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騷擾,不是一件小事
說兩個故事。高中時我家離學校就十五分鐘的路程,每天早上七點多獨自走去學校,路上會經過一座天橋。
某天當我走上天橋時,身邊突然多了一個陌生男人,嘴裡念念有詞。一開始我並沒有注意,發覺他是在跟我說話後,還刻意放慢腳步,想聽清他說的是什麼。
後來的事情證明他應該是在說下流話,可當年純潔的我並不能聽懂,耐著性子聽了好一會還是一臉迷茫。
於是他做了一個無奈的表情,用字正腔圓的普通話對我一字一頓地說:「我要跟你性交。」
身為生物課代表的我,這個詞還是明白的。終於倉皇而逃。
第二件事同樣發生在高中早晨的上學路上,我一路吃著雞蛋餅從小巷抄近路去學校。
忽然有個男人從我身邊跑過,差不多是擦肩的距離。我聽見他似乎說了些什麼,但還沒聽清就找不見人了。
他見我沒有反應,只好跑到我前面五六米處停下。我這才發現,他是脫了褲子的。
當時是冬天,他嘴邊還吐著白氣,裸露的下身在寒風中瑟瑟發抖,看起來有點可憐。
我驚得一溜煙跑了,依然在大口啃著雞蛋餅。
我跟幾個朋友用打趣的方式講過這事,他們都紛紛驚嘆我這長得可繞地球兩周的反射弧,說這兩個變態真不容易,看來性騷擾是個技術活。
可是,雖然我說得輕鬆,但這兩件事對我來說並不輕鬆。
第一件事中的男人,每隔幾天就會在我的上學途中突然出現,吐出幾句流氓話,然後笑嘻嘻地看著我驚恐逃走的樣子。
他對我的騷擾持續了小半個學期,以至我那段時間都會夢見他的臉。
第二件事發生後我若無其事地上完了一天的課,當晚卻躲在被窩裡哭得無法入睡。
後來呢?後來我剪了短髮,不再穿裙子出門,就再也沒遇到過他們。
這是我遇到的性騷擾中比較有代表性的兩件。除此之外,我在為論文或實習外出調查採訪時,也遭遇過採訪對象的騷擾。
因為來自陌生人,我也比較容易說出口。可有時性騷擾也會發生在熟人之間,施害者甚至是親戚或老師。這種時候便難以啟齒。
是我特別倒霉嗎?並不是。
我身邊的女同學幾乎人人見過露陰癖,有個住在治安較差街區的女生甚至天天都能見到。
以至於當我的一個同學被此事刺激得在數學課上大哭時,不少姑娘都表示,這不是很正常么。
除此之外,公交地鐵上的「咸豬手」,搭訕被拒絕還粘著人不放的跟蹤狂,暗中搜集你的個人信息然後還出來炫耀「雖然你不認識我但我很了解你」的,每個女孩多多少少都遭遇過。
它們大多輕微,只會造成短期的心理不適,可每一起都有發展為惡性犯罪的可能。
這些「小事」如此之普遍,卻極少見女孩公開提起。
女生宿舍的卧談會偶爾會聊起,但之後姑娘們就會把深鎖心底,更不可能告訴男生。
我曾和幾個男性友人說起這些,他們一致表示驚異。
我想對他們來說,性騷擾只是新聞中的一個蒼白的名詞,很難想像它會頻繁發生在身邊的女性身上。
女性不願談論自己遭遇的性騷擾,首要原因是出於羞恥感。
在中國,女性開口談性總是困難的,即便自己遭受了侵犯和騷擾,也感到難以啟齒(就算是我,寫這篇文章時也感到了相當的心理壓力,目前此文才寫到一半,如果你們能夠看到,請贊我,我居然堅持寫完並發布了)。
其次,大多數女性面對性騷擾很難有勇氣當場做出反抗。當場無法反抗,事後只會更加顧慮重重,害怕公開後自己遭到非議,施害者懷恨在心伺機報復。
而根本上,還是因為女性自我意識的不足與社會環境的縱容。
當性騷擾變得如此普遍,社會又缺乏有效的懲治機制,女性自然會在環境的影響下得出「說出來也沒用」的結論。
久而久之,女性本身也會漸漸習慣經常發生的性騷擾,從而覺得這根本不算一件大事。
這只是一項樂觀的估計,更糟的可能性是,很多女性甚至意識不到自己被性騷擾了,即使感到不適,也傾向於怪罪自己「是不是穿得太惹眼了」、「是不是太沒警惕心了」。
在這種慣性的自責中,女性甚至覺察不到自己是受害者。
