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蘇薄,胡琴長——〈傾城〉之戀物
作者按:
一圖勝千言,比起封圖,我更喜歡這張。愛玲在日本能劇面具下淺笑,不顧不盼而姿態自生。我不是張迷,之前只讀過散文集;這回因期末作業的機會,看了不多的幾篇小說。若要用一字來形容「我見到的張愛玲」,大概是「戲」吧!華服與蚤,於她其實都不緊要;然而尋尋覓覓,一輩子都沒趕上「現世安穩」,敏感、沉思和反諷一律成了後世傳奇。「出名要趁早」之後的幾句,少有人讀。那風急天高的調子,宇宙洪荒,四顧無人,總好像讖了後半生:「繁弦急管轉入急管哀弦,急景凋年倒早已經遙遙在望。一連串的蒙太奇,下接淡出。」
下文為論文節略。能力之限,尚不能徜徉自如;篇幅之限,又未能詳盡論述張氏與傅雷的立場;為閱讀便利,去掉了腳註,文末有書單。字字得來皆不輕鬆,寫出來也不過如此。不過,一輩子的事,為什麼要急?——慢慢來。
流蘇薄,胡琴長
——論〈傾城之戀〉諸物象的時間性
一、引言
張愛玲一向以善用物象著稱;她對時間的敏感,也頻見於有關「現代性」的討論。不過,小說中物象與時間的關係,卻較少有人論及。〈金鎖記〉里,三十年圓缺了一輪月,紅顏也鏡中老——張愛玲筆下的物象,往往比人物更長命,四處探頭、陰魂不散。本文擬從〈傾城之戀〉中反覆出現的鐘、火花、胡琴這三個物象出發,分析他們的時間性,並結合主要人物白流蘇,嘗試探討作者這樣處理時間的用意。
二、諸物象及其時間性
(1)「過去時」:老鍾
〈傾〉文開頭就是對比:「上海為了『節省天光』,將所有的時鐘都撥快了一小時,然而白公館裡說,『我們用的是老鍾』,他們的十點鐘是人家的十一點。」這是顯性的鐘。隱性的鐘也隨即而來,「按照從前的規矩,晚上決定不作興出去拜客」。
「老鍾」不僅慢,而且不覺其慢——「法律今天改,明天改,我這天理人情,三綱五常,可是改不了!」這就近乎停。小說寫白流蘇對親戚絕望後的一節,道:「正中天然機上,玻璃罩子里,擱著法藍自鳴鐘,機括早壞了,停了多年。」自鳴鐘曾是富貴人家才用得起,「正中」、「玻璃罩子」也可以看出它曾經的位置,然而它卻「停了多年」——顯然是指白家敗落,沒有正進行,只有已完成。外面要考慮節省,而白家對時間的短、長、快、慢,都已失去感受。「千年一日,一日千年」,連青春都不希罕。流蘇在這樣的屋子裡住久了,平日不一定感受得到;但對親戚徹底失望之後,自會明白那「過去」的深重。
(2)「進行時」:火花
白公館裡的流蘇還怕老,她還不能只活在過去。她初見范柳原,跳舞回來格外鎮定,「擦亮了洋火,眼看著它燒過去,火紅的小小三角旗,在它自己的風中搖擺著,移,移到她手指邊,她噗得吹滅了它,只剩下一截紅艷的小旗杆,旗杆也枯萎了,垂下灰白蜷曲的鬼影子。」
不像老鍾是曾經輝煌的「遺迹」,這火花是流蘇自己擦出的。她心裡明白,如果不趁能燃燒的時候「紅」個夠,那就只能在「白」公館做「灰」影子。如果說白公館的時間停在「老鍾」,那白流蘇的時間,就在那小小的、易滅的、卻正在跳躍的「火」:她是「不得不」和柳原跳舞,而且必須跳第二次、再跳第三次,因為再不跳,就沒有機會再跳了!
