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慶東:解讀——魯迅《阿Q正傳》(一)

自從魯迅先生「混蛋」(其作品退出中學課本)後,我面對著社會許多現象,每天都在讀一篇魯迅先生的作品。近日,重讀了魯迅先生的《阿Q正傳》,感想很深。為了全面理解作品,我認真讀了孔慶東:解讀——魯迅《阿Q正傳》一文(視頻、錄音)。現將文字稿掛在博客上,供博友們分享。

孔慶東:解讀——魯迅《阿Q正傳》(一)

前言:魯迅先生的小說是丁小平老師推薦大家一定要讀的作品。日前,我們得到了孔慶東老師2006年春季學期在北大開設的《魯迅小說研究》課的錄音,其中有對《阿Q正傳》的解讀,共有三次課。這裡,我們把它們整理出來,供大家閱讀時加以參考。粗體字為魯迅小說原文,其他內容為孔老師解讀部分。錯謬指出請大家批評指正。 ——楓林下

今天我們就來講一篇很不莊嚴的作品。我們上一次講完了《狂人日記》,《狂人日記》可能是最能代表魯迅《吶喊》風格的。現代文學一開篇,是這樣一篇作品,這樣一篇嚴肅的不能再嚴肅的、字裡行間都流淌著血淚的這樣一篇作品。我們有的時候看一個作家的作品覺得很好,我們自覺不自覺地就希望他沿著這個順序寫下去、沿著這個樣子寫下去,不加改變,或者變本加厲。我們不能夠輕易地理解一個作家他還有其他的側面。其實你想一想我們已經講的這幾篇作品,已經很不一樣了,《孤獨者》、《在酒樓上》、《狂人日記》,已經很不一樣了。再看看今天的《阿Q正傳》。如果你不知道這是魯迅寫的,你驟然遇到這樣一部作品,也許有的人會懷疑:這是魯迅寫的嗎?就像當年很多讀者不相信《鹿鼎記》是金庸寫的一樣。他們認為金庸只能寫《射鵰英雄傳》、寫《天龍八部》,怎麼會寫出《鹿鼎記》這樣不嚴肅的作品呢?其實世界上的事情本來就是這樣:表面上看上去不嚴肅的東西可能是最莊嚴的,你看上去不苟言笑、道貌岸然的傢伙其實是最下流的。為什麼古今中外的這麼多哲人都要大講辯證法,年年講代代講?就是因為人們很容易被表面的現象所迷惑。如果你看《阿Q正傳》前面的部分,你怎麼看都覺得它太不正經了、太不嚴肅了,因為我們現在學作品,從語文課就這樣培養我們,先告訴我們作家、時代背景,已經把這個調子給我們定下來了:哦,魯迅寫的一部重要作品,而且還是他的代表作,一定有很深刻的思想意義,所以你就不去注意你自己的第一反映了。

我覺得我小的時候看文學作品的時候有一個得天獨厚的好處,就是我小的時候能看到的書不多,到處去找書看,聽說誰家裡有一本書就到誰家裡把它借來、想辦法拿個什麼東西把它換來,把它借來看。這些書經常是不完整的,有的時候沒頭沒尾,有的時候第一篇、好幾篇都被撕去了,不知道作家是誰,沒有任何介紹,開頭就看,從一個情節開始入手看。好像我覺得這種看書方法挺好,當時覺得很遺憾:人家都看的有頭有尾的,我看的沒頭沒尾的。現在回想起來這是一種偏得,因為我能夠零距離的接觸這本書,我不知道他的時代背景,作家是誰,沒有任何別人的旁白解說,就我一個人對著這個故事我就進去了。多少年之後,我也不知道這個書是誰寫的。後來我上了北大,學了文學史,講到某一個作家寫了某一篇作品,我怎麼聽老師講,越講我越熟悉呢,恍然大悟:啊,原來是孫犁寫的那什麼什麼啊,原來是茅盾寫的那什麼什麼啊,才知道原來我小時候都看過。這時候我才覺得,人,赤裸裸的接近那個文學作品是多麼好。你們還記得《天龍八部》裡面虛竹的艷遇嗎?虛竹在那場艷遇的時候,----我覺得那場故事寫得非常好,具有很深的象徵意義:他們彼此不知道對方的身份,不知道是否門當戶對,問一問「你是大三的嗎?我是研一的」(眾笑),沒有這樣的,不知道對方的知識構成、文化水平。我覺得良好的閱讀文學的狀態就應該類似,就憑你生命的本能去接近這個作品。如果你在這種狀態下你一讀《阿Q正傳》你能直覺地感到這是一部了不起的作品,那說明你的文學程度是非常高的。什麼叫一個人有文學鑒賞能力?說他在文學方面造詣很高,不是看它是不是拿到中文系的碩士博士文憑、看他寫過什麼什麼論文,不是。這東西就像古董鑒賞家一樣,我們說哪個古董鑒賞家水平高不是看他寫了什麼論文,而是你給他一件東西,他短時間內,略一看一敲就知道這東西是哪朝哪代的、知多少錢。這才叫功夫。隨便給你一百篇小說一百篇作品,你看來看去你能選出最好的,這就是功夫。據說當年李清照寫完了那個「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之後,她的老公趙明誠很嫉妒,然後自己也照著樣子寫了若干首,據說寫了十幾首,和李清照的作品混在一起給他的朋友看,朋友說:「你這些詞寫得還都不錯,我最喜歡的一首就是「尋尋覓覓」」(眾笑)。趙明誠當然是很沮喪,但同時格外的欽佩李清照,覺得李清照確實了不起。你能從一堆作品中能找出最好的來,你的感覺就是最好的。這個功夫可以說就叫做「於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人必須得練出這種功夫來。

這個《阿Q正傳》的產生背景也是很有意思的。因為我寫過一段研究《阿Q正傳》的文字,我來介紹一下。1918年魯迅寫了《狂人日記》之後,他說「一發不可收」,就寫了一系列的小說,同時他又寫雜文。魯迅他是什麼都乾的人。偉人嘛,從來就不規定自己應該幹什麼必須幹什麼,就是逮著什麼幹什麼,這是偉人的一種表現狀態。但它的反證不能成立,不能說逮著什麼幹什麼的就是偉人。到處請他寫文章、寫雜文,到處請他上課、做講座,反正每天忙得不亦樂乎。你如果跟他生活在一個時代的時候,你不會覺得這是一個偉人,你覺得他特別俗,他每天干大大小小許多俗事,跟你在一塊兒,你沒覺得他多麼偉大,長得又瘦又小,一個小老頭,每天穿一黑膠鞋,冬天不穿棉褲,這一個人怎麼是偉人哪?特別是今天我們看他的作品印成一本一本都很精美的書,我們覺得好像很莊嚴,其實當時都發表在破破爛爛的報刊上。當時的印刷技術很差,有的時候新的期刊一拿過來就散頁了,那報紙就像馬糞紙一樣的,粗粗啦啦的。這個《阿Q正傳》本來就發表在報紙上,而且也是連載小說。我們想到連載小說就會想到通俗小說、就會想到市場文學、不嚴肅文學。這個劃分不知道是怎麼來的。我們回到文學的原生態中去。你不要在餐桌上看「這是玉米這是大米飯」,你回到田野里,到田野里你能不能分出各種植物來?這才是本事。大學者都不是在餐桌上來分辨東西的,你看看那袁隆平,這麼大的名氣,天天在地裡面走,穿個靴子。他要保持對他那個研究對象的零距離接觸。

