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邦的流氓氣

劉邦是一代梟雄，我最初讀到他的事迹，總覺得在他身上有一股流氓氣，而且越讀這種感覺越濃。

十年前我買過人大教授陳傳席先生的一本書，叫《悔晚齋臆語》書中有篇小文《大商人、大文人》，全文如下：

「大商人必無商人氣，

大文人必無文人氣。

大英雄或有流氓氣，

大流氓或有豪傑氣。

老子云：『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辯若訥。』『大白若辱，大方無隅。』蘇軾云：『大勇若怯，大智若愚。』事之極者必向其反，物之極者必見其非，人亦然。」1這段話證明了我的感覺是對的。

周作人詩《往昔》：「往昔聽鄉談，吾愛徐文長。其人頗促狹，作劇無報償。市井競傳說，終乃似流氓。單褲買豆腐，畢撥入茶湯。喜與婦人戲，嬉笑輒鬨堂。又復殺和尚，流禍到僧坊。浩浩徐夫子，濁世恣佯狂。畸譜殊坦白，行跡略可詳。世人好閑話，傳訛亦何妨。吳有唐伯虎，旗鼓差相當。」2此詩中，徐渭特立獨行，調戲婦女，放蕩不羈的形象躍然紙上，說明大文人也有流氓氣，何況出生農民的劉邦呢？

明代山東農民劉六劉七起義，殺人越貨，姦淫婦女，人們以他們的姓名諧音稱之為「流里流氣」，且流傳後世。跟著劉邦干「革命」的一些綠林好漢、失意官僚不會比他們的後輩劉六劉七強多少。所以，我確定，劉邦確有流氓氣。

那麼，流氓氣是什麼？我查了幾部大型的詞典，都沒有收入這個詞。現在我想弄清這個詞的含義就先搞懂什麼是流氓？而搞清什麼叫流氓，關鍵是弄清「氓」的含義。其實，在古代「氓」就是民。《漢語大詞典》：「民:古代稱百姓，《說文·民部》：『氓，民也。從民，之聲，讀若盲。』《廣韻·耕韻》：『氓，民也。』」「野民：周朝指居住在鄙野地區從事農業生產的奴隸。《戰國策·秦策》：『彼固亡國之形也，而不憂其民氓。』楊寬《論兩周金文中『六□（此字打不出來，『阜』除掉『十』）』『八□（同左）』和鄉遂制度的關係》：《周禮》中把主畿割分為『國』和『野』兩大地區，『郊』是其中的分界線。屬於國的地區內，在王城以外和郊以內，分設有『六區』。屬於野地區內，在郊以外，分設有『六遂』。鄉和遂的居民身份不同，雖然都可以統稱為『民』，但是『六遂』居民有個特殊的名稱，叫『氓』（或叫做甿萌，或『野民』）而『六鄉』居民則成為『國人』。『六遂』居民是農業生產的主要承擔者。」3該詞典給「流氓」下的定義：「原指無業游民，後來指品質惡劣，不務正業，為非作歹的人。」（引文同上）,《辭海》的定義：「原指無業游民，後用以指不務正業，專門放刁撒潑、施展下流手段的人。」4我覺得,《辭海》定義比較準確。

什麼是氣？「本指雲氣。杜甫《秋興》詩：『東來紫氣滿函關』。引申為一切氣體的通稱。」「指一種精神狀態，道德境界。孟子認為『至大至剛』的『浩然之氣』，乃『集義所生』。」（見《孟子·公孫丑》）「指人的精神狀態，如勇氣，暮氣。《莊子·庚桑楚》：『欲靜則平氣。』」「習氣或氣質。如孩子氣，市儈氣。」5 「氣習：氣質與習性。猶言氣類，《元詩選》，王冕『竹齋集次古詩韻』：『氣習蟲魚旋，風流雁鶩行。』」6

綜上所述，流氓氣是一種氣習，也可叫氣質與習性，它是一個人不務正業，專門放刁撒潑、施展下流手段的精神狀態或道德境界的外在反映。而我所說的劉邦的流氓氣是包含在他的農民式的英雄氣、俠客氣、政客氣、狡詐氣之中，而且貫穿在他的一生。