這團火變換樣子,數次出現在後文。第一回是花名為「野火花」。「黑夜裡,她看不出那紅色,然而她只覺得知道那是紅得不能再紅了,紅得不可收拾。[……]一路燒過去;把那紫藍的天也熏紅了。」彼時的流蘇以「賭」的心態赴港,因對「過去」極端不滿,才趕赴虛實不定的「未來」。等她真正到了香港(即:「未來」成為「現在」),即便仍看不清楚,她也必須堅信火花「正」好,她「恰」俘獲了柳原。她不能夠自己把這團火吹滅了。而第二次來港,柳原吻上流蘇時,即便靠在冰冷的鏡面,「野火花」依然「直燒上身來」——這不只是情慾、也是青春燃燒的「極點」。不過,花有花季,再蓬勃的火也會燒盡;接下來就是「看房子」,而非「對看」了。
(3)「一般時」:胡琴
這兩種時間之上,還有第三種時間,籠罩了整個故事。「胡琴咿咿呀呀拉著,在萬盞燈的夜晚,拉過來又拉過去,說不盡的蒼涼的故事——不問也罷!」
夜晚是萬盞燈,陽台上卻黑沉沉的,拉胡琴的人是無足輕重的「白四爺」。他自知在家庭爭辯中無置喙處,只兀自拉琴。這自是凄涼的。但傳到攬鏡自顧的白流蘇耳朵里,「聽上去卻不是胡琴,而是笙簫琴瑟奏著幽沉的廟堂舞曲」。直到表演完了,音樂才止了——其實並沒有止,只是與她無干。她並不關心白四爺的故事,只是借這段琴聲,來襯自己的戲罷了。琴聲只是背景。
不過,也是所有人的背景。胡琴就象徵生命本身。只要宏觀的「生命」不停下來,那任一「個人」的故事,都只是「說不盡」的故事中的一個。不論過去時還是現在時,都只是永不停駐的時間洪流中微不足道的一小節。這就是「蒼涼」所在,儘管故事中的人物往往意識不到這一點。
鍾、火花與胡琴,在文本中分別象徵「過去時」、「進行時」與「一般時」。可正如過去與現在並不那麼涇渭分明一樣,這些物象也不孤立。下文將詳細論述它們之間的對照。
三、參差的對照
(1)參差的時間
若說鐘停在「過去時」或者「過去完成時」,那火花就是「現在進行時」、甚至把預設放在未來的「將來進行時」。流蘇對親戚絕望後,才意識到兩種時間的衝突;而又借著跳舞,第一次短暫地脫離過去,真正體驗一回「進行時」。既然有了這麼一次,就不能不渴慕繼續;也因為有這一次,所以更不願意回到過去。故,即使半被迫的,也要「出走」。
然而,〈傾〉並不高舉這一瞬間閃亮的「火花」,也無意把「火花」與「鍾」這兩種狀態完全對立。「野火花的季節很快就會過去」,過去之後怎樣?「她只是笑吟吟的站起身來,將蚊煙香盤踢到桌子底下去。」蚊香擦不出火花,停下來就是餘燼,與老鍾一樣。
正如張愛玲自己指出的,「我喜歡參差的對照的寫法,因為它是較近事實的。[……]從腐舊家庭里走出來的流蘇,香港之戰的洗禮並不曾將她感化成為革命女性」。流蘇看似從「過去時」跑到「現在時」,其實「過去」的影子從來沒有離開過她:流蘇有時正調情,又「突然被得罪了」,火花其實也有限。她並不享受瞬間的激情,而是把它當成籌碼;出走,也不是為了自由戀愛,而是經濟上的安全。這樣看,流蘇到底還是白家的人。只是她在白家做不了主,而在柳原那兒,她能當家而已。不過流蘇並不傷感,且自以為成功——用了手段,達成了目的,她只求這形而下的物質的結果,並沒有過多形而上的感慨。從「較近事實」這點看,她和〈傾城之戀〉里的人物,也都只能如此。
