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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蜇存 唐詩百話42 盛唐詩餘話

施蜇存 唐詩百話

42、盛唐詩餘話

  以上講盛唐詩二十九篇,作者十七人,李白、杜甫佔了一半。以後世的觀點來評價盛唐詩,李白、杜甫有特殊的重要性,講盛唐詩以李、杜為主,是當然的。但如果依據當時詩壇的現實情況,則王維、李白,詩名不相上下,杜甫的聲望,遠不及他們。我們現在評論杜甫詩,都認為他的《兵車行》、《麗人行》、「三吏」、「三別」、《北征》、《自京赴奉先詠懷》等詩是他的傑作,但宋朝人論詩,大多推崇他入蜀之後,在成都、雲安、夔州這一時期的作品。特別是在夔州所作許多律詩,為黃庭堅所激賞。這是因為宋元時代的詩人,論詩、作詩,都以律詩為主,他們把杜甫奉為唐律之祖。他們所崇拜的是杜甫的詩律。宋人詩話中討論的,多半是杜甫的句法、字法,對於他在天寶離亂時期所作許多樂府歌行,即使講到,也還是從其藝術手法去評論,而極少注意它們反映社會現實的高度思想性。因此,宋人選杜甫詩,都取他的《秋興》、《詠懷古迹》之類的作品。

  但是,在唐代,情況還更不如。《河嶽英靈集》不選杜甫詩,還可以說是他早期的作品尚未知名。《中興間氣集》也不選杜甫的詩,似乎連他晚年的律詩也還沒有引人注意。五六十年之後,元稹竭力讚揚杜甫,以為非李白所及。韓愈也有「李杜文章在,光芒萬丈長」(《調張籍》)的詩句,這時杜甫的聲望才得與李白並列。但是晚唐初期詩人姚合編選《極玄集》,還是不選杜詩。唐末詩人韋莊編選《又玄集》,雖然選了杜甫七首詩,只是五律五首,七律二首。又過了二三十年,後蜀詩人韋縠編選《才調集》,其序言中明明說:「因閱李、杜集,元、白詩,遂採摭奧妙,並諸賢達章句。」可是他所選的一千首詩中,只有李白詩二十八首,杜甫詩還是一篇都沒有。可知他雖然看過杜甫詩集,竟以為無「奧妙」可供「採摭」。一個偉大的詩人,其作品在生存時默默無聞,在身後一百多年,雖有文壇巨子為他表揚,仍然是無人賞識。這種情況,在中國文學史上,恐怕僅此一例。

  盛唐詩在唐詩中的成就,我們可以從其承先與啟後兩個方面來看。承先的收穫有二點值得注意:

  (一)律詩的規範確定了初唐沈、宋的五言律詩,還沒有完全脫離古詩的音調與風格,平仄粘綴或詞句對偶,還不夠細密。王維、孟浩然的五言律詩中,還有許多句格音調,留有古詩痕迹。但在杜甫的五言律詩中,這種痕迹幾乎都不見了。至於七言律詩,盛唐詩人所作還不多。我們如果從岑參、高適的七言律詩讀到杜甫的七言律詩,便可以發現對偶愈來愈工穩,聲調愈來愈嘹亮。不過,絕句的第三句,律詩的第五句,盛唐詩人還不考究其平仄應當與上句重複,因此,盛唐七律仍以折腰體為多。中唐詩人才注意到這一音律問題,然後才以折腰為病。

  (二)樂府詩有所發展。初唐詩人作樂府詩,還是沿用樂府舊題,題材內容也還受古樂府的拘束。多數作品,止能說是擬古。盛唐詩人大作樂府詩。岑參、高適的邊塞樂府,李白的遊仙、飲酒、抒懷、述志樂府,杜甫的記述天寶離亂的樂府,都用新題目、新題材,為漢魏以來的樂府詩開拓了一大片新的園地。

  啟後的影響可以指出以下幾項:(一)七言詩的地位漸高,中唐以後,不再以五言為詩的主要形式。(二)初唐詩的面貌是艷麗穠縟,還有齊梁體餘風。盛唐詩開始變為秀麗清新。初唐詩的貴族性、宮廷體,在盛唐作品中,已逐漸消失。這是由於初唐詩人,大多數是朝廷大臣,或豪貴子弟。盛唐詩人多數是官位不高的進士。還有一些是象孟浩然那樣的潦倒文人。詩人的成份,從封建貴族、官僚地主下降到普通知識分子。這種變化,影響到中唐,詩的面貌風格,愈加清淡樸素。(三)長篇歌行和律詩的出現。李白的長篇歌行和杜甫的一百韻排律,都是前古所未有。中唐以後,這兩種詩體大有發展,使賣弄才學的詩人,多了一種武器。(四)開始了摘句論詩的風氣。古人論詩,都論全篇的思想內容。鍾嶸作《詩品》,開始舉出某一詩人的精警詩句,加以評論。這一風氣,到盛唐而大為發展。由於律詩興起,中間二聯是精華所在,詩人都用力於這二聯。對偶要工,詩意要新。杜甫在許多詩里,都表現過他重視句法。《答岑參》詩云:「故人得佳句,獨贈白頭翁。」,《寄高適》詩云:「美名人不及,佳句法如何。」

