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默:有沒有人在中國衰弱時仍給我們點贊?有!
【文/ 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雁默】
「如果世界上有任何一個國家『自豪得不屑於打仗』的話,這個國家就是中國。」
說這話的人是英國哲學家羅素(Russell),時間約在1922年。
用比較大的時間尺度看中國的發展,20世紀簡言之是「去舊」階段,表徵是革命。21世紀雖還沒超過20年,但目前看來顯然是「布新」階段,表徵是復興。
中國的革命去舊,算是世界文明史上少有的徹底,不單是政治體制,連同傳統文化,血源觀,生活習俗,以致男女關係,一起打破。比起鄰居日本與韓國,中國想要改頭換面的意志強大得多,「成果」也相對「豐碩」。
不過,既然在21世紀走入了復興布新的階段,上世紀的革命灰燼里,必然又要找些「舊」的回來揮揮撣撣。因為所謂的「新」,絕大部分是為「舊」注入新意的結果,這才叫做「復興」,純粹原生的「新」,沒有「復」的概念。
現在論中國復興者多矣,但在20世紀初期,中國知識分子的主旋律是救亡圖存,西方知識分子則在半個世紀的顧盼自雄,又經過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洗禮後,自我懷疑了起來,羅素就是其中的典型。他批判西方社會的方式,就是「親中」,但他與現代西方捧中國的差異在於,羅素是真心捧。
今天陷入民主退潮危機的西方,中國成了他們「恐懼的總和」,與百年前的西方知識界一樣,建構「中國威脅」的西方知識分子,來中國長住觀察的少之又少。
相對地,羅素的中國觀來自他在中國教書的親眼所見。經過一年的觀察,他說「當我去中國時,我是去教課,但是,與時推移,我在教的方面想得愈來愈少,而在(向他們)學的方面卻愈想愈多」。
羅素將在中國學到的東西,系統性地整理後寫成了一本書《中國的問題》,在當下咀嚼近百年前的「親中」論,特別有趣。在歐洲極右派抬頭的今日,羅素當時對西方的批判依然有效,對中國的見解則頗異其趣。
和平主義者的親中
一戰令羅素對西方深感失望,所以在中西文化的比較上,他批判西方專斷,以及強烈支配他人的慾望。而當時的中國之所以虛弱,他認為是因為具有「不想統治他人」的美德,一反主流觀點,認為中國弱在政治腐敗與軍事、工業方面的落後。
對羅素而言,中國人寬容而友好。「倘若中國情願,他們可以成為世上最強大的民族,但是他們只求自由,不願統治。」「別的民族若強迫他們為自由而戰……他們將失去上述美德而愛好統治。」
當今日西方建構「西方自由主義對抗中國民族主義」時,羅素的話是不是特別有趣呢?對他而言,中國才是自由主義者,整天忙著支配別人的西方文明,才是民族主義者。
故而,羅素為被西方不斷欺凌的中國感到憂慮,因為他心中的和平友善國度,如果被逼到不得不以牙還牙時,中國就不再是中國了。「倘若他們為了保存自己作為一個民族生存下去,而不得不降低到與我們文化相同的水準,對他們與我們都不是好事。」
無奈的是,當時的中國,正是千方百計想要「追上」西方文化的水準以圖存,只是按羅素的觀點,這是中國的自我降低。
能夠生存又能保留中國的長處,羅素認為最好的解法是「一定限度內採用西方的一些邪惡手段」,所謂邪惡手段,主要指的就是歐洲的貿易擴張主義、軍事現代化與工業發展。所謂「一定程度」,就是在維護安全的最小限度上仿效西方,卻又保持優良傳統文化的一種折衷作法。
這種折衷,在當時幾乎不可能,直到21世紀才有機會實現。
資本主義與民主體制的緊密結合,是西方文明在兩次大戰後的自我折衷,讓舊有的「軍事全球貿易」降低了一點硝煙味,但羅素批判的西方支配欲並沒有改變,於是西式民主價值在資本流動的邏輯下,成了另類的槍炮。
對現在的西方而言,中國已學全了西式「邪惡手段」,刀槍不入,他們的武器庫里,只剩下自由主義看上去還有點「威力」,然而,中國卻正在重拾自己的自由,重拾羅素定義的和平主義式的自由,與中式的民主。
折衷的道路比想像中艱難,但終究跨出了步伐,若羅素在世,會怎麼看終於走出一條自己道路的中國呢?
一個簡單的命題,中國人可以先自問,得到了答案,再回復西方:「當21世紀的中國成為19世紀的強大英國,中國會想做日不落國嗎?」如果不是,那會是什麼?
中國的良好品質是什麼?
