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8:構建地名用字存活的和諧氛圍

「我想,能創造這樣神奇文字的國家一定是偉大的」——在諾貝爾獎獲得者2007年北京論壇上,1996年諾貝爾化學獎獲得者哈羅德·克羅托稱讚中國漢字有著濃郁的詩情畫意,並向聽眾展示友人所贈寫著「聖人」的字幅。

回 顧

不管別人怎麼看,筆者一向認為漢字是中華民族傳統文化的棟樑:字字有形有音有義,與漢語音節環環相扣,分門別類又渾然一體;或獨當一面,或組字成詞,言簡意賅,生動形象;或一字多音多義,或多字一音一義,繁簡虛實,變化無窮。舉世而言,文字的書寫竟成為一門高深藝術,舍漢字其誰乎?

也正因為如此,漢字也有不如人意之處:除字數繁多之外,字形結構複雜且有一字多寫,字音古今有別且有方言混雜;字義多寡懸殊且有相互交叉。於是,以秦始皇統一六國後實行「書同文」為起點,歷代治理、改良漢字的努力持續不斷,其成就在1949年誕生的新中國更為突出。

試以語言文字的特殊應用領域——「地名」為例。中國地名的國家標準化與世界大多數使用羅馬文字的國家有同有異:同,均以國家通用(或官方)語言文字為準繩;異,根據漢語漢字的特點,需要規範地名的用字、讀音及構詞。60年來,中國地名標準化緊隨國家語言文字規範化的步伐前行不已:

1955年整理異體字:在統一字形、減少字數的同時,《第一批異體字整理表》令中國地名走出用字標準化的第一步:「峰」、「峨」為正體字,「峯」、「峩」即異體字,用於江西橫峰與湖北五峰、鶴峰不再寫「峯」,四川峨眉、峨邊及雲南峨山不再寫「峩」……

1956年推行簡化字:在簡化漢字結構、減少漢字筆畫以方便大眾學習使用的同時,《漢字簡化方案》大面積減輕了中國地名的書寫難度:洛陽、濮陽、淮陽、南陽、信陽的「陽」不再用「陽」,江陰、淮陰、湘陰、華陰、蒙陰的「陰」不再用「陰」……

1957—1962年審訂普通話異讀詞:在普遍規範社會用語讀音的同時,《普通話異讀詞審音表》也審訂了常用地名中的異讀音:河北大dài城、黑龍江訥nè河、浙江麗lí水、安徽蚌bèng埠、福建閩侯hòu、江西鉛yán山、廣西百bó色……

1958年推行漢語拼音:作為國家法定的漢字注音工具,《漢語拼音方案》也用於正確標註中國地名的普通話讀音;1977年,經聯合國第3屆地名標準化會議通過,該方案進而成為中國地名羅馬化拼寫法的國際標準。

1988年劃定通用字:作為漢字日常字量、字形的限定,《現代漢語通用字表》也成為控制中國常用地名用字範圍的依據。它囊括全國縣級及其以上政區名稱用字:隰、黟、歙、藁、鄞、澠……選收地貌名稱用字:窪、凹、窊、畖、漥、屲、……

2000年實施《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法》:作為中國地名工作直接遵從的僅有的相關領域法律,其主體「推廣普通話,推行規範漢字」實際是中國地名國家標準化的根本準則,無論過去、現在、未來都引領著中國地名標準化的根本方向。

可以說,經過新中國60年的語言文字建設,奠定了中國地名的國家標準化基礎,常用地名的用字與讀音已日趨規範。

不足

地名,既是服務現實的工具——標識地方,信息載體,命名好似畫龍點睛;又是解讀歷史的鑰匙——當地特色結晶,往昔痕迹遺存,挖掘猶如化石出土。由於是對各個地理實體的專門命名,每個地名都有自己不可替代的「含義」;傳承千百年之後,一些地名用字已別無用途,僅僅存活在甚至唯一的地名當中。

固定的含義與專用的字形,這就是中國地名的「靈魂」,就是它們堪稱語言文字「特殊」應用領域的奧妙所在。然而,在一個東方大國、文明古國、多民族之國,加上漢語方言紛呈、漢字形神兼備,中國地名之豐富、問題之複雜舉世罕見,往往使現有的語言文字規範勉為其難、力不從心。

先說「簡化字」:一些字形的簡化,損害了原字的表意功能,使地名無法表達本來意義。典型之例,當屬與「矇méng」、「懞mēng」一起歸併於「蒙měng」的「濛méng」——吉林靖宇縣治「濛江」本臨水而居,「濛」簡作「蒙」不僅缺失「水」義,連讀音也弄亂了;江西九江縣馬迴嶺鎮的「迴huí」簡作「回」、湖北嘉魚縣硃砂鄉的「硃zhū」簡作「朱」,長期以意義的差距難獲當地認可。

次說「異體字」:一些異體字「廢」而不「除」,主要是人為劃分的正體、異體本非一字,形、音歸一而義項卻不吻合。鉅jù被「巨」取代,原有5個義項僅一「大」與「巨」相通,縣名「鉅鹿」(冀)、「鉅野」(魯)被改寫「巨」,河南浚縣古鎮「鉅橋」(商代糧倉)卻難更改;椏yā寫作「丫」、砦zhài寫作「寨」後,前者「草木的枝杈」、後者「軍事設施」的意義無從體現,江蘇高淳縣椏溪鎮、甘肅天水市吳砦鄉若改用正體字難免歧義。

