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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載]郁達夫

杭州是詩人刻骨銘心的地方。

  詩人就是郁達夫。

  劉海粟說,「達夫無意作詩人。但講到他的文學成就,我認為詩詞第一,散文第二,小說第三,評論文章第四。」

  劉海粟的眼光比一般人尖得多。郁達夫的舊體詩詞,在新文學作家中,可說無出其右者,即便與郁達夫同比為「孤竹君二子」的一代大家郭沫若,才高氣壯,以《女神》首開新詩一派,但論到舊體詩詞的功力,還是稍遜郁達夫一籌。這話是劉海粟當著郭沫若的面說的。

  郭沫若自是心氣極高的人,但劉海粟評論的是逝世多年的至交摯友,也只能「點頭而笑,心悅誠服了」。

  1933年4月25日,郁達夫從上海遷居杭州。

  這天是星期二,是迷濛的陰雨天氣,詩人一家五點鐘便早早地起了床,打包整裝,趕赴上海的老火車北站。

  詩人在日記里說,「攜女人兒子及一僕婦登車,在不斷的雨絲中,向西進發。野景正妍,除白桃花,菜花,棋盤花外,田野里只一片嫩綠,淺淺尚帶鵝黃,此番因自上海移居杭州,故行李較多,視孟東野稍為富有,沿途上落,被無產同胞的搬運夫,敲颳去了不少。」

  中午一點鐘到達杭州城站,雨下得很大,詩人費了好大的勁,才把一大堆的行李和和婦雛僕人安頓到了浙江圖書館旁邊的「東倒西斜三間舊屋」的新居里。

  關於這次搬家,詩人在《移家瑣記》中這樣說,上海「洋場米貴,狹巷人多,以我這一個窮漢,夾雜在三百六十萬上海市民的中間,非但汽車,洋房,跳舞,美酒等文明的洪福享受不到,就連吸一口新鮮空氣,也得走十幾里路。移家的心愿,早就有了」。

  詩人為此作了一首《遷杭有感》:

  冷雨埋春四月初,歸來飽食故鄉魚。范睢書術成奇辱,王霸妻兒愛索居。傷亂久嫌文字獄,偷安新學武陵漁。商量柴米分排定,緩向湖塍試鹿車。

  很多的新文學史學者據「范睢書術成奇辱」和「傷亂久嫌文字獄」兩句認為詩人是擔心受到當政者的迫害,因而遷居杭州。這話看似有根有據,但分析過於簡單化了。躲避政治迫害,最好的上策自然是出國,象詩人摯友郭沫若避難東瀛,其次是避居上海的租界,況且詩人亦深知「朝市而今雖不是秦,但杭州一隅,也絕不是世外的桃源」,詩人亦感慨雖到了杭州,還是「烽火滿天殍滿地,儒生何處可逃秦」。

  詩人的杭州情結是前生註定無可化解的。

  1911年的春天,是一個風雨飄搖的歲月,十六歲的詩人第一次離開故鄉富陽,在一位老秀才親戚的陪同下,到末代清皇朝的杭州府考中學。在等待考後發榜的閑暇日子裡,呆在杭州這樣的風雅之地,少年詩人與生俱來的名士脾氣大發作。

  詩人在自傳中說,「杭州自古是佳麗的名區,而西湖又是可以比得西子的消魂之窟,……我從鄉下初到杭州,而又同大觀園裡的香菱似的剛在私私地學做詩詞,一見了這一區假山盆景似的湖山,自然快活極了,日日和那位老秀才及第二位哥哥喝喝茶,爬爬山……」。

  十六歲的詩人自然想不到自己日後會娶一位杭州美人王映霞為妻,會在杭州過一段詩酒風流的名士生活,但可以推測,詩人的命運,在那時侯就已經顯示出未來絢爛而痛苦的軌跡了。

  清朝末世的杭州,少年詩人記憶最清晰的是茶館。「涌金門外臨湖的頤園三雅園的幾家茶館,生意興隆,坐客常常擠滿。而三雅園的陳設,實在也精雅絕倫,四時有鮮花的擺設,牆上門上,各有詠西湖的詩詞屏幅聯語等貼的貼掛的掛在那裡,而且還有小吃,象煮空的豆腐乾,白蓮藕粉等,又是價廉物美的消閑食品。」

