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球大戰:後工業時代的現實主義神話

電影,尤其是科幻電影,成為電腦CG時代的宗教,而電影院則是這種新宗教佈道的聖壇。

2015年12月16日,在阿根廷首都布宜諾斯艾利斯,人們裝扮成電影《星球大戰》中的人物參加《星球大戰7:原力覺醒》的首映式

約翰·謝爾頓·勞倫斯在《尋找星球大戰背後的原力》一書「序言」中這樣說,「它們擁有共同的特徵,描述不可思議的神跡,宣揚某種先驗的價值觀,從而引導自己的信眾暫時或永久拋開俗世瑣屑的生活,致力於神秘的體驗之中。」

《失樂園》與拯救——永恆的主題

從前有一個年輕人,他註定與其他的年輕人不同。古老的預言提及他的出現,以及他將鑄下的奇蹟般的豐功偉業。最後,面對他的敵人,年輕人犧牲了自己的生命,將全人類從深重的苦難中拯救出來。關於他身世的傳說十分動人,關於他復活的傳說同樣恢弘:他將在燦爛的光華中主宰一個得到救贖的世界。如果把這個故事講給全世界20億基督徒中的任何一個人聽,他一定能立刻意識到這個年輕人是誰。如果把這個故事講給一個科幻或二次元文化愛好者,他則會問:你說的是《星球大戰》還是《黑客帝國》?

毋庸置疑,「星球大戰」已經不僅是好萊塢電影史上最成功的影片、最成功的美國流行文化IP,更已經接近了某種宗教信仰的地步。在亞馬遜上,有超過3800種星戰題材的漫畫、繪本小說、電影改編文學、百科事典與嚴肅文化類研究著作可供選擇。從某種意義上說,最新一部《原力覺醒》的上映,可以上升到某種全球性流行文化拜物教重迎其救主再臨的儀式,正如加布里埃爾·馬奇在《科幻福音書》中寫到的:「超級英雄這一概念生來就蘊含著救世主般的品質——擁有特殊能力的個體為了更大的"善』而犧牲自己生活的一部分,他們往往需要去克服那些人性的弱點才能日臻完美,而這些機會較之常人實則更少,挑戰更為艱難,極易引發我們這些為自身小缺點所困擾的常人產生移情與共鳴。」

電影《星球大戰:新希望》劇照(1977年)

《原力覺醒》影片上映之後,已經不斷有發燒「粉絲」在N刷影片後,孜孜不倦地為其他信徒提供源源不絕的各種彩蛋信息:在「千年隼號」上,芬恩為楚巴卡找醫療物品時,翻出來一個小球,然後隨手扔掉了,普通觀眾可能對這個細節毫無印象,然而重度新星戰「粉絲」會告訴你,這個小球其實就是1977年《星球大戰:新的希望》中盧克用來訓練光劍技藝和原力感應的訓練遙控球!「麻瓜」級觀眾也許在觀影時會驚詫「千年隼號」那歷經38年,依舊充滿未來主義的線條外觀,而初級星戰「粉絲」,會驚詫於「千年隼號」原有的碟形天線變成了矩形——這時,重度「腦殘粉」會在Starwars.com的論壇上告訴你,這是因為舊的天線在1983年的《絕地歸來》中撞毀了!

《星球大戰》的誕生,宣布整個影視工業與流行文化進入了所謂的「奇觀社會」時代,生活在幻想的世界裡將會更加美好,在那裡偉大的英雄與強大的邪惡勢力戰鬥;在那裡所有的日子都伴有崇高的追求和史詩般的鬥爭;在那裡世界需要你的保護,每一步都充滿了奇幻和意義。然而,這一植根於後工業時代視覺技術與資本營銷的娛樂產品,其內核依舊古老,很大程度上歸功於神話學者約瑟夫·坎貝爾。他的著作《千面英雄》描繪了「英雄進行神話冒險的標準歷程」。這種冒險的大概綱領非常簡單:「一位英雄從日常世界進入超自然世界,獲得種種難以置信的神奇力量,贏得一場至關重要的勝利,英雄從神秘的冒險中歸來,用他的能力廣施恩澤於眾人。」坎貝爾還解釋說,許多神話共享的特徵不止這些,其他的例如:「英雄的冒險之旅遇到的第一個人物總是會保護他。這個人物會給英雄一些護身符以庇佑他順利度過邪惡勢力主宰的領地。」

