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揚與落莫—徐志摩的前世今生》若凡(2005)

飛揚與落莫—徐志摩的前世今生

若凡2005-05-31

  他是一個完全不設防的人,真誠坦蕩而又寬厚仁愛。胡適稱他「整個的只是一團同情心」「只是一團愛」。郁達夫說他對生活「總保持著熱情而磊落的態度」。鄭振鐸贊他是「一位最可交的朋友」。琵琶統照說他具有「十分純潔的天真與誠篤溫柔的心」。朱自清視他為與郭沫若比肩的最為優秀的現代中國詩人。

目錄

第一章 才情少年

富家嬌兒

純樸的童真

雨後的彩虹

聰慧少年

成家與拜師

第二章 留學美英

赴美留學

意氣方新

趕赴英倫

交往名流

傾城絕戀

笑解煩惱結

人生知己

康橋情結

第三章 一個信賴感情的人

支持蔡元培(暫未收錄)

與創造社的恩恩怨怨(暫未收錄)

西湖遊

泰戈爾訪華

無言的別離

理想的通信員

單純信仰

第四章 漫遊歐洲

寄望新月(暫未收錄)

黯然揮別(暫未收錄)

西伯利亞並不荒涼(暫未收錄)

托爾斯泰的大小姐(暫未收錄)

冷落深處尋墓園(暫未收錄)

交遊歐陸(暫未收錄)

秀美的翡冷翠(暫未收錄)

迷醇酒香夢巴黎(暫未收錄)

拜會哈代

重晤羅素

第五章 愛是惟一的榮光

旅途中的愛戀

苦澀的等待

迎得美人歸

第六章 開拓文藝的新土

編輯《晨報副刊》

蘇俄問題

閒話之爭

開闢《詩鐫》專欄(暫未收錄)

創辦《劇刊》(暫未收錄)

第七章 性靈的自剖

自剖

再剖

第八章 結婚以後

隱居

困守上海客棧

迷惘中的秋聲

秀才情深(暫未收錄)

出國漫遊(暫未收錄)

第九章 生命的守望者

新月的靈魂

組織美展

綠色的夢:農村建設工作

創辦《詩刊》

天教歌唱

第十章 輕輕的,走了

遵命北上(暫未收錄)

生活逼成了一條甬道(暫未收錄)

情未了

飛天

第十一章 詩路花雨

《志摩的詩》

《翡冷翠的一夜》

《猛虎集》、《雲遊》

第十二章 人人的朋友

蘇雪林談徐志摩的詩

徐志摩其文其人

徐志摩年譜

第一章 才情少年

富家嬌兒

浙江海寧縣(今海寧市),山清水秀,經濟發達。硤石鎮(今海寧市市府所在地),風景秀麗,人傑地靈。左右有東山和西山對峙,西山又名硤石山,傳說是唐朝詩人白居易遊覽此而取的地名。硤石鎮是一個開窗見河、出門過橋的水鄉鬧市。

就在這個典型的江南古鎮的保寧坊,有一個四進院子的樓房,住著一家姓徐的富商。徐家家業可以遠溯明代正德年間。家業傳徐星匏手中又有了發展。徐星匏名明樞,略通文墨,工于書法,主要以營商為業。他的兒子徐申如,名光傅,繼承並恢廓祖業。除在本鎮經營舊式的徐裕豐醬園、裕通錢莊、人和綢布號等外,還創辦了蠶絲廠、布廠、硤石電燈廠,之外還開辦了雙山習藝所。他在浙江和上海的金融實溢,也參與了一些事業,擁有相當的地位。他任硤石商會會長,並在“十裏洋潮的上海開辦了票莊銀號。徐申如思想開放,頭腦靈活,又附庸風雅,喜交名流。

因此,徐志摩遍查他的家譜發現,從永樂以來他們家裏沒有寫過一行可供傳誦的詩句。因此在24歲以前他對於文學以及詩的興味遠不如他對於相對論或民約論的興味。他父親送他出洋留學是要他進金融界的。受實業家庭的影響,徐志摩自己最高的理想和野心是想做中國的“漢密爾頓”。在24歲以前,詩,不論新舊,于他完全沒有干係。

就在徐申如25歲,正值事業發達,他的第二夫人錢慕英23歲時,1897年1月15日,他們夫婦喜得貴子,這就是徐志摩。徐星匏認為小徐志摩長得和兒子徐申如一模一樣:頭大、下巴長,這不又是一個徐申如嗎?因此,徐志摩按族譜排列之序取名章垿,意為遵循禮儀;取字槱森,意為財源茂盛;小名又申。“槱森”即又申的諧音,不過字面上看起來文雅些。

志摩這個名字是後來起的。據說是他周歲那天,一個名叫志恢的和尚給他摸骨算命,說:“此子將來必成大器。”和尚這一摸,這番恭維話,正合徐申如望子成龍的心聲,因此,他就記(志)住這一摩頂祝福(摩)的預言了。於是在徐志摩赴美之前,徐申如就鄭重其事地提出,要為兒子勸志摩”的新號。多少年後,徐志摩沒有成為父親殷切期望的金融實業家,而成了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傑出詩人。

純樸的童真

細小的身子、頂著一顆大腦袋、走路搖搖晃晃的小志摩是徐家的長孫獨子。雖然那張小臉不拉自長,但徐志摩自小天資聰穎,深得全家人寵愛,尤其是祖母。他的祖母勤勞、溫和,而且精明能幹。祖母雖然不識字,但很能講故事。夏天清涼的晚上,小志摩常和比他大2歲的表兄沈叔薇一起,圍在祖母身旁,聽她講民間故事,如飛磚造塔、鐵牛鎮海等。徐志摩稱頌她是“愛我疼舞我的好祖母”,說自己是祖母“最鍾愛的孫子”。多少次,他因調皮而闖禍,面臨父親的訓斥時,就趕忙跑奶奶身邊,躲在奶奶的懷抱裏。一大早起床,他走祖母的床前請安,揭開帳子甜甜地叫一聲奶奶。奶奶慈祥地笑了,她也叫了一聲,用她那溫暖的大手撫摸志摩白嫩的小臉。奶奶的大床上,總藏有吃不完的好東西。每當志摩請安時,奶奶伸手往床裏一摸,就給他拿出一個蜜棗或是三片狀元糕。志摩接過好吃的東西,甜甜地又叫了一聲奶奶,就出去玩了。那是如何可愛的辰光,如何可愛的天真埃

祖母對徐志摩的嬌寵,使他終身難忘。1923年秋,他的祖母故去,26歲的徐志摩深情地寫下了萬字長文《我的祖母之死》,憶自己小時候深受祖母寵愛的情景,表達了失去祖母的巨大悲痛和對祖母的不盡哀思。他說:“她愛舞我的深情,更不是文字所能描寫;她那深厚的慈蔭,真是無所不包,無所不蔽。但她的身心即使勞碌了一生,她的報酬卻在靈魂無上的平安;她的安慰就在她的兒女孫曾,只要我們能夠步她的前例,各盡天定的責任,她在冥冥之中也就永遠地微笑了。”

日後的徐志摩性情溫柔誠摯,成為“人人的朋友”,這與祖母和母親對他的疼愛嬌寵不無關係,她們溫情寬和的性格對他的影響很大。

徐志摩的母親錢慕英是徐申如的繼室。徐申如的前妻沒給他留一男半女就匆匆離開了人世。錢氏略通文墨,秉性平和,對兒子也是呵護備至,疼愛有加。從小的時候,她就親自奶孩子,而不是把他交給奶媽,這非常不符合大戶人家的規矩。她還常在人前把衣服的大襟掀開,拖出奶來喂孩子,只要她那寶貝兒子一聲啼哭。每天晚上,她都捨不得讓奶媽把孩子抱走,而是自己摟著寶貝兒睡覺。一直徐志摩結婚前,他都是和母親同睡一床的。父親徐申如也將小志摩視為掌上明珠,對他寄予諸多厚望,給予許多父愛,這可是他惟一的根。不過,身為人父,他也得嚴肅。因而,對父親,徐志摩一直十分敬重;對賢淑平和的母親,他則始終充滿深情。

在父母的卵翼和溺愛之下,徐志摩對父母充滿依戀,並養成了頑皮小孩子的性格。成年的他因此而更加的純真,但又欠一份成熟。

母親由於怕小寶貝著涼而很少給他洗澡,像當時當地的許多人家那樣。尤其寒冷的冬天,小志摩整個冬天都不洗澡。了夏天,母親才把小腳桶找來,倒上滾燙的水,然後把他抱進去,這樣既可洗掉一冬天厚厚的髒垢,又可防止孩子著涼。這樣一來,志摩就受不了了,水燙得他嗷嗷直叫。一聽說要洗澡,他就嚇得滿院子亂跑。因此,志摩孩提時代最怕剃頭和洗澡。溫柔的母親總說那句“今天我總得捉牢他來剃頭”,而又眼看著他笑嘻嘻地跑開。而一洗澡,母親總發誓:“今天我總得捉牢他來洗澡。”他跑得再快也跑不過母親,雖然他的母親裹著小腳。還沒跑幾步,他就被母親捉住放在了水桶裏。他掙扎一番失敗後,就開始又哭又叫。

由於這種“慘痛”的經歷,志摩都不敢和其他的孩子一塊兒河裏洗澡。偶爾下河洗一次澡,一旦被父母發現,立即被拉家裏,並被嚇唬一通。幼小的他就只能在河岸看著別人在水中玩耍。不下水的他也就沒有學會游泳。

徐志摩在《談再管孩子》中提,父母不對他講一個人需要洗澡的理由,也不想法把洗的方法弄得適意些。這影響深極了,以致他老大年紀每洗澡雖不至厭惡,總不見得熱心;總把它看作一種必要的麻煩,而不是愉快的練習。游泳也沒有學會,猜想也是從小對洗澡沒有感情的緣故。

志摩小時候最怕的另一件事是剃頭。父親把老式的生鐵剃刀磨呀磨,然後拿他的頭上哢嚓哢嚓地剪,疼得他齜牙咧嘴嗷嗷直叫,只想雙手抱著頭站起來跑掉。母親則在一邊狠命地捉住他的兩手,使勁按住他,讓他動彈不得。父親就用大手死死按住他的頭,使他的頭搖晃不得,並且還威脅他:“再動彈可就把耳朵割下來啦。”對於洗澡和剃頭,徐志摩潛意識裏有種莫名的恐懼和討厭。

徐申如喜愛廣交朋友,附庸風雅。徐家總少不了那些名流的身影,每當這種場合,小志摩就被父親拉出來,以表徐家的規矩與紳士。在眾人面前,志摩總是一副彬彬有禮、循規蹈矩的樣子。徐申如很是得意他調教出來的乖乖兒形象。

親人的疼愛與嬌寵,使志摩養成了隨和和放任的性格,祖母和母親的賢淑慈愛,啟發了他人際交往中的善良與真摯,父親開明的家庭教育又培育了他乖覺與溫順的紳士氣度。

此外,徐家的傭人家麟,在徐志摩的心中也是一位可親可敬的人。志摩曾說,孩童時所聽來的有趣的知識,都是家麟教給他的。他啟發了小志摩的靈性之光。

家麟勤勞而有德行,掌管著徐家的菜園和後花園。他常帶志摩去園子裏幹活。在志摩的眼中,他樣樣活兒幹得出色,他有時也模仿家麟動手幹活。家麟又是一位養花的行家,徐家後花園因他而花團錦簇,萬紫千紅。志摩特別喜歡花園裏去玩。家麟會耐心地教他辨別種種花名、花性,還繪聲繪色地給他講各種花的故事。小志摩因此都成了花癡。

家麟更是講故事的能手。那些民間故事他的口中,總是栩栩如生,讓人千般想像萬般遐思。志摩尤其喜歡聽他講《說岳全傳》。他講得志摩又是笑,又是哭,又是著急跺腳。但他不會講得志摩瞌睡,這是學堂裏所有的先生比他強的地方。志摩把聽來的故事講給周圍的夥伴聽,他唾沫橫飛、添油加醋的講述,讓小夥伴們目瞪口呆。而在月白風清的晚上,他會故意講那些牛鬼蛇神的故事,嚇得小夥伴們毛骨悚然,不敢家。

家麟另有一種能耐是唱贊神歌。誰家許願請神,就請他去讚美神道。他那圓潤的粗嗓子,唱出了一種有節奏有頓挫的詩句。小志摩雖聽不清他唱什麼,但他覺得家麟的聲調美極了,如餘音繞梁,如暖天細雨,以至於常在他的美妙歌聲中靠在媽媽身上甜甜睡去。第二天醒來時,耳邊還蕩著家麟那圓圓的甜甜的嗓音。家麟死後,徐志摩以他為原型,寫了一篇樸實動人的小說《家德》,以表紀念。

徐志摩第一次直面死的問題,是在他不滿6歲時。他祖父的死是他初次遭逢的親屬的大故。祖父特別疼愛他,但終不如祖母對他的悉心關愛。那是他生平第一次可怕的經歷,但他在《我的祖母之死》中追想當時的心理時認為自己對死的見解可能不比英國詩人華滋華斯的那位小姑娘高明。華茲華斯在一首題為《我們是七人∧小詩中,描寫自己有一次遇了一個8歲的小女孩,問她有幾個兄弟姐妹。她說有七個,兩個在城裏,兩個在外國,還有一個姐姐和一個哥哥,在教堂的公墓裏躺著。每晚,她都要帶著點心墓地去,吃著,唱著,唱給長眠在地下的哥哥姐姐聽。純真的孩子之心,還分不清生死的界限。

徐志摩記得那天夜裏,家人吩咐祖父病重,他們今夜不睡了,怕見不上最後一面。但叫他和姐妹們先上樓睡去,頭要他們時家人會來叫的。他們就上樓去睡了,底下就是祖父的臥房。志摩那時不太明白,只知道夜裏一定有很怕的事發生,就像火燒、強盜搶、做惡夢一樣的可怕。他睡不著,朦朧中,只聽得樓下的急步聲、碗碟聲、喚婢僕聲、隱隱的哭泣聲不息的響著。過了半夜,家人上來把志摩從睡夢裏抱了下去,他醒過來只聽得一片的哭聲。他們已經把長條香點起來,一屋子的煙,一屋子的人,圍攏在床前,哭的哭,喊的喊。他也挨了過去,在人叢裏偷看大床裏的祖父。忽然聽說醒了醒了,哭喊聲也停了。他看見父親爬在床裏,把祖父抱在懷裏,祖父靠在他的身上,雙眼緊閉著,口裏銜著一塊黑色的藥物。終於,祖父開口說話了,聲音很輕。他沒聽明白祖父說的是什麼,只是知道祖父經過了一陣昏暈,他又醒了過來對家人說:“你們吃嚇了,這算是小死。”祖父接著又說了好幾句話,隨著說話聲音的降低,呼氣也漸微,去了,再不醒了。但志摩卻不曾親見最後的彌留,也許是他記不起了,總之他那時早已跪在地板上,手裏擎著香,跟著大眾高聲地哭起來了。

雨後的彩虹

家鄉秀麗的山水和自然風物陶冶了徐志摩活潑、浪漫和愛美的性情。

志摩常跟著家人或小夥伴東山、西山的寺廟去玩。有時和夥伴們在寺廟裏捉迷藏,躲進神龕裏;有時把山上的石頭撿來,纏著大人給他雕刻各種玩意兒等。逢年過節是他最高興的時候。他可以和小夥伴西山麓的西寺趕廟會。在那裏,有變戲法的,施展各種魔術;有套圈兒的,地上放著千姿百態的菩薩小人兒;有唱“小熱昏”的,頭戴瓜皮帽,敲著小銅鑼,隨口唱出順溜又詼諧的歌詞,逗得人們捧腹大笑;有賣糖人糖馬的,栩栩如生的造型伴著俱佳的色香味,讓孩子們饞得垂涎欲滴;還有算命的,賣唱的,燒香的,要飯的,以及做各種小生意的。徐志摩總是和小夥伴們看得眼花繚亂,玩得盡興而歸。

徐家臨河的小視窗是志摩的另一個小世界。他拿著祖母給他的好吃的東西,趴在窗口,一邊吃,一邊看窗外那彎彎的沙泗浜中的河水緩緩的流淌著,看著河上悠然來往的一葉葉小舟。這緩緩流淌著的河水,帶走了他多少的童年時光埃他也常在夜幕降臨後,透過視窗仰望夜空,默默地注視著繁星滿天的夜空。天空,給他無限的想像。

美麗的自然景色和大自然的勃勃生機讓志摩為之著迷。他常常蹲在地下,看螞蟻忙忙碌碌的搬運東西,它們那小小的身軀裏蘊藏著多大的能量呀。他還喜歡和小貓、小狗、小雞玩耍。他會蹲在它們身邊,給它們講故事,和它們做遊戲,逗得小貓小狗們歡蹦亂跳。小志摩尤其喜歡水中游來遊去的魚和天上自由飛翔的鳥。雖然他不會游泳,但他常坐在水邊看魚兒游來游去,心中充滿羡慕之情。天上的飛鳥,讓他無限遐想。鳥的叫聲應和著塔院的鐘聲,引得他思緒萬千。

徐志摩在散文《雨後虹》中憶,兒時在私塾中讀書,他最愛夏天的打陣。在夏日午後的悶熱難耐中,一場鋪天蓋地的雷陣雨轟然而至,是最愜意不過的事情了。

私塾離他家不遠。私塾的房子前是一個方形鋪石的天井,其中有石砌的金魚潭,潭中隱隱約約有一團團紅色的東西在遊動。周圍雜生著各種各樣不知名的花草,還有幾個積水的大缸,幾盆應時的鮮花。

南邊的夏天下午,蒸熱得厲害,全靠傍晚一陣雷雨,來驅散暑氣。黃昏時滿天星出,涼風透院,志摩常袒胸跣足和姐嫂兄弟婢僕坐在門口風頭裏,隨便談笑,隨便歌唱,算是絕大的快樂。但在白天即使天熱得連氣都喘不過來,可憐的“讀書官官”們,還得照常臨帖習字,高喊著“黃鳥黃鳥”、“不亦說乎”;雖然手裏一把大蒲扇不停地扇動,滿須滿腋的汗,依然蒸爐似的透發。先生也還是照常抽他的大煙,哼他的“清平樂府”。在這樣煩溽的時候,志摩就盼著來一陣急雨。但是,每天要等傍晚時分才能盼來一陣雷雨。有一天,孩子們正在私塾房間裏熱得喘不過氣來的時候,突然,對面四丈高白牆上的日影忽然隱息了,清朗的天上突然佈滿了烏雲,花園裏的水缸盆景,也沉靜暗淡,仿佛等候什麼重大的消息,書房裏的光線也漸漸減淡,只有先生榻上的那只煙燈,原來只像一磷鬼火,大放光明。滿屋子裏的書桌,牆上的字畫,天花板上掛的方玻璃燈,都像變了形,怪可怕的。突然,一股尖勁的涼風,穿透了重悶的空氣,從窗外帶房來,吹得大家一個個毛骨悚然,滿身膩煩的汗,幾乎結冰,這感覺真是又痛快又難過。但小志摩那時的注意力,卻不在身體上,而在這凶兆所預告的大變。他新學得的什麼洪水氾濫、混沌、天翻地覆、皇天震怒等字句,立刻從小腦子裏跳了出來,愈發引起他只盼轟轟烈烈的新奇事發生的興趣。在這陰迷的時刻,孩子們往往都來了勁兒,情緒高漲,放開嗓門狂讀,身子也狂搖得連凳子都咯吱咯吱作響。

