因而便是一個非身體性的心靈。可是,對非體性的追求是自欺欺人的,因為我們總不能否定身體的存在。芭特勒認為波伏娃以一個人的身份總包涵著身體及超越性兩種性質,跟上述的觀點便並不一樣。(17)

  (2)波伏娃提出了以身體作為處境(Situation)的觀點,這觀點正好有別於把男性視為非體性以及把女性從屬於身體這兩種概念。把身體作為處境,至少有兩重涵意:其一,身體乃文化意義的一道軌跡,因為它是一個在社會環境下被定義及被設置的物質現實;其二,身體同時是一個處境,要不斷接收,閱讀或再閱讀。這便是所謂「存在」於一個人的身體之中,其中的接受過程正在具體地政治化了一個人的生命。

  波伏娃說:

  「每個主體都要十分明確地通過開拓或設計去扮演自己的角色,而這種開拓和設計被視為一種超越的方式。他只有不斷地追求別的自由,才能夠取得自由。我們沒有理由為目前的生存進行辯護,除非它發展到無限開放的未來……每個打算為自己生存辯護的人,都會認為他的生存含有一種不明確的需求,即超越自我、參與自己所選擇的設計的需求。」(18)

  無怪芭特勒本著其著名的對「性」(sex)及「性別」(gender)二元對立的批評,說我們接受身體作為一個文化處境,那所謂自然的身體以及自然的「性」等概念便會成為疑問了。此外,如果一個人的身體是一個處境以及一個文化意義場,不斷在接受著規範和被閱讀,那性及性別便全然是文化的事件。現在以波伏娃自己的語句來加以說明「一個人成為女人」的意思:

  「女人的身體是她在世界上的處理的主要因素之一。但是她的身體不足以解釋她是個女人,除了有意識的個體在社會中活動的表現,沒有任何真正活著的現實。」(19)

  芭特勒加予注釋,說女人作為存有的本體,並非是一種經已完成的東西,也不是同一的或靜態的,而是一個不斷在形成中的,在經驗中發現著可能性的存有,包括那永遠不會成為一個固定的,自我同一的女人的可能性。(20)

薩特的錯失

  薩特身體觀中的笛卡兒幽靈是什麼意思呢?我們可以在薩特著名的「為己存有」(Being-for-Itself)以及「在己存有」(Being-in-Itself)中見出端倪。一般看來,在己存有意指人跟動物、植物和礦物都共有的所謂恆常的物質性存在,而為己存有則意指只有人類才有的,在恆常變動中的知覺性存在。(21)

  在己存有與為己存有的區別,對關於人的分析是有特別意義的,尤其當我們把在己存有與身體關聯一起的時候。身體有一個恆常和客觀的存有體,因為它可以被看見、被撫摸、被聽見、被嗅覺、被味嘗及被知覺。相比之下,知覺者自己雖然並非被知覺的對象,但薩特說,知覺者依然有著某種存有的方式,那便是他所說的為己存有。他認為分割開一個人的「我」——即一個人的意識或心靈——與及一個人的身體,弔詭地說,便是虛無。

  事實上,薩特與波伏娃都曾經說明活存於一個人的身體是什麼意思。波伏娃著眼於女人在各種社會及文化處境中如何活出自己的身體,而薩特則更有興趣去了解意識與身體之間的存在性的關係。他說:

  「身體不可能為我地是超越的和被認識的;自發的,不反思的意識不是對身體的意識。毋寧應該說,在把動詞存在(exister)當作及物動詞使用時,意識使它的身體存在……意識和身體的關係是一種存在的關係……首先,很明顯,意識只能作為意識使其身體存在。那末,我的身體是我的意識的意識的結構……非位置的意識是(對)身體(的)意識……就是說,如同對意識不應該是而是的,並且意識在其上通過以便是甚應該是的某種事物的意識。總之,(對)身體(的)意識是未經修飾的東西,『寂靜下的過去』……」(22)