《千面英雄》

盧卡斯創作劇本時偶然讀到了坎貝爾的書,他後來承認:「要不是偶然讀到了坎貝爾的書,可能我現在還停滯在寫《星球大戰》劇本的階段。」由此也可以推斷,沒有坎貝爾,盧卡斯也不會創造出充當「保護者」的歐比旺這一角色,也不會想到「原力」這種充滿東方神秘色彩的能量——1977年第一部《星球大戰:新希望》中,歐比旺形容這種神秘物質時說:原力賦予了絕地武士力量。原力是由所有生物構造的能量場,它包圍著我們,穿透我們,它把銀河系維繫在一處。在《帝國反擊》中,尤達指導盧克「去感覺包圍著你的原力,它就在這裡,在你我之間,在樹木里,在岩石里,在每一個地方」。這樣的措詞讓人想起傳統日本哲學,尤其是禪宗中的萬物有靈論。

包括凱文·德克在內的許多流行文化研究者,堅持認為「星球大戰」三部曲即是一部以宇宙為背景的爆米花版本「失樂園」抑或福音書,在「星球大戰前傳」首部《魅影危機》中,反反覆復把阿納金(未來的達斯·維達,盧克的父親)稱作是「天選之子」,能夠主宰原力黑暗與光明面之間脆弱而岌岌可危的平衡。關於阿納金的身世,早在1977年《新希望》籌拍時,盧卡斯就承認自己依照《聖經》寫出了一個類似聖母瑪利亞「受胎告知」情節的模仿版:當絕地武士大師魁剛詢問他的母親希米,這天賦異稟孩子的父親身份時,得到的回答是:「沒有父親。我懷上了他,生下了他,撫養了他。我也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

電影《星球大戰前傳1:魅影危機》劇照(1999年)

凱文·德克在《星球大戰與哲學》中,以西方哲學史上諸位大家的口吻與立論,撰寫了一堆半戲謔性的問題,諸如:「如果一種品行因其善,而被絕地騎士的首肯,那麼是否可以認為,凡是被絕地武士首肯之品行,皆為善?」(柏拉圖),如果至善無法通過世俗方式取得,那麼黑化的阿納金/黑勛爵是否也可以宣稱自己走在通向至善的道路上?(聖奧古斯丁),是否共和國即另外一個地獄?(薩特)。德克說,天行者阿納金與盧克,如同「處於一個陰陽動態平衡道家宇宙中的基督」,陽(原力光明面)與陰(原力黑暗面),兩種截然相反的能量不僅相互依存,可以互相流動轉換,如同阿納金自追求原力光明指引始,中途墮入黑暗,而最終通過盧克的誕生與最後時刻幡然悔悟完成了絕地預言中的「原力平衡」——而在《原力覺醒》中,韓·羅素船長與蕾婭公主之子、原名本·羅素的Kylo Ren亦開始了墮入原力黑暗面的危險之旅,標誌著輪迴的重新開始。

太空嬉皮士盧卡斯

與「天行者」阿納金或者盧克一樣,出生於加州莫德斯托的盧卡斯在少年時代就顯露了他的才氣和不安分的特質,這個在中學時平均成績為D的逃學大王,常常驅車幾小時去舊金山看電影,並最終使他進入了著名的南加州大學電影學院。作為嬉皮運動的大本營,上世紀50~60年代的舊金山不僅是癮君子與無政府主義、垮掉派的天堂,也成為美國新電影運動的搖籃。以美國著名實驗電影人布魯斯·貝利與斯坦·布拉奇治為首的一批西海岸藝術青年正在使用軍方淘汰的16毫米攝影機拍攝美國第一批獨立電影。在舊金山,盧卡斯也狂熱地沉溺於美國現代宗教哲學家約瑟夫·坎貝爾的著作,在這位獨闢蹊徑、以精神分析理論研究神話與宗教起源的學者影響下,盧卡斯從60年代初期開始,就在揣摩一個關於發生在父子間、正義與邪惡較量的故事,為《星球大戰》勾勒出了最初步的故事大綱。

盧卡斯和Stormtrooper

在南加州大學,盧卡斯也許沒有意識到他已經加入了一個即將在未來影響整個好萊塢的電影人群體。從他的同班同學,日後《現代啟示錄》的編劇約翰·米厄里斯那裡,盧卡斯第一次觀看了《七武士》等日本電影大師黑澤明的作品,深受黑澤明「武士精神」影響的他決心有朝一日在自己的作品中設計一群同樣堅忍、自製,將武力視為修鍊而非征服手段的角色——在盧卡斯心中,歐比旺扮演者的第一人選是日本演員三川敏郎。