隨著凳子的聲響和讀書的聲音,沉悶的雷聲也在屋頂轟隆隆發作起來。幾分鐘後,庭心裏石板上便劈拍有聲,仿佛萬馬奔騰。雨一陣又一陣的,停了,又是一小陣瀝淅,如此作了幾次陣勢,臨了緊接著坍天破地的幾個霹靂,嚇得孩子們趕緊把耳朵堵祝扁豆大的雨塊,狠命狂倒下來,屋溜、屋簷、屋頂、牆角裏的碎碗、破鐵罐,劈裏啪啦地齊聲作響。樓上婢僕搶收曬的衣服的慌張咒笑聲、關窗聲、隔壁小孩的歡叫伴隨著雷聲不住地震吼。天井裏的魚壇小缸,早已像煮沸的小壺,不停地朝外溢水。志摩看著這種情景,很是替可憐的金魚們擔憂。幾盆嫩好的鮮花,也不住地狂顫。陰溝也來不及吸收這滔滔的流水,石天井頃刻便名副其實。水一直滿出了尺半的階沿,以至於書房裏的地平磚上都是水。閃電像蛇一樣鑽入室內,先生骯髒的炕床都照得鑠亮。外面廳梁上住家的燕子,也跑進書房來避難,東撲西投,情形又可憐又可笑。

在這一團糟之中,這些孩子們當然覺得好玩,這裏劈裏啪啦、那裏也劈裏啪啦,又炎熱又乏味的下午忽然變得異常鬧熱。天空一打陣,大家起勁地看,起勁地關窗戶,起勁地聽,當然寫字的就擱筆了,念書的也閉口了,先生也覺得好玩!徐志摩的心理則仿佛是豬八戒聽說師父被女兒國招了親,急著要散夥一樣。他希望這種半混沌的情形繼續,電光永閃著,雨水永倒著,水永沒上階沿,漫入室內,這樣讀書寫字的任務也就永遠停止了!孩子們怕拘束,最愛自由。愛整天玩,最恨坐著讀書,最討厭這牢獄一般的書房,就像豬八戒一樣有一腔野心,不願跟著窮師父取窮經和整天吃窮齋。所以關入書房的孩子,沒有一個是自願的,背地裏沒有一個不想造反的。但他們最多也只是短期翹課或暗先生生瘟病,而很少斧導從此不進書房的革命論。但暑天的打陣卻符合了他們潛伏的希冀,頃刻之間,天地變色。難怪天生的叛逆、勉強修行的豬八戒,感覺十二分的暢快,甚至盼望天從此再不要清明,雷雨從此不再停止!傳統的家塾教育和小志摩天真純樸的天性是多麼不協調埃

自然的環境讓徐志摩受益無窮,因此,他認為:“我生平最純粹可貴的教育是得之于自然界,田野,森林,山谷,湖,草地,是我的課室;雲彩的變幻,晚霞的絢爛,星月的隱現,田野的麥浪是我的功課;瀑吼,松濤,鳥語,雷聲是我的老師,我的官覺是他們忠謹的學生,受教的弟子。”

聰慧少年

徐志摩是徐家的獨根獨苗,是徐申如的掌上明珠,是祖母和母親的心肝寶貝,但事業有成的徐申如深知,必須趁早對兒子嚴加管束,否則就易出現富家子弟的浪蕩習氣。因此,他對兒子的學業要求相當嚴格。

1900年,小志摩被父親送進了家塾讀書。他先後跟著孫蔭軒和查桐軫過了整整7年的家塾生活。

徐志摩4歲時入家塾開蒙,業師孫蔭軒,同縣慶雲橋人。那時,正是中國新舊學制交替的時期。科舉已廢除,在開風氣之先的上海已經實行新式的啟蒙教育,但地方上的新式學堂尚未開辦,傳統的幼學仍占主導地位,因此,小孩們大都仍入私塾讀書。

孫蔭軒像所有的秀才那樣,對徐志摩他們實施傳統的“之乎者也”式的啟蒙教育。先生讀起書來很投入,搖頭晃腦地拉長音調讀著“黃鳥黃鳥”,孩子們也跟著有口無心地高喊著。先生又讓他們認識“文星高照”、“捷足先登”、“狀元及第”這些方塊字。這些顯然吸引不住好奇而愛自然的小志摩。他開始上課時走神兒,呆呆地望著窗外的藍天白雲;有時又做個鬼臉兒,或偷偷地戳一下同伴,或學幾聲貓叫。不規規矩矩聽課,先生那兩個圓圓的金絲眼鏡片後面刷地射過來兩道寒光,手中那把楠木戒尺“啪”的一下猛擊書桌。看著那寬寬的極富彈性的戒尺,調皮的孩子們一下子嚇得靜悄悄的。最年幼的志摩平時的聰明伶俐很討先生的喜愛,懲罰硤石首富的獨苗苗的方法就是讓他朗誦或背誦文章。小志摩總能有腔有調地讀或背下來,因此,他那博聞強記讓先生印象很深刻。調皮蛋、活潑好動的小志摩雖然有時學課不勤,但特別聰明穎悟。孫蔭軒很欣賞他,稱讚他“初學聰明超儕輩”,並斷定他前程遠大。

一年後,家塾換了塾師,志摩又開始跟查桐軫,又字桐蓀,學習古文。查桐蓀是本縣袁化鎮人。袁化查家是海甯有名的世家。先生是位貢生,古文功底相當深厚,學問很家,可就是人有些古板,特別嚴厲。這位先生是個怪人,本事高強,滿腹經綸,而且有妙手春的醫道,但卻是位髒得不能再髒的老先生。

據徐志摩說,先生剛出生時,父母怕孩子受涼就沒給他洗澡,就像志摩的母親做的那樣。此後幾十年間直去世,先生沒洗過一次澡。平時既不刷牙,又不洗頭,連擦把臉也是難得的。他有喜好抽煙,一張嘴,滿口黑牙就露出來了,一陣陣惡臭撲面而來。徐志摩曾這樣自我檢討過,先生明明是因懶惰而散漫,別人卻稱讚他是落拓不羈,認為不平凡的人就應該有那副德性。他總是想不通,為什麼他自己的父母勤勉而自勵,而他這個兒子卻那樣懶散呢?他得出的結論是,莫不是自己受了先生的影響?

整整6年的時間,徐志摩就跟著這位怪人過著單調刻板、枯燥乏味而嚴刻充實的家塾生活。正是這種嚴格的傳統教育,為他日後成為學貫中西的現代知識份子打下了堅實的“舊學”基矗

1907年,11歲的徐志摩結束了家塾生活,進入了硤石開智學堂。這是科舉制廢除後,硤石鎮開辦的第一所新式學堂。學校開設的課程有國學、英文、數學、自然、修身、體育等,使志摩很是新鮮。這裏的生活有趣多了,許多奇妙的知識深深地吸引了他。志摩天資聰慧,接受能力強,記憶力又好,很快就脫穎而出。他又興趣廣泛,對自然科學也有濃厚的興趣。儘管他在教科書上花的時間並不多,但總是成績全班第一。

得益於6年的私塾學習打下的良好國學基礎,徐志摩的國文成績尤為出類拔萃。他的國文老師叫張仲梧,功名為鄉試副榜,即舉人。老師時常在課堂上讚賞並講評他的作文。徐志摩在畢業那年寫的《論哥舒翰潼關之敗》尤為張老師所激賞,這篇文章也最能看出他扎實的國學功底。老師興奮地在課堂上講評他的作文時那紅紅的臉膛,瞪得大大的眼睛,是他無論如何也忘不了的。

就在徐志摩小學畢業時,他被發現患有先天性近視,再加上上學期間的聰慧好學,他的眼睛已是高度近視。徐申如很為兒子的成績自豪,但又很心疼他。他就帶上志摩上海配了一副眼鏡。在當時,眼鏡還是個新鮮玩意兒。徐志摩在《雨後虹》中提,大部分生命的覺悟,只是耳目的覺悟;而他則整整過了二十多年含糊的生活,他就是一個疑視疑聽疑嗅疑覺的生物!他記得13歲那年初次發現他的眼睛近視。第一副眼鏡配好的時候,天已經昏黑一片。那時他和一個朋友走在泥城橋。志摩把眼鏡試帶上去,仰頭一望,哇!好一個偉大藍淨不相熟的天,張著幾千隻閃爍的神眼,一直穿透他的眼鏡眼睛,直貫他靈府的深處。志摩不禁大聲叫道:“好天,今天才規複我眼睛的權利1從此以後,眼鏡成了徐志摩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但眼鏡雖好,卻只能幫助人們看東西,而不能使人們自己去看;如果人們不願意自己去看,去認識,去享受自然界,那麼就算他們帶上十副或二十副眼鏡,眼鏡也是無效的!他多年後才再能大聲叫道:“好天,今日才知道使用我生命的權利1

1910年春,徐志摩入杭州府中學堂讀書。杭州府中學堂俗稱杭州府中,是浙江最好的中學,跟他一同前去的還有表兄沈叔薇。這個學校於1913年改名為浙江第一中學校,後又改名為浙江省立高級中學、杭州第一中學。徐申如在志摩小學畢業典禮上,作為優秀畢業生激被請上了貴賓席。他既高興得合不攏嘴,又對兒子充滿殷切期望。

徐申如家後就和妻子商量,想送志摩省城讀書。錢慕英一聽,就為兒子擔心,因為他根本沒出過遠門,而且晚上還要和父母睡在一起,她不同意。徐申如就告訴她,孩子總得學習獨立生活的能力,並且想讓他的表兄沈叔薇跟他一起去,這樣兩人就能互相照應。她最終答應了。徐申如和他姐夫蔣謹旃商量了此事,蔣謹旃非常高興,因為他也有此心思。蔣謹旃因收養沈姓家族的孩子沈叔薇,而和當時任浙江省諮議局副議長的沈鈞儒沾上了親。蔣謹旃親自懷揣兩個孩子的成績單了沈鈞儒的家。沈老先生給杭州府中的監督(校長)邵伯絅寫了一封推薦信。通過層層關係,徐申如望子成龍的願望也就實現了。

當時的杭州府中,是一所很有聲望的名校,開設的課程有國文、數學、英語、物理、化學、地理等,它使徐志摩的眼界又大大開闊了。徐志摩在杭州府中非常風光得意。他總是成績居榜首,每次期終考試都是年級第一名,因此,他總是級長了。當時學堂規定,終考第一名的才能當級長。同學們很羡慕他,稱他是“兩腳書櫥”,他的同班同學郁達夫也很佩服他。

郁達夫也是在1910年春來杭州府中的,不過他是從嘉興府中學堂轉來的。

他一班上,就注意了徐志摩。那時郁達夫是個未滿14歲的鄉下少年,對省府的一切既感新奇又覺得可怕。他本人體弱膽怯,因此在課堂上和宿舍裏,誠惶誠恐、戰戰兢兢,像只蝸牛似的蜷伏著,連頭都不敢伸出殼來。與舉止畏縮的他正相反,在同一級同一宿舍裏,卻有兩位奇人在跳躍活動,那就是徐志摩和沈叔薇。徐志摩與他的表兄自然相處得最近。他們兩個從小同學,感情一直很好,又一同來府中,兩人更是形影不離。在郁達夫的眼中,徐志摩是身體生得很小,而臉面卻很長,頭也特別大的小孩子。他心裏老是在想:“這頑皮小孩,樣子真生得奇怪。”沈叔薇則日夜和這個頭大臉長的孩子在一起,最愛做種種淘氣的把戲。這兩個人,無論在課堂上或在宿舍裏,總在交頭接耳地密談著,高笑著,跳來跳去,和這個鬧鬧那個鬧鬧,總會出其不意地做出一件很輕快很奇特的事情,來吸引大家的注意。

從小生活在優裕的家庭中,始終在家人的呵護、師長的誇讚、同學的羡慕中成長的徐志摩形成了伶俐頑皮、活潑放縱的個性;而且他資質過人、成績優異,無形中就又養成了他的優越感和自信感。離開家鄉,置身于廣闊、自由的省城,徐志摩更是如魚得水,他那自由自在的性靈得無拘無束的發展。因此,喜好引人注目的徐志摩竭力從眾人中脫穎而出。他與性格內斂的郁達夫當然就不同了。

尤使郁達夫驚異的是,這個頭大尾孝戴金邊近視眼鏡的頑皮小孩,平時那樣的不用功,那樣的愛看小說——他平時總是拿著一卷光紙上印有石印細字的小本子——而考試起來或是寫起作文來卻總是分數得的最多。

1911年秋,辛亥革命爆發,杭州府中停辦,徐志摩休學在家。在等待複學的日子裏,他通過報紙瞭解了不少革命的消息,受了民主、自由、博愛等新思潮的影響。尤其讓他欽佩的是戊戌維新時期的代表人物梁啟超。梁啟超的啟蒙思想和學識文采當時風行天下。徐志摩深深為他的個人魅力所傾倒。

成家與拜師

1913年春,杭州府中複辦,並開始創辦校刊《友聲》,徐志摩再度該校讀書。複校後,郁達夫沒來,而是隨兄長去了日本。因此,郁達夫和徐志摩同校讀書,不過半年時間。然而就是這半年,使中國現代文學史上兩位傑出的作家,結下了終生不渝的情誼。

校不久,徐志摩就在校刊《友聲≮一期上發表了他的第一篇論文《論小說與社會之關係》。文章發表後,同學爭相傳閱,都誇讚志摩是個神童。這篇文章從文風思想,都仿效梁啟超的《論小說與群治之關係》,表明了志摩對梁啟超的敬佩,同時也表明了他改良社會和經世強民的心態。

中學時的徐志摩對化學、天文學等都有強烈的興趣。1914年5月,他在《友聲≮二期上發表了《鐳錠與地球之歷史》。該文介紹了當時國外科學家才發現不久的鐳。

才名遠揚的徐志摩不意中迎來了人生的一大轉折。正當他在府中大顯身手的時候,浙江都督朱瑞的秘書張嘉璈恰好府中視察。他在察看學生的作文考卷時,無意中發現了一份優秀的考卷。字跡勁秀灑脫,文章意氣縱橫。慧眼識珠的張嘉璈對文章的寫作者徐志摩讚不絕口。

當張嘉璈打聽他中意的才子徐志摩是硤石商會會長徐申如的獨生子時,便把他和自己尚待字閨中的妹妹張幼儀聯繫起來,並主動托人徐家求親。

張家是江蘇寶山縣的名門。張幼儀的祖父為清朝知縣,父親張潤之的仕途雖不順利,卻為當時知名醫生。張幼儀兄弟姐妹12人,她排行第八。她二哥君勱(嘉森)和四哥張公權(嘉璈)都留學日本,此時都系社會名流,在學界、政界和金融界都有影響。君勱在辛亥革命後任寶山縣議會議長,組織民社黨,又出任民國農商部秘書;1913年留學德國;1915年國後任浙江交涉署署長,後任北大教授、民社黨主席等職。張嘉璈1913年任浙江都督朱瑞的秘書、參議院秘書長,因不滿袁世凱的統治而離職,改任中國銀行上海分行副經理,1928年任中國銀行總經理。此後任交通部長、中國銀行總裁等職。

如此顯赫的張家,徐申如自然是求之不得。徐家蒸蒸日上的家業和兒子日後的前程,都需要強有力的社會關係,與世代書香門第、政治經濟上炙手可熱的張家聯姻,不就是理想的抉擇嗎?張家不願錯失才子,主動上門求親,徐家覺得有幸高攀張家,兩家一說即合,徐志摩與張幼儀就訂婚了。這年徐志摩16歲,張幼儀13歲。

張幼儀第一次見的是徐志摩的照片,照片上的他大大的頭、尖尖的下巴、戴著金絲眼鏡。父母問她照片上的人怎麼樣,她知道她的終身已被家人決定了,她說沒意見。她要嫁給家人為她相中的男人。而徐志摩第一次看她的照片時,根據張幼儀的憶,他是把嘴角往下一撇,用嫌棄的口吻說:“鄉下土包子。”張幼儀是名門淑媛,容貌端莊,秀外慧中,但稱不上有閉花羞月的美麗。而且她沒有受過正規的教育,從小只是跟著兄弟們在家塾裏聽讀過幾天,其後在蘇州第二女子師範學校也只是讀了一年左右的書。因此,她仍然是舊式的中國女子。徐志摩卻才華出眾,充滿浪漫的幻想和期望,美貌佳人是他心中的理想女性。他有些失望和勉強,但在父親的堅持和祖母、母親的勸說下,他答應了這門親事。

徐志摩沒有像徐家那樣看上張幼儀,而張幼儀在父兄的影響下漸漸十分中意徐志摩,他們的婚姻由非常滿意的雙方激決定,像當時所有家庭所作的那樣,不安定的因素和悲劇的種子也悄悄埋下了。

1915年夏,徐志摩以優異的成績從中學畢業,並考入北京大學預科。

徐志摩與張幼儀的婚期定在1915年10月29日。張家為他們理想的佳婿特意歐洲採購嫁妝,準備辦一場中西合璧的時髦婚姻。這時徐志摩在北大預科剛入學不久,就被父親召來做新郎。大喜這一天,硤石商會大廳賓客如雲,歡聲笑語。眾人注視著這場新式婚禮:新人不拜天地,不穿紅著綠,身披潔白婚紗的新娘和西裝革履的新郎,肩並肩地站在一起,接受證婚人的證婚。

徐志摩與張幼儀婚後是比較融洽的。溫文爾雅的徐志摩是張幼儀的理想君,張幼儀雖不是徐志摩理想的愛人,讓他可能有些遺憾,但少年夫妻如膠似漆,歡愛不荊

這次偶然引發的婚姻,給徐志摩的生命帶來了實質性的變化。正是借著張家兄弟的鼎立相助,他的才華才有了更廣闊的發揮之地。婚後不久,徐志摩經君勱介紹轉入上海浸信會學院(即滬江大學前身),在這裏,他每逢週末可以家看望新婚的妻子。1916年秋,徐志摩考入天津北洋大學法科預科。第二年,因北洋大學法科併入北大,成了北大學生。

由於北大住房緊張,徐志摩借助在姑丈蔣謹旃的族弟蔣百里家中。蔣百里是國內著名的軍事學家,早年留日,畢業于日本陸軍士官學校,畢業時名列全校之冠,天皇親授指揮刀。徐志摩對這位待人和藹、學識淵博、經歷傳奇的鄉里前輩敬佩之至,平日稱蔣百里為福叔,蔣百里乳名福。蔣百里則不僅欣賞徐志摩的才華,更喜歡他輕快磊落的性格。他們很快成了忘年交。

1918,徐志摩在短短數月裏,接連遇上了兩件喜事。3月,張幼儀為徐志摩生下了一個男孩,取名積鍇,乳名阿歡。徐家舉家歡樂,他也充滿了初為人父的喜悅。

更大喜悅則是拜學界首領、政界名流梁啟超為師。名滿天下的梁啟超早已被關心政治的徐志摩佩服得五體投地。6月,正就讀於北大法學院的徐志摩經蔣百里引薦、妻兄君勱介紹,正式拜師梁啟超,成為一代宗師的新弟子。蔣百里和張君勱都是梁啟超的門生。徐申如深知梁啟超不是普通的學者,他的名氣太大了,為獨生兒子的前程不惜破費,他毫不猶豫地出1000大洋作為拜師的贄禮。這個數目是很大的。可他的投資是值得的,在他一生的所有投資中,這或許是報最豐的一筆。拜師行禮那天,梁啟超見徐志摩眉宇清雅,問答之間透露出聰穎之氣,也就十分喜歡。當時正值留學歐美的熱潮,梁啟超就建議徐志摩國外留學,為將來立身報國作準備。

拜師後不久,志向遠大的徐志摩便南歸和父親商量自費留學的事情。多年來對兒子寄予厚望的徐申如當然同意了。結婚三年、和丈夫在一起共同生活不過半年的張幼儀也不得不面臨丈夫海外留學的事實。在徐志摩赴美之前,梁啟超寫信給了他許多鼓勵。面對恩師的鍾愛,志摩表示:“首塗之日,奉握金誨,片語提撕,皆曠可發蒙。”