就在1921年年底的時候,----1921年應該是「五四」運動新文化運動達到高峰的一年,從《狂人日記》開始經過兩年多到第三年達到高峰,此後可能就走下坡路,----北京有一個著名的報紙的副刊,叫《晨報副刊》,《晨報副刊》上有一個專欄叫《開心話》。我們想,這和今天的報紙很相似了,我們今天的報紙有那麼多的副刊,副刊上有那麼多的專欄,你想,一看到「開心話」就知道這是一個很俗的專欄嘛,寫一些有意思的事,讓讀者一笑。我今天就接到這一類欄目的約稿,「孔老師,我們開了一個什麼什麼欄目,我們很喜歡你,你怎麼怎麼樣,希望你給我們寫一個專欄吧」大概就是《開心話》一類的意思。我前幾年曾經比較反感,我前幾年誤解,覺得這編輯怎麼這麼低俗呢?後來這種情況多了,我就不反感了,原來人民群眾需要這個,原來越來越多的人民群眾的腦袋都被洗成這種東西了,他們都想要開心話。後來我又想到魯迅不就寫過這些東西嗎?原來在《開心話》這個欄目里依然可以寫不開心的東西,那何必計較這個名目呢?所以,有的時候就答應他們,這叫做「將計就計」(眾笑)。就在1921年底北京這個《開心話》專欄每天都寫這些開心的小玩笑的時候、寫一些段子的時候,有一天出現了一篇有意思的文章,就叫《阿Q正傳》,而且這個作者署名叫「巴人」。魯迅並不是所有的作品都署名魯迅的,魯迅的筆名有一百多個,考訂魯迅的筆名也是魯迅研究中的一門具體的學問,到底哪個是魯迅寫的哪個不是魯迅寫的,這都很有意思。《阿Q正傳》的署名叫「巴人」,很多普通的讀者就不知道這是周豫材先生寫的,甚至他的一些朋友也不知道這是他寫的。就看這個名字一般人就說「啊,這是一個四川人寫的吧」,現在應該說是重慶人寫的。所以在《阿Q正傳》發表的過程中,有很多的川渝的人士感到惴惴不安,以為是自己的某個人在揭發自己的隱私,都在那想:這是誰幹的呢?我乾的這點事他怎麼都知道了呢?很有意思。

《阿Q正傳》的作者,你看他一開始寫的這些文字非常合乎《開心話》的題旨,很合乎這個欄目的要求,開始就在文章的名目、立傳的通例、傳主的名字等問題上反覆地糾纏考證,你看第一章開始就這麼講:我要給阿Q做正傳,已經不止一兩年了。這第一句話他就是幽默的,「正傳」是一個非常莊嚴的東西,《阿Q正傳》本身是有一種互相矛盾的效果的。「阿Q」,----有人說阿貴,按大多數人的念法叫阿Q,----它是一個莫名其妙的土名字,而且這個「土」本身還是有矛盾的,「阿」是中國的土名字的叫法,Q又是一個外文的字母,而「正傳」本身是一個非常莊嚴的辭彙,叫做「阿Q正傳」。正傳是要給高級人物寫的,一般都是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那個級別的才能寫正傳。你現在給一個海淀區的地痞無賴寫正傳,那麼這個搞笑的效果就出來了。所以從一開始就顯得很不正經。可他這個不正經呢,敷敷衍衍寫了一大篇,一面要做,一面又要往回想,怎麼樣終於歸接到傳阿Q,彷彿思想里有鬼似的。他這個表面上的調侃,其實中間有一個東西:你怎麼辨別出這個不正經的東西它是了不起的呢?就是你應該感到它中間有一個堅忍不拔的東西。他在表面的不正經當中,實際上一有機會他就要散布他正經的東西。這就是小卒與百萬軍中的大將的區別。彷彿思想里有鬼似的。這個思想里的鬼是什麼?魯迅多年所積澱的、他要寫出一種民族的靈魂來的東西。反思民族性、反省民族性、刻畫民族性,是魯迅「五四」時期堅持要做的一件事,要畫出國民的靈魂----這是魯迅的原話:要畫出國民的靈魂----其實魯迅認為的這個國民的靈魂,他已經用雜文直接寫出來了,但是光寫出來還不夠,他還要畫出來。因為寫出來時,寫的東西可能太深刻,影響理解影響傳播,如果畫出來可能就行走得更遠。孔子不講「言而無文,行之不遠」嗎?所以很多人可能不知道中國人的缺點是什麼,國民性的劣根性在那裡,但是很多人都知道阿Q了,很多普通的人都知道阿Q,都覺得這傢伙可笑,好像我不能成為這樣的人。這個目的已經達到了。

下面他就在文章的名目上反覆地糾纏,說「文章的名目」啊,「名不正言不順」,然後又舉了外國的例子。又為什麼不寫成「內傳」不寫成「本傳」「大傳」「小傳」,反正最後就是說為什麼要寫成「正傳」,一定要把這個道理講得特別紮實,就好像必須得寫這個「正傳」了。這裡當然有和當時風靡一時的「考證學」調侃的意思。魯迅自己本人是一個考證大師,但是什麼東西一旦蔚然成風,它就俗了。這兩年流行一本書叫《惡俗》。什麼是雅什麼是俗,這不是固定的,這是變動的。當一個事時髦起來,剛一時髦的時候是雅,很多人一蜂擁上來的時候它立刻就變成俗了。第一個穿喇叭褲的人、第一個帶蛤蟆鏡的人、第一個染黃頭髮的人,可能都是雅的但是當半數以上的人都這樣做的時候它就變成俗了。你再為這種行為去辯解,說它如何高尚的時候,這就惡俗了。考證也是這樣,有很多人不認真,就有很多認真的人來考證,說《水滸傳》是誰寫的、《紅樓夢》是誰寫的,這是很嚴肅的。因為大家都來考證來了,考證來考證去,足球也是中國人發明的,什麼什麼都是中國人發明的,這時候這個東西就惡俗了,所以魯迅他就調侃這個東西。你看他連給阿Q為什麼要作「正傳」都寫得這麼堂堂正正。

他一邊寫著這個調侃的話,其實他一邊就開始了對傳主的介紹和描述。在第二講立傳的通例的時候就開始講阿Q的姓氏。有一回,他似乎是姓趙,但第二日便模糊了。然後講趙太爺跟他的關係:阿Q正喝了兩碗黃酒,便手舞足蹈的說,這於他也很光采,因為他和趙太爺原來是本家,細細的排起來他還比秀才長三輩呢。它比秀才長三輩意思就是說趙太爺是孫子。其時幾個旁聽人倒也肅然的有些起敬了。那知道第二天,地保便叫阿Q到趙太爺家裡去;太爺一見,滿臉濺朱,硃色的朱,意思是說滿臉緋紅,滿臉殺氣。喝道:

「阿Q,你這渾小子!你說我是你的本家么?」

阿Q不開口。

趙太爺愈看愈生氣了,搶進幾步說:「搶進」寫得很形象,這樣一個村裡的富豪人家對村裡的阿Q這樣的一個人居然用「搶進」這樣的動作。「你敢胡說!我怎麼會有你這樣的本家?你姓趙么?」我們看看趙太爺的邏輯,這阿Q到底姓不姓趙?阿Q如果不姓趙,你應該拿出一個證據來,說你本來姓什麼,比如說「你爸爸不是姓劉嗎?你應該姓劉啊,你怎麼到我們家姓趙來了?」或者找出什麼證據來證明他不姓趙。但是我們看見趙太爺不是這麼做的,趙太爺是「我怎麼會有你這樣的本家?」也就是說關鍵在於「你這樣的」。也就是說一個人該姓什麼不是由你的血統決定的,而是由你的身份決定的。你這樣不對,你這個樣子就不配姓趙。這裡姓不姓趙有個配不配的意思。「趙」不得了啊,百家姓的第一個啊,老趙家當過皇上啊,能隨便姓嗎?這姓趙是不能隨便姓的。所以阿Q以前的歷史我們不知道,反正他現在這個樣子看來是不配姓趙了。起碼在趙太爺生活的這個地方、這個村莊里,他已經不配姓趙了。所以他好像在調侃,其實非常嚴肅的故事、非常嚴肅的主題已經展開了。我們今天雖然不會說一個人配不配姓什麼,但配不配這個問題在其他領域依然存在。「你也配是北大學生嗎?」這樣的話也有,就是說他是不是北大學生主要是看他配不配,不是用別的東西來作證據。我還記得前年吧,好像前年我開魯迅課,好像在座的有一些朋友也在聽,好像課前有兩個同學因為佔座位吵起來了。最後因為已經上課了,其中一個因為沒有爭過的的她就憤然離去了,離去的時候說了一句「你也配聽魯迅」(眾笑)。當時大家聽了都笑了。這同學很生氣,就是說我們在生氣的時候好像還有一個聽魯迅配不配的問題。所以這個姓趙,關鍵有個配不配的問題。其實在這裡已經透露出,趙太爺跟阿Q,他倆的思維其實是有一致性的,儘管地位不同。阿Q說自己姓趙也沒拿出什麼證據來。他為什麼一定要姓趙,其實還是為了「配」自己的某種身份,覺得姓趙了好像就好了似的。

然後阿Q因為這件事情謝了地保二百文酒錢,「謝」字都用得非常好。怎麼還謝他呢,其實是被迫的、被勒索的,被勒索叫做謝。比如說今天你出門,遇到某種交通事故,你開車或者騎自行車,被警察訓了一番,為了免於更大的懲罰,你可能要「謝」了警察一百塊錢。這就是這個「謝」字。

由於這個插曲,所以《阿Q正傳》就不能準確地確定這個人的姓此後便再沒有人提起他的氏族來,所以我終於不知道阿Q究竟姓什麼。所以阿Q是一個

失了姓的人,沒有姓。阿Q被寫成了一個失去了姓的人,這就很像《鹿鼎記》的結尾一定要用一段文字來說明韋小寶不知道他父親是什麼人物。韋小寶是一個找不到自己父親的人,他的父親可能是中國的幾個主要民族的某個人,都可能,漢、蒙、回、藏,都可能。韋小寶的母親特彆強調了,肯定不是洋鬼子,就是說如果有洋鬼子來,我們拿大掃把把他打出去;但是別的族都有可能。這樣一個好像很不正經的調侃中,它的寓意和「阿Q沒有姓」是一樣的:他可能是任何一個中國人,他就是中國國民性的代表,他極力想把自己弄得地位高貴,但是無法證明。韋小寶也是一樣的,他努力地往上爬,爬到鹿鼎公那樣高的位置,再封就封王了,再往上走就篡位了,但他的根還在那個麗春院。他母親說韋小寶的鼻子很像回民,說有一個回民經常來,然後說他的眼睛像喇嘛,從這個調侃中可以看出他就是中華民族的代表。

這就是先用一大篇文字寫阿Q的姓,他沒有姓。然後再考證他的名字。他的名字原來大概是阿Quei,但是魯迅不知道該寫成哪個Quei,是富貴的貴還是桂花的桂,魯迅搞不清楚,所以把它的韻母都省去了,就單留下一個聲母,所以後邊的人就把他的名字叫做阿Q,把這篇作品就叫做《阿Q正傳》。好像每隔一段時間就有一些人跳出來寫一些文章說我們都讀錯了,因該讀阿Quei,說哪有叫阿Q的,生活中絕對沒有一個人叫阿Q,說是浙江一帶有很多人叫阿Quei,按照魯迅原來的寫法他也應該叫阿Quei。這些考辨文章也都有道理,其實你叫他阿Q還是阿Quei都無所謂,都不影響這篇作品的思想。所以大多說人叫他阿Q的時候我們也就叫他阿Q,萬一哪一天大多說人都改了都叫他阿Quei我們再叫他阿Quei也可以。我一上大學我們宿舍里就爭論起來了,有的人說:「啊?原來你們一直都讀阿Q啊,我們那裡一直都讀阿球」。(眾笑)有的說:「不對,我們那裡都叫阿零。」(眾笑)還有一個省的同學說:「我們那裡最有意思,我們那裡都叫阿皮蛋。」(眾大笑)我才長了知識,原來這東西確實很像皮蛋。我覺得這些調侃也都很有意思。總之是說他是一個值得調侃的一個不正經的人物。魯迅用了上千字,竭盡其考證之能事。

到了第四點,又說到他的籍貫。姓趙按理說應該是隴西天水人,趙匡胤的後代,但他又不見得姓趙,籍貫不能決定。他住在哪呢?未庄。這是一個虛構的名字,未庄,就相當於咱們的未名湖。實際上是說它沒有名字。未名湖大概原來也沒有名字。我聽到一個說法,說當年斯諾先生去世之後,按照他的遺囑,美國政府跟中國政府交涉,說他要埋在北京大學的燕園。然後美國人就說:「聽說你們北大裡面那個湖好像還沒有名字,就叫斯諾湖吧。」當時辦理交涉的周恩來總理反應很快,說:「不,我們這個湖已經有名字了,就叫未名湖嘛。」(眾笑)所以這個湖從此就得名了,叫未名湖。其實未名湖也好,未庄也好,它都留下一個想像的空間,不肯用一個名字把它確定了,不叫趙家莊李家莊。未庄,它就可能是中國的任何一個村莊,它在暗示它的普遍性。所以後來有一些學者努力去考證魯迅寫的到底是哪一個具體的人、哪個地方的具體的事,從出發點上可能就錯了。甚至去考證魯迅到底跟誰有仇,哪個村子裡有一個人得罪了魯迅,魯迅就把它編成了這麼一個故事,這種研究文學的方法從根本上就是荒謬的,很接近於去考證《紅樓夢》里的誰誰誰是生活中的某個人,考證《紅樓夢》里的哪個人物哪個故事跟清朝的歷史有什麼關係,這種研究從一開始就是不及格的。但是恰恰是這些研究很能妖言惑眾。因為大多數人並不懂得文學跟生活的關係。哪能那麼研究文學呢?那就直接讀歷史算了吧。所以魯迅指出:考據是不可迷信的。文學作品關鍵不是去寫一個真事,而是活畫出靈魂,提煉出來的抽象出來的靈魂,這才是關鍵。