根據太史公記載，劉邦小的時候就是一個不務正業的街頭小混混，「不事家人生產作業」。7就是不像平常人家一樣從事農業生產勞動，是一個地道的「啃老族」，挨了他老子的不少罵，對此直到當了皇帝還耿耿於懷。未央宮建成後，他大宴群臣為父親做壽，當著群臣的面還奚落他父親說：「始大人常以臣無賴，不能治產業，不如仲力。今某之業所就孰與仲多？」意思是說當初父親大人常以為我是個無賴，沒有才能，無可依仗，不會經營產業，比不上劉仲勤苦努力。可是現在我的產業和劉仲相比，誰的多呢？」殿上群臣都呼喊萬歲，大笑取樂。劉邦夠直爽的，敢於揭自己年輕時好吃懶做的短，不怕家醜外揚，當然，太上皇也只有苦笑的份了。

劉邦不僅啃老，而且還打他寡嫂的秋風。《史記》記載：「始高祖微時，嘗辟（同「避」）事，時時與賓客過巨嫂（長嫂）食。嫂厭叔，叔與客來，嫂詳（通「佯」）為羹盡，櫪釜（刮鍋邊的聲音），賓客以故去。已而視釜中尚有羹，高祖由此怨其嫂。及高祖為帝，封昆弟，而伯子獨不封。太上皇以為言，高祖曰：『某非忘封之地，為其母不長者耳。』於是乃封其子信為羹頡侯。而王次兄仲於代。」8劉邦的大哥早死，寡嫂帶著侄兒生活很不容易，劉邦不但不予幫助，反而經常帶一些狐朋狗友去長嫂家蹭飯吃，沒有一點憐憫之心。有一天，劉邦又帶了一幫人來吃大戶，嫂嫂被他吃得受不了，就在鍋邊颳得噹噹響，意思是說沒有飯了，那些人還識相就走了，而劉邦則進去看，鍋里還有飯，因此，他還對長嫂恨之入骨，說她不像一個長者，其他的兄弟姊妹、侄兒侄女都封王侯，獨不封大哥的兒子，在老父親的要求下，才給他大哥的兒子劉信封了一個「羹頡侯」。羹頡，就是羹盡了的意思。封個侯也不忘了侮辱一下嫂嫂與侄兒，表現了劉邦流氓氣中的睚眥必報的狹隘性和戲弄性。

長大之後，劉邦當上了泗水亭長，流氓氣更加濃烈。「廷中吏無所不狎侮。好酒及色。常從王媼、武負貰酒。」9當了亭長後，對人表面上表現得很親熱，實際上大加作弄，搞得人家哭笑不得，官署中的官吏沒有不加戲辱的。他喜歡喝酒，好女色。常常到王媼、武負那裡去賒酒喝，年底還不付賬，王、武兩家只好免了他的酒錢。原因就是劉邦喝醉了，躺在那裡睡著後就會出現一條龍，很多人就會來看，增加了客源。其實，這是司馬遷牽強附會，子虛烏有，他很害怕他的書暴露了劉邦的醜行而被禁毀，因而給劉邦加上一些神秘的色彩，以證明漢朝的合法性，也真難為了他。

劉邦是一個追求時尚，喜歡作秀的主，年輕時還發明製作了自己標誌性的品牌：「劉氏冠」，可惜當時是一介草民，財力不夠，只能以竹子皮為材料。據古籍記載：「高祖為亭長，乃以竹皮為冠，令求盜之薛治，時時冠之，及貴常冠，所謂『劉氏冠』也。」10劉邦為了包裝自己，打造自己標誌性形象，讓手下管治安的跑到今天山東的藤縣訂做這種帽子，可謂用心良苦。做好後每個下屬發一頂，自己以身作則，時時刻刻都帶著，這樣，泗水亭團隊的形象就打造出來了，劉邦顯然是其中的佼佼者。為了推廣他的品牌形象，當上皇帝後還經常戴這種帽子，對後世都有影響。《後漢書》：「長冠，一曰齋冠，高七寸，廣三寸，促漆纚為之，制如板，以竹為里。初，高祖微時，以竹皮為之，謂之『劉氏冠』。」11

這樣一來，著實給劉邦加了不少分。他這種目中無人，自我感覺良好的自信心，在呂公的酒宴中，不僅白吃白喝，而且還得到了一個如花似玉的媳婦兒，這是男人們朝朝暮暮想的事兒，都給劉邦搭上了。縣令和呂公關係好，加上他在追求呂公的女兒呂雉，也就是許給劉邦的那個美女。所以，縣令捧場，縣裡的達官貴人都去祝賀。按照酒宴規定，紅包不滿一千的坐在堂下。劉邦身無分文，卻投上名片說賀錢一萬。一般中規中矩的人是不會這樣做的，但是劉邦瞧不起在座的一些人，「遂坐上坐，無所詘。」（同「屈」，謙讓。）12正是劉邦的潑皮流氓氣使他無所顧忌，然而他流氓氣中的英雄氣感動了呂公，將呂雉許配給了劉邦，在情場上首先勝過了他的上司縣令，也為以後在軍事上打敗縣令贏得了氣場。