第二章 留學美英

赴美留學

1818年8月14日,徐志摩乘南京號輪,從上海浦江碼頭啟程自費赴美留學。與他同行的有汪精衛、朱家驊、李濟之、張海歆、查良釗、董任堅、劉叔和等一批日後在中國現代史上頗有影響的人物。

當輪船航行在浩瀚的太平洋上時,徐志摩站在甲板上,遙望茫茫的國土,眼觀洶湧的波濤,耳聽浪花的轟鳴。在海天一色中,他思緒萬千,激動不已。8月31日,徐志摩在船艙中揮毫疾書了熱情洋溢、大氣磅礴的《啟行赴美分致親友文》,暢談了他為中華圖強、民族復興而渡海求學的豪情壯志。

徐志摩在慷慨激昂、文才斐然、聲情並茂的愛國之作中說,在“國難方興,憂心如搗,室如縣磬,野無青草”的情況下,只有青年才是國家的珍寶和棟樑、國家振興和繁榮的希望。因此,力圖有為的青年必須慎重對待自己的學業,他本人也牢記在心並時時自勵。

中國有句禮教名言是“父母在,不遠遊”,徐志摩則遠離父母妻兒,放棄安樂的生活,不辭勞苦地跑五萬里之外的異域他鄉。每想這些,徐志摩都痛心欲泣。但是想成就一番事業的他不得不如此,他會“忍小劇而克大緒”。他時時為自己事業無成感慚愧,又為不停地辛苦輾轉感惶恐;但他一想國家的積弱不振,那裏還有貪戀晨昏得失的心情。

徐志摩申明自己遠涉重洋的目的是以天下為己任。他自出海以來,親身經歷的,親眼所見的,都是悲哭嗚咽,因此,他早已沒有了少年時代一時衝動、激情蓬勃地以破浪乘風為人生至樂的想法。他要發揚劉子舞劍、祖生擊楫的中國優秀傳統,奮發努力,挽救祖國的危亡。

徐志摩認為中國自戊戌變法以來,大批渡海求學的青年,出國留學前,無不握拳呼天,油然大發他們的愛國熱忱。然而,學成歸國後,有的參與國政,有的置身實業,更有一些投閒置散的人。這些人,不是沒有宏才,而是被名利蒙蔽;不是沒有績學,而是不會合理利用。有些甚至陷於絕境,“非鮒涸無援,即枉尋直尺。”多麼可悲呀!國家的珍寶,卻顛倒錯亂!有志之士,應該急起直追,而不能徘徊因循,效法韓安之狙,等待窮途日暮後再奪博浪之椎。青年愛國者應該讀書至於感懷國難,決然遠邁,浮海而東,慨然以天下為己任。可是,徐志摩見一些人得志後,徇私營利,犯天下之大不韙。他又怎能指望這些人以性命肩負天下之重呢?與這些國寶相反的是,西方的工商人士,都知道愛他們自己的國家。即使中國的國寶中有幾個憂國憂民的人,奔走呼號,而大廈將傾,不是獨木所能支撐的。而且社會風氣日益敗壞,道德滑坡日益嚴重,平庸者又甘願隨波逐流,這些都讓徐志摩無比擔憂。

青年渡海求學國後為什麼會出現種種不如人意的情況呢?徐志摩認為出現這種狀況的內因是,這些青年本人沒有堅強的毅力,因而膽怯懦弱、易受蒙蔽、易被誘惑。膽怯懦弱就會畏懼困難而耽于安樂,易受蒙蔽就會貪圖名利而蔑視道義,易被誘惑就會喪失天良而欲壑難填。內裏腐敗,皮肉就隨著潰爛;喪失本質,整個人就徹底墮落了。外因則是社會、家庭、親友沒有明饒規範去約束他們的思想道德、言行舉止,因而貪婪、倡狂。貪婪就會汲汲於求,貪得無厭;倡狂就會放行無忌,萬惡並生。這些人得志就會禍亂天下,不得志就能攪亂鄉黨。就像流水,不得其道就會氾濫橫溢。對待氾濫的流水應該:疏其源,導其流,造福萬民。對待這些青年,徐志摩提出的方法是:“必內有所確持,外有所信約者,此疏導之法也。”確持是指“致其誠,習其勤。言誠自不欺,言勤自夙興,莊敬篤勵,意趣神明,志足以自固,識足以自詧,恒足以自立。”如果這樣做,就是金石也可穿。信約應該是有嚴師摯友的監督催促。

徐志摩說在當今國難方興之時,愛國男兒應該團結起來,眾志成城,進行改革。“方今滄海橫流之際,固非一二人之力可以排奡而砥柱,必也集同志,嚴誓約,明氣節,革弊俗,積之深,而後發之大,眾志成城,而後可有為於天下。”他確信“撥亂反正,雪恥振威”,在此一舉。

徐志摩誠懇地立下誓言:“摩少鄙,不知世界之大,感社會之惡流,幾何不喪其所操,而入醉生夢死之途,此其自為悲憐不暇,故益自奮勉,將悃悃愊愊,致其窒,以踐今日之言。”表示自己要刻苦自勵,實現今日之言。

8月從上海出發,取道橫濱檀香山,經過21天的海上生活,9月4日,徐志摩抵達三藩市。接著,他又橫跨美國大陸,經芝加哥、紐約等城,最後達麻塞諸塞州的克拉克大學,就讀於歷史系三年級。

按照父親的安排,徐志摩出洋留學是為日後進金融實溢做準備的,他確實也決心做中國“漢密爾頓”,在中國政治、經濟舞臺上大顯身手。因此,美國後,他給自己起的英文名字是漢密爾頓·徐,意在景仰美國偉大的政治家、聯邦党領袖、美國建國後第一任財政部長漢密爾頓。可見,他的個人志向和父親的願望是一。

為不負親人的期望,實踐自己在《啟行赴美分致親友文》中的誓言和磨練自己的意志,初美國,10月15日,徐志摩就與同宿舍的董任堅、張道宏、李濟之共同訂立章程,以互相督促,發奮向學。章程的內容有六時起身,七時朝會(激恥發心)晚唱國歌,十時半歸寢,日間勤學而外,運動散步閱報等。學習生活安排得緊張有序,儼然是個勤奮刻苦的學生。

“雄心雖已蓬勃,可懶骨尚支離。”徐志摩晚上睡覺時將近11點,早上6點起床。天氣太冷,口中發膩,盥洗之後才覺得神氣清爽。然而每餐後,陣陣倦意就襲來,讓人昏昏欲睡。圖書館看書,暖氣開得太足,過於溫暖,更使懶氣外泄,睡魔入侵。只有晚上讀書最為適意,這也是二十年來養成的習慣。

把懶散稱為落拓是最要不得的。徐志摩認為由於自己從小受家人寵愛,長大後又沒有聽過絲毫的激刺話,而且受不良風氣的薰陶,就養成一種惡習氣,懶惰散漫無以復加的地步。徐志摩生平最煩的就是一個懶字。在家裏時,母親就時時督促他,勸他不要把自己的一生給懶了過去。因此,他發誓,從此以後,打起精神,以殺懶蟲。

意氣方新

徐志摩每天所思所想的英銳透闢,是有生以來從未有過的。

讀梁啟超的《義大利三傑傳》,使徐志摩血氣沸騰。過去,他總認為英雄之所以是英雄,是因為他們天生就註定了要頂天立地,平常的凡夫俗子是無法望其項背的;美國後他卻認為英雄所以與眾不同,就在於他們能夠保持往一股幹勁,持之以恆,勇往直前。孔子曰:“我欲仁斯仁至矣1能夠戰勝自己的人,才是不可戰勝的人。至於那些自貶志氣、拘於平庸的人是自求為平庸。徐志摩說自己,桓桓如出柵之虎,豈能甘做庸常之輩?

徐志摩以為千古英雄聖賢能成就宏圖霸業,一定是有所憑藉。可以憑藉才學和運氣,但真正憑藉的是至誠。天能化,地能造,是因為至誠,至誠然後達運金石穿的地步。至誠就是根本。建立了根本,就有了道路。所以他願意在這個滄海橫流的世界,宣傳良知學說。

文正曾說過:“善莫大於恕,德莫凶於妒”。天分高的人是不肯折節的,性氣傲的是不肯下人的,而那些欠修養的人,走極端就會滿懷荊棘,乖戾蹇詬,如果這樣就不是大度氣量了。成就事業的人應以國家為先,以育才為業。比自己有才能的,要親近和敬仰他們,向人家學習。“一以成人,一以自成,此樂天知命之道也。”因此,立志有成的人要自愛,同時也要有天下之心。

29日,徐志摩在讀梁啟超的《新民說》、《德育鑒》時,喜懼愧感,一時交集。記得賈寶玉讀過薛寶釵的《螃蟹詠》後說:“我的也該燒了1徐志摩在讀過恩師憂國憂民的文章後情不自禁地也說:“弟子的也該燒了1還好,因為知道就有了良知,知過就能致知,徐志摩發憤要圖強。

徐志摩正是以這種的精神投入學習中去的,在異國他鄉同樣顯示了他那超群的才華。他在克拉克大學學習了三個學期,學習的課程有:三科歷史學課程《歐洲現代史》、《19世紀歐洲社會政治學》、《1789年後的國家主義、軍國主義、外交及國際政治》;兩科經濟學課程《商業管理》、《勞工問題》;還有兩科法文課程、一科西班牙文、一科心理學和兩科社會學。課程的內容涉及政治、經濟、外交、社會、心裏、語言等領域。此外,他曾康乃爾大學夏令班修了四個學分。1919年6月,23歲的徐志摩以優異的成績在克拉克大學畢業,並獲該校一等榮譽獎。同年9月,徐志摩考入哥倫比亞大學經濟系修碩士學位,傾心于政治、勞工、民主、文明等問題的研究。在此間,徐志摩的政治熱情空前高漲。1920年9月,徐志摩獲哥倫比亞大學經濟學碩士學位,學位論文題目為《論中國的婦女地位》。

僅僅兩年時間就獲得了碩士學位,徐志摩無疑投入了極大的精力,整天忙於聽課、記筆記和考試,這是他生命中最沉重的一個時期,也是他真正接受系統教育的時期。據李濟之說,徐志摩初美國時英文不好,但肯下功夫苦學,所以進步神速。他在一年半之內取得學士學位,且為一等榮譽學位,已經夠快的了。更快的是,只用了半年的時間,就拿了哥倫比亞大學的碩士學位。

政治熱情高漲的徐志摩在學習之餘,常常參加各種活動。在克拉克大學時,他就加入了陸軍訓練團接受軍事訓練,他還和李濟之一起參加了哈佛大學的中國學生國防會。1918年12月中旬,徐志摩他們哈佛大學遊玩三日,結識了吳宓、梅光迪、趙元任等中國留學生。關於國防會的性質,吳宓是這樣解釋的:“先是民國四年5月9日,中國政府屈服於日本,承認其五項二十一條以後,在波士頓城之中國留學生,痛憤‘國恥’,遂有‘中國國防會’之組織。‘國防會’之名,易滋疑問及誤解。蓋該會並非欲直接自辦練兵購械之事,只欲喚醒國人,團結民眾,共事抵抗外國之侵略與淩逼,以救亡圖存而已。故國防會,實即‘救國會’之別名。入會者,皆留美學生中之優秀分子,確實熱心愛國者。”

徐志摩像吳宓等當時的中國留學生一樣,急迫地閱讀、研究和吸收一切西方的新知識,幾乎西方的每一種思想、學說和主義,他都涉獵,一度他還被留學生們稱為“布爾什維克”。怪不得多年後,一位朋友總結徐志摩時,有“感情之副和“思想之雜”之語。不過,那時對他真正產生較大影響的是尼采的哲學和羅素的思想。

尼采和羅素深深吸引了少年得志的徐志摩,成了有著浪漫性靈的他的精神慰藉。

對讓他著迷的尼采,徐志摩說:“我仿佛跟著查拉圖斯脫拉登上了哲理的山峰,高空的清氣在我的肺裏,雜色的人生橫亙在我的腳下。”雖然徐志摩並沒有弄懂尼采的整體哲學思想,但卻從中吸取了自強不息、頑強拼搏的向上精神。他常讀尼采的著作,以鼓勵自己不斷前進。“受苦的人沒有悲觀的權利”,尼采的這句話總是讓他從懊喪悲哀中崛起。尼采頌揚的個人奮鬥精神也被他視為是個人生存的關鍵。

徐志摩很快就從對尼采的信奉轉對羅素的敬仰。羅素是英國的哲學家、劍橋大學的教授,當時正是世界所矚目的哲學明星。徐志摩對羅素的崇拜和嚮往,促成了他留學生涯的最重大轉折,從而深深影響了他那短促而不平靜的一生。羅素以他的學術聲望、社會主張和個性魅力,贏得了當時知識界的普遍尊重。徐志摩已經研讀過羅素的許多著作。他對羅素在逆境中堅持真理、不向豪門權威低湍精神和敢於蔑視世俗偏見的叛逆性格,尤為心折。在他的眼中,羅素是一位真正的思想界和知識界的巨人。如果說尼采是徐志摩理想中的羅素,羅素就是他現實中的尼采。英倫彼岸的羅素在向他招手,縱情任性的徐志摩要去追求他夢寐以求的理想了。

趕赴英倫

1920年9月24日,徐志摩毅然放棄了他那唾手可得的博士學位,離開了哥倫比亞大學,赴英投他景仰的羅素去了。他準備那裏後去劍橋大學研究院讀博士。然而,他怎麼也沒想,遊學英倫,成了他人生道路上的一大轉折,與他當初《啟行赴美分致親友文》裏告白天下的抱負各異其趣。難怪有人說,其結果是使中國少了一個政治經濟學家,多了一個詩人、文人。

徐志摩橫渡大西洋,當他10月上旬達英國倫敦時,面對的卻是一連串的失望:羅素已經中國講學了。徐志摩計畫來英國時,羅素確實是在倫敦,等他了倫敦,羅素早已離開英國,踏上了去中國的途程。羅素8月間離開英國,在法國待了二十多天,10月間中國。從1920年10月1921年7月,羅素訪華近十個月。在華期間,羅素發表演說十多次,這些講演很受歡迎,各大報刊紛紛轉載。羅素訪華,在中國知識份子中引起極大的震動。此外,早在1916年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羅素就被劍橋大學最負盛名的三一學院處了名,一是因為他在戰時主張和平,積極反戰;二是因為他異於世俗的離婚事件。

失望和無奈之余,徐志摩只好進了倫敦大學政治經濟學院,師從著名政治學家拉斯基教授,攻讀政治經濟學博士。熱情如火、浪漫任性的徐志摩覺得命運給他開了一個玩笑,易衝動的他感有些孤獨,有些痛苦。

他渴望慰藉、渴望溫情,心中湧起強烈的家國之思。於是在倫敦兩個月後,1920年11月26日,他寫了一封家書。

在給父親的家信中,徐志摩說自己在海外留學,只影孤身,無限地思念親人。上次崇慶來信告訴他說,家人已經寫好了萬言長信,並且愛自己的母親也寫了好多話,聽說不久就要寄來了。他得知這個消息後,非常高興。然而都過了將近四個月了,信還沒有他手中。以前妻子張幼儀不時有短信安慰他,然而自從他自發游歐以來,竟然也不給他寫信了。

徐志摩覺得自己實在可憐,家人能否體會得呢?雖然父親早已許諾他讓張幼儀出國和他團聚,可是現在為什麼還不見她的身影呢?徐申如已經打算讓張幼儀跟著一個熟人同去倫敦。可父親的話,一直沒有兌現。徐志摩覺得冬渡重洋,是極安全和方便的,他催促父親趕快把自己切盼的張幼儀送來。還有,他想他的歡兒已經快3歲了吧。可是等他去的時候,他的歡兒未必能認出他來。他答應不久就給家裏寄一張相片。

徐申如對兒子的離美赴英非常震怒,可是鞭長莫及,只能對兒子報以沉默,使他英國兩個月得不家裏的一紙消息。讓徐申如頗感欣慰的是兒子攻讀政治經濟學博士。徐志摩細訴衷腸,悽楚可憐,又一次求父母讓張幼儀出國與他團聚。這番親切的話語打動了申如夫婦,他們於是決定早些送張幼儀出國。兒子的孝順也讓申如夫婦無限欣慰。況且,徐志摩不改初衷,讓也申如夫婦寬了心。“更有一事為大人所樂聞者,即兒自倫敦以來,頓覺性靈益發開展,求學興味益深,庶幾有成,其在此乎?兒尤喜與英國名士交接,得益倍蓰,真所謂學不完的聰明。兒過一年始覺一年之過法不妥,以前初美國,首從前教育如腐朽,紐約後,首第一年如虛度,今複悔去年之未算用,大概下半年又是一種進步之表現,要可喜也。倫敦天氣也不十分壞,就是物質方面不及美國遠甚,如兒住處尚是煤氣燈而非電燈,更無熱水管,燒煤而已,然兒安之。”

徐志摩是個愛熱鬧的人,初英倫,就和留英的中國學生,還有來英國考察的中國學者熟識了。

初英倫,徐志摩就跟陳源相識了。一天在飯廳裏,徐志摩看了一個年輕的中國人,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與他同時離美赴英的劉叔和就對他說:“那不是小陳嗎?”下一次相見的時候,徐志摩就主動跟陳源打招呼。陳源後來以筆名西瀅發表文章,國後,更為人知的就是陳西瀅了。1921年2月的時候,徐志摩又結識了來英國考察戰後歐洲政治的章士釗。

交往名流

經好友陳西瀅和章士釗介紹,徐志摩結識了威爾斯、魏雷和卞因等英國著名作家和學者,其中與威爾斯交往最為密切。

一天早晨,徐志摩打開窗子,放陽光進來,讓房間和心情一塊兒敞亮起來。然後,他沒有盥洗就坐在了視窗寫字。忽然兩聲響亮的汽笛聲傳了進來。徐志摩看見一輛汽車停在門前。他知道是來找自己的,忙出門去看,只見陳西瀅和章士釗走下車來。徐志摩滿面春風,大嚷著迎上前去,握手打招呼。正當徐志摩和章士釗熱乎談話時,一向注意禮貌、在別人講話時不肯隨便打斷的陳西瀅實在忍不住了,他著急地提示他們別沒完沒了,車上還有貴客呢。一語驚醒夢中人。徐志摩於是看見汽車上有個司機對著他笑,弄得他莫名其妙。陳西瀅說話很急,有點結巴。陳源留學英國時間很長,以至於他的英文都比漢語流暢。他拉住徐志摩的胳膊說:“這就是……”說了好久才說出,“這就是威爾斯1

徐志摩聽了,趕忙趨步向前,把威爾斯從車上接下來,並把他請自己的房間談話。這是一次愉快的會面。威爾斯雖已年屆五十,但他和徐志摩等在一起無所不談,他們談蘇俄,談起小說,又談中國,又談詩歌。徐志摩突然覺得自己的想像力如決堤的海,洶湧澎湃,自己和這個著名的文學家居然有那麼多的共同語言。他們談了許久才離去,威爾斯說他很喜歡中國,很愛吃中國飯。由於徐志摩和威爾斯在志趣、性格很多方面有相似處,他們很快就成為好朋友了。從此以後,徐志摩也就成了威爾斯家的常客。

威爾斯是英國文學家、歷史著作《世界史綱∧作者。他喜歡寫科幻小說和社會小說,並把兩者結合起來。他主張以社會為本位,為社會而創作小說,他不遺餘力地攻擊社會的一切陳規陋俗,這些思想不同程度地影響了徐志摩。威爾斯的風趣和平易近人,對當時默默無聞的徐志摩來說,是一個很大的榮譽與鼓勵,並對他以後改習文學產生了深刻的影響。

威爾斯住在索司頓,徐志摩住在倫敦。他們第一次見面後不久,他便約徐志摩他那裏去玩。常常是徐志摩了車站,威爾斯的兩個小孩來接站,他便跟著他們走。那一帶是樹林,沒有別的居民,可以算是威爾斯獨家所有了。那裏有個華維克花園,過去不遠就是一所房子。在門前一棵銀柏下,常常看威爾斯正背著手,低著頭在那裏走來走去。兩個孩子笑著指著父親對徐志摩說:“你看這位老哲學家又在那裏不知想什麼呢1