第一章魯迅最後講,別的都不確定,只有一個可以確定,就是阿Q的 「阿」字非常正確,絕無附會。他說希望有「歷史癖與考據癖」的胡適先生的門人們,將來或許能尋出許多新端緒來。其實都被魯迅預料到了,後來就不斷地有人去考證阿Q是誰,早就被他預料到了。但是我這《阿Q正傳》到那時又怕早經消滅了。這都是反話。這些一代一代去考證的學者都被消滅了,不朽的只有《阿Q正傳》,不朽的是阿Q。這個經不起考證的阿Q反而是永垂不朽的。這就是「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阿Q萬古留」。歷史竟是這樣寫成的。

小說里寫的阿Q的故事是從第二章開始展開的。第二章展開之後,讀著讀著你就發現這個故事不太開心了,開始嚴肅起來了。所以後來,小說就被弄到別的欄目上去了,就不被放在《開心話》裡面了。當時編輯報紙的叫孫甫園,這也是當時一個非常有名的現代作家,也是魯迅的一個朋友,魯迅就是答應他的約請來寫《阿Q正傳》的。但是寫著寫著他覺得越寫刺越多,也不覺得開心了,所以從第二章開始就給移到《新文藝》欄目裡面去了,覺得放在《開心話》里好像委屈了它。到了這裡,他就越寫越驚心動魄了。

第二章優勝記略。延續第一章的風格,大詞小用,比如說他的什麼「行狀」 啊。一般來說沒有什麼人關心俗人的行狀,俗人那有什麼行狀好寫呢?其實每個人都是平等的,每個人都有一個世界,都有一個曲折的故事。現在網路上每個人都可以自己開一個博客,很多人的博客沒有人去看,只有少數幾個人去看。但是你有時間的時候你瀏覽一下一些人的博客,你不去想他是不是名人、是不是什麼重要的人物,你會發現每個人真的是有一個豐富的世界。你進去之後,你連續看它兩天三天,你就會覺得這個人很有意思,你就會對他發生感情,你會關心他,你會挂念他,你會想「今天他幹什麼去了」。你做一下這樣的試驗,很有意思,你會打破很多妄想,你會真切地感到人和人是一樣的這個問題。你看魯迅寫《阿Q正傳》,他就把他當作一個偉人來寫。當你把他當成偉人的時候,他就有可能成為偉人。司馬遷給了很多的人物寫了列傳,那些人就因此而真的不朽了。假如沒有人給他們寫,他們就湮沒了,他們就被認為是普通的市井無賴。但是司馬遷把他們寫成豪傑,他們就不朽了。阿Q也是,沒這麼個人,他編了這麼一個人,他就流傳下來了。所以有的時候我們可能更多地要記住那些普通人,記住自己的親人,記住自己的同學,記住他們有意思的那些事情。

阿Q一切都是不固定的,沒有家,住在土谷祠裡邊。你看,他住在一個慈善機構里。廟裡面是可以隨便住的,是村裡的慈善機構,它靠這樣的地方來生活,也沒有固定的職業,只給人家做短工,割麥便割麥,舂米便舂米,撐船便撐船。這是很經典的一段話。我有的時候看我的某些朋友比較勤快比較助人為樂,我就說:「你看你這個人多好啊,舂米便舂米,撐船便撐船。」很多人不知道我用的是什麼典故,就咧著個嘴傻笑:「呵呵,我是那樣的,我是那樣的。」

只是有一回,有一個老頭子頌揚說:「阿Q真能做!」這時阿Q赤著膊,懶洋洋的瘦伶仃的正在他面前,別人也摸不著這話是真心還是譏笑,然而阿Q很喜歡。其實這話裡面是有譏笑的,很可能是半真半假的,但畢竟是被別人評價,只要被別人評價了他就很高興。我昨天看了一個電影,就是王志文和范偉演的,范偉是一個民工,有一天晚上做了一件好事,救了一個大學生,他非要報紙表揚他。王志文是編輯,證實不了這件事。其實他只是需要自己上一回報紙,就說明自己做了一件好事。人有時候很需要別人評價他一下,有的時候你不是真心的,對方也很高興。你看這個老頭子其實就不是真心的,他說「阿Q真能做」,這句話也是我常說的。有時候我跟我的同學聚會的時候,或者我跟我的學生聚會的時候,我就調侃他們,我說:「某某,真能做。」他們有的時候聽出來了,就說我很壞,說我說他是阿Q。

你看阿Q是這麼一個普通的人,但是呢他又很自尊,他又看不起一切。我們看阿Q的性格慢慢地出來了。他自己是一個無業游民,處在社會的下層,可是這樣的人,他有自尊的一面,他看不起別人。他看不起別人用什麼來支撐自己呢?用空想。他想:我的兒子會闊得多啦!他一個是說我的老子闊,我們家先前很闊,再一個就是說我兒子很闊。阿Q的這一個特點值得我們經常地警惕,因為我們自己經常會這樣想。為什麼會經常這樣想呢?就是因為它有合理的一面,你不能把它全部否定掉。當一個人、一個群體、一個民族處在發展的低潮的時候,處在劣勢狀態的時候,這樣想是難免的。當我們民族最困難的時候我們這樣想:我們有光輝燦爛的古代文化,我們還有將來光輝燦爛的共產主義社會。這樣想絕對是有合理性的,它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激勵我們戰勝困難,但是關鍵是要激勵你去幹活、激勵你去奮鬥。如果沒有後半句,不能激勵你去幹活、不能激勵你去奮鬥的話,那就變成阿Q。阿Q就是想我老子比你闊我兒子比你闊,但他就是不想我現在幹什麼,甚至不想兒子怎麼來,那兒子怎麼會比別人闊呢?連兒子都沒有啊。所以並不是這樣想就錯誤,必須是想要和乾結合起來。

還有阿Q他的城鄉觀很有意思。他進了幾回城,他又很鄙薄城裡人。為什麼呢?三尺三寸寬的木板做成的凳子,未庄人叫「長凳」,他也叫「長凳」,城裡人卻叫「條凳」,他想:這是錯的,可笑!他認為城裡人錯了,長凳怎麼叫條凳呢?沒學問。油煎大頭魚,未庄都加上半寸長的蔥葉,城裡卻加上切細的蔥絲,他想:這也是錯的,可笑!他站在未庄的立場上看不起城裡人。那他完全認同未庄嗎?也不是。它反過來又看不起未庄人,認為未庄人沒有見過那樣的城裡的煎魚,沒有見過他們把長凳叫條凳,覺得自己又見多識廣了。我們看阿Q因為進了一趟城回來之後產生的思想變化:既看不起城裡又看不起未庄,這很像現在的什麼人啊?「海歸」嘛(眾笑)。你以為阿Q土嗎?阿Q一點都不土,阿Q其實就是未庄的海龜派。因為進過城、見過世面,所以回來呢,一面看不起未庄,同時還表現自己一面還看不起城裡的,而且還能找出證據來,因為「他們搞錯了」。阿Q就是沒文化啊,有文化就可以寫一部比較文學史、比較文化論,比較一下未庄與城裡的文化的異同。