可以說,「火花」與「老鍾」這兩種時間都「同時」在這些小人物身上流淌。不僅流蘇如此,連哂笑流蘇的四奶奶也決定和四爺進行離婚。不論是真離還是假離,為什麼離,至少「老鍾」的時間鬆動了,並沒有永恆固定在過去。
張愛玲面對一個半新不舊的社會:新興中產階級(即所謂「小市民」)方才興起,「處處又都是古中國的碎片」。在那種社會狀態里要求小說主人公具有超越性,顯然是不現實的。傅雷批評〈傾〉中人物只有「籠統的感慨,不徹底的反省」;可這種「籠統」與「不徹底」,正是張愛玲想要「清晰」而「徹底」地刻畫的。她以「同時」又「參差」的時間,寫出人本身的搖擺不定,以及動蕩社會裡價值觀的混亂。那樣寫不僅是出於美感,更是出於時代感。
不過,筆者認為上述對照只是第一層的,是「顯」的。還有「隱」的一面,同樣關乎主旨:那就是「一般時」胡琴。
(2)浮沫與底子
〈傾〉首尾兩次胡琴,就像日記的搭扣一樣,合住整個故事。莽莽蒼蒼的琴聲是背景,一切人物事的展開都不能略過這層底子。這一點,可以與〈《傳奇》再版序〉對看:
胡琴的一開始調弦子,聽著就有一種奇異的慘傷,風急天高的調子,夾著嘶嘶的嘎聲。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塞上的風,尖叫著為空虛所追趕,無處可停留。[……]將來的荒原下,斷瓦頹垣里,只有磞磞戲花旦這樣的女人,她能夠夷然地活下去,去任何時代,任何社會裡,到處是她的家。
白流蘇不正是那「磞磞戲花旦這樣的女人」么?正因她未被「徹底」感化成革命女性,始能不被家國歷史的厚重陰霾所覆,亦不期待柳原的「改過自新」,笑吟吟地活下去。她用不著徹底地了解柳原的為人,也用不著把自己看得透亮。她的確是「小人物」,但那種蒼茫的背景里,「悲劇英雄」也無用武之地。反而是小人物,因其不自覺,或能「就近求得自己的平安」。對流蘇,那就是奔赴一個喜劇的收場。
張愛玲是自覺的,她明白個人的悲劇或喜劇,並不能掩蓋生命本身的蒼涼。只是她不把這種自覺加諸人物,而以胡琴聲襯出。不論是聽胡琴的流蘇與拉胡琴的白老四,都不會體悟出胡琴聲所象徵的永恆時間,自然也不可能感受那種明了的悲哀。小人物之幸與不幸,皆在於此。
儘管胡琴聲是抽象的、形而上的,卻並不虛無:「兜兜轉轉,還是回到人間」。「時代是這麼沉重,不容那麼容易就大徹大悟。這些年來,人類到底也這麼生活了下來。」在張氏看來,「從古到今」也和「這些年」並什麼特別的不同,日子還是差不多。她強調的是「人生安穩的一面」——「沒有這底子,飛揚只能是浮沫」。「老鍾」的時間與「火花」的時間一起走著,或有衝突或有妥協,但不管能不能和諧,都有個整體的、更宏大的「一般時」罩著。「每隔多少時候就要破壞一次,但仍然是永恆的。它存在於一切時代。」
這種看法獨異一時。處於新舊時代交替的作者,總是背負著時間的壓力。彼時的主流話語是:「現代」主要意味著時間價值,即新的社會形態依照時間推進,取代舊的社會形態。可張愛玲看來,文明最終是歸於無,「不論是升華還是浮華,都要成為過去。」胡琴一邊拉一邊消失,可是聲音能勾起古老的故事,它就多多少少保留了記憶,不至於落入無限的虛空。胡琴聲是瞬息與永恆的一體兩面,是混沌的日常,人生的底子。
四、蒼涼的啟示
上文較為詳細地討論了鍾、火、胡琴三個物象的時間性,以及它們構成的兩層對照。然而行文至此,仍然需要回答一個基本問題:張氏為何著力寫時間?