威爾斯請他進屋座談。威爾斯的嗓子不好,音質很差,聲音很尖。但他觀察事物的細緻和精確令人吃驚。只要他看見一個屋子,就會連鼠洞都能記得,因此人稱他是“極精的說謊者”。他家人口很少,他的妻子也是一個小說家。除了他們夫妻、兩個孩子外,還有幾個女僕和一個園叮威爾斯住在倫敦,索司頓地方是他的別墅。他和徐志摩見面時正在同時寫三本書,一本是小說,一本是關於曆誓,另一本是關於教育的。他寫作沒有一定的時候,半夜忽發靈感,往往衣服也不穿,便立刻爬起來擰亮電燈,進入寫作狀態。他常在夜間寫,第二天早上,他的妻子啪啪啪啪將稿子用打字機打出來,送書局去櫻

吃過午飯後,威爾斯親自帶著徐志摩去參觀他的房子,有棕色的,也有黃色的。又華維克花園散步,邊走邊聊。他們談近代小說時,威爾斯要徐志摩把中國近代的作品譯出來,結成小說集。他準備辦一個書局,時候可以拿來出版。他們談得非常高興,忽然有一個籬笆擋住了去路,威爾斯說:“我們跳過去吧1徐志摩說:“好1於是,徐志摩跳過去了,威爾斯卻跌了一跤,弄得衣服都撕破了。後來他們又打起了網球。網球打完,準備告別的徐志摩被威爾斯挽留在他莢晚飯,席間兩人還喝了威士忌酒。飯後又是暢談,直11點徐志摩才在威爾斯家那寬大的鏤花床上就寢。

通過威爾斯,徐志摩又與他的好友魏雷認識了。魏雷是專門研究中國文學的。他向國學基礎扎實的徐志摩請教過不少唐詩理解和翻譯上的疑難問題。對此,魏雷對中國小友很感激。1924年2月21日,徐志摩在《致魏雷∧信中,表達了收魏雷的信的喜悅。狄更生給徐志摩寄來了魏雷一本新面世的作品,但他還沒有時間詳細拜讀。不過,他很想寫一篇文章,論述魏雷的這本翻譯中文詩以及介紹中國藝術的煌煌新著,但遲遲沒有動筆。徐志摩詳細地向好友彙報了他目前的工作狀況和對現實的想法。他和朋友們計畫出一個新的週刊,大致像倫敦的國民雜誌那樣。但還沒定下什麼政治或其他方面該尊奉為主圭臬的原則。不過他們倒有點自負,要把雜誌定名為《理想》。創刊號最遲在1924年4月面世。時會引起不少人的嘲笑,也有一些人會對之切齒。對於這一切預期的反響,他們都準備洗耳恭聽。中國現狀一片昏暗,處都是人性裏卑賤的那一部分表現。所以一個理想主義者可以做的,似乎只有去製造一些最能刺透心魂的挖苦武器,借此跟現實搏鬥。能聽拜倫或海涅一類人的冷蔑笑聲,那是一種辣入肌膚的樂事!

另外徐志摩給魏雷寄上了一本溫飛卿詩集。溫飛卿本傳裏說的《側辭豔曲》,大概是指他的《金箋詞》,徐志摩一時還找不單印本。元人的短篇小說現在也沒有集子,胡適說中國好多學者竟無從知道現在的短篇小說中哪些不是元代的作品。徐志摩還向魏雷推薦魯迅新出的《中國小說史略》,並且買了一本寄給他。魏雷需要的胡適的《白話文學史》還不曾印成。徐志摩說,他正要籌備一個以魔鬼詩派為中心的拜倫百年誕辰紀念會,很願意聽聽魏雷的建議,請他趕快複。

1940年,魏雷在《欠中國的一筆債》一文中,表達了對徐志摩的深切懷念,對徐志摩給他的幫助給予了很高的評價。“以往多年來,中國學生一直在英國接受工姨育。在劍橋大學那一班,大部分來自新加坡;他們當中許多人不能說中文,寫就更不用談了。大戰過後,有一位在中國已略有名氣的詩人了劍橋。他似乎是一下子就從中國士子儒雅生活的主流跳進了歐洲的詩人、藝術家和思想家的行列。這個人就是徐志摩。”魏雷對徐志摩有相當深切的瞭解。同文中還說,

“徐志摩把自己當做中國的拜倫,然而就天性而論,他並不適合扮演這個角色。他那瘦長臉孔沒有一點兒拜倫氣息;他那倔強的下巴,似乎更明顯地表露出他要我行我素的生活決心,而且他也沒有絲毫沾染拜倫式的憤世嫉俗。魏雷認為英國學者對中國文學藝術的瞭解已經不少了,也略知兩者在古代的中國人中所起的作用,但他們不清楚文學和藝術在現代中國有教養的人士中的地位如何,然而他們卻從徐志摩的身上學了這方面的知識,因此,“徐志摩是中國在戰後給我們知識界的一項影響”。

徐志摩與卞因的交往是通過魏雷認識的。當時魏雷在大英博物館任職,他的上司是著名詩人卞因。文學和詩歌讓他們相識和來往。不過徐志摩同卞因來往不多,和魏雷卻有親密深交。無論徐志摩在國外還是國後,他和魏雷都保持經常的接觸和通信。

徐志摩樂於交往的,還有一些激進的青年學者。當年,瑞恰慈、歐格敦等人也在皇家學院任教,他們創立了“邪學會”。“邪學會”宣導異端思想,反對社會傳統,主要活動是每週的演講、討論或辯論。徐志摩對新思想特感興趣,是邪學會的積極分子,在討論中國詩學這類活動中費力最多,對英國文化界瞭解中國文化做出了貢獻。他們也很看重徐志摩,當1921年,瑞恰慈、歐格敦和吳雅各出版合著的《美學基捶時,專門邀請了徐志摩在該書的卷首用中文書寫了“中庸”二字。瑞恰慈後來成了一位頗有名氣的文學批評家。多年後,他還記得徐志摩當初在劍橋的形象:經常手持中國書畫手卷,跟老師同學們高談闊論;朋友滿劍橋,特別在皇家學院,成了一位相當有名氣的人物。

最能表明徐志摩在劍橋的人緣和威望的,或許是這樣一件小事。1920年,徐志摩在光華大學的學生郭子雄赴英留學時,徐志摩要他了劍橋找狄更生先生。郭子雄去的那天正是開學前幾天,狄更生不在,另一位教授也不在。他在沮喪之際,忽然想起徐志摩還替他介紹了皇家學院的門房“夜鶯”先生,不妨看看他是否在學院。他一開口便發現,對面同他講話的人正是“夜鶯”先生。“夜鶯”先生告訴郭子雄,他們如何如何的喜歡志摩,並說他們歡迎志摩的朋友來皇家學院。這種如魚得水似的悠閒,讓後世的學者在感歎中國人融入西方社會的艱窘時,不得不嘆服徐志摩是“最適應西方生活的中國文人”。

置身于英國知識名流之間,在頻繁的交往活動和濃厚的知識氛圍中,大大激發了徐志摩學習西方文化的興趣。他開始大量閱讀西方名家的作品,從此對文學的興趣日漸濃厚,並逐漸受西方浪漫主義和唯美主義的影響。

傾城絕戀

1920年秋,徐志摩結識了林長民及其女兒林徽音。活潑明麗、風華絕代的林徽音的出現在徐志摩的情感深處掀起了滾滾激浪,從而這個揮之不去的女神深深地影響了他那短暫而多彩的一生。

林長民,字宗孟,曾兩度留學日本,專攻政法。他是梁啟超的政壇好友,私交也極好,徐志摩早就傾慕其為人了。1920年,林長民帶著他的“惟一知己”、16歲的女兒林徽音以中國國際聯盟同志會駐歐代表的身份赴歐洲遊歷,8月達倫敦。林長民風流倜儻,善交際演說,雖然官場失意,但達倫敦後仍不減對政治的熱情。

在一次國際聯盟協會的演講會上,陳西瀅、章士釗和徐志摩一起去聽林長民演講。慷慨激昂的演講,讓徐志摩如癡如醉。他抓住機會,結識了這位44歲的長者。由於相同的浪漫氣質,兩人一見如故,很快成了忘年交。徐志摩很是欣賞林長民的風雅情趣和不凡才華,對他開明的思想、高唱戀愛自由也很感興趣。在徐志摩的眼中,林長民就是一個談鋒諧趣的“書生逸士”。林長民對好友梁啟超的聰明活潑的弟子徐志摩極有好感。這樣一來,兩人就經常促膝談心,樂此不疲。他們從政治、社會談詩文、書法,甚至還談男女情事。林長民還向徐志摩詳細講述了他個人的情感秘密。

林長民曾自豪地宣稱:“論中西文學及品貌,當世女子舍其女莫屬。”林徽音從小就深得父親寵愛,很早就受良好教育。她有很好的藝術天賦,詩文、音樂、繪畫、戲劇,樣樣喜愛,而且表現不俗。她不僅有出眾的才華、清雅的氣質,更有驚人的美貌。這樣一位風華正茂、落落大方、格調高雅的名門花季少女,自然會讓熱情、唯美的徐志摩怦然心動、激情爆發。

通過林長民的介紹,徐志摩認識了著名作家、劍橋皇家學院院友狄更生。狄更生是位有名的作家,19121913年間曾中國長期旅行,訪問過許多地方,還登過泰山,謁過孔廟,國後寫有《從中國的來信》一書,即徐志摩在《我所知道的康橋》中說的《一個中國人通信》,書中盛讚中國的文明。狄更生是一個頗受青年敬愛的學者,他慈祥和藹、慷慨無私、機敏風趣,充滿振奮人心的活力;他熱衷於政治社會改革,尊崇中國的老子,親慕德國的歌德,喜愛雪萊和拜倫等浪漫派詩人;他熱愛人類,沒有種族和民族偏見。這一切都讓徐志摩景仰不已且身體力行。而且狄更生自認為自己前生是炎黃子孫,所以對中國人特別親熱友善,於是徐志摩和他成了好朋友。經狄更生介紹,徐志摩在劍橋取得了特別生的資格。進入劍橋,是徐志摩接受西方文化洗禮,確定人生方向的重大轉折。

魏雷曾說,徐志摩一經結識狄更生,就把他當作英國的梁啟超,佩服得五體投地。他們兩個結成了深厚的情義。每當狄更生在皇家學院時,徐志摩就和他在房間裏閒聊;當他不在家時,徐志摩有時仍然會他的宿舍,坐在他家門口悄然獨坐、凝情深思,據說就是這樣他也會呆坐幾個鐘頭。出於對狄更生的景仰孺慕,徐志摩不僅勤奮拜讀他的著作,還請了他的畫家朋友傅來義畫了一張狄更生的大幅肖像畫,後來帶中國裝裱懸掛。1921年11月,為了表示對狄更生的敬意,徐志摩把一部家藏的康熙五十六年版的《唐詩別裁集》奉送給狄更生,並在扉上用毛筆寫了獻辭:“書雖凋蠧,實我家藏,客居無以為贐幸,先生莞爾納此,榮寵深矣。徐志摩敬奉。”徐志摩國後,在1922年12月15日,代表梁啟超和蔡元培以講學社的名義邀請狄更生來中國訪問,故地重遊,可惜狄更生因事而未能如願。1928年,當徐志摩第三次赴英,劍橋拜訪狄更生時,恰巧狄更生不在。深為遺憾的徐志摩只好經巴黎、杜倫、馬賽準備乘船國。為能見狄更生,他一路上不停地給他發電報聯繫。狄更生也是故舊情深,於是風塵僕僕,一站一站追尋徐志摩,終於在馬賽的最後一站見了他的中國朋友。難忘的相見,開懷暢談,揮淚惜別。誰知這卻是他們最後的一次見面。兩人分手後,仍經常通信,且不時寄贈禮品。

經好友狄更生的介紹,徐志摩和英國20世紀20年代頗有名氣的新派畫家傅來義成為終身好友。寬厚溫雅的傅來義是狄更生的好友,他把徐志摩引西瘧時新派畫家的藝術之宮,為他展開了新的視野,並對他鼓舞有加。他愛好中國藝術,對中國繪畫有獨特的理解。他還送了兩張素描給徐志摩,後被徐志摩發表在《新月》上。

徐志摩在1922年8月7日寫了一封熱情洋溢的《致傅來義》:“你的來信震撼了我全人。你真摯的同情今晨帶給我一種漫溢心魂而又獨特無匹的感覺;我雖然嘗過多種歡樂的滋味,但與此卻無可比擬!我也沒有辦法把撥動我最深沉的心弦那一種感激之情傳遞給你。”徐志摩一直認為自己一生最大的機緣是遇狄更生先生。因為他,徐志摩才能進劍橋享受那些快樂的日子,而他對文學藝術的興趣也就這樣固定成形了。也因為他,徐志摩才認識了傅來義。而傅來義寬厚溫雅的人格,為他開展了新的視野,並且鼓舞有加,使他能親炙那些博大、美麗和高貴的思想與情感。他很希望能與傅來義多見面,親近他,聽他悅耳的聲音對徐志摩來說是何等的快樂和安慰!這樣,英倫的日子就永不會使他有遺憾之情。將來有一天他會念這一段時光,會憶想自己有幸結交了他們,也接受了他們啟迪性的影響,那時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會動情下淚。

徐志摩向希望來中國寫生、發展自己美術才華的傅來義保證,他想在西湖的柔波上一舟容與、調弄丹青的美夢,遲早一定會實現的。徐志摩已經向狄更生遊說過,邀請他訪問中國。徐志摩答應他一定會在中國盡地主之誼的,並建議傅來義與狄更生結伴同行!那麼,他們兩位英秀超卓、在藝術和文學方面有成就的代表人物就可以合作,向中國求知心切的年輕小夥子和虛靜自持的老一輩介紹西方文化的真義和精粹。這樣的盛舉,無疑會在溝通中西文明上開闢一個新紀元。

1922年12月,徐志摩也以講學社的名義邀請傅來義來中國講學和遊覽,並約傅來義屆時同講學社合作舉行一個聯合畫展;殷切希望他在中國住第二年春天,那樣可以趁櫻花盛開之際訪問日本。他還向傅來義介紹北京的天然勝景,這些美物都在期望傅來義的藝術為它們作明智的闡釋。可惜,傅來義因病未能來華。1923年6月5日,徐志摩再邀請傅來義來華講授美術,因傅來義太忙而未成行。直徐志摩第三次赴英時,在貝潭才和傅來義再度見面。幾天的匆匆重逢,讓彼此有說不出的喜樂和安慰。

在倫敦,徐志摩很快陷入與林徽因的戀愛中。林徽音,明眸皓齒,一雙彎彎的笑眼,秋水盈盈;絳唇啟處,兩排潔白無暇的珍珠晶瑩閃亮。林徽音,冰清玉潔,風姿綽約,光彩照人,聰慧橫溢,談吐不俗。林徽音,羞澀的面頰上紅雲翻飛,如那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說不盡的秀美明麗、清雅大方,說不盡的神采飛揚、才高聰穎。徐志摩心中一下子燃起了愛的火焰。純真風雅、俊秀可愛、飄逸瀟灑、才華橫溢的徐志摩一下子吹皺了林徽音心中的那池春水。兩顆熾熱的心越靠越近,終於沉醉不知歸路。

有多少次,徐志摩匆匆地跑林家,跟妙趣橫生、機智詼諧的忘年老友林長民對坐暢談,和那個感情細膩、天分極高的少女林徽音傾心長談。徐志摩心中充滿了喜悅,他的靈魂也不斷地飛升,純淨而愜意。時光總是在不知不覺中溜走,帶走了徐志摩無言的滿足和渴望。又有多少次,徐志摩和他心中的美神、愛情的理想、美滿的化身林徽音肩並肩走在倫敦古老的街道上和劍橋皇家學院校園的小徑上,他們暢談理想,縱論人生,在文學藝術的天堂裏徜徉交心。他們的歡樂,他們的知心,散播在了英倫的土地上。徐志摩沐浴在她的陽光中,久久地挽留著和珍視著這樣流光易逝的年華。曾經多少次耳鬢廝磨,多少次相互切磋,多少次談不完的話,聊不完的天。從此,徐志摩的心中烙上了這個少女的窈窕倩影,再也揮不去那清純聖潔的身影。

正當徐志摩對林徽音情意綿綿並與之頻蘋往之際,1920年冬,張幼儀滿懷興奮、期望之情抵達了法國馬賽碼頭。她不知道的是,徐志摩早已沒有了那份寫家書的愁懷。她英國是為了團聚,結果卻是分離。

在馬賽港,當張幼儀站在穿著黑色毛大衣、脖子上圍著白色絲巾的徐志摩面前時,見的是丈夫失望、呆板的神情,絲毫沒有久別重逢的熱烈與激動。徐志摩看著妻子還是那副模樣,一絲深深的失望也就掠過心頭。在馬賽接上張幼儀後,他們乘火車來巴黎。徐志摩急迫地為張幼儀買了幾件衣服,或許是嫌棄她那種打扮,或許是想讓她趕快轉為新式女子。然後他們飛往倫敦。張幼儀是第一次坐飛機,所以暈機吐了,但她並不害怕,她知道那只是因為空氣不好,機身又顛來顛去的緣故。而讓她傷心的是,她嘔吐的時候,徐志摩不僅把頭撇過去,還嫌棄地搖著頭說:“你真是個鄉下土包子。”話才說完沒多久,他也吐了,張幼儀不甘示弱,也帶著小小的惡意,輕聲脫口說:“我看你也是個鄉下土包子。”兩個彼此不能寬容和遷就的人,又如何能培養夫妻感情而達心心相印呢?更讓張幼儀心情沉重的是,了倫敦,徐志摩見前來接站的兩個朋友後,就變得生龍活虎,眉飛色舞地用英文和他們交談。

倫敦後,徐志摩夫婦二人暫住在中國同學會。在倫敦待了半年,1921年四五月間,徐志摩以特別生的資格上了劍橋大學皇家學院後,就與張幼儀一起搬沙士頓住下。沙士頓四周田園禽舍,幽靜閒雅,極富自然情趣。徐志摩早晨騎車去上學,晚上來吃飯。為幫助張幼儀成為新式女子,徐志摩還請了女老師教她英文和西方學問,閒時也帶妻子去看賽舟、看電影或訪友。1921年春,徐志摩的生活是平淡無味的,早出晚歸,然後與妻子廝守。沒有了與名人交往的激動與興奮,沒有了與林徽音在一起激情與光彩。沒有了孤獨,也沒有了生命的光亮。

這時候,林徽音還和林長民住在倫敦。張幼儀來後,徐志摩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樣經常與她見面了。可她那搖曳多姿的身影一直縈繞在他的腦際。他愛她愛得真摯,愛得癡迷,愛得忘我,愛得發狂。他越是思念她,就越是覺得自己家庭生活的平庸與乏味,自己同枕共眠的妻子竟然不能成為自己靈魂的伴侶,這是多麼可怕與可悲呀。面對阻礙他心靈高飛與追求愛情完美的家庭,他只有沉默與憂鬱。賢慧的張幼儀明顯地感了丈夫的不快。特別是有朋友來訪時,徐志摩會變得興高采烈,滔滔不絕,輕鬆愉快。朋友走後,他就又恢復了憂鬱的神情。沉悶、緊張的家庭生活讓張幼儀又是不滿,又是嫉妒,更多的是悲哀與無奈。她為自己無法進入丈夫的心靈、不能點亮丈夫心中的光芒而自責、自怨、傷心。她每天不停地在家中整理家務,默默地望著日出日落、晨昏交替。