阿Q覺得自己有這麼多的優點,可是他自己又一個生理上的缺點,就是他長了癩瘡疤,因此呢,他就來避諱。阿Q避諱這個「癩」字,後來跟「癩」有關的都避諱,「光」、「亮」,到後來連「燈」、「燭」全都避諱。這又是中國文化的一個特點。中國文化要避諱名目,非常重視名目。魯迅、胡適、周作人,他們都指出,中國人是名教的奴隸。如果說中國人有什麼教的話,有一種教,叫名教。中國人特別看重這個名目,中國人把名字看得很神秘、很神聖。有些向下就有這樣的說法:「後邊有人叫你的名字的時候,不可答應。你以答應,你的魂就被他攝走了。」所以很多小孩比較聰明,很小記住了大人的話,聽見有人在後頭叫他的名字,決不回頭也不作聲,趕快往前走,叫得越急走得越快(眾笑)。大人就說這孩子聰明,怎麼叫都不答應。所以中國人很崇尚這個名字,而且名字之間一定要避諱。這是中西文化的一大不同,你看外國人經常是孫子的名字跟爺爺的名字是一樣的,爺爺叫約翰,孫子還叫約翰。你問他:「你為什麼叫約翰啊?」他說:「我愛我的爺爺,我紀念他。」有的時候,爺爺叫約翰,他喜歡爺爺,還給自己的小狗也起名叫約翰,他說:「我愛我的爺爺,我愛這條狗,我要把他們聯繫起來,就叫一個名字。」這在中國是大逆不道的(眾笑),在中國怎麼能這樣呢?一定要分開,一定要避諱。你看看有誰的名字和自己知道的長輩的名字一致的嗎?沒有,一定要區別開。不但皇帝的名字,皇家的東西要避諱,就是自己家裡的東西,清楚著呢。所以中國文化有它的特點。這個避諱有它一定的道理,但是發展到阿Q這樣的極端又變成沒道理了,他變成不顧事實的避諱。其實避諱它一開始是有實用目的的,它為了現實生活中不發生混淆,不發生混亂。可是到了阿Q這種地步又有什麼實際意義呢?沒有實際意義。你頭上長了癩瘡疤,人家說「這屋裡燈真亮啊」,你就不高興。你不高興說明你認為說「這屋裡燈真亮」就是在說你。當然這也說明了漢語的奧妙,漢語裡面雙關語太多,可以暗示人、調侃人的這一類文學太發達。

他越避諱,人家就越拿這個當回事;其實你不避諱倒沒什麼。其實我們看好朋友之間、好同學之間,不用避諱,比如說這個同學有什麼毛病、有什麼缺陷,其實不用避諱,沒有人真正在乎,都知道不會有惡意。你越避諱,反而增加了隔閡。你看阿Q就是這樣。有很多閑人就來調侃他,一看到他就說「亮起來了。」

「原來有保險燈在這裡!」他們就故意去欺負他。阿Q也沒有辦法,他只好說:「你還不配……」意思就是說你們還不配長癩瘡疤呢。這時候的阿Q就顯得很可憐了。所以阿Q寫著寫著,你對他的態度會複雜起來,有時候覺得他可憐,有時候覺得他可笑,有的時候又覺得可恨。為什麼一部《阿Q》說不完呢?研究來研究去研究不清楚呢?因為你對他的態度是變化的,不能一言以蔽之的。

那麼,閑人們繼續撩撥他,發展得尖銳了,只好打起來。阿Q在形式上打敗了,被人揪住黃辮子,在壁上碰了四五個響頭,為什麼他的辮子是黃的呢?因為營養不好,所以辮子不能烏黑髮亮。所以頭髮染黃了本來是營養不良的象徵(眾笑),沒想到今天成了時髦。我們看陶淵明的《桃花源記》裡面寫「黃髮垂髫並怡然自樂」,沒想到今天到處都是桃花源了(眾笑),到街上一看到處都是「黃髮垂髫」。

在阿Q被人打了之後怎麼想的?「我總算被兒子打了,現在的世界真不像樣……」人生失敗是難免的,特別是在當今這個社會中。按照當今社會的遊戲規則,我們當中大多說人都是失敗者。你剛獲得勝利,就把你勝利了的編成一組,這裡面大多數人又是失敗的。你不是在你們那個小學考第一嗎?給你弄個重點中學你排第二十;你好不容易在你們中學排了第一名了,跟你弄到北大來,讓你排第五十。反正總是要把大多數人弄成失敗者。在這種情況之下,人必須有一點心理抵抗能力,去想一想自己的成績、驕傲、光明,否則活不下去,否則,儘管我們北大的樓不太高,也經常有跳樓的。有些學校的樓越蓋越高,不知道什麼意思,是不是害怕學生跳樓的不夠?但是阿Q這種想法,他不是去想自己真正的長處。比如一個人在某些方面失敗了,你想一想自己真正的長處,這是一個正常的心理補償機制。而阿Q想的是「被兒子打了」,那個人真是他的兒子嗎?並不是。於是這樣他就抹煞了勝負,把勝負給填平了。後來人們就知道他的這一種精神勝利法了,揪住他之後就搶先對他說:

 「阿Q,這不是兒子打老子,是人打畜生。自己說:人打畜生!」

阿Q兩隻手都捏住了自己的辮根,歪著頭,說道:他又不肯照著人家的原話說打畜牲,他說:

「打蟲豸,好不好?我是蟲豸——還不放么?」他比畜牲又降了一格,更輕。所以你看阿Q他是兩極,一極是自尊、自大,一極是自輕、自賤,他在兩極中上下跳動。一會兒自大一會兒自賤,而這個不管是自大也好自賤也好,都是沒來由的、沒根據的。不論說人家是他的兒子,或者是說他自己是個小蟲,都沒有根據,然後好歹就是把這個受苦受難的時間混過去。有時候你細想阿Q他其實挺辛酸的,人實在沒辦法,怎麼辦呢?就是想各種辦法把那種遭罪的時間混過去。混過去之後,不到十秒鐘,阿Q也心滿意足的得勝的走了,他不是悲慘的走了,他是得勝的走了。為什麼得勝呢?他覺得他是第一個能夠自輕自賤的人,你看別人都做不到我這境界,你看我這境界多高啊。人家說我是畜牲,我還不止,我說我是蟲豸。你想,除了「自輕自賤」不算外,餘下的就是「第一個」。狀元不也是「第一個」么?「你算是什麼東西」呢!?所以阿Q就是不可戰勝的。這樣一個人就變成不可戰勝的人了。他怎麼著都是最好的,他打過你又打過你的理由,他打不過你有大不過你的理由,他自己處在一種飄飄然的狀態中。問題是這種狀態並不能真的使人幸福。假如真的能使你幸福也好,它和我們說的「安居樂業」可不一樣。我們平常說的那個「安居樂業」是真有所「安」有所「樂」。阿Q是自己無所安無所樂的情況下,硬說自己活得幸福。我們必須區分這一真一假。