  等到杭州府中學榜發之後,考中的詩人要交學膳費時,日日在三雅園四景園喝喝茶,在城隍山爬爬山吃吃酥油餅的少年詩人檢點囊篋,帶來讀書的資金卻有點不夠了。詩人只得到費用比較省的嘉興府去上中學。

  詩人有《自述詩》紀此事:

  欲把杭州作汴京,湖山清處遍題名。誰知西子樓台窄,三宿匆匆出鳳城。

  到了秋天之後,詩人轉學到了杭府中學的一年級。「里外湖的荷葉荷花,已經到了凋落的初期,堤邊的楊柳,影子也淡起來了。幾隻殘蟬,剛在告人以秋至的七月里的一個下午,我又帶了行李,到了杭州。」

  杭州是省會,杭州府中學又是最好的學堂,年少才高的詩人在錦衣肉食官宦人家子弟的包圍下,顯得格格不入。敏感孤獨的詩人把大部分時間都用來買書和讀書。「那時侯的杭州的舊書鋪,都聚集在豐樂橋,梅花碑的兩條直角形的街上。每當星期假日的早晨,我仰卧在床上,計算計算在這一禮拜里可以省下來的金錢,和能夠買到的最經濟最有用的冊籍,就先可以得著一種快樂的預感。有時候在書店門前徘徊往複,稽延得久了,趕不上回宿舍來吃午飯,手裡夾了書籍上大街羊湯飯店間壁的小麵館去吃一碗清面,心裡可以同時感到十分的懊恨與無限的快慰。恨的是一碗清面的幾個銅子的浪費,快慰的是一邊吃面一邊翻閱書本時的那一剎那的恍惚」。

  少年詩人在杭州精研了《吳(梅村)詩集覽》、《滄浪詩話》和《白香詞譜》等書,遍讀了《西湖佳話》、《花月痕》等西湖才子佳人故事。我想,青春期騷動著自卑壓抑情緒的詩人在即將成為大名士的前夕,一定渴望有一位絕代佳人在冥冥中等著他,而那時侯的王映霞才是個四歲的小女童。

  離開杭府中學後,詩人轉學到之江大學預科和蕙蘭中學,又回到故鄉富陽過了一段孤身索居的自學生活,接下來漂泊島國求學日本,回國後在上海、安慶、北京、武漢、廣州等地輾轉任教,但不管是在異國還是他鄉,詩人心中魂牽夢縈的地方就是杭州,那座山水如畫美女如雲浪漫雅緻的城市。

  我每次讀到郁達夫關於杭州生活的文章時,總是這樣想,杭州這樣的精緻湖山,怡人風情,孕育了太多才子佳人的往事,到了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浪漫歲月,如果沒有絕世才子郁達夫和杭州美人王映霞的旖旎故事,杭州還能算是杭州嗎?

  1927年8月15日,對三十二歲的郁達夫是一個黑暗的日子。在民主革命中心廣州深感失望的詩人回到上海後,正直單純的詩人對創造社同人在革命風暴中的軟弱和猶豫非常不滿,在上海《申報》和《民國日報》上同時刊登《郁達夫啟事》,宣布脫離創造社。

  在痛苦迷茫的徘徊中,詩人最大的慰籍就是青春亮麗的王映霞。

  詩人自己說,「1926年年底,遷回上海,閑居了半年,看了些愈來愈險的軍閥的陰謀,嘗了些叛我而去的朋友親信的苦味,本來是應該一沉到底,不去做和尚,也該沉大江的了。可是這前後卻得到了一種外來的助力,把我的靈魂,把我的肉體,全部都救度了。」

  這「助力」就是十九歲的少女王映霞。

  1927年1月14日是個晴暖的冬日。上午,在上海尚賢里留日友人孫百剛的寓所,詩人第一次見到王映霞。多情善感的詩人驚艷了,立即陷入狂熱的愛情中。

  詩人在當日的日記里寫道:

  「從光華出來,就上法界尚賢里一位同鄉孫君那裡去。在那裡遇見了杭州的王映霞女士,我的心又被她攪亂了,此事當竭力的進行,求得和她做一個永久的朋友。

  中午我請客,請她們痛飲了一場,我也醉了,醉了,啊啊,可愛的映霞,我在這裡想她,不知她可能也在那裡憶我?