可傷害的確存在,它並不會因受害者的沉默而消失。相反,沉默只會讓傷口在心中化膿壞死,而無法真正癒合。
到此為止我說的都是相對輕微的性騷擾,並沒有說到真正嚴重的性侵犯。然而它也並不遙遠。
我接下來要說的這件事,本該作為全文的重點,可它太過沉重,作為當事人的朋友,我並不願把它放在顯眼的位置上,也不希望讀者因此輕視程度較輕的性騷擾。
大約在兩年多前,我的一位朋友告訴我,她被強姦了。
地點發生在深夜的小巷,歹徒是個陌生人。事發後她沒有報警,沒有保留證據,只是自己靜靜回了家,沒有告訴任何人。
而她告訴我的時候,這件事已經過去了近一個月之久。此時即使我強行帶她去報警,破案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
沒有報警的原因很簡單。罪犯能不能抓到不好說,可她的名譽一定會被毀,餘生都只能在別人的非議中渡過。
如果不是準備去做HIV病毒檢測而心理壓力過大,她甚至不會透露給我,就算我們是無話不談的好朋友。
HIV跟其他檢查不一樣,不能在事發後立刻進行,需要隔上一段時間。我難以想像那段時間她是怎樣渡過的,也不敢細問,只能在她做檢測時默默陪在她身邊。
在此之前,強姦對我來說都只會出現在社會新聞里。而當它真實發生在我身邊的朋友身上,才會體會到受害者有多麼無力。
寫這篇文之前我發微信問她,能不能把這件事寫出來?
她很爽快地同意了,告訴我這件事並沒有給她留下深刻的陰影。她竭力忘掉當時的情景,積極陽光地面對生活。因為事情已經發生了,她無法避免,也無法得到社會的幫助與保護。
可生活總是要繼續的,她只能忍下來,如往常一樣生活。
我欽佩她的堅強,可這世上的女孩不是每一個都能像她一樣堅強。而她的堅強也只是迫於無奈。
作為此事的唯一知情者,我自然不會透露她的任何個人信息。但我陪著她沉默了這麼久,現在卻決定把這件事寫在這裡。
為什麼?因為這起傷害不是統計表格上一個微不足道的數字,它是真真切切地發生在我身邊的,血淋淋的悲劇。
而它絕非個案。能夠公佈於世的強姦案已經數不勝數,可選擇沉默的受害者只會更多。在你我平靜生活的背後,有千千萬萬個流血的傷口。
美劇《拉字至上》里,一對女同性戀情侶把家裡一個空閑的房間租給了一位男青年。
這位房客出於對她們生活的好奇,在她們的卧室里偷偷安裝了攝像頭。
當女孩們發現攝像頭的存在時,他已經靜靜觀摩了好幾個月。其中一個女孩憤怒地質問他:「我要你去問問自己的妹妹,她們第一次被男人或男孩侵犯的感受是什麼?」
男孩感到莫名:「你憑什麼說她們被侵犯過?」
女孩雙眼通紅地看著他,聲音出奇的冷靜:「因為這世上沒有任何一個女孩或女人沒有被侵犯過,只不過有時相對溫和,而有時令人痛不欲生。」
是的,她說出了事實:這就是每個女性都必須面對的人生。
可是女性的不幸並不僅限於此。
當女性忍受著無處不在的性騷擾和性侵犯時,大多數的男性卻對此一無所知。
他們從不了解女性的處境,卻可以自信地說:中國女性的地位已經很高了。
我試圖跟很多男性談過女權問題,他們中不乏我尊敬的長輩,對社會民生問題非常關心的知識分子,照顧體貼女性的紳士,有著很多女性友人的暖男。
可他們都會像商量好了一樣,笑著對我說出這句話。
我明白現在網路上的很多女權激進分子,視一切男性為洪水猛獸,經常抓著男性某一句無心之語上綱上線,進行無盡的謾罵。
這些女權事業的「豬隊友」確實使廣大男同胞不得不開始忌憚「女權」二字。
可是女人能夠在網上撒潑,並不代表現實中的女人就有隨時指責男權社會的勇氣和資本了;
男人在網上被女人罵得無力回擊,也不代表現實中男人就對女人惟命是從了。
你們博覽群書,對國際局勢世間百態分析得頭頭是道,連地球那端某個我們記不得名字的政客又在打什麼算盤都一清二楚,為什麼一到女權問題上就掉鏈子呢?
