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謎的審美價值
06-03
「美是到處都有的。對於我們的眼睛,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發現。」(羅丹《藝術論》)「人們談論得最多的東西,每每註定是人們知道得很少的東西,而美的性質就是其中之一。」(狄德羅《美之根源及其性質的哲學研究》)燈謎乃是我國人民大眾喜聞樂見的具有悠久歷史傳統的文化藝術形式,它必然反映著人們執著的美學要求。特別是在燈謎創作中的一些語言文字技巧、文學修辭技巧的運用,使得燈謎藝術的內涵遠遠超出了字面的容量,它不僅停留在直接感知水平上,而且給讀者留下了咀嚼回甘的廣闊空間。有人說:一條謎面,可以是一首扣人心弦的詩,也可以是一幅美妙動人的畫。又有人說:一則佳謎,猜前「耐人尋味」,猜時「發人體味」,猜後「令人回味」。這不但反映了燈謎作品這種審美客體的審美屬性,無疑也表現了讀者、猜者作為審美主體的審美評價和審美理想。正可謂「夫美不自美,因人而彰」(柳宗元《邕州柳中丞作馬退山茅亭記》)。中華民族的傳統審美趣味,由於長期受到孔孟、老莊哲學思想的浸潤和洗禮,故以真、善、美為核心,孜孜追求「大羹玄酒」、「有無相生」、「溫柔敦厚」、「充實之謂美」,崇尚自然、含蓄、和諧、沖淡、簡潔、質樸等審美理想。燈謎自宋以後,即有文人蔘予創作活動。然而起初的情況卻是「蓋古人為遊戲之作,不肯以全副精力施於小品之處」(謝雲聲《靈霄閣謎話初集》),偶有所拈,興會而已。藝術技巧遠未成熟與豐滿,故那時的燈謎之美,泰半被以比賦為特徵的詠物謎語所掩蓋,仍處於朦朧、原始、單調之態勢尚難獨立而自成體系。至於燈謎審美的自覺提出,乃自清中葉費源始;至清末民初文人謎家們認為「吾國今日學術,無一不遠遜於昔,惟隱語一類駕古人而之上」(關穎人《隱秀社謎選初編·序》),此時的謎作「領異翻新,縋幽鑿險,洵足奪明遠之席,而拔荊公之幟」,刻意求美,審美才成為現實,蔚成風尚。譬如,燈謎大師張起南在其字裡行間無不閃爍著美學光輝的《橐園春燈話》中就說到:「謎之表面不佳者,內容亦不足觀,如西子不潔,人皆掩鼻。」「余作謎主張典雅一派,必底面天然配合,如古所謂玉盒子蓋玉盒子底者,乃為上品。」又曾仿論畫之例,把佳謎分為「神」、「能」、「逸」三品:「如張文襄之『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射《易經》『中心疑者其辭枝』,神傳阿堵,餘味盎然,是為神品。葉奐彬吏部之『末座少年,異日必是有名卿相』射《詩經》『綠衣黃裳』,文章天成,妙手偶得,是為能品。某君之『伯姬歸於宋』射唐詩『老大嫁作商人婦』,別開生面,妙造自然,是為逸品。」這裡的「神傳阿堵,餘味盎然」、「文章天成,妙手偶得」、「別開生面,妙造自然」三類評語,或從燈謎的意境美而闡述,或就燈謎的情趣美而發抒,雖三言兩語,卻能一針風血地指出美之所在。這種評點式的表述方式,有著深厚的傳統根源,也符合漢民族的審美習慣,因而為後世燈謎鑒賞者們所樂於沿用。 與張起南同時代的嶺南謎家謝會心,也在其分門別類介紹體法格規的謎著《評註燈虎辨類》中,以夾敘夾議、洋洋揮灑之筆調寫道:「烘雲托月,畫家寫真之法也;聲東擊西,兵家制勝之道也。制謎有旁面推敲,猶作文之有借賓定主。能明個中底蘊,斯能旁敲側擊,妙緒環生。如寫天之低,即以顯乎野之曠;如繪舟之泛,即以寓乎水之深。學者善運此法,當擇底挂面,自無枯窘平庸之弊。」「倒裝一法,取其語氣轉關,神情回顧。譬如山脈蜿蜒,其趨勢也,猶有回龍顧祖;如痴情戀愛,當臨去也,乃竟轉送秋波。