再說「通用字」:全部吸納縣級及其以上政區名稱用字後,也限制了政區名稱的擴展,例如湖北宜昌市增設猇亭區系啟用古地名,「猇」成為當今縣級政區名稱第一個遊離「通用」之外的字。見於鄉鎮、村莊、街道和自然地理實體名稱的地名專用字(均系生僻字)數量更大,因故尚未進入「通用」序列,不少未被現代漢語工具書與計算機使用的字型檔收錄,成為中國地名在信息化社會便捷應用的主要障礙。

民間流行的不規範簡化字,在地名中多有顯露:閻,簡作「閆」,形相近、音相同,實為兩個不容混淆的姓氏——北京房山區閻村鎮,此「閻」即非彼「閆」;嘴,常被簡化為音、形、義皆不同的「咀jǔ」,漢語工具書實不該認可「嘴」「俗作『咀』」——吉林磐石市石嘴鎮,不能「咀」代「嘴」。

各地的方言,直接體現於字音,間接影響到字形。逕,本系「徑」的異體字,贛南、粵北方言讀gàng,特指當地一種地貌,江西全南縣南逕鎮、廣東英德市明逕鎮等,都不便寫作「徑」。某處特有的地名用字待規範,如廣東的「磜zhài」,其「祭」被簡作「示」;貴州道真縣大磏qiān鎮,其「兼」被簡作「千」。

展望

不僅在中國的語言文字領域,許多人對「地名」的認識正由一知半解到刮目相看、由無關痛癢到深度關注。如果說,以往種種不足源於客觀上的中國地名「家底」不清,主觀上對其特殊性感知甚少,那麼,今天的思想「飛躍」則來自國家全方位的改革與開放之後,迅即而至並遍及社會每個角落的信息化、標準化與國際化——

「經濟全球化,讓昔日可望不可及的異國他鄉近在咫尺;社會信息化,令不起眼的窮山僻壤因人因事一舉名聞天下。然而,當難得一見的地名專用漢字突如其來,我們欲張嘴卻不知發什麼音,欲動筆卻不知該怎麼寫,欲藉助電腦而龐大字型檔並無其位,欲引經據典而浩瀚字海難覓其蹤。」筆者曾這樣描述當代中國面臨的地名用字問題。

中國地名自古專為一地設計,用字特點至少有4個:專用而少有其他義項,甚至一地名消亡即宣告一漢字泯滅,此專用性;字形、讀音、表義三者俱全,興衰與共,無一可替代,此一致性;從部首看,峨嵋、崤、嵊等從「山」,汾、澧、灞等從「水」,堖、埝、塬等從「土」,邯鄲、邳、鄣等從「邑(阝)」,此寫意性;北方的堡,南方的圩,浙江的垟,廣東的墈,閩台的厝、墘,此地域性。

為「地名」標準化著想,自然對新一代國家通用漢字表充滿企盼:不再「走極端」,不再「一刀切」,不再顧此失彼,而是以尊重歷史、立足現實、方便應用為前提,承認並照顧「地名」等專業用字的特殊性,既求社會層面的「大同」又存專業領域的「小異」,拓展漢字傳承演進、和諧應用的空間:

——收錄範圍適度擴展。指稱地貌、分布較廣並具通用名意義的字宜多收,如部首為「土」的坬、堖、塅、塝、垵、垎、埏、垾、埌、埇、埫、堎、埤、堨、塄、堽、墕、……以及廣西壯語地名中的?、岜等;為體現海峽兩岸歷史文化交融,台灣村名多見的廍、塭、湳應全收,其他如檨、崁、鯓、嵵、埜、炤、猐、硘、硦、窯、蚵、層、罟可選收;作為基層政區的文字標識,鄉鎮名稱專用字應盡量收錄,如僅見於河南名鎮神垕的「垕」;不規範的繁簡字「閻—閆」、「嘴—咀」兼收,便於民間識別謬誤。

——部分廢字起死回生。以往廢止的繁體、異體字中,有些可在地名中「復活」:涉及古都、古縣及古河流的雒(洛),涉及當代縣域的濛(蒙)、鉅(巨)、谿(溪),涉及風景名勝的琊(玡)、?(潕),涉及方言的逕(徑)、菉(綠),涉及地名「正義」的砦(寨)、淼(渺)、椏(丫)、淼(渺)。此前,河北丘縣已恢復「邱」,雲南邱北縣的「邱」改為「丘」;眼下,雲南澄江兄弟民族渴望恢復縣名中的異體字「澂」——字形兼有山、水、域、王、文,生動、形象而吉祥。

——面向未來留有餘地。過去被簡單以常用、同音字替代的33個縣名中,已有江西波陽恢復「鄱」陽,黑龍江愛輝擬恢復「璦」琿,其他被替代乃至廢棄的字也並非沒有恢復的可能。如陝西商洛之「洛」的原形「雒」,在歷史長河中無法迴避,應准許其用於地名。福建的國家級風景名勝冠豸山之「豸zhì」,本字為獬廌之「廌zhài」,因古今字形更替引起讀音混亂,現准許「豸」又讀zhài實屬不得已而為之,恢復「廌」的使用才能治本。地名中固定辭彙的關聯用字,如:崾嶮、圐圙、瑯琊,不宜被通用字表收一棄一。

看吧,形、音、義俱全的「地名」一旦形成,就會與一方山水、人群、文化熔成難捨難分的整體,對它的褒貶、處置再不會像討論孤立漢字那樣超脫、隨意。昔日簡化字形、減少字數的初衷甚好,而成批犧牲地名「含義」的後果令人痛惜。好在人們終於意識到:地名——中華民族的無形文化遺產,淺顯而深邃、古老而年輕、平凡而珍貴,今天將其「字」收入國家通用字表才是傳承與保護的第一步……

原載《中國地名》2010年第2期

江蘇蘇州的平江歷史文化街區「邾長巷」與「聯萼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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