然後阿Q幹什麼呢?他就去賭博,賭博是他的精神生活。可是賭博又不是他的強項,他也偶然地賭勝了又被人家搶走了。寫他賭勝這一回,就寫出窮人是保不住自己那點福氣的。即使你偶然地發了財,由於你的能力、由於你所處的這個社會地位,你保不住這個財。我們看一看西方社會、看一看香港,每個月都有中大獎的人吧,每個月都有一個人,一揭曉獲得了一百萬,其實就是窮人,一下子發財了。但是你有沒有追蹤看一看這些人後來都怎麼樣了?後來呢?每個月都有發大財的人,這些人是不是都成了資本家了呢?成了富豪了?成了議員了?成了政協委員了?是這樣的嗎?有些人就調查了,發現這些大多數中了彩票的人,一年兩年之後又恢復了原來的貧困。印證了我剛才說的,窮人是保不住自己的福氣的,他沒有能力,他不知道怎麼用那個錢。那個錢不是自己揮霍掉了,就是不會理財弄掉了,或者被別人騙去了,或者買一些他自己認為有價值其實很沒價值的東西,或者被別人忽悠著買點這個證券那個證券,幾個月就完了。所以多數這些人最後還是回到原來的狀態去了。而那個中了彩票的人如果原來就是社會地位比較高的人,那個錢對他是有用的,因為他知道怎麼用那個錢。所以阿Q好不容易贏了一堆很白很亮的洋錢,轉眼就沒有了他這回才有些感到失敗的苦痛了。因為這個真的心痛啊,眼看著一堆洋錢,沒了。這是真正的心痛。可是這回怎麼辦呢?這回沒有人打你,你不能說「兒子打老子」了,也不能自輕自賤了。阿Q有辦法,別人想不出的辦法。他擎起右手,用力的在自己臉上連打了兩個嘴巴,熱剌剌的有些痛;打完之後,便心平氣和起來,似乎打的是自己,被打的是別一個自己,不久也就彷彿是自己打了別個一般,——雖然還有些熱剌剌,——心滿意足的得勝的躺下了。他睡著了

我們看阿Q他維持自己生存的辦法是精神分裂(眾笑)。他必須把自己分裂成兩個人,最迫不得已的時候,人生最痛苦的時候,他把自己分裂成兩個,一個來打另一個,一個來欺壓另一個,這時候就假裝自己是打的那一個人,被打的是另一個。其實這已經是人苦得不能再苦的時候了。但是魯迅他不寫得那麼慘,他似乎用調侃的辦法寫出來。我們在嘲笑之餘去想,這樣躺下去就真的心滿意足了嗎?他製造出一個――用弗洛伊德的理論來說――一個超壓抑的本我來,這個本我是極其痛苦的,極為壓抑的東西。這是講阿Q一個人,我們把它放大到一個民族。一個民族沒有辦法的時候,被壓迫得很厲害的時候,也有一個辦法,就是民族自我分裂,這個民族的一部分人去欺壓另一部分人。我們給它找一個漂亮一點的說法,叫「讓一部分人先厲害起來」 ,「讓一部分人先厲害起來」就相當於阿Q擎起了右手去打他的臉,打得越痛越好,這部分人就覺得自己活得很好,覺得自己是世界一等公民了,他覺得自己很幸福。但是他的幸福的代價是以很多很多人的倍加痛苦做基礎的,那些人做基礎,這些人就感覺幸福了。而整體上這個民族並不幸福,這個民族作為一個完整的生命,它仍然是痛苦的。還不能像阿Q這樣心滿意足躺下睡著,這能是一部分人心滿意足躺下睡著了,另一部分人是睡不著的。這是阿Q的優勝記略。

第三章續優勝記略,優勝記略的續集。到了這裡,我們看到魯迅前面寫的是插敘,是概括地說舉例地說他以前的歷史。那麼現在由於趙太爺又打了他,他謝過地保錢之後,用精神勝利法使自己高興起來,而從此之後,大家對他彷彿尊敬起來,為什麼呢?因為他畢竟跟趙太爺發生了關係。雖然還是奴隸,但是趙太爺罵過他打過他,在別人的眼裡他就變得有些異樣,一般人就不敢惹他,就變成一種聖物了。所以阿Q此後倒得意了許多年。

下面講有一年的春天,他醉醺醺的在街上走,在牆根的日光下,看見王胡,一個人叫王胡。在那裡赤著膊捉虱子,他忽然覺得身上也癢起來了。我不知道在座的你們有沒有捉虱子的經歷。你們現在生活特別好,可能非常講衛生,很多人可能都不知道虱子長得什麼樣。我小的時候是生過虱子的,也捉過虱子,我還到農村去住過。我到農村去住了兩個月,身上爬滿了虱子。所以我很知道捉虱子是怎麼回事,捉虱子很有經驗(眾笑),水平不次於阿Q(眾笑),所以我讀了這段,我特別笑。我還看當年宋朝的時候,徽宗和欽宗不是被金人抓走了虜去了嗎,把他們關在黑龍江那邊。然後他們給自己的大臣寫信,說自己生活很痛苦,說「朕最近身上長了一種無名小物,狀似琵琶,」問此乃何物。不知道長的虱子是什麼東西,說像小琵琶一樣,想起宮中宮女彈的那個琵琶來了。這王胡,又癩又胡,別人都叫他王癩胡,阿Q卻刪去了一個癩字,避諱,把人家癩字刪掉了,就叫王胡。然後阿Q就坐下來跟他一塊兒在那裡捉虱子。其實農村人農閑的時候坐在陽光燦爛的牆腳下捉虱子,這是一種很正常的文化娛樂活動(眾笑),挺有意思的。待著沒事,倆人在那比捉虱子。但阿Q這個人,他爭強好勝的心太大了,他捉個虱子也要跟人家王胡比。他越看越不平,因為他看不起的這個王胡捉的虱子很多,自己反倒這樣少,這是怎樣的大失體統的事呵!他很想尋一兩個大的,然而竟沒有,好容易才捉到一個中的,恨恨的塞在厚嘴唇里,狠命一咬,劈的一聲,又不及王胡的響。他咬死這虱子還沒人家咬得響。我聽說我們北方的地區抓虱子一般不咬,但我聽說一些南方的地區抓虱子是要咬的,大概是多少有點血吧(眾笑)。所以他癩瘡疤塊塊通紅了,就罵這個王胡 「這毛蟲!」挑釁。