  ……

  晚上在出版部吃晚飯,酒還沒有醒。月亮好極了,回來之後,又和華林上野路上去走了一回。南風大,天氣卻溫和,月明風暖,我真想煞了霞君。」

  詩人這樣子浪漫的戀愛經驗想必不會少,但這一次的結果似乎與以往的不同,也許這就是詩人與杭州的前生宿緣所註定的吧。按一般的人所想,中年的有婦之夫的詩人與鮮花一般釋放出迷人魅力的十九歲少女,無論如何是不能說般配的,不要說別人的閑話,王映霞的家裡人會同意這樣一樁婚姻嗎?

  1927年4月14日,綿綿的春雨天氣。詩人在上海實在忍受不住對王映霞的相思之苦。滬杭鐵路因戰亂停開,詩人只得與「蒸籠里的饅頭」般的逃難者一起擠在京杭運河的航船里,到杭州去看令詩人不可一日不見的人兒。

  船到杭州拱宸橋,已是傍晚五點半後了。

  坐在到金剛寺巷王家去的洋車上,詩人是惴惴不安,緊張不已。「心中只在恐怖,怕她的母親,她的祖父要對我辱罵。」

  結果卻大大出乎詩人的預料。「一到她家,一位和藹的中年婦人教我進去坐候,她就是映霞的母親,談了幾句話後,使我感到了一種不可名狀的快愉,因為我已經可以知道她不是我們的戀愛的阻難者。」

  第二天,詩人又到金剛寺巷王家。「等了一忽,她的外祖父,就是她的現在承繼過去的祖父王二南先生,也來了。他是一個舊日的名士,年紀很大——七十五——然而童顏鶴髮,藹然可親,和我談了半日,就邀我去西湖午膳。」

  第三天,詩人和王映霞結伴到九溪十八澗遊玩,兩人被濃烈甘甜的愛情佳釀所迷醉。「這一天天氣又好,人又只有我們兩個,走的地方,又是西湖最清凈的一塊,我們兩人真把世事都忘盡了,兩人坐在理安寺前的澗橋上,上頭看著晴天的碧落,下面聽著滴瀝的泉聲,擁抱著,狂吻著,覺得世界上最快樂,最尊貴的經驗,就在這一刻中間得到了,我對她說:

  『我好象在這裡做專制皇帝。我好象在這裡做天上的玉皇。我覺得世界上比我更快樂,更如意的生物是沒有了,你覺得怎麼樣?』

  她也說:『我就是皇后,我就是玉皇前殿的掌書仙,我只覺得身體意識,都融化在快樂的中間;我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詩人和王映霞認識不久,就檢查出自己患了致命的慢性傳染疾病,那就是肺結核。

  在二十世紀二十年代,肺結核是浪漫文人們經常感慨詠嘆的一種疾病。文人們往往瘦弱單薄,生活沒有節制,非常容易罹患肺結核病。得了這種病之後,臉上常帶著病態的潮紅,精神纖弱萎靡,對事物異常地敏感。還有一種在文人中廣泛流傳的說法,就是肺結核病者的性慾有著病態的旺盛,對戀愛和女人格外地追求。這可能也是詩人在遇見王映霞之後,難以自制,瘋狂地求愛的一個原因吧。

  在與王映霞戀愛成功之後,詩人因治療的需要,在杭州休養了一段時間。拋開了上海創造社出版部俗務的糾纏,詩人每日只與王映霞纏綿相伴,或者去逛逛舊書店,會會老朋友,喝喝茶聊聊天,日子過得逍遙快活。

  隨後的幾年裡,詩人雖說居住在上海,卻經常到杭州小憩幾日,遍游湖山清處,題詩作對,時得佳句。

  1932年秋天,詩人又到杭州養病,住在湖濱的滄州旅館。詩人在《滄州日記》中這樣記載:

  「上翁家山,在老龍井旁喝茶三碗,買龍井茶葉,桑芽等兩元,只一小包而已。又上南高峰走了一圈,下來出四眼井,坐黃包車回旅館,人疲乏極了,但餘興尚未衰也。」

  「在南高峰的深山裡一個人徘徊於樵徑石壘間時,忽而一陣香氣吹來,有點使人興奮,似乎要觸發性慾的樣子,桂花香氣,亦何嘗不暗而艷,順口得詩一句,叫作『九月秋遲桂始花』,秋遲或作山深,但沒有上一句。『五更衾薄寒難耐』,或可對對,這是今晨的實事,今晚上當去延益里取一條被來。」