甚至還有男性對我說,女權是女人的事,跟男人沒關係。
你的母親、姐妹、妻子、女兒都是女性,她們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她們在你力不能及的地方遭受著種種侵犯,怎麼能說這跟男人沒關係呢?
何況讓她們遭受如此傷害的,就是你們男人啊。
一字一字敲到這裡,慢慢想到了很多事。很多我以為早就忘掉的事。
它們大多發生在我很小的時候,比文章開頭的那兩件事要早得多。
比如我小學二年級的時候,被同桌的男生強吻。親不到的時候就把口水往我臉上抹。
我記得我一開始很害怕,忍了他很久,也只是含糊地跟媽媽說我被他欺負了。
後來在媽媽的鼓勵下,我狠狠地回擊了他。當我媽去學校開家長會的時候,那個男生還可憐兮兮地在我媽面前捋起袖子,給她看那一道道被我的指甲划出來的傷痕。
我媽震驚於我的下手之狠。可我從未跟她說過他對我做過如此噁心的事。
再比如我小學五年級的時候,由於女生髮育早過男生,已經比同班的很多男生高了。
可是有幾個二年級的小男孩,竟然在校園的角落裡把我團團圍住,跳起來夠我的胸部。
這件事讓我覺得非常丟臉,多年以來從未跟人說過。可我今天寫在這裡了。
我只是想用這兩件事告訴我身邊那些我所欣賞和期待的,我心目中的優秀男性:你們對性的最初認識,或許是某個女明星的曼妙身材。對你們來說,性是令人悸動和神往的。
可女孩對性的最初印象,來自於欺凌和侵犯。它是男性用以欺侮女性的原因,它是骯髒的,邪惡的,令人恐懼和羞恥的。
不覺得殘酷么?之所以會寫這篇文章,是因為在剛剛結束的春假裡,我的兩位女同學找了兩個男生作旅伴,四個人一起外出旅遊。
沒想到在旅途中,其中一個男生居然對她們動手動腳,而她們也軟弱地沒有抗議。而同行的另一個男生,雖然親眼目睹了這一切,卻只是袖手旁觀。
當女孩們後來責問他為什麼不出來阻止時,他竟然說她們小題大做。
我知道美國對於性騷擾的處理比國內嚴格得多,於是建議她們向校方投訴,並且諮詢了美國同學,了解到她們的遭遇確實會得到妥善對待。
可這件事還是跟華人圈的大多數事一樣,在面子、關係等等複雜的因素下,最終不了了之。
她們遇到的騷擾,只是一些稍顯刻意的身體接觸,並不過分。跟我前文中提到的騷擾和侵犯相比,簡直不值一提。
但它所帶來的不快,跟更嚴重的騷擾行為相比,只有程度的差異,本質上卻是一樣的。它會在女孩心上投下一個淡淡的卻無法消散的陰影。
我不想再看到這樣的事發生了,一件也不想忍了。
我希望看到這裡的每位讀者,無論是男是女,都能不再對這些真實存在的傷害置若罔聞,不再把性騷擾當做一件小事。
希望女性能勇敢地對性騷擾和性侵犯說不,而男性能幫助缺乏反抗能力的女性,重視她們所受到的傷害。
性不是一件醜陋的事,可傷害是醜陋的。這種傷害會讓性成為女性遭受暴力的原因,而男性作為惡行的施加者也不會幸福。
我們的力量太渺小,或許不足以改變社會。但我們至少可以保護自己和身邊的人,讓那些陰暗逼仄的角落少一點,更少一點,邪惡便無法藏身。
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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