1973年5月,盧卡斯參考《七武士》中的情節和人物,完成了10頁星球大戰劇本的手寫草稿,其中包括「三十三世紀銀河內戰」的故事背景,被帝國追捕的公主、英勇的「天行者」,以及兩個互相饒舌鬥嘴的機器人,外加一些雜七雜八的概念細節:手持光劍的絕地武士,太空中的戰鬥機與大型飛船的追逐,一場空間站內的劫獄奇襲行動,以及一個高大毛茸茸的外星人飛船大副(未來的楚巴卡的雛形)。他為這部未來「太空歌劇」開出的預算是驚人的300萬美元,20世紀福克斯影業公司的新任副總裁阿蘭·萊德是《美國往事》的狂熱影迷,許諾在劇本撰寫階段每周為盧卡斯影業提供175美元的費用,影片上映後所得純利四六分成。

1977年11月,在撰寫「星球大戰」第二部《帝國反擊戰》劇本的間歇,盧卡斯詳細地闡釋了整個星球大戰宏大意識形態的基礎架構,順便道出了天行者阿納金/黑勛爵達斯·維達墮落的根本原因,這一線索在四分之一個世紀後姍姍來遲的「星球大戰前傳」三部曲中終於為觀眾所熟知:阿納金被「原力」黑暗面所深深吸引,無法自拔,在墮落的過程中他也曾努力與之抗爭,但卻無法抵擋誘惑,失去了自由意志,成為黑暗原力操控的傀儡,而達斯·維達與盧克的決鬥也是一種二元論式的善惡對決,盧克必須全力抗爭才能贏得這場決鬥,以及更為深層次的終結道德觀念上的試探:怒火攻心的盧克將在一場光劍決鬥中試圖運用原力的黑暗面贏得此戰,他距離勝利越近,同時也距離自己的墮落越近,一如當年自己的對手父親那樣。

電影《帝國反擊戰》劇照

對盧卡斯拍攝風格影響最大的電影人就是首先嘗試將動畫、模型與真人在電影中相組合的加拿大動畫大師諾曼·麥克拉倫,以及美國先鋒導演阿瑟·李普塞。在其著名實驗短片《21-87》中,李塞普將畫面與聲音隨意剪輯拼貼,從而創造出一種完全超越音像本身的敘事方式。為了向這位年僅41歲就以自殺結束生命的怪才致敬,盧卡斯在他的第一部電影作品《THX1138》里,主人公就生活在機器全面控制人類的2187年,到了《新希望》中,當盧克與索羅船長前往營救莉阿公主時,發現她被帝國突擊隊關押在代號「2187」的監牢中,而在最新一部《原力覺醒》中,身為曾經的帝國暴風突擊軍團一員的芬恩,其個人編碼依舊是FN2187。

從現代的角度看,《THX1138》是一部關於未來反烏托邦時代反抗運動的數碼朋克試驗作品,疏離、獨來獨往的反英雄挺身而出反抗超級計算機壟斷公司與國家的混合霸權,這一傳統無疑如同一條金線,頑強延伸到了「星球大戰」系列中,從類似雪人與大猩猩混合的「千年隼號」大副、伍基族戰士楚巴卡,到恩多森林星球中,如同浣熊的伊沃克族戰士,以及《星球大戰:幽靈的威脅》中居住在納布沼澤星球中,類似兩棲動物蜥蜴類的岡根人,都如同前工業文明時代的原始聚落:篤信精神力量、農業生產、榮譽與戰爭中的近身肉搏,不到迫在眉睫時絕不選擇暴力手段:從中隱隱可以看到六七十年代加州嬉皮士公社關於和諧與愛的未來烏托邦構想:回歸自然,平等勞動,東方神秘主義與扁平化的組織結構。曾幾何時,這裡是美國最具奇幻色彩的文化大熔爐,有痴迷於電腦的學院怪人,也有國防大企業的陰謀——加州大學歷史學教授,西奧多·羅薩科在《從頓悟到矽谷》(From Satori to Silicon Valley)中寫道:「只有托馬斯·品欽的《拍賣第四十九批》,才能傳神地描繪這個迷亂、龐雜而喧囂的世界。」