  「《遲桂花》的內容,寫出來怕將與《幸福的擺》有點氣味相通,我也想在這篇小說里寫出一個病肺者的性格來。」這便是詩人的短篇小說名作《遲桂花》的本事。

  過了幾日,詩人又搬到段家橋西湖醫院的樓上住並作《水明樓日記》。10月25日,詩人「晨起,搭杭余路汽車至留下,由石人塢上嶺,越過兩三峰,更遵九曲嶺而下,出西木塢,歷訪風木庵、伴鳳居等別業,沿途靈官廟很多,有第一二三等殿名,因憶杭州有嘲王姓者詩,所以做了一絕寄霞,和她開個玩笑:

  一帶溪山曲又灣,秦亭回望更清閑。

  沿途都是靈官殿,合共君來隱此間。」

  此時,詩人已經在杭州的山山水水裡完全沉醉了,明白地顯露了要攜愛侶隱居此間的意思。

  詩人移家杭州之後,採取了一種歸隱田園的態度,漸漸地從時代的大風圈中淡出。詩人把杭州稱做「婿鄉」,意思自己是杭州女人的夫婿。詩人有一篇《婿鄉年節》,講的就是在杭州居家過年的雜事。什麼做做粽子棗餅,請請客人,搓搓麻將牌,爬爬城隍山,做做酬答的詩詞,像足了閑適隱居的名士。

  我個人以為,最能體現詩人名士風度的,除了舊詩,就是遊記了。詩人是非常喜歡遊山玩水的。在定居杭州之前,詩人從一個籍籍無名的學生小子,為生計而四處奔波,直到在中國文壇中獨樹一幟,成為新文學的著名作家,忙於各種社會活動,很難有閑適優遊的心情與餘暇。住到杭州以後,詩人壓抑了多年的遊興一朝爆發,當年的秋天,便應杭江鐵路局之邀,到浙東一帶盡興地旅遊了一次,寫了《杭江小曆紀程》和《浙東景物紀略》兩篇遊記。

  接下來的兩年,詩人把浙東浙西的山山水水,差不多都遊了個遍,並匯成遊記總集《屐痕處處》。詩人在《兩浙漫遊後記》中說,「浙東西的山水,約略看了下來,回到了家裡,仔細加以分析與回思,覺得龔定庵的『踏破中原窺兩戒,無雙畢竟是家山』的兩句詩,彷彿是為我而做的。因為我的『家山』,是在富春江上,和杭州的盆景似的湖山,相差還遠得很。」

  詩人是傳統的鄉土主義者,杭州的湖山雖然精美,令人留戀忘返,但自覺或不自覺,詩人總是覺得自己真正的家山,富春江山水,才是天下獨絕的。這也是詩人的一個可愛之處。

  杭州作為詩人避世隱居的地方,詩人自然會優遊閑適地把西湖山水細細地賞玩個遍,以了宣統末年「三宿匆匆出鳳城」的遺憾。

  詩人移家杭州前一年的秋天,便同了昔日的老友一起到九溪的山谷去散步,在山野茶莊里偶遇一鄉間老翁,喝了龍井芽茶,又品了西湖藕粉之後,「我昂起了頭,正在賞玩著這一幅以青天為背景的夕照的秋山,忽聽見耳旁的老翁一富有抑揚的杭州土音計算著帳說:『一茶,四碟,二粉,五千文!』」

  詩人逸興大發,即興對了一聯:

  三竺六橋,九溪十八澗。

  一茶四碟,二粉五千文。

  隨手拈來即成文章,顯示了一代才子的風度,令友人與村翁讚嘆不已。

  1935年的秋天,詩人兩次和友人遊覽了晴雨中的西溪。

  微雨中的西溪,「這中間不見水,不見山,當然也不見人,只是渺渺茫茫,青青綠綠,遠無岸,近亦無田園村落的一個大斜坡,過秦亭山後,一直到留下為止的那一條沿山大道上的景色,好處就在這裡,尤其是當微雨朦朧,江南草長的春或秋的半中間。」