  對於薩特的名句「存在先於本質」,一般說來有以下的理解:

  (1)人不過像螻蟻般生活,直至人能透過意識的行動進行選擇、作出決定,重審舊有的目的或肯定新的計劃,從而為自己創造身份。

  (2)由於沒有任何東西逼使人們如何行動,人是絕對自由的。我們的未來是全然開放的,空白之處任由我們填上。但當我們填上的時候,我們為自己選出一個可能性之際,我們同時便使其它選擇都落空了。

  (3)「為己存有」是沒有任何本質或定義的。我們必須透過相關的決定和行動來自我界定。

  在薩特「為己存有」的意義下,波伏娃反思了女人作為妻子、母親、職業女性、性服務工作者、自戀者及神媒者的社會角色。她結論說,此等角色的悲劇在於它們基本上都不是女人們自己的決定,而是男人的構造和建制所組織成的。但女人像男人一樣沒有本質,或所謂永恆的女性本質,她也無須要繼續成為他人要她成為的東西。波伏娃說:

  「迄今為止,女人的發展前景一直在受著壓制並且喪失了人性,現在是時候了,讓她為了她自己的利益,為了全人類的利益去冒險吧!」(23)

  但弔詭地,如果薩特的身體觀及笛卡兒的幽靈在女人的性別反思上有任何錯失的話,也有人會立時想到波伏娃如何對待女人的身體。有說在《第二性》里,女人的身體是總是負面的:不幸、不重要、污穢、羞恥、麻煩以及疏離。波伏娃對身體的明顯的不信任,被懷疑乃建基於存在主義者對肉身的朽壞性及肉慾性向來的疑慮,以及認為女人身體常常給予女人特別的負擔這種態度上。正如波伏娃的看法,一個女人的個體性或人格,總得以拒絕她自身的生育能力這代價來贏取。(24)

  身體如果被當作一個不能避免的及固執的事情,不過在限制著有意識的主體的自由,那身體便是存在主義者的難題。這種見解,正好蘊涵在笛卡兒的心物二元論里。(25)亦即說,即使波伏娃對身體懷疑,以及對心靈側重,但其心物二元主義,無論如何也沒有薩特的那樣徹頭徹尾;而且她對於跟身體所關聯的情感也沒有薩特那樣負面。事實上,波伏娃曾經提醒薩特,說他對於身體及情感的態度實在缺乏了彈性。她說:

  「我曾批評薩特,說他把他的身體不過視作為一團被折騰的肌肉;並將之與他的感情世界割離。他亦說,如果您讓步給眼淚或神經或暈浪,那您不過是脆弱而已。我則認為我的腸胃及淚腺,甚至我的頭髗,全都在當下具有不可抗拒的力量。」(26)

  從這裡回看芭特勒的閱讀,便難以分辨生物性的事實與及社會性的事實。女人的身體常常負載著一種對她應該如何存在的期望;但在那些限制的範圍內,每個人依然可以在「虛無」的意義下模塑自己的存在。明顯地,波伏娃認明了那些限制著女人的關於法律、政治、經濟、社會及文化的環境,且她也認明了女人容讓自己被此等環境限制的方式及原委。(27)這其中便存在著薩特的所謂「墮落的信念」(BadFaith),即人會假裝自己不過像事物一樣,我們不過是一個身體或在世界中的一件東西,跟我們的選擇沒有關係。

  薩特確曾認為一個主體必須要從一種體性或跟身體有關的角度去知覺世界。可是薩特的主體如果要依附於身體,那不過是要重申主體的獨立性。身體可以口渴或飢餓,它也可以把主體置身於一個家庭、一個階級或文化之中,但這些不過都是一些被賦予的東西(givens),讓主體越過(surpass)。(28)一個存有的社會及文化構成,包括性別,都是屬於薩特理論中的「他者」的難題。但避免為脫離了它們而淪於「獨我」(solipsism),主體在世界中建造自我的時候總又會遇上了那些奇軍異起的他者。這一點在討論性別的問題及社會期望時,有關他者的意義便被形容為一個「基本的薩特時刻」(APrimal Sartrean Movement)。(29)