為情所困的徐志摩,憂鬱地祈求著緣分天空。因了這份愛,徐志摩這個立志做漢密爾頓的勤奮活潑青年,有求學興味益濃漸漸地變成了上課次數日稀,以至於倫敦大學政治經濟學院的註冊處向拉斯基教授查問他的弟子的下落。拉斯基教授很風趣地給註冊處寫了一個短函說,“我倒是不時見他的,卻與讀書事無關。”

林長民在和徐志摩成了莫逆之交後,兩人就玩起了互通情書的遊戲。那是風流萬種的林長民忽發奇想,建議兩個人以情人的身份彼此假裝通情書。他們設想一個情節,林長民是有婦之夫,徐志摩是有夫之婦,兩人在雙方不自由的境遇下彼此通信訴情腸,同感“萬種風情無地著,遼原白雪葬華顛”的感情。可實際上他們的情書是各寫各的,各抒各的心曲,因為那時雙方都有各自實際的情有獨鐘。林長民是寫給自己的情人的,他把徐志摩當作一個替代物件,傾瀉物件。出乎林長民的意料的是,徐志摩那一封封熾熱的情書是寫給他的愛女的,他那多情的心思都在林徽音的身上。他把對林徽音的熱烈愛情都真實地傾訴在寫給她父親的情書中了。徐志摩那大膽的愛的表白,連林長民1920年12月給徐志摩信上都說:“足下用情之烈令人感悚,徽亦惶恐不知何以為答,並無絲毫mockery(嘲笑),想足下誤解了。”

徐志摩愛上了林徽音這個漂亮迷人的大家閨秀,面對徐志摩的主動追求林徽音不是沒有動心。她驚惶,喜愛,羞澀,愉悅,慢慢的就和徐志摩互相通起信來。當她和父親住在倫敦,徐志摩夫婦住在沙士頓時,她和徐志摩繼續保持著通信聯繫,幾乎每天都互通信件。徐志摩用理髮鋪對街的雜貨鋪當他的位址,那時倫敦和沙士頓之間的郵件送得很快,這樣他們至少每天都可以魚雁往。他們有時信裏寫的是英文,為防止被人發現。徐志摩心裏有了林徽因這樣清純的少女後,再來看妻子張幼儀,就怎麼也不順眼了。

笑解煩惱結

1921年8月,當張幼儀把自己懷孕的消息告訴丈夫時,為婚姻折磨的徐志摩聽了立刻說:“把孩子打掉。”她怎麼也沒想丈夫會這樣說。她知道打胎是有生命危險的。“我聽說有人因為打胎死掉的耶。”他冷冷地說:“還有人因為火車肇事死掉的呢,難道你看人家不坐火車了嗎?”說完就扭過臉去了。夫妻感情進一步瀕臨崩潰。

也就在這期間,徐志摩請在愛丁堡大學留學的中國女學生來莢晚飯。這個女學生穿一身時髦的海軍藍套裙、皮鞋很亮,鞋裏卻顯出一雙裹過的小腳。張幼儀以為她是徐志摩的戀人,他要娶來做妾。她雖然萬分不願意,但仍打算接受現實。飯後,徐志摩送女學生火車站。她心煩意亂,慢騰騰地洗著碗盤。徐志摩來時,她還在廚房。他一副坐立不安的樣子,在她身邊轉來轉去。

張幼儀洗完碗盤後,他跟著她走客廳,問她對女學生有什麼意見。張幼儀知道自己應該接受丈夫挑選的小太太,就說:“呃,她看起來很好,可是小腳和西服不搭調。”

他不再繞著客廳走來走去,腳跟一轉,好像她的話一下子把他的煩躁和挫折宣洩出來似的,突然尖叫道:“我就知道,所以我才想離婚。”

這是他第一次對她提高嗓門。她感,那間屋子忽然小得再也容不下他們了。她從後門逃了出去,夜晚冰涼的空氣撲面而來。他一路追著她了陽臺,氣喘吁吁地說:“我以為你要自殺1他擔心她會一頭撞陽臺欄杆上。

一周後的一天,徐志摩忽然消失了。痛苦、悲哀的張幼儀覺得自己就像一把“秋天的扇子”,被人遺棄了。一周過完了,還是沒有不告而別的徐志摩的人影。

有天早上,徐志摩托朋友黃子美來問張幼儀,是否願意做徐家的媳婦,而不做徐志摩的太太。不明白此話意思的張幼儀,沒做出任何答。“如果你願意這麼做,那一切就好辦了。”黃子美說,“徐志摩不要你了。”

黃子美離開後,日子一天天過去,還不見徐志摩的人影。孤零零留在沙士頓的張幼儀只好給在巴黎的二哥君勱寫了求救信,信上說,她懷了三個月的身孕,徐志摩要和她離婚,出走後至今下落不明,剛剛派了一位朋友來,問她願不願意“當徐家媳婦,而不當他太太”,她問二哥該怎麼辦。幾天後,君勱來信,劈頭就用一句中國老話表達他對離婚消息的哀痛:“張家失徐志摩之痛,如喪考妣。”同時指點妹妹說,“萬勿打胎,兄願收養。拋卻諸事,前來巴黎。”於是張幼儀立即帶上該帶的東西,按照哥哥在信中標出的路線來巴黎。經過哥哥的安慰、勸說,她慢慢平靜了下來。這場心靈的變故,讓這位堅強的女子,決定走自強自立之路。她順從哥哥的吩咐在巴黎鄉下住下。直七弟從國內來,通過二哥知道了她的地址,鄉下來看她後,她又隨七弟了德國。

1922年2月,張幼儀在柏林生下了徐志摩的第二個兒子德生(彼得)。然而孩子的出世,並未能挽住父親狂戀的心。也許,正是這種無能為力註定了他的飄然而逝,讓無可奈何留給紅塵間的男女自己咀嚼吧。

自從來歐洲大陸,不管是在巴黎還是在柏林,直孩子出世,張幼儀都沒有見過徐志摩一面。3月初剛出院的張幼儀在七弟家,見了一封徐志摩的《致張幼儀∧信。徐志摩給自己結髮6年的妻子寫了一封慷慨激昂的信,正式書面向她提出了離異請求:“……無愛之婚姻無可忍,自由之償還自由,真生命必自奮鬥自求得來,真幸福亦必自奮鬥自求得來,真戀愛亦必自奮鬥自求得來!彼此前途無限……彼此有改良社會之心,彼此有造福人類之心,其先自作榜樣,勇決智斷,彼此尊重人格,自由離婚,止絕痛苦,始兆幸福,皆在此矣。”她當即打電話給送來信的吳經熊,說第二天去吳家見徐志摩。

第二天,張幼儀來吳家,徐志摩已在那裏。半年不見,徐志摩看起來很健康,也很快活。客廳裏有四個朋友繞著他走來走去,一副護駕的樣子。張幼儀只認識吳經熊和從美國來歐洲遊覽的金嶽霖。

“如果你要離婚,那很容易。”張幼儀鎮定而又冷酷地說。

“我已經告訴我父母了,他們贊成這件事。”

“你有父母,我也有父母,如果可以的話,讓我先等我父母批准這件事。”

“不行,不行,”徐志摩急躁地搖搖頭說,“你曉得,我沒時間等了,你一定要現在簽字,林徽因……”

張幼儀想,他何必在信上寫什麼勇氣和理想?他不過是要他的女友,才這樣情急難耐。多年後,有人問張幼儀,徐志摩要求離婚是不是革命性的舉動,張幼儀總是說“不是”,因為他有女友在先。如果他只是因為不愛她才要求離婚,她會認為他是依自己的信念行事,那才是一個革命性的壯舉。

徐志摩一動不動地看著張幼儀,手上緊握著已經起草好的離婚文書。

“那——好吧。”張幼儀說,“如果你認為離婚這件事做得對,我就簽字。”

徐志摩一聽高興透了,笑容滿面地把檔遞過來,不能自己地說:“太好了,太好了。你曉得,我們一定要這麼做,中國一定要擺脫舊習氣,我們非離婚不可。”就在徐志摩和張幼儀的第二個兒子出生一周後,由吳經熊和金嶽霖作證,徐志摩和張幼儀正式簽署了離婚協定。

因無愛,浪漫、熱誠、癡心和執著的徐志摩對自己的原配夫人就無情了。人在異鄉又懷有身孕的張幼儀,在孤立無援的情況下曾幾度失去求生的勇氣,但最後她終於堅強起來,決定留在異鄉重新開始自己的人生。離婚後的張幼儀,留在德國求學,她堅信自己能夠擁有獨立的自我,並能獨自將兒子撫養成人。1926年國後,張幼儀開始在上海發展事業,在東吳大學教德文、接辦上海女子商業銀行、經營雲裳服裝公司,均大獲成功。她從小腳的陰影裏走出,成為一個令人矚目的新女性,但一生卻沒有走出徐志摩的世界。她跟夫家維持著奇異的關係,共同經營事業,精心撫育她和徐志摩的兒子,照樣服侍徐志摩的雙親(認作寄女),連喪事都由她承辦主持。

多年後,當被問及她與徐志摩的感情時,張幼儀說:“你總是問我,我愛不愛徐志摩。你曉得,我沒辦法答這個問題。我對這問題很迷惑,因為每個人總是告訴我,我為徐志摩做了這麼多事,我一定是愛他的。可是,我沒辦法說什麼叫愛,我這輩子從沒跟什麼人說過‘我愛你’。如果照顧徐志摩和他家人叫作愛的話,那我大概愛他吧。在他一生當中遇的幾人女人裏面,說不定我最愛他。”

擁有自由之身的徐志摩歡喜之下,就以浪漫和誇張的筆調寫下了頌揚自由可貴的詩作《——送幼儀》,並在《新浙江》上發表:

這煩惱結,是誰家扭得水尖兒難透?

這千縷萬縷煩惱結是誰家忍心機織?

這結裏多少淚痕血跡,應化沉碧!

忠孝節義——咳,忠孝節義謝你維繫

四千年史髏不絕,

卻不過把人道靈魂磨成粉屑,

黃海不潮,昆侖歎息,

四萬萬生靈,心死神滅,中原鬼泣!

咳,忠孝節義!

…………

如何!畢竟解散,煩惱難結,煩惱苦結。

來,如今放開容顏喜笑,握手相勞;

聽晚後一片聲歡,年道解散了結兒,

消除了煩惱!

同年11月,徐志摩寫的《徐志摩張幼儀離婚通告》也在《新浙江∧副刊《新朋友∧《離婚號》上刊登出來。

徐志摩與張幼儀離婚是近代中國第一樁自由文明離婚案。該通告除告知徐、張離婚的事實外,還對離婚本身發表了一番見解。徐志摩指出夫妻離婚對雙方都是平等的,並不像傳統認為的那樣,好像總是女子在吃虧,所以人們同時應該打破男必娶女必嫁的謬見。男子再娶絕對不成問題,女子再嫁的機會,事實上總有不平等存在。這不僅因為女子不解放,也因為男子沒有解放徹底。因此,徐志摩希望大家努力從理性方面進行,掃除陋習迷信,實現男女平等的理想。在通告的結尾,徐志摩對道德的更新充滿了信心和希望:“我們相信道德的勇敢是這新時期的精神,人道是革新的標準。”

徐志摩石破天驚的離婚通告,文名尚未遠播的他立即以此頭號新聞震動了中國,造成了近代史上頭一宗西式離婚事件,挑戰了百年前中國的封建婚姻制度。人們驚奇並且議論紛紛。

1923年1月,梁啟超在上海得知徐志摩離婚後,立即致信當時正在北京的徐志摩,苦心勸導他:“其一,萬不容以他人之苦痛,易自己之快樂。弟之此舉,其于弟將來之快樂能得與否,殆茫如捕風,然先已予多數人以無量之苦痛。其二,戀愛神聖為今之少年所樂道。……茲事蓋可遇而不可求。……況多情多感之人,其幻想起落鶻突,而得滿足得寧貼也極難。所夢想之神聖境界恐終不可得,徒以煩惱終其身已耳。嗚呼志摩,天下豈有圓滿之宇宙?……當知吾儕以不求圓滿為生活態度,斯可以領略生活之妙味矣。……若沉迷於不可必得之夢境,挫折數次,生意盡矣,鬱邑佗傺以死,死為無名。死猶可也,最可畏者,不死不生而墮落至不復能自拔。嗚呼志摩,可無懼耶﹗可無懼耶﹗”

梁啟超的信字字出於肺腑,句句語重心長,而且著實看了徐志摩的行為是追求一種“夢想之神聖境界”,他預料他必要失敗,又怕年少的他經受不起幾次挫折,所以他警告徐志摩:“天下豈有圓滿之宇宙?”

這種反理想主義是徐志摩不能接受的,充滿浪漫信念的他認為生存的意義不在於苟且于現實,而在於不懈地追求理想。他馬上給老師信。首先,不承認他是以他人的痛苦來換自己的歡樂:“我之甘冒世之不韙,竭全力以鬥者,非特求免凶慘之苦痛,實求良心之安頓,求人格之確立,求靈魂之救度耳。人誰不求庸德?人誰不安現成?人誰不畏艱險?然且有突圍而出者,夫豈得已而然哉?”其次,他承認愛情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但他不能不去追求:“我將於茫茫人海中訪我惟一靈魂之伴侶;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第三,他堅信他的理想是可以創造培養出來的:“嗟夫吾師:微奮我靈魂之精髓,以凝成一理想之明珠,涵之以熱滿之心血,明照我深奧之靈府。而庸俗忌之嫉之,輒欲麻木其靈魂,搗碎其理想,殺滅其希望,汙毀其純潔!我之不流入墮落,流入庸懦,流入卑污,其幾亦微矣1

多麼單純的理想主義者啊﹗他深信理想的人生必須有愛、自由、美,他深信這種三位一體的人生是可以追求的,至少是可以用純潔的心血培養出來的。因此,他的好友胡適說:“他的人生觀真是一種‘單純信仰’,這裏面只有三個大字:一個是愛,一個是自由,一個是美。他夢想這三個理想的條件能夠合在一個人生裏,這是他的‘單純信仰’。他的一生的歷史,只是他追求這個單純信仰的實現的歷史。”

1922年3月,自由的徐志摩了劍橋尋找他的愛與美,而早在幾個月前即1921年10月林徽因已隨父親國了。

“徽徽,許我一個未來吧……”,他說。“我是天空裏的一片雲”,她說。她對“你是我波心一點光”的愛害怕得無路可逃,膽怯得不感受,明智得極力避開。不要疑我害怕,不要怨我膽怯,也不要說我明智,愛,無須世俗婚姻的承諾。她說:

忘掉曾有這個世界,有你;

哀悼誰又曾有過愛戀,

落花似地落了去;

忘掉,這些淚點裏的情緒。

那一天一切都不存留,

比一閃光,一息風更少痕跡;

你也要忘了我,

曾經在這個世界裏活過。

人生知己

劍橋的徐志摩只覺得人去樓空,物是人非。痛苦和無奈中的他特別希望得朋友的安慰和精神支持。

1921年10月,經過歐格敦的介紹,徐志摩見了他心儀已久的羅素。

才華橫溢、幽默諧趣的羅素談笑風生、桀驁不遜。他藐視世俗成見、攻擊卑鄙虛偽、提倡創造幸福、追求生命的樂趣、熱愛和平、文明、人類、捍衛思想自由及創作自由的觀念影響了徐志摩尋找生命的理想和靈魂的伴侶的一生。羅素的氣質與風度,他那貴族紳士的趣味舉止,他那苛刻嚴厲、鋒芒畢露的論辯批評,塑造了徐志摩後來的自信、好辯和反叛現實的性格。羅素人格魅力的陶冶,他在困境中的不卑躬屈節,不向外界勢力低湍勇毅形象,那種為真理寧願鋃鐺入獄也不苟且偷生的大無畏精神,更是深深的感動著這位東方的年輕人。

這以後,徐志摩就常常來往於劍橋與倫敦之間,或是親聆羅素的教誨或是參加羅素宣導的各種活動。由此,他成了羅素家中的座上客。這時的徐志摩更是瘋狂地閱讀羅素的著作,對羅素敬仰無以復加的地步。

11月,羅素喜得貴子。徐志摩得知後特別高興。12月6日,他在《致羅素∧信中表示了最熱烈的祝賀。他們的喜訊是鮑蕙爾小姐在劍橋告訴徐志摩的。為了一個美麗嬰兒的降臨,徐志摩說要按照中國的傳統習俗,在孩子滿月那天進行特別的慶祝,他和中國同學們已經發出了正式的請柬並準備好了一切,請羅素伉儷時候劍橋來。12月10日,羅素夫婦抱著剛滿月的兒子準時達。他們在門旁就看見剪紙的“喜”字,門上貼了紅對聯,對聯上是漢語方塊字,夫婦倆很是感激。正式祝賀是熱熱鬧鬧地吃紅雞蛋和長壽麵。羅素夫婦覺得既好玩又愉快。開心的羅素大聲讚賞道,生活就應該有情趣。

徐志摩為離婚難解難分時,還專門在1922年2月致信羅素,向他討教,並單獨和羅素見面,具體詳談。他們究竟談了些什麼,已無法知道。可以肯定的是,羅素對徐志摩的行動產生了作用。

1925年7月,第二次來歐洲的徐志摩赴英見了羅素。羅素那天開了一輛破汽車車站接徐志摩。他戴著開花草帽,穿著爛褂子,領帶像稻草飄在胸前。這副鄉下人打扮,讓徐志摩差點兒認不出他來。不過,從他那敏銳的雙眼中還是看出了哲學家的靈智。徐志摩和在偏遠的南方做隱士的羅素輕鬆閒談,還在他家住了兩晚。1928年,徐志摩第三次赴歐,最後一次見羅素。他們兩人對坐長談,不知不覺就了淩晨兩點。

羅素的智慧和人格魅力讓徐志摩永遠傾倒,他們之間的相聚讓他刻骨銘心。牽掛和關愛自己的,還有遙遠國度揮不去的摯友;理解和鼓勵自己的,還有異域他鄉的知己。珍視友情的羅素在1959年分類編輯他的書劄時,這位八十多歲的哲學家在徐志摩的書信一欄中寫有:“先生是一個有很高文化修養的中國籍大學肄業生,也是能用中、英兩種文字寫作的詩人。”

真正以人格的輝煌照徹徐志摩靈魂的是曼斯費爾德,是“那二十分不死的時間”。

英國女作家曼斯費爾德,即徐志摩所說的曼殊斐兒,在世界近代文學史上享有“短篇小說大師”之稱。她出生於一個有著良好藝術氛圍的家庭,愛讀書和思索,而且不惜一切代價深入體驗生活。她的才情與美麗曾深深打動了羅素、勞倫斯等人,勞倫斯還把她寫進了作品中。然而,她的戀愛和婚姻充滿悲劇。第一次結婚的晚上,她就逃了出去,心靈落寞的她加入了作家的行列。1912年,她認識了當時年僅22歲的麥雷,找了自己的理想伴侶和心靈歸宿。經過長達9年的戀愛,他們結為夫妻。遺憾的是婚後不一年,曼斯費爾德就因肺病離開人世。

在文風鼎盛的劍橋,徐志摩與當時《雅典娜神廟》雜誌的主編、詩人和文藝評論家麥雷也交往密切。他們經常在倫敦的A.B.C茶室裏,討論英法文壇狀況、中國文藝復興趨勢和俄羅斯文學。兩人頗有共識,特別是提及俄國小說家契訶夫時。由於徐志摩慕名麥雷的妻子,麥雷在1922年7月妻子從歐洲大陸倫敦短暫停留之際,安排了他去拜訪自己的妻子。曼斯費爾德由於體弱多病,經不住英國迷霧苦雨的天氣,因此常在瑞士、法國等歐洲大陸居祝

那是天雨地濕的一個晚上,徐志摩獨自冒雨來海姆司堆特,在街曲巷的倫敦驚問行人,尋找彭德街第10號。在憶曼斯費爾德的美文《曼殊斐兒》中,徐志摩說那是他初次、不幸也是最後一次見她。