  又一日,風和日暖,報載西溪蘆花怒放,午後日斜,詩人與友人相約又去西溪,在秋雪庵的彈指樓上,消磨了小半天。「一片斜陽,反照在蘆花淺渚的高頭,花也並未怒放,樹葉也不曾凋落,原不見秋,更不見雪,只是一味的晴明浩蕩,飄飄然,渾渾然,洞貫了我們的腸腑,老僧無相,燒了面,泡了茶,更送來了酒,末後還拿出了紙和墨,我們看看日影下的北高峰,看看庵旁邊的蘆花盪,就問無相,花要幾時才能全白?老僧操著緩慢的楚國口音,微笑著說:『總要到陰曆十月的中間;若有月亮,更為出色。』」

  詩人在秋雪庵即興潑墨留下一幅手書的聯語:

  春夢有時來枕畔,夕陽依舊照簾鉤。

  詩人很清瘦,墨跡卻雍容大方,只是現在這秋雪庵彈指樓舊蹤只怕難覓,無相和尚和詩人手跡早已劫數在天,徒留雪泥鴻爪之慨了。

  詩人和友人在彈指樓「喝得酒醉醺醺,走下樓來,小河裡起了晚煙,船中間滿載了黑暗,龍婦又逸興遄飛,不知上那裡去摸出了一枝洞簫來吹著。『其聲嗚嗚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訴,餘音裊裊,不絕如縷』。倒真有點象是七月既望,和東坡在赤壁的夜遊。」

  蘇東坡是古代的大名士大詩人,詩人是現代的大名士,兩人都和杭州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這倒是個有趣的巧合了。

  詩人在杭州優遊閑適日子的最大不足就是「賃屋而居」,上無片瓦,下無寸土,在這個湖山精美的城市,尤其是在習慣了「在家吃點精緻的菜,喝點芳醇的酒,睡睡午覺,看看閑書」這樣的生活之後。

  詩人是「自以為青山到處可埋骨的漂泊慣的流人,一到了中年,也頗以沒有一個歸宿為可慮;近來常常有求田問舍之心,在看書倦了之後,或夜半醒來,第二次再睡不著的枕上。尤其是春雨蕭條的暮春,或風吹枯木的秋晚,看看天空,每會作賞雨茅屋及江南黃葉村舍的夢想」。

  1935年的秋天,詩人在移家杭州兩年半之後,開始動工起造自己的房子。

  11月19日,詩人日記載:「場官弄,大約要變成我的永住之地了,因為一所避風雨的茅廬,剛在蓋屋棟;不出兩月,是要搬進去定住的。住屋三間,書室兩間,地雖則小,房屋雖則簡陋到了萬分,但一經自己所佔有,就也覺得分外的可愛;實在東挪西借,在這一年之中,為買地買磚,買石買木,而費去的心血,真正可觀。」

  1936年初,風雨茅廬造好了。雖則詩人籍以望遠的「夕陽樓」沒能蓋起,但馬君武題的「風雨茅廬」橫額已經掛到了正屋的客廳里,在來訪的友人孫百剛看來,這風雨茅廬還是相當的氣派:

  門口兩扇氣象豪華的鐵門敞開著,水泥鋪道通往南向三間正屋。當中是客廳,兩邊是兩間卧室。開間寬闊,每間有後軒,陳設的傢具大部分是新的。壁上掛著字畫鏡屏。東面月洞門內有個小院子,點綴著假山石,擺著幾盆荷花缸,一間朝南的大花廳,就是郁達夫的書房,三面沿壁都排列著落地的高大書架,密密層層擺放著六七千冊的中外圖籍。

  詩人煞費心血建造的風雨茅廬由於國難家愁,終於未能成為詩人的「永住之地」。這或許是應了天妒英才的老話。

  當初,也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詩人摯友魯迅極力反對詩人移家杭州。

  1933年冬天的12月30日下午,魯迅在上海的寓所,用沉鬱的筆墨寫下一首《阻郁達夫移家杭州》,書贈詩人之妻王映霞:

  錢王登遐仍如在,伍相隨波不可尋。平楚日和憎健翮,小山香滿蔽高岑。墳壇冷落將軍岳,梅鶴凄涼處士林。何似舉家游曠遠,風波浩蕩足行吟。

  魯迅為文尖銳辛刻,但與詩人的關係卻非常好。魯迅是真心地勸阻詩人,國運不濟,倭難將臨,在慣於苟安的溫柔杭鄉,嫵媚的山水,銷金的窟宅,以詩人簡單純和的天性,耽於浮靡的生活日久,怕是要生出不可收拾的是非來。