在《銀河帝國的塑料,共和國的纖維,後殖民時代的「他者」》中,斯蒂芬妮·L.威爾海姆說,絕地武士的光劍,如同和服與隱修士風格混合的粗製布料長袍,與帝國暴風突擊隊的激光槍、白色制式裝甲宇宙服,以及達斯·維達黑色盔甲與人工呼吸設備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如果說死星和殲星艦代表IBM的大型工業計算機和美國空軍在越南上空執行地毯式轟炸的B52,那麼反抗軍的X型戰鬥機、雪地戰鬥機和光劍則好比「LINC」初代PC與APPLE 1。「原力」要求使用者專註精神、冥想、熱愛生命並篤信某種能量在宇宙間的任意流動;而第三部《絕地武士歸來》中的恩多森林則是關於越南叢林戰爭的戲仿與再現:預示著自由而分散的第三世界反技術社群對於超級工業軍事體系的最終勝利:兩代死星都毀於工業設計上不可避免的瑕疵與弱點,而在《新希望》結尾高潮部分,盧克則聽從歐比旺靈魂的勸告,關閉了X翼戰鬥機上的計算機投彈系統,依靠冥想中的直覺,準確地將炸彈投進了通向死星核心結構的狹小通風口——歸根結底,這是來自東方,個人精神力量的勝利。

電影《星球大戰7:原力覺醒》劇照

有趣的是,日後作為盧卡斯電影帝國基石的製作公司光魔實業公司,音響製作室「天行者音響」所依賴的電腦技術,在加州矽谷狂人眼中,也是擺脫國家軍事工業與大企業壟斷的手段。「這一代人一口吞下了計算機就像他們一口吞下了迷幻劑。」布蘭德在《全球目錄》的一篇社論中這樣說。技術狂人「極速至死」和嬉皮士的「迷幻而死」兩種精神一拍即合,從而誕生了一種將技術同時視為壓迫工具和精神解放手段的古怪文化。斯圖爾德·布蘭德(Steward Brand),這位沉溺於LSD體驗、畢業於斯坦福的生物學家,由於其提出的「全球電子函件交換系統」,被譽為計算機互聯網概念最早的奠基者,曾編纂了一本名為《全球目錄》的嬉皮雜誌,從最初的人工智慧計算理論、禪學論文到有機農業技術,甚至原子彈掩體修築藍圖一應俱全——「技術的詩意和道義」,是60年代人常常掛在嘴邊的口號。

最早的「星球大戰」三部曲在本質上是政治性的。與《星際迷航》一樣,描繪了兩極對峙的宇宙,一個是代表「自由民主」的抵抗軍勢力,另一個則專制獨裁。首部曲中用「邪惡的銀河帝國」來形容皇帝巴爾拜廷與黑勛爵達斯·維達的統治在現實中也是有所指的,甚至有人懷疑里根那段著名的針對蘇聯「邪惡帝國」的責難辭令是不是借鑒了盧卡斯的電影。

在「冷戰」結束後,許多藉助這場意識形態衝突而張揚其價值觀的流行文化產品頓時失去了存在的合理性,直到「9·11」反恐衝突再起,才能重拾其魅力。「星球大戰」系列也不例外,蘇聯的解體,如同銀河帝國的覆滅,似乎整個星戰世界都和90年代的美國一樣,都將迎來「歷史的終結」,然而全新的困擾旋即而來。在「星球大戰前傳」《魅影危機》中,貿易聯盟與納布星球的紛爭,一如世紀之交美歐與美日之間因貿易壁壘與關稅引發的頻繁摩擦,以及原南斯拉夫地區的小規模低烈度民族戰爭,絕地武士/美國這一試圖置身事外的仲裁者亦不免捲入,銀河共和國議會/聯合國因地緣政治重重掣肘而無能為力,全新的混亂遂不可避免。

歸根結底,《星球大戰》的吸引力來自大眾對於不可知命運與未來的永恆焦慮。人類該何去何從?我們的主觀性意志是否能改變我們的命運?當少年盧克仰望著塔圖因星球上空的兩枚紅日,在雲城交鋒中面對錶露自己父親身份的黑勛爵時,當初為「黑勛爵」的阿納金在「毀滅號」殲星艦的艦橋上凝視正在建造中的死星時,抑或當蕾伊在城堡地窖中觸碰盧克的光劍時,諸如此類的問題不可避免地通過移情作用,從銀幕上傳遞至每一個觀影者心中,歸根結底,發生在一個很久很久、遙遠星系國度的衝突與混亂,實則內置在人類的內心與現實之中。

(部分圖片來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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