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白:魔幻現實主義的榮耀與桎梏

  【其實莫言早就是中國和國際評論家關注的對象了,在國內,他是評論家選出的意為最重要的中國作家,在國外,莫言的作品堪稱中國當代最全面最具規模最隆重的被介紹到國外的,也是國外翻譯界批評界最看重的中國當代作家,這些一方面說明莫言的成就早在諾貝爾獎之前就已經形成了,另一方面他不獲獎誰獲獎呢?】  魔幻現實主義的榮耀與桎梏  就評論來說,當然不存在所謂的真正意義上的客觀,評者或者觀者永遠都只能以個人的狹隘和急促來看這個世界,以及身處這個世界的繁花錦簇的藝術品。關於莫言獲獎前後網路的爭議,從左右之爭到作品之爭,無不都是以此眼光來看世界的結果。但實際上,即便作家一個人的文學作品,往往也如廣袤星際般繁複,真正能道明的又有幾人呢?  從莫言最開始的成名作《紅高粱家族》到新近出版的《檀香刑》、《生死疲勞》、《四十一炮》、《蛙》等,儘管在職業批評家眼裡各有長處,但在不少文學愛好者眼裡,他的文學氣質最濃郁、小說可讀性最高的還是早期那些作品,《金髮嬰兒》、《爆炸》、《野種》、《紅高粱》、《蒼蠅·門牙》、《紅蝗》、《天堂蒜薹之歌》、《十三步》、《懷抱鮮花的女人》等長短不一的作品,是當時先鋒色彩最為濃烈的一批,也是莫言個人在文學實驗上最為肆意大膽的階段,這些作品鑄成的是文字精鍊和語義直達要害的一種力量,並且在當時的中國,這種力量的擁有者只有莫言。  論及莫言作品中文學意義最大的地方,不可能繞過馬爾克斯的幾部中短篇小說,儘管它們跟《百年孤獨》比起來算不上名著,但卻是一樣瀰漫著濃郁魔幻色彩的作品,甚至對於技術和心念來說,《枯枝敗葉》、《巨翅老人》、《格蘭德大媽的葬禮》、《一場事先張揚的兇殺事件》等作品已經抵達了馬爾克斯自己的巔峰。  甚至今天的文學愛好者如果喜歡溯源的話,還可以在一本名為《加西亞·馬爾克斯中短篇小說集》的書中,找到全部答案。不應該認為提及以上這些小說的名字,於今天來說對莫言是一種侮辱或者尷尬,倘若不能正視這些,也無法成為今日氣場強大的莫言。莫言正是從當時流行的拉美爆炸文學中撈到第一桶金,甚至還可稱之為他迄今最為卓越的文學成就。於世俗意義上,莫言就此以先鋒者的姿態走向了發家致富的康庄大道。  莫言在第一時間接受央視採訪時,連說心情很平靜。從外人的角度來說,榮獲如此大獎—某種意義上來說已經是這個星球關於這個行當的最高肯定—淡定一定是做出來的,但聲音從山東高密傳來又是如此真實,小人之心地猜測其中原因,諾貝爾文學獎的頒獎詞中著重提到了「將魔幻現實主義與民間故事、歷史與當代社會融合在一起」,這句話被媒體反覆引用,其中的「魔幻現實主義」幾個字正如一道魔咒,數十年來造就了莫言的榮耀,但也成了他最想擺脫的桎梏。  大家都知道「魔幻現實主義」是拉丁美洲人的發明,亦是他們的成就,從歐洲到亞洲一直風靡,追隨者不少,但卻很少除了拉美之外的作家能夠操練成功,甚至還被劃分進這個「主義」內成為其中一員再取得世界性成就就更奇怪了。後代以及地理之外的作家融合得再好,也只能是學習和模仿,在如此隆重和重要的場合里被著重貼附上這個專有名詞,作為以個性和獨立為標籤的小說家,難說不會有幾分尷尬。  但這只是我們揣測得來的當事人想法,從浩瀚的文學歷史來說,這種尷尬甚至是可以忽略不計,儘管它像美麗的面孔留下了一道不那麼清晰的傷疤一樣顯得有點遺憾。  最妄為最彪悍的作品  1985年不是莫言創作的起始時間,但卻是他個人關於文學理想的發軔階段。