  建造風雨茅廬使天性瀟洒不善營蓄的詩人欠了不少債務。為了掙錢養家,1936年2月還是舊曆正月的初頭,風雨茅廬剛剛落成還未正式入住,在王映霞的催促下,詩人極不情願地離開杭州,跑到海道漫漫的福州謀職。然而這就是詩人的毀家之始。

  破壞詩人家庭的人叫許紹棣,國民黨浙江省政府的教育廳長。

  著名的《毀家詩紀》是詩人的沉痛之語。

  離家三日是元宵,燈火高樓夜寂寥。轉眼榕城春欲暮,杜鵑聲里過花朝。

  詩人在附記中說,「風雨南天,我一個人羈留閩地,而私心惻惻,常在想念杭州。在杭州,當然友人也很多,而平時來往,亦不避男女,友人教育廳長許紹棣君,就系平時交往中的良友之一。」

  中元後夜醉江城,行過嚴關未解酲。寂寞渡頭人獨立,滿天明月看潮生。

  1937年秋,詩人因友人郭沫若自日本歸國,特意趕到上海迎接郭沫若。「八一三戰事,繼七七而起,我因阻於海道,便自陸路入閩,於中元後一夜到嚴州。一路曉風殘月,行旅之苦,為從所未歷。到閩後,欲令映霞避居富陽,於富春江南岸親戚家賃得一屋。然住不滿兩月,映霞即告以生活太苦,便隨許君紹棣上金華麗水去同居了。其間曲折,我實不知。只時聞自浙江來人言,謂許廳長新借得一夫人,倒很快樂,我亦只以一笑付之。蓋我亦深知許廳長為我的好友,又為浙省教育界領袖,料他趁人之危,占人之妻等事,決不會做。況且,日寇在各地奸淫擄掠,日日見諸報上,斷定在我們自己的抗敵陣營里,當然不會發生這種事情。但是人之情感,終非理智所能制服,利令智昏,欲自然亦能掩智。所以,我於接到映霞和許君同居信後,雖屢次電促伊來閩,伊終不應。」

  寒風陣陣雨瀟瀟,千里行人去路遙。不是有家歸未得,鳴鳩已佔鳳凰巢。

  「這是我在福州天王君殿里求得的一張籤詩。正當年終接政治部電促,將動身返浙去武漢之前夜。詩句奇突,我一路上的心境,當然可以不言而喻。1938年1月初,果然大雨連朝;我自福州而延平,而龍泉麗水。到了寓居的頭一夜,映霞就拒絕我同房,因許君這幾日不去辦公,仍在麗水留宿的緣故。第二天,許君去金華開會,我亦去方岩,會見了許多友人。入晚回來,映霞仍拒絕和我同宿,謂月事方來,分宿為佳,我亦含糊應之。但到了第三天,許君自金華回來,將於下午六時去碧湖,映霞突附車同去,與許君在碧湖過了一晚,次日午後,始返麗水。我這才想到了人言之嘖嘖,想到了我自己的糊塗,於是就請她自決,或隨我去武漢,或跟許君永久同居下去。」

  1938年的年初,對於詩人是痛徹心肺的日子。1937年底,富陽淪陷於日寇之手。詩人七十多歲的老母,堅決不離開自己的家園,躲在住屋與鸛山的夾弄中,凍餓致死。聞知噩耗,詩人星夜馳歸趕往麗水,本意是為了收拾老母殘骸,然而因戰事所阻,終於未能做到。

  1937年秋天,詩人從上海會晤郭沫若之後,從陸路返閩途中曾順路經過杭州,但這一次竟是詩人與杭州的永訣之行。詩人的風雨茅廬建成才一年多,竟還沒有好好地居住過。而詩人的愛侶王映霞,竟成了別人的情人。

  1938年冬,詩人泛舟入海,遠赴南洋蠻荒之地,永遠離開了令他魂牽夢縈的祖國,和刻骨銘心的傷心之地——杭州。自此到七年後詩人在印度尼西亞被日寇殺害,詩人的任何文章中都未提到過杭州,我想,這無語之中,蘊籍了一代才子的悲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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