為他存有與及他者的難題

  有說在薩特芸芸種種的討論中,「為他存有」(Being-for-Others)似乎最能應用於女性主義的分析。依薩特的理論看來,人際關係便是自我和他人兩種基本敵對意識的變奏。

  薩特對有關的敵對關係或衝突,正好被波伏娃用來解釋男人和女人之間一直存在著的不平等。有說虐待者以自身為主體而被虐待者則依附另一個主體,但在這密不透風的關係中,他者還是存在的。薩特便曾清楚說明,只有透過他者如何看我,那我才會知道自己是誰,也因此我才可獲知我的外觀。正如在《存在與虛無》中「為他身體」(The-Body-for-Others)這一節中的說明:

  「作為為我的他人的『他人的存在』本身意味著它被揭示為擁有認識屬性的工具並且這種認識的屬性與任意一個客觀的存在聯繫著。我們正是把這稱作我的偶然存在的為他必然性。」(30)

  但薩特亦說他人的呈現或其外表,僅僅是他的存有作為一個當下存在者的品味的表明,而「我」卻不能同樣地掌握著這種品味。不但如此,這裡亦存在著薩特所說的「身體的第三種存有性維度」(thethird ontological dimension of the body):

  「我使我的身體存在:這是身體的存在的第一維。我的身體被他人使用和認識的,這是它的第二維。但是因為我是為他的,他人對我表現為我對其而言是對象的主體……我作為被身為身體的他人認識的東西而為我地存在,這是我的身體本體論第三維。」(31)

  當波伏娃接受薩特對意識及意識之間的關係解釋時,她也藉此論證說女人常常降服於男人,並同意遵從他的計劃而放下自己的,並因此而使其自身成為了一件對象來安慰男人,男人也需要女人心目中的自己以作安慰,但卻又害怕女人的獨立自主。(32)無怪有人說在薩特的「為他存有」的概念里,性別差異的對立性不只是因為有另一個主體性的存在,其實也是因為有人自身成了一件對象。(33)

  薩特的意思是說每當有他者的獨立存在,主體的自主性便會實時受到威脅,而性別亦帶出了「為他存有」問題的嚴重性。正如安德莉雅·妮爾(AndreaNye)的分析,這個看法跟存在主義者的基本信條存在著不協調性。有關的信條認為人可以真誠地活出自己的抉擇,但如果我們的身份乃是他人所建構的,那我們的自由和責任又如何可能?主體的活動便不過是自主的虛妄,而這種虛妄正是笛卡兒主導的。(34)

體現與自主

  一直以來,芭特勒都在辯說性別只能從先於主體而存在的文化所提供的尺度里來。她並建議返溯性別的構成史,從中見出性別如何從性別二元的限制中逐漸釋放開來。芭特勒對性別、性以及性別表演論(即以性別為演出)的看法,明顯地從精神分析、福柯的理論及馬克思思想里獲得了支持。

  前文說波伏娃的名句「一個人成為女人」中的「成為」二字,曾經為芭特勒帶來困擾;她認為「成為」這個動詞包涵了一種曖昧性的結論。波伏娃在《第二性》的序言里,顯然也沒有以女性或女性主義者自居,而是以一個存在主義者的身份來強調個人的選擇及自由。如果一個人可以自由地選擇自己的性別,又如果自由有任何意義的話,那便是一個人為自己的行動負責,同時表明選擇是有餘地的,即使一個人身處的環境如何充滿了限制。正是在這種意義下,芭特勒堅持說發明或創造比性及性別的超越更為有效。(35)