在我看來，劉邦不僅在年輕的時候為人處世流里流氣，就是在起事抗秦，與項羽爭奪天下，甚至當了皇帝以後其流氓氣還是沒有減少。這不是我的妄斷，史籍有很多記載，在當時已是盡人皆知。

公元前205年，劉邦派酈食其（lìyìjī）去遊說魏王豹，勸他歸附自己，魏王豹不願意投降，劉邦派軍將其剿滅。其理由是「漢王慢而侮人，罵詈諸侯、群臣如罵奴耳，吾不忍復見也！」13意思是說，劉邦傲慢侮辱人，謾罵諸侯、群臣像罵奴隸一樣，我不想再見到他罵人。可見，劉邦罵人是很有名的。

就是劉邦的群臣也對他經常傲慢侮人、罵人也是公認的，劉邦自己也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在劉邦史上最有名的一次會議上，他總結領導革命鬥爭的歷史經驗，說為什麼他能取得革命勝利而項羽不能？「高起、王陵對曰：『陛下嫚（慢）而侮人，項羽仁而敬人。』」14在御前會議上，高起、王陵敢於說劉邦喜歡侮辱人、罵人，可見劉邦的這個「優點」是他們君臣的共識。

當然，劉邦侮人罵人不僅僅是他粗魯、素質差的表現，往往是他用人馭人的方法。如：公元前204年，隋何用計迫使九江王英布歸附劉邦，英布後被龍且打敗，逃到漢王處。「漢王方踞床洗足，召布入見。布大怒，悔來，欲自殺。」15本來人家為你打仗被打得無家可歸，連妻子兒女均被項羽殺死，你應該加以撫慰，可是不但不加安慰，最可恨的是召見時還坐在床邊洗腳。英布覺得遭到極大侮辱，十分悔恨不該來到這個鬼地方，於是想自殺。但當看到他的「帳御、飲食、從官皆如漢王居，布又大喜過望。」「師古曰：高帝以布先久為王，恐其意自尊大，故峻其禮，令布折服；已而美其帷帳，厚其飲食，多其從官，以悅其心。此權道也。」 16英布見到他的待遇與漢王一樣時，特別的高興，真是見財眼開呀，難怪遭遇劉邦的「權道」而沾沾自喜。此處說劉邦是政治流氓也不為過。

劉邦會在政治鬥爭中，利用他「慢而侮人」的標誌性形象駕馭臣工，欺騙敵人。

如：韓信佔領齊國以後，劉邦要他打擊項羽以緩解戰場的壓力。韓信等待觀望，並派人要求漢王封他為齊王。其理由是：「齊偽詐多變，反覆之國也；南邊楚。請為假王以鎮之。」17劉邦聽後大怒，罵道我被項羽圍困於此，危在旦夕，日夜盼望你來幫助我，想不到你不但不來還想自立為王。張良、陳平連忙踩他的腳，在其耳邊說，我們現在處於不利的形勢，沒有能力禁止韓信稱王，不如給一個順水人情封他做齊王，讓他自守，否則，它會倒向項羽，那就麻煩大了。劉邦聽後，立即改變態度，充分發揮他流氓氣中罵人的本領。說大丈夫當王就當真王，當什麼鳥假王。在政治軍事上把韓信拉到了自己一邊，韓信封王后立即派兵攻打項羽，解除劉邦的圍困。

史籍記載，劉邦幾次在韓信毫不知曉、毫無防備的情況下，奪走了韓信的軍隊。這些也他流氓氣質的表現。公元前204年6月，項羽攻下滎陽城，圍住成皋，劉邦獨與滕公夏侯嬰駕車從成皋的北門出逃，第二天早晨，自稱為漢使，韓信、張耳還未起床，劉邦直入他們的卧室，「奪其印符以麾召諸將，易置之。信、耳起，乃知漢王來，大驚。漢王既奪兩人軍，即令張耳循行，備守趙地。拜韓信為相國，收趙兵未發者擊齊。」18劉邦與夏侯嬰闖軍營、入卧室、奪印信、召諸將、收軍權，一氣呵成，沒有我是流氓我怕誰的氣魄是辦不成的。