「癩皮狗,你罵誰?」你看他們兩個人罵對方都是抓住對方的生理特點,王胡有鬍子他就罵他毛毛蟲,他有癩,就罵他癩皮狗。我們可見,其實王胡也是個阿Q,王胡是另外一個阿Q。所以他們兩個人就打起來了,但是呢,他打不過王胡,被王胡打了一頓。其實魯迅也可以寫王胡的,他只是從眾多的阿Q里挑一個最弱的來寫,他打架也打不過別人,於是被王胡打敗了。在阿Q的記憶上,這大約要算是生平第一件的屈辱,為什麼趙太爺打他他不覺得屈辱,王虎打他他覺得屈辱呢?因為王胡以絡腮鬍子的缺點,向來只被他奚落,從沒有奚落他,更不必說動手了。現在竟然他看不起的人把他打敗了,他覺得時代變了,皇帝已經停了考,不要秀才和舉人了,因此趙家減了威風,因此他們也便小覷了他么?你可以看看魯迅的另一篇小說叫《風波》。中國這個國家裡,任何中央的一點政治變動會影響到最邊遠的地區,皇家的一點變動會影響到老百姓每一天的生活。因為皇帝不重視秀才和舉人了,而老趙家是有秀才和舉人的,所以趙家的人不受重視了,所以連趙家人打過罵過的阿Q也不受重視了,王胡居然敢打他了。這也是未庄的政治風波。

然後這個時候他又看見錢太爺的兒子,假洋鬼子。假洋鬼子這個名目是當時的通稱,當時很多人都把海歸派叫假洋鬼子。魯迅自己也是個海歸派,魯迅是從日本歸來的嘛。但是從日本回來的被從英美回來的人嘲笑,認為他們是假海歸,認為只有從英美回來的才是真海歸。魯迅從日本回來,因為在日本剪了辮子,所以在街上買了一條假辮子裝在裡邊,回到家裡就被別人指指點點,說「看,假辮子,辮子假的,假洋鬼子」。魯迅自己也被人叫過假洋鬼子。所以我們不能籠統地說海歸派就如何如何,假洋鬼子就如何如何,被叫做假洋鬼子的人中,有一些人是有真才實學的,海歸派里是有很多人有真才實學的。凡是有真才實學的地方就有假冒的騙子。魯迅在《阿Q正傳》里寫的假洋鬼子屬於後者。說他回到家裡來之後,腿也直了,辮子也不見了,為什麼腿直了呢?其實主要是因為他穿褲子了。以前中國人是穿長袍馬褂,把兩條腿擋住,所以你不知道他的腿是直是彎。後來穿了西裝,直接兩條腿就赤裸裸的走著,也就覺得他的腿直了。穿的是一種很瘦的褲子,以前是穿寬的褲子。他的母親大哭了十幾場,他的老婆跳了三回井(眾笑)。寫得很誇張啊,跳井至於三回,可見是假的。就好像有人說「我每個禮拜都戒煙」,肯定是假的,不然怎麼每個禮拜都戒煙呢?

我們看阿Q雖然地位很低,他卻有自己的文化觀念,他看不起這樣的假洋鬼子,其中一個理由是他的假辮子。辮子而至於假就是沒有了做人的資格;他的老婆不跳第四回井,也不是好女人。你不要以為他沒有上過學他就沒有文化觀念,他有文化觀念。勞動者的文化觀念,往往都直接來自於統治者。列寧雖然說,任何一個社會裡有兩種文化,一種是統治者的文化,一種是被統治者的文化。但這兩者不是截然對立水火不相容的,也不是平等的、勢均力敵的,而是統治者的文化就是占統治地位的文化,因為它有話語權、有教育權、有傳播權,它處在絕對優勢地位。所以大多數被統治者自覺不自覺地,其實是按照統治者的思維在思維的,正像現在大多數國家是按照美國的思維在思維一樣,包括你反對美國,其實都是按照美國的思維在反對它。因為它的文化佔優勢。所以阿Q的思想其實是富人的思想。

然後他就罵假洋鬼子:「禿兒,驢……」不料這禿兒卻拿著一支黃漆的棍子——就是阿Q所謂哭喪棒。我們今天知道這棍子是什麼,應該叫文明棍。這是中西文化碰撞之後,中國人趕時髦的一種新的裝飾。覺得學習英國紳士學習歐美紳士,很多男人出門拿著個棍子拄著,不管年紀大還是年紀小,十七八歲也拄著個棍子走。有一陣據說大學裡也流行,很多大學生拄個棍來上課(眾笑)。很有意思。叫文明棍啊,那時候很多東西都冠以「文明」二字,就像後來很多東西都冠以「革命」二字一樣。早期叫「文明」,文明棍。但老百姓不知道這叫文明棍,老百姓一看,這不就是哭喪棒嗎?老百姓叫哭喪棒。阿Q罵了這個假洋鬼子,假洋鬼子就用這個哭喪棒打在他的頭上,拍的一聲。 「我說他!」阿Q指著近旁的一個孩子,分辯說。還想狡辯,說我不是說的你,我說別人。拍!拍拍!

在阿Q的記憶上,這大約要算是生平第二件的屈辱。幸而拍拍的響了之後,於他倒似乎完結了一件事,反而覺得輕鬆些,而且「忘卻」這一件祖傳的寶貝也發生了效力,所以阿Q一個是自大一個是自賤,還有一個寶貝叫「忘卻」。人受了屈辱之後,如果能夠忘卻,這也可能是一件好事吧,總覺得心裡平衡了嘛。但有的時候人偏偏苦於不能忘卻。一個人受的苦難,一個民族受過的屈辱,並不是說過了很長時間就可以忘卻的,那個東西刻的痕迹太深了,不想一個實實在在的辦法把它平復掉,想依靠忘卻,恐怕是做不到的。有時候你以為忘卻了,其實是藏在另一個硬碟裡邊,有時候不小心它就跑到界面上來了,那時候引起的災害可能會更大。所以我們不要以為自己已經輕易地把某件事情忘卻了,更不要希望對方忘記你曾經給人家的傷害。你曾經做過對不起別人的事,你以為隨著時間的流淌對方就會忘記了,不要這樣去想。該補償的補償,該道歉的道歉,絕不要希望對方會忘卻。即使對方死了,有一天他孫子想起來,沒準會發生更大的誤會。你看一看《飛狐外傳》,江湖上的恩怨仇殺。有的人總是提倡寬容,寬容的前提是要忘卻。涉及到一個很複雜的問題。

但是阿Q就真的能忘卻嗎?他只是表面上以為忘卻了。如果真的忘卻了,你應該平和地生活,不再去鬧別的事情,但是我們看阿Q怎麼樣。隨後,他挨了打之後,他碰見一個人,但對面走來了靜修庵里的小尼姑。看,遇見一個比他更弱勢的人。我們看阿Q是社會最底層的人,但是還有比他活得更弱的人,就是女人。同樣是勞動者,同樣是社會底層的人,女人是更低的。魯迅在雜文里說過,其實還有比女人更低的,就是孩子。人為什麼可以安於自己的奴隸地位?就是永遠能找到比自己低的人,你再去欺負他。即使孩子,他也有辦法,因為孩子長大之後他還會有自己的孩子。所以奴隸永遠世世代代懷著幻想,這奴隸社會就沒有辦法改變。只要你永遠想著不是去對付強者而是想著去對付弱者,那你那個屈辱的身份就沒法改變。

阿Q現在看見尼姑了。平時他看見尼姑也要唾罵,而況在屈辱之後呢?我們看阿Q能忘卻嗎?沒有忘卻。但是他不忘卻他要復仇,卻找到了一個比自己更弱的人。「我不知道我今天為什麼這樣晦氣,原來就因為見了你!」他想。