好不容易找了,那是一家小小一樓一底的屋子,麥雷開的門。徐志摩狼必拿著雨傘和幾卷中國字畫,進了門。他脫了雨披,麥雷讓他進了右手的一間屋子。在此之前,徐志摩對曼斯費爾德只是抱著對一個有名的傳奇年輕女作家的景仰與期望,他以為她和當時他所見過的沃爾夫、賣考利等女作家一樣。絕對沒想她有那樣清逸絕塵的美麗,更沒想她的仙姿靈態,她那愛、美、理想、自由的化身。

徐志摩那時心裏有些失望,因為冒雨來會她,她卻偏偏不能下樓;而麥雷等的烘雲托月,又增加了他對她的好奇。他想自己的運氣真不好。那時已經十點半了,徐志摩只得起身告別,麥雷陪他走出房門,並幫他穿雨衣。他一面穿衣,一面說很抱歉,因為這晚她不能下來,否則他是很想見她一面的。但麥雷很誠懇地告訴他,如果他不介意,不妨上樓去見見。徐志摩喜出望外,立即將雨衣脫下,跟著麥雷走上了樓梯。

進門,介紹,前兩位客人退出,徐志摩坐下,曼斯費爾德也在對面坐下。見了她,徐志摩只覺得仿佛從黑暗的街道走進了燈火輝煌的房屋,或是從暗淡的房間走出來驟然面對強烈的陽光,讓人頭暈目眩,必須定一定神兒,才能辨認眼前的事物。美神的魅力吞沒了目瞪口呆的徐志摩。房間的燈光陳設和她濃豔燦爛的衣飾已經使不知所措的徐志摩迷惑沉醉。

徐志摩的注意力都集中了她的身上,對她的房間佈置的印象反而模糊一片。他只記得她的房間很小,一張大床幾乎占滿了整個空間。用畫紙裱過的牆壁上,掛著幾幅油畫,大概是主人畫的。那兩盞電燈好像是用紅色罩的,讓他聯想紅燭高燃的情景。徐志摩和她同坐在一張藍絲絨沙發榻上。因為他斜倚、她正坐,她就高出徐志摩許多。但這些都無所謂,重要的是給他最純粹的美感的她;是讓他運用上帝所賜進入天堂的秘密鑰匙的她;是給他靈魂的倉庫又增加了一份寶藏的她。但要用文字來描述那晚,不要說表現她人性的精華,就是忠實地記述自己的感受,徐志摩都覺得捉襟見肘。

她穿著鋥亮的漆皮鞋,閃亮的綠絲襪,棗紅絲絨圍裙,嫩黃薄綢上衣。領口是尖開的,胸前掛著一串細珍珠,袖口齊及肘彎。一頭短短的黑髮,仿效中國婦女,直而不卷,梳得整潔光滑。徐志摩只覺得她頭髮之美是他生平所僅見的。

他為一種純美所震撼。她那清秀明淨的眉目口鼻,就是自然的傑作。無論是秋月洗淨的湖山、彩霞紛披的夕照、南洋瑩澈的星空,還是巧奪天工的藝術精品、貝多芬的交響樂、瓦格納的歌劇、米開朗琪羅的雕像、惠斯勒或柯羅的繪畫都無法比擬。她的容貌,像是印度最碧澈的玉雕;她的凝視,像是充滿了靈魂的電流;她的神態,像是最溫煦的春風。那是整體的美、純粹的美、完全的美、不能分析的美、可感不可言的美。仿佛親自在領略天地造化最高明的造詣,好像在最偉大最深刻的刺激中體驗無限的喜悅,宛若在超群的人格中融化了人類的性靈。徐志摩只能稱她為一個美的精靈,秀巧玲瓏,晶瑩剔透。就連她那一身豔服,也如牡丹的綠葉,錦上添花。她的好友湯林生,曾以阿爾帕斯山巔萬古不融的雪來比擬她那清純超俗的美,徐志摩為這個比擬拍案叫絕。湯林生說:

“曼殊斐兒以美稱,然美固未足以狀其真,世以可人為美,曼殊斐兒固可人矣,然何其脫盡塵寰氣,一若高山瓊雪,清澈重霄,其美可驚,而其涼亦可感,豔陽被雪,幻成異彩,亦明明可識,然亦似神境在遠,不隸人間,曼珠斐兒肌膚明皙如純牙,其官之秀,其目之黑,其頰之腴,其約發環整如髹,其神態之閒靜,有華族粲者之明粹,而無西豔伉傑之容。其軀體尤苗約,綽如也,若明燭之靜焰,若晨星之澹妙,就語者未嘗不自訝其吐息之重濁,而慮是靜且澹者之且神化……”

湯林生說她目光敏銳,穿透你靈魂的深處,照徹你心底的秘密。因此她有靈氣。山霧繚繞,白雲相依;露珠點點,霞光淒迷。她看你,直視你的心門,探究出你蘊藏的內涵。在她面前,沒有矯揉造作的必要;不用工於心計,不必胸懷城府。她不會責備,也不會慫恿,也不會褒獎,她只是默默地聽,聽完了然後對你講她自己超於善惡的見解——真理。

幽靜的燈光,輕籠著她曼妙的身材和嬌好的面容。徐志摩像受了催眠,如墜五裏雲端,只是癡癡地對著她那神靈的妙眼,一任她利劍似的光波,妙樂似的音浪,狂潮驟雨般的向著他的心胸傾瀉。

她的聲音很美。一個個音符從她脆弱的聲帶裏顫動出來,在徐志摩聽來,都似在他久浸於塵俗的耳朵裏,啟示著一種神奇的意境。仿佛蔚藍的天空中,一顆一顆的明星先後湧現。像聽音樂似的,明明是你一生從未聽過,但你總覺得好像曾經聽過,也許在夢裏,也許在前生。她的聲音,不僅引起你聽覺的美感,而且直達你的心靈,撫慰你鬱積的痛苦,點亮你無望的渴求,喚醒你沉睡的性靈,增加你精神的愉悅;仿佛牽念你靈魂的耳畔私語、仿佛渴望不可即的海市蜃樓。然而,不久,她就拋卻紅塵,飄走了。她的音容笑貌也隨風而逝。徐志摩悲傷地吟誦著阿布特·沃格勒的詩:

她的聲音已經遠去

但我們人人都為了

這悅耳的聲音活著

當永恆證明了時間的存在

……

這聲音他聽過一次就足夠了

我們不久還將聽

曼斯費爾德患有嚴重的肺病,美慧體弱,徐志摩明顯地感覺她說話聲音稍高時,她肺弱的聲息便傳他的耳中,讓他無比擔心。她每句話停頓時,總有些氣促,面頰上泛出層層紅潤,讓他無限難過。她天才的興奮,牽動了胸間的起伏,更讓他憐惜。

徐志摩說他與曼斯費爾德的談話很有意味,大部分是她對於英國當時最風行的幾個小說家的評論。但話題很快就轉移中國上來了。她說她剛從瑞士來,在那邊和羅素夫婦的寓處相距頗近,常常談起東方的好處,所以她由原來對中國的景仰,進而表現為愛慕的熱忱。她說她愛讀亞瑟·韋利所翻譯的中國詩,她說那樣的詩藝在西方是一個極妙的啟示錄。她還問徐志摩譯過沒有,並再三勸他應該嘗試一下,因為她認為中國詩只有中國人才能翻譯好。徐志摩還特別與她談了契訶夫。她就殷勤地問契訶夫在中國的接受和翻譯狀況。

她問徐志摩是否喜歡哈代、康拉德的作品,並說,過去的文學名著中有優秀文學、真正的藝術,是取之不盡的藝術武庫。

曼斯費爾德很關心徐志摩國後的打算,她強烈地希望他不要投身政治,因為不論那個國家的現代政治世界,都只是雜亂的殘暴和罪惡。志摩牢牢地記住了她的告誡,終生遠離政治。這對於一個早年迷戀和熱衷政治、政治經濟科班出身的人而言,這種轉折是耐人尋味的。

當談及她自己的著作時,曼斯費爾德認為自己的作品講求的是純粹的藝術,大眾性不是她所追求的。

徐志摩說他以後也許有機會試譯她的小說,很願意先征得她本人的許可。曼斯費爾德很高興地說她當然願意。徐志摩接受了翻譯她小說地重托。1924年11月,他和陳源共同翻譯的小說集《曼殊斐兒》出版。1927年4月,他獨立翻譯的《英國曼殊斐兒小說集》出版。1930年9月,他翻譯的她的小說《蒼蠅》在《長風》雜誌上發表。

臨別,她和徐志摩相約,來年夏日,瑞士相見。她說她愛瑞士的藍天白雲,愛琴妮湖的清亮嫵媚,徐志摩霎時浮想聯翩,仿佛與她在湖心碧波間蕩舟玩景:

清澈、平靜的日內瓦湖

你輕柔的低語

猶如女子甜蜜的呢喃

這流淌的快樂

使我永遠永遠心潮彭湃

相見恨晚,執手握別,夏以為期。誰料卻是永別。

1923年1月,曼斯費爾德訣別人間,魂歸仙宮。同年3月,聞訊後的徐志摩失聲痛哭,悵望雲天,點點熱淚化作《哀曼殊斐兒∧深情哀思:

我昨夜夢入幽谷,

聽子規在百合叢中泣血,

我昨夜夢登高峰,

見一顆光明淚自天墜落。

…………

我哀思焉能電花似的飛騁,

感動你在天日遙遠的靈魂?

我灑淚向風中遙送,

問何時能勘破生死之門?

康橋情結

1922年3月,徐志摩由劍橋大學皇家學院的特別生轉為正式研究生。皇家學院給他的評價相當高:“持智守禮,放眼世界。”雖然如此,他在劍橋大學並沒有完成什麼研究計畫,也沒有取得博士學位,連學術論文都沒有寫一篇。這年8月,他突然決定國。

由特別生轉為正式生,在皇家學院繼續學下去,縱然不太努力,一年內拿博士該不是什麼難事。當年哥倫比亞大學的博士學位,就輕易地扔掉了,這次劍橋大學皇家學院的博士學位,也就這麼毫不珍惜地扔掉了。

徐志摩曾說過,他這一生的周折,大都尋得出感情的線索。張幼儀走了,徐志摩再也沒有了羈絆;林徽音走了,一直杳無音信,卻給了他無邊的牽念、美妙的幻想,他有了一顆空寂泣血的心。從此,這顆心被一份“深刻的憂鬱占定”。在孤寂痛苦中,康橋成了他心靈的慰藉。

在《吸煙與文化(牛津)》中,徐志摩憶了他在康橋的生活。他認為,牛津是世界上名聲壓倒人的一個學府。牛津的秘密是它的導師制。導師的秘密,根據利卡克教授所說的,是“對準了他的徒弟們抽煙”。在牛津或康橋要找一個不吸煙的學生是很費事的,更不用說找一個不吸煙先生了。

怪不得有人就說,原來英國學生就會吃煙,就會懶惰。臭紳士的架子!難怪我們這年頭背上刺刺的老大不舒服,原來我們中間也來了幾個煙臭薰出來的破紳士!

這年頭說話可得謹慎些。提起英國就犯嫌疑。貴族主義!帝國主義!走狗!挖個坑活埋了他!

實際上事情可不能這麼簡單。侵略、壓迫、詛咒是一事,別的事可不跟著走。至少我們得承認英國,就它本身來說,是一個站得住的國家,英國人是有出息的民族。英國人過著有組織的生活,英國存在著有活氣的文化。我們也得承認牛津或是康橋至少是一個令人十分羡慕的學府,它們孕育了英國的文化生活。多少偉大的政治家、學者、詩人、藝術家、科學家,是這兩個學府的產兒——煙味兒給薰出來的。

徐志摩說他也被稱為在英國念過兩年書,大部分的時間在康橋。但嚴格地說,他還是不夠資格的。當初他並不是像他的朋友溫源甯似的出了大洋正式去請教薰煙的。他則只是個烤小半熟的白薯,離著焦味兒透香還正遠哪。但他在康橋的日子可真是享福,恐怕這輩子再也得不那樣蜜甜的機會了。他不敢說康橋給了他多少學問或是教會了他什麼。他也不敢說一個人受了康橋的洗禮,就會脫凡胎、換仙骨。他敢說的只是——就他個人而言,“我的眼是康橋教我睜的,我的求知欲是康橋給我撥動的,我的自我的意識是康橋給我胚胎的。”徐志摩在美國呆了兩年,在英國也算是兩年。在美國他忙的是上課、聽講、寫考卷、啃橡皮糖、看電影、賭咒,而在康橋他忙的是散步、划船、騎自行車、抽煙、閒談、吃五點鐘茶牛油烤餅、看閒書。他認為如果說他美國的時候是一個不含糊的草包,他離開自由女神的時候也還是那樣原封沒有動;但如果說他在美國的時候還不曾通竅,他在康橋的日子至少明白了自己原先只是一肚子糊塗。這之間的差別不能說是小吧。

在《我所知道的康橋》文中,徐志摩說他這一生的周折,大都尋得出感情的線索。不論別的,單說求學。他英國是為要從羅素。羅素中國時,徐志摩已經在美國了。羅素那不饒死耗傳的時候,徐志摩不僅傷心欲絕,還做了悼詩。他“那不饒死耗”是:1921年3月14日,羅素應邀保定的育德中學講演,其他人穿著外套都冷得發抖,羅素卻拒絕穿外套,要顯示他的紳士風度,結果著了涼,患上了急性肺炎。送進醫院,整整兩周胡言亂語,昏迷不醒。當時中國的各大報紙每天都報導他的病情,日本一家報紙甚至報導他已經不幸病逝,還有人匆匆發了訃告。由於主治醫師醫術高明,又有抗肺炎血清的及時提供,羅素才倖免一死,於3月29日脫離危險狀態並開始好轉。

羅素沒有死,徐志摩自然特別高興。他就擺脫了哥倫比亞大學博士頭銜的誘惑,買船票過大西洋,想跟這位20世紀的伏爾泰認真地念一點書。誰知一英國才知道事情變樣了,羅素被康橋除名了。羅素英國後就在倫敦住下,夫妻倆靠賣文為生。因此徐志摩從羅素的心願也就無著落了。

徐志摩在倫敦政治經濟學院裏混了半年,正覺得煩悶想換路走人的時候,認識了狄更生。徐志摩早就景仰他的作品《一個中國人通信》與《一個現代聚餐談話》了。徐志摩第一次見他是在倫敦國際聯盟協會上,那天林長民演說,狄更生做主席;第二次是在林長民的寓所裏吃茶,狄更生也在。以後徐志摩就常狄更生的家裏去。皇家學院的院友的狄更生看出徐志摩的煩悶,就勸他康橋去上學。徐志摩就寫信去問了兩個學院,信都說學額早滿了,隨後狄更生就推薦徐志摩皇家學院。學院給他一個特別生的資格,隨意選科聽講。從此黑方巾、黑披袍的風光也被徐志摩沾著了。

起初徐志摩在離康橋六英里的沙士頓租了幾間小屋住下,同居的有張幼儀與郭虞裳。每天一早他坐街車(有時自行車)上學,晚上家來。雖然這樣的生活過了一個春天,但他在康橋還只是個陌生人,誰都不認識。康橋的生活,完全不曾嘗著。他知道的只是一個圖書館、幾個課室和兩三個吃便宜飯的茶食鋪子。狄更生常在倫敦或大陸,所以也不常見他。那年的秋季(1921年八九月間)徐志摩一個人了康橋,整整有一學年。那時他才有機會接近真正的康橋生活,同時也慢慢的“發見”了康橋。他從未有過比這更大的愉快。

“單獨”是一個耐人尋味的現象,它是任何發現的首要條件。在徐志摩看來,要發現朋友的真,得有與朋友單獨相處的機會;要發現一個地方,得有單獨去玩的機會;要發現自己的真,也得給自己一個單獨的機會。可是,人這一輩子太匆忙,太沒有單獨的機會。徐志摩承認,他對他的本鄉都沒有什麼瞭解。康橋,對他來說,算是有相當交情的了;再次的也許就只有翡冷翠了。啊,那些清晨,那些黃昏,徐志摩一個人發癡似的在康橋!絕對的單獨。

康橋的靈性全在一條河——康河上。康河,在徐志摩的眼中是全世界最秀麗的一條水。有一個村子叫格蘭騫斯德,那裏有一個果子園,徐志摩會躺在累累的桃李樹下吃茶,花果會掉入他的茶杯中,小雀子會他的桌子上來啄食。這是別有一番天地的上游。下游是從騫斯德頓下去,河面展開,那是春夏間競舟的場所。上下河分界處有一個水流湍急的小水壩。在那裏,徐志摩聽星光下的水聲,聽鄰近小村的晚鐘聲,聽河畔倦牛的芻草聲。這是他康橋經歷中最神秘的一種,大自然的優美、寧靜、協調,在這星光與波光的默契中不期然地沒入了他的性靈。

康河的精華則是其兩岸蜚聲寰宇的學院建築群。自上而下,康河輕盈地穿過培姆布羅克學院、聖凱薩琳學院、皇家學院、克萊亞學院、三一學院、聖約翰學院、麥德蘭學院。最令人流連忘的是克萊亞學院與皇家學院的毗連處,克萊亞的秀麗緊鄰著皇家教堂的宏偉。世界其他各地都有更美更莊嚴的建築,例如巴黎萊茵河的羅浮宮一帶,威尼斯的利阿爾多大橋的兩岸,翡冷翠的維琪烏大橋的四周;但康橋的河岸自有它的風致,那種脫盡塵埃的清澈秀逸的意境可以說是超出了書畫而化生了音樂的神韻。再沒有比這一群建築更和諧更勻稱的了!論畫,可比的也許只有柯羅筆下的田野;論音樂,可比的也許只有蕭邦手下的夜曲。就連這也不能給你依稀的印象,它給你的美感簡直是神靈性的一種。

假如你站在皇家學院橋邊的那棵大椈樹下眺望,右側面,隔著一大塊淺草坪,是徐志摩他們的校友居。它的年代並不久遠,但掩不住它的嫵媚。它那蒼白的石壁上春夏間滿綴著鮮豔的薔薇,這些薔薇在和風中輕輕搖顫。再向左移是教堂,森林似的尖閣,永遠直指著天空;更左是克萊亞,啊!那不可信的玲瓏的方庭,誰說這不是聖克萊亞的化身,哪一塊石頭上不閃耀著她聖潔的精神?在克萊亞後背隱約可辨的是康橋最負盛名的三一學院,它那臨河的圖書樓上有拜倫神采驚人的雕像。

河身的兩岸都是四季常青的、最蔥翠的草坪。從校友居的樓上望去,對岸草場上,不論早晚,都有數十匹黃牛與白馬,脛蹄沒在恣蔓的草叢中,從容地在嚼食著。零星的黃花在風中飄蕩,應和著它們尾鬃的掃拂。橋的兩端有斜倚的垂柳與椈蔭護祝水清澈見底,深不足四尺,勻勻的長著長條的水草。這岸邊的草坪又是徐志摩的愛寵。清晨或傍晚,他常去這天然的織錦上坐臥。有時讀書,有時看水;有時仰臥著看天空的行雲,有時反撲著摟抱大地的溫軟。

但河上的風流還不止兩岸的秀麗。你得買船去玩。船不止一種:有普通的雙槳划船,有輕快的薄皮舟,有最別致的長形撐篙船。還有一種是別處不常有的:約有二丈長、三尺寬,需要站直在船梢上用長竿撐著走的。這撐是一種技術。徐志摩自歎自己手腳不靈,始終沒有學會。最初嘗試的時候,容易把船身橫在河中,東顛西撞,非常狼狽。英國人是不輕易開口笑人的,但是他們會不出聲地皺眉!也不知道有多少次,划船暢遊的情致因自稱笨拙莽撞的外行的徐志摩給破壞了。他真的始終沒有學會,但每次都不服氣地跑去租船再試的時候,有一個白鬍子的船家往往奚落他說:“先生,這撐船費勁,天熱累人,還是拿個薄皮舟溜溜吧1他哪里聽得進去,長篙子一點就把船撐了出去,結果還是出盡洋相,把苗條的河身攔腰斬斷。

站在橋上看人寂船,卻是那樣的毫不費勁,那樣的悠閒愜意!尤其在週末的時候,有幾個嫺熟的女郎,一身縞素,裙裾在風前翩翩地飄著,戴一頂寬邊的薄紗帽,帽影在水草間顫動。她們出橋洞時姿態優雅,隨手拿起一根長竿,只輕輕的、不經心地往波心裏一點,身子微微一蹲,船身便波的轉出了橋影,翠條魚似的向前滑了去。她們那敏捷、那閒暇、那輕盈,真是讓人羡慕。

在初夏陽光漸暖的時候,買一支小船,劃橋邊樹陰下躺著念書或做夢,那是很愜意的事情。槐花香在水面上飄浮,魚群的遊動聲蕩在耳邊。或是在初秋的黃昏,踏著新月的寒光,划船往上游僻靜處去。愛熱鬧的少年們攜著他們的女友,船沿上放著東洋彩紙燈,船裏鋪著軟墊子,也劃向人跡罕至的地方獨享清雅——誰不愛聽那水底的音樂在寧靜的河上描寫夢意與春光!

