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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聞一多《唐詩雜論》隨記

  飯後無事,躺在沙發上讀聞一多先生的《唐詩雜論》。  《唐詩雜論》是一本只有短短九篇文章的薄薄小書,每一章的內容都相對獨立又有內在關聯性,文字很好讀。聞一多是把學術文章當作美文來寫,在理性框架里溢滿了情感與靈性的光彩。可謂是說得理性精當,批得痛快熱辣,贊得滿腔熱忱。文字間詩意盎然,文采飛揚。  聞一多的名字,很多人大概在中學課本的《最後一次演講》中知道的。上世紀末澳門回歸時,那首《七子之歌》就是他的大作:「你可知『媽港』不是我的真名姓?我離開你的襁褓太久了,母親!但是他們擄去的是我的肉體,你依然保管著我內心的靈魂……」在人們的印象里,聞一多先生的經典肖像就是:一條三十年代標誌性的白色圍巾,深度眼鏡後犀利的目光,碩大的煙斗游移於枯瘦的手中,溫文爾雅的笑容中充滿了睿智。拋開政治不談,這位民主鬥士兼學者、詩人的治學頗有痴氣,讀起書來輒久閉門不出,兀兀窮年。友人戲贈雅號「何妨一下樓主人」。  然而,聞先生雖埋頭於故紙堆做學問,卻又絕不枯槁、不失天性,那種仰之彌高,鑽之彌深,瞻之在前,忽焉在後的境界,充滿智性的歡快與樂趣。在他的書里絕對找不到象牙塔里的酸儒味道。詩人的激情、哲人的深思、學者的淵博使他的文章理性與詩意交融。如今品讀這本薄薄的小冊子里,宛若能聽到初唐少年的清新歌唱,盛唐士人的激情長嘯,晚唐詩人的落寞悲吟。  他在第一篇《類書與詩》開頭寫道:「檢討的範圍是唐代開國後約略五十年,從高祖受禪(618)起,到高宗武后交割政權(660)止。靠近那五十年的尾上,上官儀伏誅,算是強制的把『江左餘風』收束了,同時新時代的先驅,四傑及杜審言,剛剛走進創作的年華,沈宋與陳子昂也先後誕生了,唐代文學這才扯開六朝的罩紗,露出自家的面目。所以,我們要談的這五十年,說是唐的頭,倒不如說是六朝的尾。」在《宮體詩的救贖》中,他談到那些堆砌華麗詞藻、無病呻吟的宮體詩在隋末唐初墮落到極處,至盧照鄰、駱賓王出現則如襲來一陣暴風驟雨,令詩國氣象為之一振;而到劉希夷又復變為寧靜爽朗的黃昏:「在宮體詩的園地上,我們很僥倖地碰見了盧駱,可也很願意能早點離開他們——為的是好和劉希夷會面。」他對盧照鄰《長安古意》讚賞道:「這生龍活虎般騰躍的節奏,首先已夠教人們大夢初醒而心花怒放了」,對宮體詩的「自贖」充滿了肯定與期待。「得成比目何辭死,願作鴛鴦不羨仙。比目鴛鴦真可羨,雙去雙來君不見。」盧照鄰《長安古意》清健奔放的意境中,帶有一絲詩人的感傷。初唐四傑的成功在於從人最真純的情感出發,那怕是「浮躁淺露」,只要有力量有氣勢,也足以復甦心靈就可以萬古流芳。  等說到張若虛和他的《春江花月夜》,先生更是詩情勃發:「這是詩中的詩,頂峰上的頂峰。從這邊回頭望,連劉希夷都是過程了,不用說盧照鄰和他的配角駱賓王,更是過程的過程。」有「孤篇壓盛唐」之稱的《春江花月夜》,意境是優美而開闊的:「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己,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在聞一多的感覺中,有限和無限,有情與無情——詩人與永恆猝然相遇,一見如故,共同組成了一個更深沉、更寥廓、更寧靜的境界。聞一多的「宇宙意識」說為理解此詩提供了一個高遠的平台:「一番神秘而又親切的、如夢境的晤談,有的是強烈的宇宙意識、被宇宙意識升華過的純潔的愛情,又由愛情輻射出來的同情心」,那些從詩人筆底飄出的縷縷紅袖馨香,裊裊散入遼遠的滄海明月,碧落蒼穹。這春江花月夜顯得格外幽美恬靜,使人進入了一個夢幻般純凈澄明的美妙境界。在聞一多與古人的這種深沉對話中,我們彷彿傾聽到歷史遙遠而低沉的呼喚。對人生與宇宙萬物的哲學思考,永恆世界與有限人生的對比辯證,漸漸誕生了一種宏大的宇宙意識。到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時,標誌著唐詩這個新生兒已經從六朝宮體詩母體中順產而出,初試啼聲。  聞一多先生談到孟浩然,彷彿和孟夫子是多年相知老友。