他迎上去,大聲的吐一口唾沫:

「咳,呸!」

小尼姑全不睬,低了頭只是走。阿Q走近伊身旁,突然伸出手去摩著伊新剃的頭皮,呆笑著,說:

「禿兒!快回去,和尚等著你……」我們看阿Q平時好像很正經,但是遇見小尼姑卻公然地耍流氓(眾笑),公然地騷擾人家侮辱人家,這是可以抓起來的,這要是現在,馬上可以把他帶走,尼姑如果有手機的話可以馬上報警(眾笑)。

「你怎麼動手動腳……」尼姑滿臉通紅的說,一面趕快走。惹不起他,要走。

酒店裡的人大笑了。旁邊的人看熱鬧阿Q看見自己的勛業,功勞、功勛。得了賞識,便愈加興高采烈起來:

「和尚動得,我動不得?」他扭住伊的面頰。我們看,中國社會裡都普遍地對宗教界人士有偏見,就是認為和尚尼姑一定在一塊兒亂搞。這不知道是哪裡來的。所以你如果看古代的白話小說,它只要寫的是廟裡的事情,往往寫的不是禁欲主義的事情,寫的恰恰是禁欲主義的反面,廟裡面經常被寫成淫亂活動的場所。老百姓普遍有這種觀念。所以阿Q的這種行為被周圍人看成是英雄的舉動

酒店裡的人大笑了。阿Q更得意,而且為了滿足那些賞鑒家起見,再用力的一擰,才放手。看到這裡的時候,我們對阿Q就不是可憐和同情了,而是覺得可恨,覺得阿Q欠揍,恨不得揍他一頓。為什麼呢?就是因為你本來是受壓迫的,你本來是吃過別人屈辱的人,但是你沒有能力去反抗去復仇,你卻欺負一個更善良更軟弱的人,這叫什麼呢?這叫「在狼面前你是羊,在羊面前你是狼」。這樣的人格叫變態人格,典型的變態人格。你看準了人家善良你才欺負人家,你算準了你自己不會吃虧你才動手。這就是魯迅《狂人日記》里寫的那幾句話:獅子的兇殘、兔子的怯懦、狐狸的狡猾,其實是一種卑怯的人格。你有時候看他這樣的舉動你就不同情他,你說「阿Q活該,人家打你也活該,誰叫你這麼卑怯,原來你是個這麼壞的傢伙」。就因為跟小尼姑這麼一戰,他早忘卻了王胡,也忘卻了假洋鬼子,似乎對於今天的一切「晦氣」都報了仇;而且奇怪,又彷彿全身比拍拍的響了之後輕鬆,飄飄然的似乎要飛去了。其實這是很悲慘的事情,魯迅用輕鬆的筆調來寫。

「這斷子絕孫的阿Q!」遠遠地聽得小尼姑的帶哭的聲音。魯迅寫東西永遠是簡單中透著複雜。這個小尼姑她是最低下的,她無可再欺負別人了,被阿Q欺負了,她只有罵阿Q一聲來作為報復。但是你看她罵阿Q罵的是什麼呢?罵的是「斷子絕孫的阿Q!」這尼姑她是信佛教的,但她罵人的話是用儒家倫理來罵人的。因為你如果是真正的佛教徒的話,斷子絕孫不斷子絕孫對人並不重要,只有儒家思想才講傳宗接代的重要性。也就是說這個尼姑的思想也是一團漿糊(眾笑),這尼姑的思想也是混亂的,並不是她自己真正信仰什麼東西,她一著急她罵阿Q的時候就罵斷子絕孫,說明這尼姑認為傳宗接代仍然是很重要的事情(眾笑),我讓你不能傳宗接代就是對你最大的報復、最大的傷害,寫一個阿Q其實帶動所有的人,他們都是有缺陷的,都是有性格缺陷思想缺陷的,所以這樣的民族它不能進步。所有的人都是不覺悟的。

那麼聽了尼姑的罵,「哈哈哈!」阿Q十分得意的笑。他非常高興。

「哈哈哈!」酒店裡的人也九分得意的笑。也就是說這些人毫無羞惡之心,孟子講的羞惡之心。人要覺悟,必先有羞惡之心,你知道什麼事情你應該害臊,什麼事情不能做,即使沒有人懲罰你也不應該做,做了之後自己於心不安,這是自覺的起點,人因此可以覺悟。否則就不可能覺悟。包括小尼姑也不覺悟,小尼姑只不過是認命而已,就是說我沒有辦法被他欺負一下,然後我就罵他,我罵他斷子絕孫。其實尼姑的思想還是阿Q的思想,尼姑的思想完全可以把它分析出來,就是阿Q的精神勝利法,沒有辦法受人欺負,於是就想:「你打了我,雖然你打了我,但是你斷子絕孫了。」所以尼姑也勝利了。所有的人都勝利了。所以生活就不會改變,生活就日復一日的這樣繼續下去。

所以阿Q的優勝史是所有人的優勝史,整個未庄的人,整個中國的人,都活在虛幻的優勝中。而這正是鴉片戰爭之後整個中國的寫照。從1840年鴉片戰爭經過半個多世紀之後,一直到晚清,二十世紀初年,很多中國人還活在這種虛幻的優勝中。明明是被人家打了,覺得自己是被兒子打了,無所謂;明明割地賠款,覺得人家就是貪小便宜,我們中國就是地大物博,給他點東西嘛,一個香港,一個破小漁村嘛,給他,還要哪?澳門,給他,都給他。覺得中國沒受什麼損害,不就要管我們的海關嗎?我們正好還省點心呢,管吧。不覺得屈辱。少數先覺者覺得屈辱了,一起來反抗馬上被弄下去,然後又重新恢復到優勝的狀態中,總是覺得自己活得好。自己活得好,他有一個辦法,忘卻,很快把前面的事忘掉,然後內部分裂,內部一部分人活得好,來證明全體活得好。活得好的那部分人的幸福是不能平均到活得不好的那部分人頭上的。就好像我們今天公布北京市人均收入多少,這能說明什麼呢?這能說明我們大數人的生活狀態嗎?北京是有那麼多的大款、那麼多的富豪,有每年收入上億的人,還有每年收入一兩千塊錢的人。還不是在郊區,就在前門一帶,那裡有很多老北京人,一天只花五塊錢,黃昏的時候去菜市場買剩下來的那些菜。你去看一看。然後把這些人的收入平均起來,說我們北京人活得多麼幸福,這有什麼意義呢?把在北京這塊土地上生產的所有的產值加起來作為分子,然後分母呢?把外地人去掉,分母只算有北京戶口的人,這個數會越算越大。這樣其實掩蓋了內部的一個分裂的狀態,我們就會長時間的保持這種虛幻的優勝感,老覺得我們中國怎麼怎麼好了。應該承認我們可能是越來越好了,是在進步,但是這個感覺,我們自己還是越少越好。真正的好的時候還要居安思危呢,何況並沒有那麼好,無論是我們中國、我們北京,還是我們北大,還是我們自己,都少一點良好的感覺為妙。我想這就是我們學阿Q的優勝記略能夠給我們的一點啟發。今天我們就講完第三章,下次我們繼續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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