住慣了城市的人是不容易察覺出氣候的變遷。看見樹葉飛落,知道是秋天;看見樹葉嫩綠,知道是春天;天冷了就裝爐子,天熱了就拆爐子;脫下棉袍,換上夾袍;脫下夾袍,穿上單袍。不過如此罷了。天上星賭消息,地下泥土的消息,空中風吹的消息,都不關他們的事。忙忙碌碌,緊緊張張,誰有閒情逸致關注星星的移轉、花草的消長、風雲的變幻?只是抱怨生活的無聊、枯燥、鬱悶、痛苦,有誰承認做人是快樂?又有誰不在詛咒人生?

但生活的不滿意大部分是自取的。徐志摩認為“我是一個生命的信仰者”,他相信生活不是大多數人僅僅從自身經驗推斷出的那樣暗慘。引起這種情緒的原因在於“忘本”。人是自然的產物,就好比枝湍花與鳥是自然的產物。但不幸的是,人是文明人。人入世深一天,離自然就遠一天。離開了泥土的花草,離開了水的魚能快樂嗎?能生存嗎?從大自然中,人取得了生命;從大自然中,人也要取得繼續的養料。哪一株婆娑的大樹沒有盤錯的根深入在無盡的土地裏?因此,人是永遠不能獨立的。擁有幸福的是永遠不離開母親撫育的孩子,擁有健康的是永遠接近自然的人們。不必一定要與麋鹿做伴,不必一定要桃花源去,只要不曾忘記了自然。在青草裏打幾個滾,海水裏洗幾次澡,高處去看幾次朝霞與晚照——肩上的負擔就輕了。

這種豁達的態度,這種生活的自信,是康橋給予徐志摩的。“我這一輩子就只那一春,說也可憐,算是不曾虛度。就只那一春,我的生活是自然的,是真愉快的(雖則碰巧那也是我最感受人生痛苦的時期)1他那時有的是閒暇,有的是自由,有的是絕對獨處的機會。說也奇怪,竟像是第一次,他辨認了星月的亮,草的青,花的香,流水的殷勤。他怎能忘記那初春的凝眸?曾經有多少個早晨,他獨自冒著乍暖還寒的涼意,薄霜鋪地的林子裏閒步——為聽鳥語,為盼朝陽,為尋找泥土裏漸次蘇醒的花草,為體會最微細最神妙的春信。啊,那是新來的畫眉在那邊零落的青枝上初試它的鳴聲!啊,這是第一朵小雪球花掙破半凍的地面!啊,這不是新來的潮潤沾上了寂寞的柳條?

靜極了,這清晨水溶溶的大道,只有遠處牛奶車的鈴聲,點輟著四周的沉默。順著這條大道走去,走盡頭,再轉入林子裏的小徑,往煙霧濃密處走去,頭頂是透著曙光的榆陰。再往前走去,走盡這林子,就是平坦的原野,望見了村舍,望見了初青的麥田,更遠處的三兩個小山掩住了一條通道。天邊是霧茫茫的,尖尖的黑影是近村的教堂。聽,那曉鐘的和緩的清音。這一帶是英國中部的平原,地形像是海裏的輕波,默沉沉的起伏;山嶺是望不見的,有的是常青的草原與肥沃的田野。從小山上望去,康橋只是一帶茂林,擁戴著幾處娉婷的尖閣。嫵媚的康河也望不見蹤跡,只能循著那錦帶似的林木想像那一流清淺。村舍與樹林是這地盤上的棋子,有村舍處有佳蔭,有佳蔭處有村舍。早起是看炊煙的時刻:朝霧漸漸的升起,揭開了灰蒼蒼的天幕(最好是微霧後的光景),遠近的炊煙,成絲的、成縷的、成卷的、輕快的、遲重的、濃灰的、淡青的、慘白的,在寂靜的朝氣裏漸漸的升騰,漸漸的不見了。初春的天氣裏朝陽是難得見的。但它出來時是起早的人們莫大的愉快。頃刻間田野的顏色變深了,一層輕紗似的金粉鍍上了這草、這樹、這通道、這莊舍;頃刻間四周彌漫著清晨富麗的溫柔;頃刻間你的心懷也分潤了白天誕生的光榮。“春”!這勝利的晴空仿佛在你的耳邊私語。“春”!你那快活的靈魂也仿佛在那裏響。

陪伴著河上的風光,等待著春來的消息。關心石頭上的苔痕,關心衰草裏的鮮花,關心水流的緩急,關心水草的滋長,關心天上的雲霞,關心新來的鳥語。怯怯的小雪球是探春的信使,鈴蘭與香草是歡喜的初聲。窈窕的蓮馨,玲瓏的石水仙,愛熱鬧的雛菊,耐辛苦的蒲公英——這時候春光已是爛漫在人間,不需殷勤問訊。

瑰麗的春放。這是野遊的時期。徒步是挺愉快的,但騎自行車何嘗不是一種更大的愉悅?在康橋騎車非常普遍,婦人、稚子、老翁共同享受著這雙輪舞的快樂。任選一個方向,任上一條通道,順著那帶草味的和風,騎車放輪遠去。那道上有隨地可休憩的清陰與美草,有錦繡似的草原,有巧囀的鳴禽。那鄉間處是可親的稚子和不嫌遠客的鄉人。有酪漿與嫩薯供你飽餐,有奪目的果鮮恣你品嘗。有供你解渴潤肺的蘋果酒、薑酒,還有濃烈的黑啤,這半天的逍遙便成了性靈的補劑。或帶一卷書,走十裏路,選一塊清靜地,讀書,看天,聽鳥;倦了,和身草綿綿處尋夢去——還能想像比這更適情更適性的消遣嗎?

陸放翁有一聯詩句:“傳呼快馬迎新月,卻上輕輿趁晚涼。”這是做地方官的風流。在康橋時的徐志摩,雖沒有馬騎,沒有轎子坐,卻自有風流。他常常在夕陽西下時,騎車迎著天邊扁大的日頭直追,他不是誇父,日頭是追不上的,但卻嘗了晚景的溫存。那些風流的情景讓他刻骨銘心。登山或臨海看夕陽是有一番情致,但遼闊的天際或平地上的晚霞也別有一番風味。徐志摩會手扶村莊的籬笆,隔著一望無際的麥浪,看西天的變幻。有一次,他看一大群羊正沖著一條寬廣的大道放草歸來,仿若浮游的白蓮花,偌大的一片涵蓋著綠色古原的瑰麗的晚霞,在它們身後放射著萬縷的金輝,天上卻是烏青青的,只剩這不可逼視的威光中的一條大路,一群生物,一幅絕妙而神奇的畫。他心頭頓時感應著一股神異的呼喚,對著這冉冉漸翳的金光,情不自禁地跪下了。還有一次更是永志不忘的奇景,那是在一大片望不湍草原,滿天遍野的豔紅的罌粟在青草裏婷婷嫋嫋像是萬盞的金燈,陽光從褐色雲端傾斜過來,幻化一種異樣的紫色,通體透明,不可逼視。霎那間,徐志摩迷失在這種奇觀中了。

“康橋,誰知我這思鄉的隱憂?也不想別的,我只要那晚鐘撼動的黃昏,沒遮攔的田野,獨自斜倚在軟草裏,看第一個大星在天邊出現1

劍橋的風情,孤獨的歲月,淒清的痛苦,激發了徐志摩心中的詩情。“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對大自然的熱愛,徐志摩從大自然中發現了性靈;對自由與理想的鍾情,徐志摩畢生追求個性解放,繡他理想生命的鮮花;對愛情的渴望和絕望,這麼多的情絲徐志摩怎能割斷。憂鬱和苦悶,不可得又無比幻想得,徐志摩的心靈溢出了詩句。歐風美雨,交往名流,引發了他的詩心。於是,徐志摩吹著了一陣奇異的風,也許照著了什麼奇異的月色,從此徐志摩的思想就傾向於分行的抒寫。他的詩情像山洪暴發,不分方向的洛,仿佛生命受了一種偉大力量的震撼,什麼半成熟的未成熟的意念,都在他指顧間散作繽紛的花雨。就這樣,徐志摩開始了他的詩人生涯。

第三章 一個信賴感情的人

西湖遊

和創造社的筆墨仗剛剛消歇下去,8月下旬,徐志摩就接祖母病危的電報。他趕快收拾行裝,坐車南下。中途偏偏遇發大水,鐵路被沖壞了,他焦急地等待著。花了4天時間才家,見了祖母最後一面。

徐志摩在守孝期間,有的是空閒,於是便有了暢遊的機會。9月間,徐志摩便邀約一批朋友赴海甯觀潮。

9月25日是中秋節,徐志摩與堂弟徐繹義同游西湖,原來準備去煙霞洞訪胡適共同賞月,因時間晚了未去。

徐志摩在《西湖記》中寫道,這一時期,生活態度驟然改變了許多,雖不能說是從憂愁變快樂,至少也是從沉悶轉成活潑。最初是他父親自己悶慌了,有一天居然把遊船收拾乾淨,找了沈叔薇等人,一直開東山背後,過榆橋轉橫頭景轉橋,還看了電燈廠才家。那天很愉快!徐志摩居然在塔影河的兩岸尋覓了一兩片經霜的楓葉。他從水面上撈了兩片,雖沒有紅透,但很可愛。尋紅葉是一件韻事,前幾天他同繹義阿六帶了水果月餅玫瑰酒東山背後去尋紅葉,站在俞家橋上望時,不但找不一些紅的顏色,就連楓樹也找不,很失望。後來翻山上去,寶塔邊去痛快的吐納了一番。那時暝色已經漸深,天邊只剩淡淡的青白色,月亮已經升起。他們慢慢的繞著塔院的外面下去,然後在問松亭裏喝酒。三兄弟喝完了一瓶燒酒,才家。菱塘裏去買菱吃,又是一件趣事。那缽盂峰的下面,都是菱塘,他們划船過去時,只見鮮翠的菱塘裏,有個人坐著圓圓的菱桶在採摘。他們就嚷著買了一桌子的菱,青的,紅的,滿滿的一桌子。“樹頭鮮”真好吃,怪不得人家這麼說。徐志摩選了幾隻嫩青的,帶家給他母親吃,他母親也說很好。徐志摩認為這是他們第一次稱心的活動。

徐志摩原來約定胡適那裏去賞月的,因為去的太晚了,所以沒煙霞去。胡適因患痔瘤,從6月起,就請了一年假,來杭州煙霞洞休養。這樣,徐志摩就能常煙霞洞看望胡適。不過,中秋節那晚在湖上他們玩得很暢快,雖然月兒只是若隱若現的。他們走在路上時,滿天堆緊了密層層的烏雲,不見中秋的些微消息。徐志摩突然想起了去年印度洋上的中秋!一年的差別!他一時心酸得比哭還難過。一天的烏雲,什麼光明的消息都沒有!

他們在清華開了房間後,立即坐車樓外樓去,9點左右時,月兒終於從雲陣裏奮戰了出來,滿身掛著勝利的霞彩。徐志摩在樓窗上望見湖光漸漸的由黑轉青,青中透白,東南角上已經開朗,高興的大叫起來。他的快樂不僅因為月出;最使他痛快的是失望中的滿意。滿天的烏雲,他原以為雨會來,月不會出現的。他準備喝他一個醉,然後夢裏去訪中秋,尋團圓——夢裏是什麼都有的。

他們站在白堤上看月望湖,月有三大圈的彩暈,是月華吧。月出不久就被烏雲吞沒了。但徐志摩盼望,她有掃蕩廓清的能力,盼望她把掩蓋住青天的妖魔,趕天的那邊去,盼望她能儘量的開放她的清輝,給他們這些愛月的人深沉的陶醉——如果真能這樣,那時他便情願在三個印月潭和一座雷峰塔的媚影中做一個小鬼,做一個永遠不上岸的小鬼!

興高采烈的徐志摩一行人雇了船,一直向湖心進發。上岸買栗子吃,買蓮子吃;坐在九曲橋上談天,講起湖上的對聯,罵了康有為一頓。後來走過去在橋上發現有三個人坐著談話,幾上放有茶碗。徐志摩正想說他們倒有意思時,忽然,他覺得那位元老翁澀重的語音聽來很熟,定睛一看,原來他就是康大聖人!

第二天,他們起身已不早,又與繹義同去煙霞洞,路上逛了雷峰塔。徐志摩覺得雷峰塔的形色與地位,有說不出的神秘的莊嚴與美。塔里面四大根磚柱已被拆成倒置圓錐體形,看看危險極了。轎夫說:“白狀元的墳就在塔前的湖邊,左首草叢裏也有一個墳,前面一個石碣,說是白娘娘的墳。”徐志摩想過去,不料滿徑都是荊棘,過不去。雷峰塔的下麵,有七八個鵠形鳩面的丐僧,見了徐志摩他們就一齊張起他們的破袈裟,念佛要錢。徐志摩覺得這倒頗有詩意。

他們要上橋時,有個人手裏握著一條一丈餘長的蛇,叫著放生,說是小青。他忽然動了心,出了兩角錢,看人家把那蛇扔在下麵的荷花池裏。但他覺得等不夜它又落在他的手裏了。

煙霞洞時,胡適和高夢旦一早去遊花塢還沒來。徐志摩一行人喝了一碗茶,撿了幾張大紅樹葉,就急急的下山了。

27日,徐志摩約好胡適、陶行知和這些天一直陪著胡適的曹佩聲,第二天與他在斜橋會合。當天,徐志摩就趕上海,邀了馬君武、汪精衛、朱經農、任叔永、陳衡哲及其老師美國蕃農大學史學教授艾洛莉。28日,正是觀潮的好日子,他們幾人便乘看潮專車了海寧。斜橋時,胡適、陶知行、曹佩聲已在船上等著。兩下裏會合,共十人,分乘兩船向鹽官進發。途中聚集在一隻船裏吃飯,十個人集在小艙裏,滿滿的,臂膀都掉不過來。飯菜是大白肉、粉皮包頭魚、豆腐小白菜、芋艿,吃得很快活。徐志摩替曹佩聲蒸了一個大芋頭,大家都笑了。汪精衛聞了黃米香,樂極了。他的酒量極好,一個人喝了大半瓶的白玫瑰。徐志摩跟汪精衛原先就認識,1918年同船赴美途中,在南京船裏曾見過一面。汪精衛是個美男子,胡適說自己是女人,一定死心塌地的愛他,是男子也愛他!徐志摩說,汪精衛的眼睛,圓活而有異光,仿佛有些青色,靈敏而有俠氣。他們講了一履詩,汪精衛是做舊詩的,但他卻不偏執,他說他很知道新詩的好處,但自己因為不曾感悟新詩應有的新音節,所以不曾嘗試。

了鹽官,他們步行上岸,在鎮海塔下的觀潮。

本來徐志摩要請朋友們看夜潮,看過開船硤石,一早吃錦霞館的羊肉面,再俞橋看楓葉,然後乘早車各自去。後來任叔永夫婦執意要去,結果一半往北,一半往南,連徐志摩這位主人,也被往南的拉杭州去了。去杭州的五人是胡適、曹佩聲、徐志摩、君武和汪精衛。過臨平時,徐志摩與曹佩聲看暝色裏的山形,黑鱗雲裏隱現的初星,西天邊的紅霞。“湖心亭畔蕩舟看月。三潭印月聞桂花香。”當晚五人在西湖上蕩舟看月,夜深始睡。第二天一早大家就各自散去了。

這次出遊和朋友們在一起聚會玩樂,顯示了徐志摩的交往能力與組織能力,也奠定了徐志摩與胡適情感的基礎,在此後的歲月裏,徐志摩對胡適是心悅誠服,胡適對徐志摩也是盡力提攜。他們兩人成了生命之交。

10月11日,任叔永夫婦請客,徐志摩、胡適、朱經農、馬君武等都來了,汪精衛沒來,張君勱突然闖入席間。張君勱看莎菲(即陳衡哲,任叔永的妻子),就一見鍾情,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一會兒與她散步時熱忱猶溢,尊為有“內心生活”者,胡適對此不禁狂笑。馬君武很是替汪精衛擔心,害怕他毀在政治上。

中午張東蓀借君勱處請客,徐志摩和胡適、翟菊農等都去參加。徐志摩與翟菊農躺臥在草地上朗誦斐德的“詩論”與哈代的詩。

飯後徐志摩被胡適拉去滄洲別墅閒談,看他的《煙霞雜詩》。徐志摩問他是否還有一些藏著不讓看的詩。胡適知道徐志摩問的是他與曹佩聲偷戀的情詩,便紅著臉承認有,但他不敢拿出來。他們接著商量準備停辦《努力週報》。恰巧患肺病的瞿秋白來訪,他的病已經證實了,但還是旦夕勞作,真可憫。胡適翻了翻郭沫若新近做的小詩,說他的體格詞采都有些衰竭,難道“女神”就這樣永逝了嗎?

下午,徐志摩與胡適、朱經農,步行民厚裏121號拜訪郭沫若。民厚裏是個不起眼的小胡同,三人找了很久才找。郭沫若來開門的,只見他手裏抱著個繈褓兒,赤著腳,一件舊學生服扣子都快掉光了,自在地敞著,顯得極為憔悴,然而“廣額寬頤,怡和可識。”進門一看,田漢也在,也抱著小孩兒,他站起來就告辭了,徐志摩記得他面部狹長。

郭沫若的房子很狹窄,裏面堆得亂七八糟的,很滿。一堆孩子在這裏面叫喚,一會兒這個摔倒了,郭沫若扶起來哄一哄,一會兒,那個又涕淚交流,郭沫若就給他擦一擦。這一堆孩子都不會說華語,他們說日語。廚下可以聽木屐聲,大約是他的日本妻子。

大家坐定寒暄後,成仿吾也從樓上下來,由於經歷了一場筆墨官司,雙方話都不投機。胡適雖然勉強找話題,想打破雙方的窘境,但主客之間好像結了一大塊冰,時間慢慢過去了,冰塊仍然沒有消解。郭沫若有時含著笑看著客人,總是讓徐志摩覺得怪怪的,不知道是什麼意思。朱經農居然一句話不說,他確實不知道應該怎麼開口。

五點半他們告辭出來。家的路上,胡適對這次不愉快的拜會很驚訝,說他曾經和郁達夫拜會過郭沫若一次,那時,郭沫若家也比較整潔,談話也比較融洽。徐志摩認為可能因為,“以四手而維持一日刊,一月刊,一季刊,其情況必不甚愉適,且其生計亦不裕,或竟窘,無怪其以狂叛自居。”

第二天,郭沫若領了他的大兒子訪徐志摩,這次他們談得自然多了。郭沫若說他要寫信給陳西瀅,因為他評《茵夢湖∧事。郭沫若說有人疑心陳西瀅就是徐志摩,因為那筆調像極了。

徐志摩感這倒真有趣,難道他們英國留學生的腔調的確有與眾不同的地方,否則何以有許多人把他倆混作一個?