他對那最負盛名的「微雲淡河漢,疏雨滴梧桐」與「氣蒸雲夢澤,波撼岳陽城」報以一笑,卻一語中的地指出:「這些都不是真正的孟浩然」。那什麼才是真的?「淡到看不見詩了,才是真正孟浩然的詩。不,說是孟浩然的詩,倒不如說是詩的孟浩然」。孟浩然不是詩如其人,而是「人就是詩」。 這句話簡潔而又準確,一下子就抓住了孟詩的本質特徵。聞先生幽默地評論道:「得到了象,便可以忘言,得到了『詩的孟浩然』便可以忘掉『孟浩然的詩』了。」在寫到李白與杜甫這盛唐時代兩大天才人物的會面時,聞一多先生禁不住激動起來:「寫到這裡,我們該當品三通畫角,發三通擂鼓,然後提起筆來蘸飽了金墨,大書而特書。……譬如說,青天里太陽和月亮走碰了頭,那麼,塵世上不知要焚起多少香案,不知有多少人要望天遙拜,說是皇天的祥瑞。如今李白和杜甫----詩中的兩曜,劈面走來了,我們看去,不比那天空的異瑞一樣的神奇,一樣的有重大的意義嗎?」讀來絲毫沒有矯情做作,字字都帶著真實飽滿的情感。這樣的學術文章簡直就是美文。  在這部書中,聞一多先生展示出了他獨特不同的學術研究方法,也值得學習借鑒:  一是《少陵先生年譜會箋》、《岑嘉州系年考證》一類的文章顯示出紮實的學術功底,可謂「無一字無來歷」,頗有清代樸學訓詁學的風範。可以想像聞一多先生皓首窮經,爬梳抉剔,下了多大的寒窗工夫!  二是聞先生治唐詩時,並非就詩論詩,就文學論文學。如《賈島》一章以三個問題串聯全文:賈島為何在別人忙著救世時只顧作詩?他又為何只作五律?其陰霾峭硬的風格又是如何形成的?聞一多分別從傳統制度、末世氛圍、時代心理等角度條分縷析,進行橫向與縱向對比,深入挖掘表象之下的根源所在。得出的結論發人深省:歷朝歷代沒落時期都會出現「賈島現象」。 晚唐五代的荒涼、寂寞、空虛之於賈島,不是憤怒,不是悲傷,而是一種親切融洽。所以賈島不僅給人刺激後的清涼和酸澀,還是一種心靈的「休息」和慰藉。正因如此,「賈島現象」在唐以後各時代,在「每個在動亂中滅毀的前夕都需要休息」時出現,成為一個規律性的末世現象。其學術眼光獨到而深刻,為我們更好地理解賈島詩文,重新評價他在文學史上的地位提供了全新視角。再如他在研究杜甫時,就注意收集研究唐代音樂、美術、宗教等方面資料,緊緊結合社會時代的歷史變遷,引入考古學、民俗學、語言學新方法,結合社會歷史文化脈絡來進行整體動態觀照,從而超越了古典詩學的藩籬,具有了一種文化史的恢宏眼光。這使得聞先生在書中對唐詩發展脈絡的動態把握,頗有些黑格爾的辯證法色彩。  三是像《宮體詩的自贖》、《四傑》、《杜甫》等等這些文章,顯示出聞一多先生對於詩歌不僅善於藉助理性分析與歸納,而且對研究對象保持著自己獨特的、新鮮而敏銳的感受能力。沒有把鮮活的知識和學問做死、做成僵化的固態,而是帶著一種人性化的情感和熱情。聞一多先生髮前人之所未見,書中真知灼見比比皆是。靈光閃動處,歷史彷彿被激活,古人的音容笑貌,言談舉止都一一浮現眼前看。讓人不得不佩服其心之細膩與柔軟,闊大與深沉。  其實,現在不少學者都經歷過嚴格的學術訓練,能寫出符合規範的論文。但是一些人經過這樣的學術訓練和學術規範之後,卻喪失了生動敏銳的感受力,就只會用一些空洞的理論術語,將原本元氣充沛、鮮活的詩學詩論弄得破碎而繁瑣,匠氣十足。如果聞一多生活在今天,肯定有人說《唐詩雜論》不符合學術規範。學術文章不是這個寫法。然而,誰也不能撼動這部書的學術地位。其實,許多中國古典傳統文論本身就是上佳的文字。《文心雕龍》多是文字漂亮、說理透徹的駢體文。司空圖《二十四詩品》本身就詩意盎然,行文典雅。《隨園詩話》放在清代散文里也是精緻佳作。聞先生筆下何妨知性與感性並重,卓識共文采齊飛?何況,這本書的研究對象是中國文化史上最有光彩、最令人驚艷的唐詩!  聞先生融會中西,溝通古今,以自己特有的一種非常幽默、浪漫的抒情語言方式,賦予了古典詩詞以現代闡釋,使唐詩在現代人心靈中得到了生命的延續,隔著遙遠的千年時光聽到了呼應的回聲。讀聞一多先生的書,讓人不時想起「酣暢淋漓」四個字,用句俗話就是怎一個「爽」字了得。那「聞一多式」的獨特語言表達,裹挾著風雷與氣勢的文字,那種直搗萬事本源的眼光與筆力,那種把人、事、詩放在歷史文化宏大背景下加以觀照的治學法門,令人傾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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