優雅的儀態與完美的禮貌,是羅素觀察到的中國人良好特質,特別這種表徵不限於特定的社會階層,而是連最下層的苦力皆然。他說:「當人們看到中國人以一種沉靜的尊嚴回應白種人的粗暴時,那是令人羞愧的。」「他們不願用以牙還牙的方式表現自己,歐洲人往往視為軟弱,其實那是真正的力量,憑藉這種力量,中國人征服了迄今為止的所有征服者。」
羅素所言的「沉靜的尊嚴」,是傳統中國人處事所講究的圓潤特質,以退為進,以柔克剛,喜怒不形於色,從正面看,是圓滿,從負面看,是圓滑,但無論怎麼看,就不是「粗暴」。
我們可以說,羅素的觀察有點流於表面,因為中國人內斂的特質,也代表長期缺乏宣洩的管道,以致所有的負面情緒都積累在心裡。一旦社會條件允許釋放時,就會以難以想像的噴發力,解放出所有蓄藏的能量。
別的不說,光是那些當初與羅素在中國交往的知識分子們,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他們多數主張完全揚棄中國傳統,至少,也要將中國醜陋的痼疾,攤在陽光下批判。這就是一種大釋放,連所謂的沉靜、禮貌,都在批鬥範圍內。
心理學大師榮格(Carl Gustav Jung),醉心於中國的易經,有次胡適來訪,榮格興緻勃勃地說易,胡適坦白說自己不相信易經,認為那是一種魔術與符咒。有趣之處在於,胡適信仰西方的客觀實證,榮格卻認為西方的因果律過於強調客觀,過度壓抑「主觀」的智慧價值。中西雙方都在釋放心中對自己文化的不滿,而始終沒有找到「折衷點」。
羅素雖非唯心論者,但也絕不是一個唯物論者,他不認為用經濟環境或氣候變遷這類客觀知識,就足以解釋古代中國。
相對地,他更願意相信孔子的影響力,較大程度地穿透了這個龐然大國的歷史。不能不提的是,羅素所解讀的儒學,是樸素的孔門教義「克己復禮」,但他未曾深刻了解儒學在漢代與宋明時代,分別對陰陽本體論與釋道思想的借用與融合,所以單靠孔子學說也不足以解釋古代中國。
中國人的特徵,必須從多面性的傳統思想找線索,政治上的「外儒內法」,生活上的「早儒晚道」,曾經的崇佛毀佛,舉儒棄儒,信道斥道,都融入了中國人的文化骨血,千錘百鍊出一種聰明的處世方法。
羅素確實看到一個高貴的面向,並鼓勵中國人不要放棄那種西方人所無的沉靜力量,只是,對當時千瘡百孔的中國而言,沉靜太不現實,革命才是唯一的出路。
羅素並不是不知道,要讓受西方壓迫的中國人維持優雅,有點不切實際,所以我們看他為中國點贊時必須了解,羅素想對話的對象,是西方而不是中國。重要的是,他切中了西方的要害,至今仍有效,例如白人優越主義里的「不寬容」。
「我認為中國人的寬容超出了歐洲人在其故鄉經驗中的任何想像……我們仍然實施政治和社會迫害,並且堅信我們的文明和生活方式都遠優於任何其他文明,及其生活方式,因此,一旦我們遇到中國這樣的民族時,我們深信所能做到最仁慈的事情,就是使他們變得與我們相似.....我相信這是極嚴重的錯誤,對我而言,一個普通的中國人,即使窮困潦倒也比一個普通英國人幸福,因為中國是建立在一個比我們更有人性更文明的人生觀上。」
歐洲強權在殖民時代,正是如此對待東方文明,今天西方強欲輸出的自由主義與民主體制,不過承其餘緒而已。對羅素而言,真正寶貴的價值,是中國人沉思的睿智、獨樹一格的美感,甚至是單純享受人生的人生觀,只有在重視這些價值的國度,人們才能活得幸福。至於歐洲,太紛擾忙碌了。
講西方文明的「不寬容」,羅素直指基督教文化的排他,一部基督教史,充滿了對異教與異端的討伐和鎮壓,但在中國卻少有類似現象。
身為中國人,我們必須誠實地說,中國也有華夷之辨,不過我們通常透過「教化」的手段,同化那些披髮左衽的異族,「使他們變得與我們相似」。寬容與否的尺度,只能看同化的方法,以及能多大程度容忍異族與我們的不同。
說到底,一個民族是否有能力同化異族,軟硬實力都要具備才有可能。許多人說,只要具備了可觀的硬實力,就相應會有軟實力產生,這看法只有部分正確。「寬容」這類的軟實力,是不需要搭配硬實力的,因為它與消費文化無關。羅素所痛斥的西方毛病,大都集中於非消費性質的軟實力匱乏:不寬容,支配欲,粗暴無禮,傲慢。這些不但不是硬實力所能解決的問題,且往往是使其惡化的原凶。
結語
今天看羅素的中國觀,有點像盛世的危言,他對百年前中國的讚譽背後所批判的西方短處,適不適合描述今天走向強大的中國?應該是很值得警惕的。
沒有錯,羅素對中國人的某些讚譽真的很「萌」,他所看到的高貴文明,很難說裡面有多少當年對洋人的「客套」,我綿里藏針你西方人也傻傻搞不清楚。但是,這種萌觀點,我認為反而很適合讓中國人反思,別人看我們其實就看這些表面,我們看別人亦然。那麼表面功夫重不重要呢?中國需要讓他國感受西式野蠻嗎?需要用拳頭來展現自己的客觀實力嗎?還是,我們有自己的方法,讓人感覺中國的強大,是可以從主觀價值上折服人的?
許多現代中國知識分子,花了很多精力對西方解釋,中國不會走上霸權之路,這樣的人最能感受,西方人慣常地對中國報以不信任與敵視。我們心裡知道這不是中國做錯了什麼,而是因為西方歷史告訴他們,強盛之後的路只有一條,就支配他國,否則難以維持強盛。
不過或許,我們也可以反省自己是否「少做」了什麼,當西方知識分子來到現代中國,還能否獲得羅素當年的折服感?
中國的歷史長,不免布滿傷痕,而所有的血淚教訓,都融在中國人的文化基因里,他人不可能在短時間內就明白我們的複雜性。正因為複雜,所以中國人看自己的時候,有時正面負面都很極端,眾說紛紜,但有時我們從外國人的眼光看中國,反而能獲致一種簡單而不喧囂的中國表徵。
羅素的讚譽,相信許多中國人聽了都感到有點不好意思,我們其實沒那麼好啦……不過,或許我們也可以嘗試,將自己簡單美好的一面更突出些,像祖先一樣將鋒銳稍微藏起來,讓人真心折服於中國文明的強大。
孔子的「以德服人」,老子的「以柔克剛」,一點都不八股,而是永恆的中國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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