彼未悉此法門者,以為倒置。豈知作文之運法乎,順敘則平衍無奇,逆寫則曲折有趣。制謎猶作文也,善能運法,而挂面扣底,一經融合,語氣神情,自然瀠洄旋繞,返照入江,歸雲擁樹,意匠似之。」此論從藝術美的角度,並借鑒文法,對謎法之運用做了深入細緻的分析和形象生動的比喻。謝氏之著述,對於謎作者自覺豐富作品的審美內涵、提升謎作的審美價值,至今猶有一定的啟示、指導意義,不愧「謎學津梁」之譽。 燈謎作品的藝術美是燈謎美學的主體,其中文學語言和構思的運用,乃是表露燈謎藝術美的主要手法之一,是燈謎創作重要的一環,它突出地表現在能有效地喚起猜謎者和欣賞者的「美感」反映。同時,在謎作中適當配置和運用修辭手段,可以使語言朗朗上口,節奏鮮明,雍容舒緩,生動活潑。由此而形成的語言上的抑揚美、參差美、迴環美,結構上的對稱與整齊之美、對比與和諧之美、多樣與統一之美,即為謎作藝術美的主要內容。抑揚美。謎面音調和諧,節奏輕快,搖曳生姿。例如: 研猶有石,峴更無山;姜女既去,孟子不還(文具部件名)硯蓋 知子之順之,雜佩以問之;知子知好之,雜佩以報之(《孟子》句)二之中,四之下也參差美。在謎面可表現為舒散不齊、散中見整的長短句式,在謎底則指通過改變句讀所產生的錯落有致的趣味效果。例如: 美玉無瑕,娘行初嫁,乍離女伴又離家。偷覷郎君,相識還疑半面賒。記得二月初頭芳草地,寶刀金勒,朗朗月光遮(古人名四)王良、張良、蒯良、馬良 伍奢(流品三)舉子、生員、和尚 前者面為韻文,雖蕭散而有韻腳相系,故散中見整。後者底本兩字一詞,一詞一間,今改三間為兩間,讀作「舉子生、員和尚」,猶如《三字經》句式,自錯落有致。 迴環美。面句或底句迴環成文,往複可讀。迴環之法源自蘇伯玉妻之《盤中詩》與竇滔妻之《璇璣圖》。於謎面擬作迴文,頗顯語言藝術之美;若於謎底,則以迴文格應之,亦不減其趣。例如: 攻城為下,攻心為上(《論語》句·迴文格)孟之反不伐 此格乃民初謎家張起南首創。謎面系馬謖對諸葛亮南征策略之建議。底句依格讀如「孟之反不伐,伐不反之孟」。謎面先以「攻城為下」扣合正讀之句,意指「孟獲雖反叛,也不用武力討伐之策」;後以「攻心為上」扣合逆讀之句,意猶「用攻心戰術討伐後,孟獲不再反叛」。復沓回讀,意義各異,充分體現了迴環之美,造成了動人的藝術效果。對稱與整齊之美。中國古典主義美學講究對稱、整齊。商代人面紋方鼎、獸面紋鼎,即在獰厲中顯示出深沉的歷史力量,表現出對稱整齊的形式美。我國的古典建築、五七言古典律詩的形式結構和美學特徵,無一不表現出嚴格的對稱與整齊。此於燈謎而言,則指謎面單獨運用對偶、排比句式,或是底面各自運用對偶、排比句式,以及底面字數相等、音韻節奏相對。例如: 腰回小蠻舞,額卸壽陽妝(笛曲名二)折楊柳、落梅花 湖心孤雁影分明(唐詩句)中有一人字太真 清末詩人兼謎家樊樊山有一則拿捏《紅樓夢》故事情節的謎為: 寶釵之結襲人因愛寶玉,香菱之下金桂因懼薛蟠(《四書》句)以大事小者,樂天者也;以小事大者,畏天者也 該謎徑以駢文入謎。謎面謎底各自均衡、對稱,給人們以穩定、凝重的審美感受;而由面及底,底面綜覽,又頗講究齊整,具有整體性的藝術形式美。對比與和諧之美。和諧美,是中國美學的傳統理想,所追求的是對象的外在和內在特點的協調。《淮南子·修務訓》:「今夫毛嬙西施,天下之美人。若使之銜腐鼠,蒙蝟皮,衣豹裘,帶死蛇,則布衣韋帶之人過之,莫不左右睥睨而掩鼻。嘗試使之施芳澤,正蛾眉,設笄珥,……則雖王公大人有嚴志頡頑之行者,無不憚悇癢心而悅其色矣。」這就說明,只有和諧才會產生美。而對比則是差異面的對立與矛盾,只有差異面以尖銳的形態表現出來,審美效果才會分外鮮明、強烈。