  有說薩特的主體意識中唯一實在的是「否定」(negation),而薩特以主體為意志的純粹行動或選擇。在某些意義下,世界只有「我」與「非我」。他曾說虛無即人類以自己在存在以外以及不斷在存在背後,其跟不存在(nothing)是共通的。(36)

  一種克服笛卡兒心物二元主義的方式,便是論證說性已經是性別(sex is alreadygender)了,正如波伏娃與芭特勒所作的。因為如果說性別不過是一種身體的作為(doing),那身心分裂便沒有意義了。當芭特勒說性經已是性別時,身體並非是性別之因,而是性別限制了身體的選擇之果。是的,我們「成為」了我們的性別,但性別之外,卻再沒有先於這個成為的東西了。(37)

  芭特勒認為波伏瓦並非全然否定了薩特,而不過是取用了其中的非笛卡兒成素。讓我們再思《存在與虛無》以下的一段:

  「身體不可能為我地是超越的和被認識的;自發的,不反思的意識不是對身體的意識。毋寧應該說,在把動詞存在(exister)當作及物動詞使用時,意識使它的身體存在……意識和身體的關係是一種存在的關係……首先,很明顯,意識只能作為意識使其身體存在。那末,我的身體是我的意識的意識的結構。」(38)

  芭特勒指出波伏瓦理論的張力,在由自然到文化身體的過渡。當她說一個人並非生而為女人,而是成為女人的時候,這其中的「成為」並不是由一種非體性的絕對的自由、邁向文化的身體。她說:

  「由性到性別的運動,正發生在身體的內在生命里;這把原來的身體塑造成一種文化的形式。如果把薩特及波娃的辭語結合起來,我們可以說『存在』於一個人的身體在文化的具體用語里,至少有部分便是指成為一個人的性別。」(39)

  在這成為的過程中,有關的選擇並不易為,正如芭特勒清楚的說明:

  「我並非單單在選擇我的性別,也不只是在文化的用語中選擇了它。每當我在街上或在這個世界裡生存,我便不斷為他人所建構著,因而我自己選擇的性別模式,極可能跟他人所認為我該如是的性別,發生或詼諧或悲劇性的矛盾衝突。」(40)

  本文的結論:當波伏娃要求女人們超越自己的內在限制時,她並非要求她們否定自己,而是要卸除那些妨礙她們邁向真誠的自我實現的種種負擔。有些負擔可能對任何人來說都過於沉重,但有些卻真的可以以大大小小的實際行動來卸除。現在所是的並不就常常必須如此。沒有任何人或任何事情能永遠阻礙女人們的發展。(41)

  【注釋】

  ①②③Judith Butler, Bodies That Matter, New York, N. Y. &London, U. K.: Routledge, 1993, p. 30, p. 29, p. 39.

  ④Judith Butler, "Variations on Sex and Gender: Beauvoir, Wittig,Foucault" in Sara Smith & Judith Butler(ed). A Judith ButlerReader, Oxford(U. K.): Blackwell, 2004, p. 21.

  ⑤Rosemaire Tong, A Comprehensive Introduction: Femnist Thought,Colorado: Westview Press, 1989, p. 196.

  ⑥⑦⑧Judith Butler, "Variations on Sex and Gender: Beauvoir,Wittig, Foucault" in Sara Smith & Judith Butler(ed). A JudithButler Reader, Oxford(U. K.): Blackwell, 2004, p. 21, p. 23, p.24.

  ⑨「身體既然是被超越的,就是『過去』,它是對諸可感知事物的自為的直接在場,這種在場指出一個歸屬中心並且指出這個在場已經被超越,或者走向一個新的『這個』的顯現……在每一個感知中,身體都在那裡,它是與逃避它的『現在』還處在同一水平上的剛過去的東西。這意味著它同時是觀點又是出發點:我所是的並且我同時向著我應該是的東西超越的觀點和出發點。」薩特著、陳宣良等譯:《存在與虛無》,北京:三聯書店,1987年,頁425。

  (10)(12)薩特著、陳宣良等譯:《存在與虛無》,北京:三聯書店,1987年,頁400-405,頁400-405。

  (11)(13)(14)(15)(16)Judith Butler, "Variations on Sex and Gender:Beauvoir, Wittig, Foucault" in Sara Smith & Judith Butler(ed).A Judith Butler Reader, Oxford(U. K.: Blackwell, 2004), p. 25, p.26, p. 26, p. 27, pp. 28-29.

