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華後面的流浪漢繁華後面的流浪漢

06-03

日本沒有乞丐，但有許多流浪漢。特別是到了晚上，東京的車站、公園、街頭、河邊就會出現衣裳襤褸睡在紙箱或自搭帳篷的流浪漢。流浪漢在日語中稱為無家者（homeless：ホームレス），並不同於乞丐，一般指露宿街頭者、網吧難民、麥當勞難民等人，分為定住型和移動型。流落為流浪漢的人都有著複雜的原因和背景，有貧窮者，事業失敗者，也有一些是厭倦人世和社會者。他們或靠救濟或靠撿廢品、便利店超市餐館廢棄的食物生活，但不偷竊，更絕不會伸手向人乞討。

　　日本是個高福利的國家，社會保障制度健全，近年來也在不斷的完善對流浪漢的救助體系。國會2002年通過了homeless自立支援特別措施法，由各地方政府執行。除國家支援以外，宗教團體，市民團體都有各自人道主義援助。

　　以東京為例，東京都設有自立支援體系和緊急臨時保護中心，對流浪漢早期的回歸社會進行身心指導幫助。對生活貧困沒有就職意識以及酒精中毒者，也給予生活保護。流浪漢可申請失業補助、＂生活保護＂，在東京，如申請得到批准每月可獲得生活保護費（一人生活情況）13萬日元-15日元左右，其中包括房費，水電費，生活費等，另外醫療費由國家全額支付，流浪漢意外死亡或死亡時的所有費用由國家承擔。政府還提供簡易住房，價格僅是市價的1/20的廉租房等。一些公益團體也經常在流浪漢出沒的地方燒飯救濟，醫療救濟，尤其是節假日。

　　但許多流浪漢都拒絕了這些形式的＂救濟＂，為什麼呢？接下來我與大家分享下個人的看法。就如高樓大廈不能體現一座城市的良心，而下水道能一樣。相對於表面的金碧輝煌，社會最底層的生活或許才更能體現出一個國家社會。流浪漢是看日本的另一個窗口，許多方面體現著日本社會的文化。

　　日本社會富裕、勞動力嚴重缺乏。只要願意勞動，肯定能找到工作，窮到吃不上飯的人幾乎不可能存在。另一些出於雜七雜八的原因去當流浪漢的一小撮不明真相的群眾也不贅述。這裡討論流浪漢最大的兩個構成群體。

　　一是懶漢。散漫自由，工作、人際關係對他們來說或許更像是一種束縛。去年7月，我打工的店裡來了個年收不足百萬日元的＂窮人＂，21歲，瘦得跟乾柴似的，整天死死的，做事超級慢，一周在店裡打4個晚上的工，一個月大概賺8萬日元左右，僅勉強夠交房租水電手機費，飯都是在店裡吃的（日本絕大部分的店都有提供工作餐），有上班的話在店裡吃工作餐，沒上班的話就不吃飯。出於同情，我把手機號與郵箱都給了他，告訴他說：如果肚子餓的話，打我電話，我隨時請他吃飯。他臉色極為難看的拒絕了，我才意識到自己錯了，傷了他的自尊心了。從那之後，我就在包里放個麵包或瓶水，下班時假裝忘記吃了然後請他幫我吃。但他確實太懶了，只要店裡不是特別忙的話，他都會在10點左右要求下班，通常都比我早下班，所以也沒能幫我吃上多少次。兩個月之後，他就辭職了，理由很簡單也很直接。他毫不客氣地對店長說：受不了工作氛圍，更討厭被人打發做事（由於他做事慢，所以其他服務員經常催他快點端菜收拾碗筷之類的）。

　　雖然流浪在物質生活上苦了許多，但對他們來說卻無拘無束。反正餓不死，日本的食品衛生法很嚴格，餐館的料理，麥當勞的薯條、漢堡，工廠、超市、便利店的便當、麵包、飲料等在到消費期限之前就得廢棄掉，這些都成了懶漢們的＂免費大餐＂。甚至有的流浪漢認為他們吃的東西雖然要過期，但比中國的毒食品，印度的農藥咖喱飯安全多了。有許多懶漢甚至＂懶＂到了懶得去申請失業補助，因為申請了要每個月填寫收入狀況，換個地方流浪的話又得重新申請，太麻煩了。

　　流浪漢們拒絕了政府提供的簡易住房的，晚上就棲息在街頭、車站、公園、河邊等公共場所，甚至有許多人就睡在政府大樓前。日本政府對此也採取默許的態度，官員們不會因為流浪漢破壞了當地政府的形象就把他們趕走或強制收容遣送，也不會在橋墩下鋪水泥釘讓他們無處可睡，睡別的市區去。警察也不會半夜去掀他們的破紙箱帳篷查暫住證或水表什麼的，當然，更不會有城管把盲人流浪漢丟到水池裡。