假如構成矛盾的某一方面以本身的形態片面地出現,就會因缺乏對比而失去和諧。燈謎面句與底句能夠借「別解」的溝通而貼切扣合,這本身就表明了一種默契、一種和諧。而長面短底或面僅一字一詞、底卻成一句數句,無疑更顯示了由反差對比而營造出的和諧而渾然一體之美。清代謎家們醉心追求的「玉盒子底配玉盒子蓋」,最大限度地要求謎作無論是關合切扣還是選底謀面,務必本著自然和諧的審美原則來進行。例如: 母托燒香詣之,見女明眸秀靨,居然娟好(唐詩句)江城如畫里 仄(古文句)凡出於口而為聲者,其皆有弗平者乎 前例以十六字扣五字,謎面字數容量達到謎底三倍以上,然而借「江城」作《聊齋》人名別解之溝通,遂營造出「意與象會,思與境諧」的藝術氛圍。後例之面以區區一字扣十五字之長底,雖對比反差極大,但底句說麵包意無遺,堪稱「氣象渾淪,難以句摘」,是富有對比與和諧之美的佳范。多樣與統一之美。這是藝術形式美的又一重要原則。這一原則不僅在西方美學家那裡被反覆提出和論述,而且被中國的美學家所不斷揭示。比如劉勰曾集前人之大成,提出「博而能一」的審美命題,就是多樣而又統一。劉勰既反對形式因素的「貧」,又反對形式與結構的「雜」。「多樣」是為著防止單調,力求豐富;而豐富又不是雜亂,應要求「統一」,是有序列的美學結構。因此,阮籍在《樂論》中說道:「節會有數,故曲折不亂;周旋有度,故俯仰不惑。」多樣與統一之美在燈謎中亦有良好的表現,具體則指組合數個同目之底使之連貫成義,以及一底歸納謎面數個不同含義之詞語。例如: 鼠知拱、羊知跪(《四書》句)子未學禮乎謎面原指兩件事:「鼠知拱」是鼠拱手學人之禮儀;「羊知跪」是羊知孝義之道,跪而受乳。禮儀與孝義雖同屬於「禮」的內容,但各有其含義,本不容相混。謎面敘事有二,不可謂單調;謎底歸納於「禮」的大旗之下,當可謂之統一。 孟起雖勇,當與翼德爭先,未若君之絕倫也(梁山泊人五)美髯公、索超、孔明、宣贊、關勝 謎底解作:關羽要與馬超比武,諸葛亮宣稱並讚揚關羽已不戰自勝。精心組合五個同目之底材,毫無滯阻,一氣呵成,充分凸顯了多樣與統一之美。亦正如劉勰所云者:「驅萬塗於同歸,貞百慮於一致。使眾理雖繁,而無倒置之乖,群言雖多,而無棼絲之亂;扶陽而出條,順陰而藏跡,首尾周密,表裡一體」(《文心雕龍·附會》)。此外,在燈謎藝術美的形式美中,還存在著系解美和隱顯美。「系解美」是指出具謎面彷彿在虎項下系一金鈴,揭示謎底猶如於虎項下解開所系之鈴。通過這一「系」一「解」,亦即在設置懸念和披露懸念的有趣過程之中,作者和猜者雙方都獲得了愉悅快感。現代小說美學便徑稱「系解美」為「懸念美」。需要辨析的是,「系解」從根本上不同於「問答」,因為問答是現成的、機械呆板的,它不屬文藝創作,一問一答間,也毫無美感可言。至若「隱顯美」,於謎則指「辭欲隱而顯」。因為謎作的難易、深淺、專泛程度,需要考慮到猜射者、閱讀者的學識水平、知覺、想像力和接受心理諸因素,「謎句須覽觀事變,通達古今。切於事情,則有粘皮帶骨之陋;遠於事情,則又有捕風捉影之嫌。意是字真,流於固執;意借字巧,流於變詐。當深求隱僻之理,過為詭異之行,然不出乎日常之用,亦云得謎之三昧者。」(李開先《詩禪·又序》)「謎語者,有待啟示之文學也。啟示為神秘之對象。謎語而無神秘機趣,則無待於啟示矣;謎語雖貴神秘,而以呈露啟示之跡為要。」(楊汝泉《謎語之研究·謎語之方式》)故作者在隱顯適中、恰到好處的創作活動中,亦可獲得探索之趣味,審美價值亦由此而產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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