劉邦對待儒生更是耍盡了流氓，《通鑒》記載：「沛公不好儒，諸客冠儒冠來者，沛公輒解其冠，溲溺其中，與人言，常大罵。」19劉邦討厭儒生，如有儒生帶著儒冠來見他，他就拿掉人家的帽子，在帽子里拉尿，與人說話，開口就是髒話。酈食其以儒生見他，劉邦明知要見他，故意坐在床邊，讓兩個女子給他洗腳，一副傲慢相。開口就罵他「豎儒」。後來酈食其因獻一計策不好，「漢王輟食，吐哺，罵曰：『豎儒幾敗而公（指劉邦自己）事！』」20

劉邦的流氓氣不僅用於駕馭臣工，還以此應付敵人。如：劉項兩軍對壘，有一天項羽對劉邦說，天下沸沸揚揚地鬧騰了好幾年了，只是由於我們兩個人相持不下的緣故。現在我願意向你挑戰，一決雌雄，不要再讓天下的老百姓白白地忍受煎熬了！劉邦才沒有那麼傻，就說「吾寧鬥智，不能鬥力。」21項王派出壯士挑戰，均被神箭手樓煩射殺，項王大怒，親自披甲持戟上陣挑戰。劉邦數落項羽十大罪狀，「羽大怒，伏弩射中漢王。漢王傷胸，乃捫足曰：『虜中吾指。』」22本來射中了劉邦的胸膛，他發揮潑皮的本領，捂著腳說射中了腳趾。他傷勢很重，張良要他強撐著出來視察軍隊，穩定軍心，以免楚軍乘機攻城。

劉邦耍無賴的本領超高，無人所能及。公元前203年，項羽領軍攻打梁國，留大司馬曹咎守城，令其堅守不戰，劉邦用激將法將其引出，奪取成皋。項羽回軍，與劉邦相持數月，楚軍糧食供應有些問題，項羽很著急。於是「乃為俎，置太公其上，告漢王曰：『今不急下，吾烹太公！』漢王曰：『吾與羽俱北面受命懷王，約為兄弟，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而翁，幸分我一杯羹！』」23面對自己的父親要被處死，一般人都會悲痛欲絕，而劉邦還有閑心與項羽開玩笑，說我們曾結為兄弟，我爹就是你爹，如果要烹你爹，有幸分給我一杯羹。不是無賴是不會說出如此為子不孝的話來的。

不能救父親還情有可原的話，那麼，在逃亡路上不顧兒女的生死就是泯滅人性了。公元前205年，劉邦糾集諸侯乘項羽攻打齊國去攻打彭城，項羽領3萬精兵回師救援，將漢軍打得大敗，幾十萬大軍全被消滅，劉邦發揮他能逃跑的特長，與夏侯嬰飛車逃亡。於是，「漢王道逢孝惠、魯元公主，載以行。楚騎追之，漢王急，推墮二子車下。滕公為太僕，常下收載之；如是者三，曰：『今雖急，不可以驅，柰何棄之！』故徐行。漢王怒，欲斬之者十餘；滕公卒保護，脫二子。」24一般人來說，戰亂之中遇到兒女應該高興，可劉邦怕被敵人追上，三次將兒女推下車，慶幸夏侯嬰還有人性又三次將他們救上車。於是夏侯嬰說道，現在儘管情勢緊急，車子也不可趕得太快，怎麼能拋下孩子啊！所以車子就走得慢。漢王很是惱火，有十多次想殺掉滕公。這樣，滕公終於保護著兩個孩子脫離了險境。

注釋：

1、《悔晚齋臆語》，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10。

2、《周作人自編文集·老虎橋雜詩》，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22。

3、《漢語大詞典》第二版，湖北長江出版集團等，2010,2285。

4、5、《辭海》，上海世紀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9,1421；1781。

6、《辭源》，商務印書館，1979,1705。

7、9、10、12、《史記·高祖本紀》，中華書局，1956，324； 324-325；346；344。

8、《史記·楚元王世家》，中華書局，1956,1987。

11、《後漢書·輿服志下》，中華書局，1965，3664。

13、14、15、16、17、18、19、20、21、22、23、24、《資治通鑒》中華書局，1959,323；381；331；331；345；337；287； 333；342；343；342；318-3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