中篇小說《金髮嬰兒》在這一年發表,隨之也為莫言迎來名聲大噪以及創作上最膽大妄為、最肆意風發的時期。  今天再來看「老太婆的笑聲如殘荷敗柳,兒媳婦的笑聲如同鮮花嫩草」這樣的句子,也會因為詭異而不由得讓人產生聯想,那種敏銳和陰鬱的魔幻色彩,雖然不難看出莫言當時深受影響的「導師」風格,但是他將這種魔幻嫁接到了中國土地上,當一個含笑的中國老人白髮飄飄又瘮人地發出微笑時,你或許已經忘卻了這是中國作家的創作。形式上的張揚和內容上的質樸荒誕,還有那些陰暗發霉的人物困境,這是莫言早期中短篇小說的優質之處。  同期的還有《冰雪美人》、《祖母的門牙》、《蒼蠅·門牙》、《斷手》、《棄嬰》、《革命浪漫主義》等短篇小說,不管是發生在戰場上、軍營中,還是田地里、鄉村路上、病房裡,莫言都極致地發揮了大膽的想像力和他在當時幾乎稱得上是自創的審美,絢爛的語言與爆炸的故事內核形成有效的小說審美需要,在當時獨樹一幟,在今日重讀仍可看成當代漢語小說的最有質感的一批。  與此同時,中國當代文學迎來幾乎可以稱之為迄今最輝煌的一幅圖景。馬原、洪峰,以及緊接著的余華、蘇童、格非、呂新、孫甘露等也相繼拿出了自己配得上那個時代的作品。在馬原圈套敘事、洪峰的深情奇貌般描寫、余華殘酷寫真、蘇童哀婉精緻和格非、孫甘露虛無詩意敘事,以及呂新一心打造的綺麗幽深的虛幻世界中,莫言有著自己最為彪悍和強勢的一系列作品,它們的存在不但豐滿了那個時代先鋒文學的實質性,也令中國當代文學版圖中有了一個紮實敦厚的「高密」地理坐標。莫言的極度人性深處的探究不同於余華的殘酷和蘇童的陰鬱,他彷彿是一個健壯的農民,在自己廣袤的土地上勤勞地耕耘,用綺麗、死亡、酷刑、神性、魔幻、哀怨共同播種,隨之收穫了獨一無二的巨大莊稼—顆粒豐滿,早就超越了它同類所應該有的體積,數量繁茂,成為了目力所及範圍內最濃密的。  1995年出版的《豐乳肥臀》被看作是莫言創作的巔峰之作,作品從立意到強勢敘事的過程,甚至從書名本身,都帶著強烈的爭議性,這本書也經歷了一個頗為波折的過程,比如當年獲得爭議,市場銷售也一路看漲,卻在同年停印,隨即被禁長達五年,等等。  《豐乳肥臀》無論是語言還是態度和技巧,都超越了上世紀九十年代初的那股先鋒文學熱。一位神一般的母親,帶著眾多不想來但一個個翩然而至的孩子,在中國浩瀚而多舛的歷史捲軸中頑強生存,他們綺麗而詭秘的生命本身,與他們生活的土地有著驚人的相似性。莫言除了用故事和強勢敘事手段表達對母親的禮讚,也令自己的魔幻現實風格更顯自我個性,這是中國當代小說中難得的將土地歷史命運與個人生命相連接的一部。如果要在當代漢語小說中尋找一部綜合質量的絕佳之作,《豐乳肥臀》應該是唯一之選。  令人難以想像的強悍  諾貝爾文學獎頒獎詞里充分肯定了莫言的鄉土文學,但其實在莫言過往的訪談中他多次提到,自己除了「鄉土」還有「城市」題材。只不過就一個人的創作來說,題材可以多變,但留給世人的印象很難像你自己以為的那麼龐雜。1999年莫言出版的長篇小說《紅樹林》正是一部發生在城市的故事,別墅、廣場、豪車、夜生活,發生在這些場景里的男歡女愛不能說是莫言不擅長的,但難免讓人覺得這是一幅陌生視角下的產物。莫言在這部小說里,除了讓故事的發生場地發生質的變化,也令自己的語言和態度發生了極具顛覆性的驟變。比如一上來他就大篇幅地描寫一段中年男女的性愛場景,煽動性和吸引性極強,但卻容易讓人掉進看後的乾癟和空洞之中,失去了思想的支撐和閱讀的韻味,也令人懷疑作者的想像力是否已經窮盡。  