　　當然，日本的官員與警察也有壞人，正如我們的官員與警察也有好人一樣。日本政府也曾與流浪漢發生磨擦過。1997年，發生過警察驅趕新宿公園流浪者的事件；2006年，大阪還發生了警察要＂強拆＂，與流浪漢對峙的事件。但遺憾的是，現實的日本警察遠不像在影視動漫里那麼英明神武，平日里多是幫人指指路，找找失物，對付＂刁民＂遠不如我國城管威武，很快就敗下陣來。

　　二是失敗者。之前或是自營業老闆或是企業家或是部門主管，反正三百六十行，行行出流浪漢。由於失敗了，愧對社會、無顏面對江東父老，更對不起老父幼子，給大家添了許多麻煩，自己內心也感到極度屈辱。所以呢，對不起，要謝罪。換作以前的話，基本上就剖腹自殺，但受現代文明倫理與下文提到的針對恥文化入手的防自殺宣傳等的影響，他們選擇了自我放逐。身未死但心已死，他們不是懶漢，他們只是以另一種方式＂自殺＂，不再多浪費社會資源，以流浪的方式自我歸零。

　　櫻花是大和民族的象徵，是流在日本人血液里的根深蒂固的武士道精神，如煙花般絢爛開放，又如煙花般轉瞬凋謝。這類流浪漢也曾轟轟烈烈過，現在由於各種原因失敗了，他們就如櫻花凋謝般尋求寂滅。過去是自殺，現在更多人選擇了自我放逐。哀大莫若於心死，或許，在他們的心中，忍辱偷生比死了更難受吧？當然，無論自殺還是流浪，都是極端的扭曲的價值觀，這主要源於日本的恥文化。

　　日本人有個口頭禪：思米馬森（すみません），同時包含著對不起、謝謝兩種極端相反的意思。比如，您幫我倒了杯茶，我說：思米馬森。這裡是謝謝您幫我倒茶了，但對不起的是：麻煩您了，給您添麻煩了，浪費您的工夫了。日本的女孩子動不動就說：＂恥ずかしい＂（好害羞啊），雖然在我這樣的外國人看來有種矯揉造作的感覺，但與すみません一樣，都是恥文化的體現，日本人從小到大，日常生活中就受著這樣的教育：不要給人添麻煩。我們看到：電車裡，幾乎沒有日本人講電話，大聲說話，平日里，日本人規規矩矩的等紅綠燈，排隊。許多人把這些歸結為素質，我不敢苟同，我認為這是日本的恥文化在教育、日常生活中的體現。我不認為中國人的素質比日本人差，只是我們的文化在這60多年來被毀滅殆盡。

　　平日里，不超車，不按喇叭，把狗糞撿回家，垃圾分類按時處理，工作時認真、細緻，負責任，甚至女孩子出門要化妝等等都是恥文化的具現，否則就是給別人添麻煩了，就對不起人家了，就是恥辱了。

　　所以日本的首相年年換，做得不好，沒盡到自己的責任就自覺下台；所以日本北海道旅客鐵道（JR北海道）社長中島尚俊在列車發生出軌與火災事故後不斷謝罪後自殺，而不是把車掩埋起來；做到幾乎全國人民都不滿意還死賴著不下台，還厚顏無恥的要繼續為人民服務的未必就比日本人更負責任，也未必比日本人更有羞恥之心。

　　日本的恥文化與武士道精神是一脈相承的，它象一隻看不見的手，貫穿了日本歷史，影響了整個日本社會與民族。假如一個日本人做錯了事，即使沒人責備他，他也會覺得恥辱。許多時候，這種恥辱比死更難受。

　　在日本的許多車站，我們可以看到，日本的防自殺標語與全世界都不同，竟然是寫著：自殺會給大家帶來麻煩的。這不是日本人冷漠無情，這是他們最有力最有效果的防自殺宣傳，從他們基因里的不給別人添麻煩的恥辱感入手。為此，日本的網上曾有網友討論：不給別人帶來麻煩的自殺方法。這樣的標語在防自殺上確實取得了效果，但從另一方面來看，對某些日本人似乎更殘忍，犯了錯給大家帶來麻煩，覺得無比恥辱，去自殺謝罪又會給人帶來麻煩，又是恥辱，真是生死兩難。所以他們選擇了另一種方式：自我放逐，身雖未死但心已如死灰，如行屍走肉般，精神與心靈已經枯滅，唯等早日了卻殘生。

　　包括上文中提到的懶漢，那些拒絕了救濟的流浪漢，並不僅僅是因為＂懶＂，大部分的更是因為這種恥辱感在作祟，自尊心無法容許，寧肯餓死也絕不要施捨乞討。所以日本有許多流浪漢，但沒有任何一個乞丐。

　　管仲說：＂禮義廉恥，國之四維；四維不張，國乃滅亡＂。在管仲看來廉恥是立人之大節，不廉，則無所不取；不恥，則無所不為。日本之所以強大，就因為他們的恥文化，然後倉稟實而知禮節義理，反觀我今日之中華，無恥竟成了通行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