  (17)Judith Butler, "Variations on Sex and Gender: Beauvoir,Wittig, Foucault" in Sara Smith & Judith Butler(ed). A JudithButler Reader, Oxford(U. K.: Blackwell, 2004), pp.27-28.如果翻看波伏娃在《第二性》中如下的段落,我們也會同意芭特勒的看法吧:「男人由於優越感忽視了他身體里也有腺,如睾丸,這些腺也能分泌荷爾蒙。男人相信他的身體同世界的關係是直接的、正常的,認為他的認識是客觀的,同時卻認為女人的身體是障礙和禁錮,處在它所特有的東西的重壓之下。」氏著、陶鐵柱譯:《第二性》,台北:貓頭鷹出版社,1999年,頁3。

  (18)(19)氏著、陶鐵柱譯:《第二性》,台北:貓頭鷹出版社,1999年,頁12-13,頁46。

  (20)Judith Butler, "Variations on Sex and Gender: Beauvoir,Wittig, Foucault" in Sara Smith & Judith Butler(ed). A JudithButler Reader, Oxford(U. K.: Blaekwell, 2004), p. 36.

  (21)Cf. Rosemaire Tong, A Comprehensive introduction: FemnistThought, Colorado: Westview Press, 1989, p. 196.

  (22)薩特著、陳宣良等譯:《存在與虛無》,北京:三聯書店,1987年,頁429-430。

  (23)氏著、陶鐵柱譯:《第二性》,台北:貓頭鷹出版社,1999年,頁658。

  (24)(25)See Elshtain"s critique of Beauvoir"s views in The SecondSex in Tong, p. 212, p. 213.

  (26)Simone de Beauvoir, trans, by Peter Green, The Prime of Life,Harmondsworth, England: Penguin Books, 1965, p. 109.

  (27)Rosemaire Tong, A Comprehensive Introduction: FemnistThought, Colorado: Westview Press, 1989, p. 215.

  (28)See Jean-Paul Sartre, Being and Nothingness, translated byHazel E. Barnes, New York, N. Y.: Philosophical Library, 1966, PartⅣ, Chapters Ⅰ, Ⅱ, and "The Situation".

  (29)(32)(33)(34)Andrea Nye, Feminist Theory and the Philosophiesof Man, New York, N. Y. Routlege, 1988, p. 104, pp: 85-86, p. 87,p. 104.

  (30)(31)薩特著、陳宣良等譯:《存在與虛無》,北京:三聯書店,1987年,頁44,頁456。

  (35)Judith Butler, "Variations on Sex and Gender: Beauvoir,Wittig, Foucault" in Sara Smith & Judith Butler(ed). A JudithButler Reader, Oxford, Blackwell, 2004, p. 22.

  (36)Jean-Paul Sartre, Being and Nothingness, translated by HazelE. Barnes, New York, N. Y.: Philosophical Library, 1966, p.251.

  (37)(39)(40)Judith Butler, "Variations on Sex and Gender:Beauvoir, Wittig, Foucault" in Sara Smith & Judith Butler(ed).A Judith Butler Reader, Oxford, Blackwell, 2004, p. 21, p. 25,p.35.

  (38)薩特著、陳宣良等譯:《存在與虛無》,北京:三聯書店,1987年,頁429。

  (41)Rosemaire Tong, A Comprehensive Introduction: FemnistThought, Colorado: Westview Press, 1989, p. 216.

  文潔華,哲學博士,香港浸會大學宗教哲學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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