進入新千年,莫言發表的兩篇短篇小說《司令的女人》、《冰雪美人》依然能看到他早年的語言鋒芒,精緻的想像力實驗,也融會貫通於巧妙的故事之中。  經過《紅樹林》算不上成功的城市題材實踐,到了《檀香刑》(2001)、《四十一炮》(2003),莫言成了說書人。從批評者角度,既有人為之鼓掌,稱其為延續了中國古老的章回體小說傳統,也有人失望,表示這是語言上的一種倒退。從個人創作來說,這批長篇小說令莫言既失去了原有的陣地,在所謂新的領域也未嘗就領先了。  拿《檀香刑》來說,這是一部作者自稱寫得很來勁的小說,閱讀快感也存在,但合卷後也許會覺得這個故事從手法到具體語言,比讀更合適的形式是聽。  與其說《檀香刑》、《四十一炮》是莫言的一種語言肆意,不如說是種浪費,一種基於辭彙和想像力的浪費,他過於聚精會神於一些大而無當的精緻場面,縱然它們是歷史遺落的角落,也不能承載全部的文學野心,比如劊子手趙甲那些繁瑣而精緻的行刑場面,看著也過癮生動,但對於閱讀文學作品來說,這點感受畢竟是不夠的。  國人臆想中獲得國外評獎機構和媒體垂青的《蛙》(2009),依然延續莫言擅長的鄉村殘酷故事,敘事技巧也越發純熟。這是優質的小說,但也絕非絕世之作,甚至僅與諾貝爾文學獎近十年的獲獎作品相比,也在人性的廣度和深度上都遜色不少。青年執拗、晚年贖罪的接生員和計生員「姑姑」,人物形象上無論如何也無法跟庫切在《恥》中塑造的「盧里教授」或者奈保爾《米格爾大街》上的奇人相比,前者只提供了社會變遷中的小人物心路歷程,而後者身上卻擁有對生命和人性引起共鳴式的張力。  當莫言失去了語言上的凜冽和內容上的實驗,就變成了一個低級形式的掌握者,儘管這個把式他耍得很拿手,刀槍棍棒也讓人看得眼花繚亂,可你還是很難說這就是小說的一種高級展現了。  編織故事是小說創作的骨架,就是說你的一切意念、想像和結構都要建立在故事的敘事基礎之上,但編織故事這個事本身的迷人性又往往會令小說家失去重心。比如莫言在上世紀九十年代結集出版的《莫言文集》中,就將他的幾部中短篇小說集合列入「長篇小說」的門下,這種不知道是文集編輯還是作者的行為,就已經可以反映對故事本身的倚重,顛倒了小說藝術的本真原始模樣,也蔑視了故事之外的東西。小說家變成執迷於故事的人,只能將自己降低成小說初始時的說書匠人,是自身的一種倒退。  在獲諾獎之後接受世界媒體採訪時,莫言幾個強悍的回答,已經令不少此前為他抱不平的人眉飛色舞了,此中除了態度更有強大的表達能力,這也是莫言作品和人格一向所表達出來的。在一次文學講座上,莫言與大學教授和文學評論家等人坐在一起,從聽眾的角度來看,可以感受到莫言個人的氣場強大,那是一種並非咄咄逼人,但卻可以令他人自認下風的氣場。  就此,無論是人格上的,還是作品甚至大家廣為樂道的德行上的,莫言都強悍得令你難以想像,《金髮嬰兒》、《紅蝗》、《豐乳肥臀》等作品表現出來的漢語創造力和語言以及態度上的滿脹野心,足以令莫言成為當今漢語寫作者中的「容量」最龐大的那一個。  莫言的作品龐大,不僅僅是指數量,也並非他寫起來就飛起來的後期長篇小說所展示那種的「字數不限」的浩大,而是他通過文字和小說技術一點點營造和搭建起來的文學森林,那個可以供世人反覆領略和吸取精神養分的森林,才是龐大的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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