  《自述》詩云:「為人性癖耽佳句。」要求句法佳妙,也是他「詩律細」的一個方面,雖然他所謂佳句,未必全指律詩的中二聯。此外,《河嶽英靈集》在介紹每一位詩人的風格時,也常常舉出其一二名句。稱王維的詩是「一字一句,皆出常境。」稱高適則云:「至如《燕歌行》等,甚有奇句。」又舉出薛據的《古興》詩中數句,譽之為「曠代之佳句」。這一切都反映著當時詩家特別重視句法。影響到晚唐,成為一種不好的傾向。許多詩人先刻意苦吟,作得中二聯,然後配上首尾,變成為只有佳句而不成佳篇的、沒有真實情感的詩。他們只是為作詩而作詩了。

  以上僅是舉出一些顯著的現象。此外,在題材、風格、氣氛各方面,盛唐詩也都有其特徵,不過不能劃斷年月來講。明代的王世懋在他的《藝圃擷餘》中有過一段論唐詩的話:  

  唐律由初而盛,由盛而中,由中而晚,時代聲調,故自必不可同。然亦有初而逗盛,盛而逗中,中而逗晚者,何則?逗者,變之漸也。非逗,故無由變。如四詩之有變風、變雅,便是《離騷》遠祖。子美七律之有拗體,其猶變風、變雅乎?唐律之由盛而中,極是盛衰之介。然錢起、王維,實相唱酬,子美全集,半是大曆以後,其間逗漏,實有可言,聊指一二,如右丞「明到衡山」篇,嘉州「函谷磻溪」句,隱隱錢、劉、盧、李間矣。至於大曆十才子,其間豈無盛唐之句?蓋聲氣猶未相隔也。學者固當嚴於格調,然必謂盛唐人無一語落中唐,中唐人無一語入晚唐,則亦固哉其言詩矣。

  南宋中期,有一群所謂江湖詩人,專學做晚唐詩。他們的影響,直到明代初期。於是有李於鱗等人出來提倡初、盛唐詩,以改革詩風。他們的理論犯了機械地劃分初、盛、中、晚的錯誤,硬把某甲的詩說是晚唐,某乙的詩說是盛唐。但又無法一篇一篇地說明其特徵。王世懋這一段議論就是針對這一派理論而說的。我以為他講得很透徹,故全文抄錄在這裡。

  他的意見是:「唐詩固然有初、盛、中、晚的時代區別。一般說來,其聲調、風骨,確有不同。但在初唐詩中,也會有幾首詩已逗(透)入盛唐的,盛唐也會有些已逗入中唐的,這就是變化的開始。正如《詩經》中有些篇章已經可以看出《離騷》的跡象。杜甫的拗體律詩,已經是中、晚唐硬句的先兆。總的說來,盛唐到中唐是唐詩的分水蛉。大曆以後,唐詩便趨於衰落了。但是從個別詩人的情況來看,又不能截然區分。王維和錢起是朋友,彼此都互有唱和。只因錢起輩分略晚,到大曆間才成為著名詩人,故王維算是盛唐詩人,錢起卻被列為中唐詩人。杜甫雖然列入盛唐,可是他集中的詩,半數以上都作於大曆元年至四年。又如王維的「明到衡山與洞庭」(《送楊少府貶郴州》)這首七律,岑參的「到來函谷愁中月,歸去磻溪夢裡山」(《暮春虢州東亭送李司馬歸扶風別廬》)這一聯詩句,都已經有些大曆詩人的風格了。至於大曆詩人的作品,也可能有些盛唐的風格。總之,時代雖然不妨劃分,當時的文風,並未彼此隔斷,所以,學詩的人,一方面固然應該嚴格區分時代風格,另一方面也不能說:盛唐詩人句句是盛唐,中唐詩人句句是中唐。如果這樣論詩,就未免太固執了。

  王世懋這一段話是為某些人在文學史上機械地劃分時代和流派而言。它不但適用於對唐詩的分期,也適用於講別種文學作品的發展史。所以我既抄錄了他的原文,又做了譯解。不過,王世懋以為唐詩由盛而中,是盛衰之界。這仍然是沿襲了宋元以來對「盛唐」這個名詞的誤解。所謂「盛唐」,應當首先理解為唐代政治經濟的全盛時期。所謂「中唐」,也應當首先理解為唐代史的中期。唐詩的時期是依歷史時期來區分的,但「盛唐詩」並不表示唐詩的全盛時期,「中唐詩」也不是盛唐詩的衰落現象。甚至,我還以為,唐詩的全盛時期反而應當屬於中唐。

  現在,我們姑且採用分流派的方法以總結盛唐詩。王、孟、高、岑是第一派。他們是初唐詩的正統繼承者。在初唐詩的基礎上,有提高,有深入,有變化,有發展。李白是獨樹一幟的一派。他的創作過程,無論是在文學形式,創作方法及詩人氣質各個方面,都是從古典主義進入了浪漫主義。第三派是杜甫。他選擇了一條與李白相反的創作道路。他以王、孟、高、岑為基礎,而排除了他們的纖巧、溫雅和文弱,創造出許多蒼老、雄健、沉鬱、古淡的篇章詞句。盛唐前期是李白詩「飛揚跋扈」的時代①,它們反映著玄宗李隆基統治下的政治、經濟上升的氣象。盛唐後期是杜甫「暮年詩賦動江關」的時代②,他的詩反映著李唐王朝由盛入衰的社會現實。王、孟、高、岑是盛唐詩的主流,中唐詩人是他們的繼承人。李、杜詩是盛唐詩的新變,儘管他們是一代大家,在當時還沒有產生影響。

  一九七八年十月十六日

  ①「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是杜甫《贈李白》的詩句。  

  ②「庾信平生最蕭瑟,暮年詩賦動江關」,是杜甫《詠懷古迹》的詩句,也是他自己的比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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