不妨與文中的「空間」描寫略一比較。通看全文,沒有一個「空間」不是「淪陷」的。大到香港、上海,小至淺水灣酒店,再小至一堵牆,都是如此。空間不能給人物任何安全感,不論是那個哄鬧的舊家,還是柳原留給她的空蕩的新屋。而那堵「時間荒原」中的「牆」,更像是一個不真實的夢境;空間上的斷壁殘垣,只能更突出「時間」的維度。確如學者吳曉東所論,「張愛玲更自覺的恐怕還是時間意識」,「空間意義的生產最終無法自足,而需要在時間和記憶中尋求自足性與歷史依據」。空間是靠不住的,時間則同時具有「短暫」與「永恆」兩面;空間是只可居、不可留的外殼,而時間是可伸展、可探索的內核。
同樣,她不厭其煩地把日常的衣食住行一寫再寫,不因其物質性本身,而是因它們在歷史巨變中保留了過去的影子。張氏的「現時」感很深,其名言「出名要趁早」正體現了「現時」的瞬間即逝。但無數個瞬息即逝,總是像浮沫一樣,她需要更恆長的東西襯在底下——時間的長河,是她選擇的底子。張氏最終思考的,是失去了時間、歷史與記憶的都市人面對的困局。這一點之所以被論者長期忽略,正是因為張愛玲把對歷史、對記憶的依賴(甚至可稱為「皈依」)藏於物象、藏於空間,而非淺白地借人物對話或敘事結構托出。物象雖小,其旨可未必「小」,若僅以此強調上海的「摩登」一面,仍稍嫌隔靴搔癢。
然而,戰亂時期,保留一點歷史的記憶也成了奢侈。〈傾〉文寫呼嘯的風聲歸於無有,之後有一句,「失去了記憶力的文明人在黃昏中跌跌蹌蹌摸來摸去,像是找著點什麼,其實是什麼都完了。」也許還有點什麼,或想像中有些什麼,那也只是「時間的無涯的荒野上」一點斷壁殘垣,「她確實知道淺水灣附近,灰磚砌的那一面牆,一定還屹然立在那裡。[……]她彷彿做夢似的,又來到牆根下[……]全不可靠了。靠得住的只有她腔子里的這口氣,還有睡在她身邊的這個人。」僅僅如此了。流蘇在香港與上海之間辛苦來回,不過只是換一個「可疑的喜劇」。流蘇意識不到其可疑之處,但張愛玲意識得到。她是「冷眼看世界」,「人和事都在一個假定性前提下真實地展開」;那前提,就是「末世」,就是一個「全不可靠」的時代。「這一切,在著的時候也不曾為我所有,可是眼看它毀壞,還是難過的——對於千千萬萬的城裡人,別的也沒有什麼了呀!」張氏之「戀物」,又有幾分是「別無可戀」呢?「物」可以老而不知其老(如鍾),短而不知其短(如火花),可以跨過不同的時間與時代(如胡琴),而一切活人,不論英雄還是小人物,必有其無奈處。知其無奈,蒼涼;不知其無奈,亦是蒼涼。
五、結語
張愛玲曾言:「寫小說應當是個故事,讓故事自身去說明」;作者的聲音隱而不露。〈傾城之戀〉中,張氏藉助幾個物象,寫出數種時間之「不同」;又藉助這些物象的參差對照,寫出「過去」與「現在」的相屬相連,「瞬息」與「永恆」的一體兩面。物象雖小,其旨卻深;「以物象寫時間」的背後,是身處變遷時代、淪陷空間里的「人」之不能自主——「人們還不能掙脫時代的夢魘」。張氏寫盡這「不能掙脫」之蒼涼,自己卻亦處其中;人生與文章彼此作注,難解難分了。
參考書目
一、專書
張愛玲:《傾城之戀——張愛玲短篇小說集之一》,香港:皇冠出版社,1993年。
張愛玲:《流言》,台北:皇冠出版社,1968年。
張愛玲:《對照記——看老照相簿》,台北:皇冠出版社,1994年。
張愛玲:《華麗緣:一九四〇年代散文》,香港:皇冠出版社,2010年。
張愛玲:《餘韻》,香港:皇冠出版社,1996年。
陳子善編:《張愛玲的風氣——1949年前張愛玲評說》,濟南:山東畫報出版社,2004年。
李歐梵:《蒼涼與世故——張愛玲的啟示》,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2006年。
沈雙編:《零度看張:重構張愛玲》,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10年。
二、單篇論文
吳曉東:〈貯滿記憶的空間形式——「陽台」與張愛玲小說的意義生產〉,載樊善標,危令敦,黃念欣編:《墨痕深處 : 文學、歷史、記憶論集》,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2010年,頁411-437。
何杏楓:〈記憶·歷史·流言:重讀張愛玲〉,載樊善標,危令敦,黃念欣編:《墨痕深處 : 文學、歷史、記憶論集》,頁438-481。
孟悅:〈中國文學「現代性」與張愛玲〉,《今天》(1992年第三期),頁177-1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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