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詩札記｜細說唐詩三百首之四十二

《唐詩三百首》的編選者蘅塘退士在其序言中說「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吟。」後人有趣地將其改為「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偷。」意思是說文人在熟讀前人詩歌之後，或愛其詞、賞其意、贊其勢，待自己遇到相似的情景並作詩之時，或多或少會用到前人詩中之詞，或將他人詩句化為己用。

唐代詩僧皎然把這種詩人間的模仿的方式歸納成「偷語」「偷意」「偷勢」三種。「偷語」就是仿效別人詩中的語句，「偷意」就是襲取別人詩歌的意旨、意境，「偷勢」就是模仿別人作詩的結構布局。這三種偷詩行為中，皎然認為「偷語」最不可取，是為「鈍賊」。

「偷語」這種現象，可以說基本貫穿了整個中國古代文學的發展歷程。

比如漢魏時期的《古詩十九首》中有一句「青青河畔草，鬱郁園中柳」（《青青河畔草》）就是來自樂府詩《飲馬長城窟行》中的「青青河畔草，綿綿思遠道。」

魯迅曾說他的《自嘲》詩是「偷得半聯，湊成一律」。所謂「偷得半聯」即指詩中「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 的下聯是化用清代洪亮吉《江北詩話 》中所引 「酒酣或化庄生蝶 ， 飯飽甘為孺子牛」中的下聯。

還有一位現代政治家詩人，也常見「偷語」現象，比如化用賈島「秋風吹渭水，落葉滿長安」為「正西風落葉下長安」，改造賈島的詩句「雄雞一唱天下白」為「一唱雄雞天下白」，把李賀的詩句「天若有情天亦老」一句原封不動地放在自己詩中。

「偷語」在唐詩中屢見不鮮，那些著名的詩人其作品也經常「偷語」：

李白的「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靜夜思》）前半句是來自南朝樂府《子夜秋歌》中的「仰頭看明月，寄情千里光。」

王昌齡《芙蓉樓送辛漸》中佳句的「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出於南朝詩人鮑照的「清如玉壺冰」。

李商隱「君問歸期未有期」（《夜雨寄北》）一句則是取自南朝樂府「悠然未有期」（《子夜歌》）。

杜甫轉益多師，化用、借用他人詩句的現象也經常見到，如王維詩「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和賈至舍人早期大明宮之作》），而杜甫有詩句「閶闔開黃道，衣冠拜紫宸」。這是做了減法。

王維的詩句被人偷，其實他也常偷別人的詩句：

積雨輞川庄作王維

積雨空林煙火遲，蒸藜炊黍餉東菑。

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山中習靜觀朝槿，松下清齋折露葵。

野老與人爭席罷，海鷗何事更相疑。

註：第二聯兩句是偷自唐代詩人李嘉佑的一句「水田飛白鷺，夏木囀黃鸝」，只是做了加法。

王維還有一句 「新豐美酒斗十千」 （《少年行》），則是偷自李白的「金樽清酒斗十千」（《行路難》）。

皎然反對「偷語」，卻對「偷意」、「偷勢」較為贊同，認為「事雖可罔，情有可原。」

杜甫《兵車行》中「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將北朝民歌《企喻歌辭》「男兒可憐蟲，出門懷死憂。屍喪峽谷中，白骨無人收。」四句縮為三句，五字變三字，借用民歌之語來表現戰爭的慘烈和將士們的凄慘，抒發自己對將士們的同情。這就屬於「偷意」。

過香積寺

王維

不知香積寺，數里入雲峰。

古木無人徑，深山何處鐘。

泉聲咽危石，日色冷青松。

薄暮空潭曲，安禪制毒龍。

註：第二聯襲用了楊師道《還山宅》中「芳草無行徑，空山正落花」的體式，王維雖學楊詩句式，偷其字詞，但其詩中的「人」與「空」二字更能突顯深山的空蕩與安靜，描繪出山深空靜，四處無人之景。這屬於「偷勢」比較得法的例子。

「偷語」的目的、技術不同，「偷」得的效果自然也就有很大的差別。有的偷得平庸，只是徒然增加了詩歌的數量，但有的卻是「點鐵成金」，使得原本平庸的詩句被鍛煉成了名句，為人所推崇。

白居易偷杜甫《不歸》中詩句：「面上三年土，春風草又生。」得來名句「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賦得古草原送別》）二詩雖都是描寫春季來臨，枯萎的小草又獲得重生，但兩首詩整體所表達的思想感情卻有天壤之別。杜詩之句描繪的是一幅死氣沉沉的雜草叢生之象，表達的是詩人對逝世兄弟的不舍與懷念，詩句略顯悲傷，毫無生氣。而白詩通過生動形象的描寫，讓人眼前浮現出一幅風吹草生的畫面，讚美了小草頑強的生命力。改「草」為「吹」，化靜為動，可謂改得巧妙。

還有李白《早發白帝城》中「朝辭白帝彩雲間，千里江陵一日還。」一句即化自《水經注·江水》中的「或王命急宣，有時朝發白帝，暮到江陵，其間千二百里，雖乘奔御風，不以疾也。」李白之詩更具夢幻美。

唐詩的「偷語」不是個別現象，而簡直可說是一種社會風氣。其實這是詩歌創作中學習、模仿、積累、繼承的必然，也是詩歌辭彙及意象固定化以後的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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