郭沫若傷感地說他帶著老婆孩子祖國,卻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窮困潦倒,他準備四川紅十字醫院去,他在上海實在呆不下去了。他送了徐志摩一冊《卷耳》集,是他對詩經的新譯。

徐志摩和郭沫若經過促膝長談,感覺輕鬆多了。徐志摩有感這次談話和郭沫若的境遇,就寫了《灰色的人生》一詩。

寫完詩,徐志摩還是激動不已,就跑去和胡適長談,與胡適談書談詩談友情談愛談戀談人生談此談彼。胡適好像轉老童了!直半夜12點他才從胡適那裏出來。家的路上,又遇上了君勱、翟菊農,就被他們拉去長談,快天亮時,徐志摩才在沙發上躺了一會兒,結果躺得腿疼脖子酸,並且還有蚊子的侵擾。

10月14日,郭沫若請徐志摩和胡適等去美麗川吃飯。正好樓石庵從南京來,所以也列席了。他們大醉了一場,胡適說得非常誠懇,郭沫若感動得涕淚交流,摟住胡適的鼻子就是一頓狂吻。最後,大家都飛拳投詈,把美麗川大罵了一頓。雙方關係開始鬆動。

第二天,徐志摩又與胡適請郭沫若和田漢夫婦。他們大談神話。散席後,徐志摩又與胡適去泰東書局。徐志摩看見一個人,穿著臘黃西服,條子絨線背心,走路迅捷,帽沿下卷,太像捕房的“三等偵探”。胡適給他介紹說是陳獨秀。陳獨秀坐在徐志摩的對面。徐志摩覺得他鼻樑峻直,棱角分明,就像近代表現派畫家筆下的非洲銅雕像。

10月20日,徐志摩與胡適、朱經農等同遊西湖。

朱經農一直說,日子過得太快了,徐志摩卻說日子過得太慢,就像看書一樣,乏味的一,可以隨便翻過去,但什麼時候才翻不乏味的一呢?

他們第一天遊湖,逛了湖心亭。在湖心亭看晚霞、看湖光是湖上少人注意的一個精品:看初華的蘆荻,樓外樓吃蟹。女士貪鐳看著柳梢湍月。他們把桌子移視窗,這才是持螯看月了!夕陽裏的湖心亭,妙;月光下的湖心亭,更妙。晚霞裏的蘆雪是金色;月下的蘆雪是銀色。

三潭印月——徐志摩不愛什麼九曲,也不愛什麼三潭,他只愛在月光下看雷峰靜極了的影子——他見了那個,便不要性命了。

阮公墩也是個精品,夏秋間竟是個綠透了的綠洲。晚上霧藹蒼茫裏,背後的群山,只剩下了輪廓!它與湖心亭一對乳頭形的濃青——墨青,遠望去也分不清是高樹與低枝,也分不清是榆蔭是柳蔭,只是兩團媚極了的青嶼——誰說這上面不是神仙之居?

二更時分徐志摩與胡適遠眺著靜靜的湖、堤和印在波光裏的堤影,清絕秀絕媚絕,真是理想的絕色美人。他們想拿舟玩月。拿一支輕如秋葉的小舟,悄悄的滑上了夜湖的柔胸;拿一支輕如蘆梗的小槳,幽幽的拍著她光潤、蜜糯的芳容;挑破她霧縠似的夢殼,扁著身子偷偷的挨進去,分嘗她貪飲月光醉了的妙趣!

10月20日,徐志摩卻為泰戈爾的事纏住了,辜負了月色,辜負了湖光,不曾去拿舟,也不曾去偷嘗“西子”的夢情。21日的西湖之遊就要一償夙願了。

“數大”便是美。碧綠的山坡前幾千隻綿羊,像一片雪絨,是美;閃亮著千萬隻神眼的繁星,從無極的藍空中下窺大地,是美;泰山頂上的雲海,數萬的雲峰在寧靜的晨光裏,是美;絕海萬頃的波浪,戴著各式的白帽,在日光裏動盪起落,是美;愛爾蘭附近的“羽毛島”上棲息著幾千萬的飛禽,夕陽西沉時只見一個“羽化”的天空,只是萬鳥齊鳴的聲音,是美,……數大便是美,數大了,似乎按照一定的自然規律有一種特殊的排列、節奏和式樣,激動著人們審美的本能和情緒。

所以西湖的蘆荻與花塢的竹林,也無非是一種數大的美。但這數大的美,不是智力可以分析的。看蘆花與看黃熟的麥田,或從高處看松林的頂顛,性質是相似的;但因白、黃、青等顏色的分別,人們對景而起的情感也就各各不同了。季候當然也是個影響感興的因素。蘆雪尤其代表氣運的轉變,一年中最顯著最動人深感的轉變,象徵中秋與三秋間萬物由榮入謝的微指:所以蘆荻是個天生的詩題。

在白天的日光中看蘆花,不能見蘆花的妙趣;它和同丁香以及海棠一樣,只在夕陽晚風中或月光下洩漏它靈魂的秘密。1922年11徐志摩在南京看玄武湖的蘆荻,那時柳葉已殘,蘆花亦飛散過半,但紫金山反射的夕照與城頭倏起的涼飆,叢葦裏驚起了野鴨無數,墨點似的灑滿雲空,高下的鳴聲相和,一湖的飛絮沉醉似的舞著,有種淒涼的情調和纏綿的意境,徐志摩稱之為“秋之魂”,無法形容的秋之魂!又一次看蘆花是在月夜的大明湖,他寫給徽徽的《月照與湖》就是紀念那難得的機會的。

所以西溪的蘆田並不怎樣感動徐志摩的情感。與其白天看西溪的蘆花,不如月夜泛舟湖心亭去看蘆花。

花塢的竹子,可算一絕,太好了,徐志摩竟想不出適當的文字來讚美;不但竹子,那一帶的風色都好,中秋後尤妙,一履黃柳紅楓,真叫人應接不暇!

22日是一個紀念日,下午他們三人壺春樓,在門外路邊擺桌子喝酒。胡適對著西山,夕暉留在波面上的餘影,一條直長的金鏈似的,與山后漸次泯滅的琥珀光;朱經農坐在中間,自以為兩面都看得,也許他一面也看不見;徐志摩的座位正對著東方初升在晚靄裏漸漸皎潔的明月,銀輝滲著的湖面,仿佛聽著了愛人的裙裾響動似的,霎時呼吸緊迫,心頭狂跳。城南電燈廠的煤煙,那時順著風向,一直吹北高峰,在空中仿佛是一條漆黑的巨蟒,蔭沒了半湖的波光,益發襯托出受月光處的明粹。這時緩緩的從月下過來一條異樣的船,大約是磚瓦船,長的,平底的。沒有船艙,也沒有篷帳,靜靜的從月光中過來,船頭上站著一個不透明的人影,手裏拿著一支長竿,左向右向的撐著,在銀波上緩緩的過來——一幅精妙的“雪羅藹”鑲嵌在萬頃金波里,悄悄的、悄悄的移著:上帝不應受讚美嗎?徐志摩瘋癲似的醉了,醉了!

飯後他們湖心亭去,橫臥在湖邊石板上,論世間不平事,徐志摩憤怒極了,呼叫,咒詛,頓足,發洩一通,猶有未荊後來獨自划船,繞湖心亭一周,聽槳破小波聲,聽風動蘆葉聲,才勉強把無名火壓了下去。

1923年10月28日,西湖這一段遊記完了,朱經農這天一早就走了,胡適也要上海,徐志摩也要動身了。“沉沉的宇宙,我們的生命究竟是個什麼東西?我又摸住了我的傷痕。星光呀,仁善些,不要張著這樣譏刺的眼,倍增我的難受1徐志摩於是作《西湖記》。

泰戈爾訪華

1924年,印度大文豪期間,作為翻譯的徐志摩一直陪伴在他身邊,兩人結成了忘年交,成為中印文化交流史上的一段佳話。

1923年初,泰戈爾的好友和他的英籍助手恩厚之來北京,對徐志摩和翟菊農說了泰戈爾有來訪華的意向,徐志摩高興地將此事告訴了講學社。講學社於是正式邀請泰戈爾來華訪問,並委託徐志摩主理各項具體工作。徐志摩由此開始與泰戈爾以及他的英籍助手恩厚之聯繫。

聽泰戈爾來華的消息,各大報紙立即進行炒作,搞得熱火朝天。徐志摩也寫下了《泰山日出》、《泰戈爾來華》《泰戈爾的確期∪。

1923年7月26日,徐志摩在給泰戈爾的信中說,泰戈爾準備10月來華的消息,使他快樂極了。泰戈爾原定8月來華的。這次改期十分合適,因為學校在10月左右都會開課。惟一不妥的是天氣。北京的冬天和印度很有差別。他勸泰戈爾來時要準備全副冬裝。當然泰戈爾居住的地方會適當地裝上暖氣。徐志摩已經答應講學社,在泰戈爾逗留中國期間作他的旅伴和翻譯。有人告訴過他,泰戈爾通常在演說前把講稿擬好。所以徐志摩盼望泰戈爾能把預備向中國聽眾演說的講稿寄過來一份,他好把講詞先譯成中文,這樣他就可以在泰戈爾演講中做表達清楚流暢的地步,即使不能傳送原文美妙動人的神韻。

在《泰戈爾來華》一文中,徐志摩對泰戈爾無比敬仰。他說,泰戈爾在中國,不僅有普遍的知名度,而且受普遍的景仰。東方人能以人格與作為,取得普通的崇拜與榮名者,不出在“國富兵強”的日本,不出在政權獨立的中國,而出於亡國民族之印度——這不是應發人猛省的事實嗎?

泰戈爾一生熱奮的生涯所養成的人格,是最不易磨滅的紀念。所以他這次來華,徐志摩個人最大的盼望,不在於推廣他詩藝的影響,不在於宣傳他的宗教哲學或玄學思想,而在於他可愛的人格給青年一代深刻的啟示。他一生所走的路,正是努力于文藝的青年不可避免的方向。他的一生是不斷的熱烈的努力,開闊他的天賦才智,吸收應有的營養。他的境遇雖然順利,但物質生活的平易,並不代表他精神生活的不艱險。詩人、藝術家的生活往往集中在外人捉摸不的內心境界,泰戈爾的傷痕也都在奧密的靈府中。

徐志摩說:“我們所以加倍的歡迎泰戈爾來華,因為他那高超和諧的人格,可以給我們不可計量的慰安,可以開發我們原來瘀塞的心靈泉源,可以指示我們努力的方向與標準,可以糾正現代狂放恣縱的反常行為,可以摩挲我們想見古人的憂心,可以消平我們過渡時期張惶的意義,可以使我們擴大同情與愛心,可以引導我們入完全的夢境。”徐志摩認為只要能夠體會泰戈爾詩化的人格,領略他充滿人格的詩文,就已經夠了。

12月27日,徐志摩在給泰戈爾的信中說,聽泰戈爾和他的兒子都在夏季得病,因此1923年不能啟程的消息時,徐志摩和他的友人不勝悲淒。然而泰戈爾又滿懷好意地答應1924年春來華訪問,又使徐志摩歡欣感謝。印度對於中國文學界的動態,可能知之不詳。徐志摩和大家已經準備好了,只等泰戈爾的來。中國幾乎所有的雜誌都登載有關泰戈爾的文章,也有出特刊介紹的。泰戈爾的英文著作已大部分譯成中文,有的有多個譯本。無論是東方的或西方的作家,從來沒有一個人像泰戈爾這樣在中國人的心中,引起這麼廣泛真摯的興趣。也沒有幾個作家,像泰戈爾這樣把生氣勃勃和浩瀚無邊的鼓舞力量賜給中國人。“我們相信你的出現會給這一個黑暗、懷疑和煩燥動亂的世代帶來安慰、冷靜和喜樂,也會進一步加強我們對偉大事物和生活的信心與希望。這信心和希望是已經通過你的助力而注入了我們的心懷。”

1924年1月22日,徐志摩在給恩厚之的信中說,1923年秋天他和他的朋友們一切都準備妥當又等泰戈爾的來,可是泰戈爾來信說又要改變行程。那時他們已在城西租了一間有暖氣和現代設備的私宅。要是泰戈爾先生不反對,徐志摩說他們還可以用那個地方的。他曾試借用故宮內對著三海的圓城,就是恩厚之參觀過的那個地方,裏面有那尊馳名遠近的玉佛。可是他沒有成功,主要是因為政局不穩,一切事情也就難以確定了。如果泰戈爾屬意傳統中國式的房子,或者廟宇一類的住處,請儘早點通知他。徐志摩剛收狄更生的消息,狄更生在信中抱怨恩厚之沒有去看他。徐志摩還問恩厚之,是否收他寄過去的小郵包,包內有一個印章和其他東西。

1924年4月12日,泰戈爾一行乘坐熱田丸號輪船來上海。那天清晨,徐志摩、瞿菊農、張君勱、鄭振鐸等早早來匯山碼頭,恭候泰戈爾的來。

上午11時,熱田丸號朝著碼頭徐徐駛來,近了,更近了。只見年逾花甲的泰戈爾,身穿棕色長袍,頭戴紅色軟帽,銀白鬍鬚微微拂動,面帶笑容,向歡迎的人群雙手合十致意。

船近岸了,歡迎者都向船上脫帽致敬,印度人排成一行,齊聲唱起歡迎的歌曲。船停了,等候的人群簇擁而上,圍住了他,熱誠地把花圈戴他的脖子上。下船後,泰戈爾一行去滄州旅館休息。

下午5時,徐志摩陪泰戈爾遊覽了龍華古寺,在那裏賞看桃花。大家印象不太好,因為桃花已衰敗,破敗的古寺裏又駐紮著軍隊。

13日下午1時,上海的Sikhs教派的印度人在閘北一寺院開集會歡迎泰戈爾。集會結束時已是下午4時,徐志摩就陪泰戈爾由閘北赴慕爾鳴路37號張君勱家參加茶話會。參加茶話會的有100多人,或坐在花園的草地上,或坐在草地的椅上,泰戈爾則坐在大家當中。背後排列了許多高大的盆花,像一座圍屏似的。茶話會搞得熱鬧而富有詩意。

14日清晨,徐志摩和瞿菊農陪泰戈爾一行前往杭州,遊覽了美麗的西湖,並在杭州的千年古刹靈隱寺講演,講題為《飛來峰》。

兩天后,16日中午了上海。上海文學研究會、江蘇教育會等二十多個團體在商務印書館圖書館大廳舉行歡迎會,場面極為熱鬧,一千多人會場聆聽了泰戈爾的演講。講演後,就在功德林舉行宴會。

當晚,泰戈爾就離開了上海,在南京、濟南兩地稍作停留並作了兩場演講,反響都很熱烈。23日北京。火廚站時,梁啟超、蔡元培、胡適、蔣百里、林長民、陳源等學界、政界名流已守候在那裏。泰戈爾穿青色長袍,戴絳色冠,蒼髯滿頰,令人肅然起敬。歡迎者群聚車旁,鼓掌歡呼,泰戈爾則舉手為禮,下車後歡迎者群擁而行。

26日,梁啟超、蔣百里等在北海靜心齋設宴歡迎泰戈爾一行。北京文學界也為泰戈爾舉辦了盛大的歡迎會。歡迎泰戈爾訪問的集會在北京天壇舉行。梁啟超首先致歡迎辭。接下來是由林徽因右扶、徐志摩左攙簇擁登上講臺的泰戈爾演講。一時之間,關於徐志摩和林徽因的情事見於各個小報。徐志摩感情一時起伏不定,很想舊情複燃。不少學校和機構都請泰戈爾去講演,泰戈爾在京二十多天就講演了六次。

5月8日,是泰戈爾的64歲生日,國人對泰戈爾的熱情和厚愛充分體現祝壽會上。祝壽會由徐志摩及北京學界朋友安排,讓這位大詩人在中國度過一個不平凡的生日。

祝壽會由胡適主持,壽禮是十九張名畫和一件名瓷。胡適說,友人們決定為詩人獻贈一個中國名字。

由梁啟超主持贈名典禮。梁啟超說,泰戈爾名字拉賓德拉的意思是“太陽”與“雷”,如日之異,如雷之震,所以中文應當譯為“震旦”,而“震旦”恰好又是古代印度稱呼中國的名字。泰戈爾中文名為“震旦”,也就象徵著中印文化悠久結合。再按照翻譯規則名字前要加上姓氏。泰戈爾的中文名字前也要加上姓氏,印度古稱天竺,因此詩人的中國名字,就應當為竺震旦。在一陣熱烈的掌聲中,泰戈爾當場獲得了一顆刻有“竺震旦”的大印章。

祝壽會由以新月社的名義用英語演出泰戈爾的名劇《齊德拉》而走向高潮。

劇情是這樣的:齊德拉是國王的獨生女兒,父親想把她當成兒子來傳宗接代,因此她從小受王子的訓練,成為一個平定盜賊的女傑。但她生來不美。鄰國有個王子叫阿俊那在一次苦行的山林中坐禪睡著了,被入山行獵的齊德拉喚醒。齊德拉對他一見鍾情,她生平第一次感自己的缺憾是沒有女性美。失望的齊德拉祈禱愛神,賜予她青春的美貌,哪怕只有一天。愛神被她感動了,給她一年的美麗。公主變成了如花似玉的美人,贏得了王子的心,並結為夫婦。可是她不甘冒充美人,恰好王子表示羡慕鄰國的一位英雄公主,他不知道他的妻子就是那位公主。於是,齊德拉祈求愛神收她的美貌,在丈夫面前露出了她的真面目。

劇中,林徽因飾公主齊德拉,張歆海飾王子阿俊那,徐志摩飾愛神,林長民飾春神。演員們動情的演出以及舞臺上映出的“新月”影像,表達了新月社向《新月集∧作者致敬的意思。這一切使老人深受感動。而關於徐志摩與林徽因“金童玉女”的傳說越來越盛。

無言的別離

泰戈爾來華後,既有熱烈的歡迎,更有激烈的批評。許多青年尤其是左翼人士有意冷遇泰戈爾,甚至言辭激烈地批評他。一家報紙攻擊他,說他是過時人物。有些青年學生認為泰戈爾所代表的印度宗教文化,是落後和不科學的。最讓他們反感的是,泰戈爾這個英國殖民地來的老頭,竟那麼熱情地讚揚中國傳統文化,而這正是他們近年來竭力反對並要消滅的。5月12日,泰戈爾在真光劇院講演後,就再也沒有講演。他感覺了不受歡迎,心裏很不愉快,就託病取消了最後三場講演。

就在真光劇院這場講演開講之前,深感失望的徐志摩專門做了解釋,讓大家理解這位老人。這就是5月19日寫的《泰戈爾》,他一如既往地抬高泰戈爾,或許徐志摩是個特別注重人的優點的人,並婉轉地指責了那些批評泰戈爾的人。

徐志摩說,泰戈爾快要離開中國了,他這一去大約是不會再來了,也許永遠不能再來了。他是六七十歲的老人,又有病在身。因此他要中國來,他的家屬、親戚朋友、醫生都不想讓他冒險。就是他歐洲的朋友,如法國的羅曼·羅蘭等,也都寫信勸阻他。他自己也猶豫了好久,他想他中國來,能給中國人帶來些什麼,中國人有他們的詩人、思想家。而泰戈爾覺得自己只是一個詩人,沒有宗教家的福音,沒有哲學家的理論,沒有科學家的實效,或工程師的建設才能,中國人需要他嗎?他自己又為什麼要去,他用什麼去滿足他們的盼望。因此,他延遲了自己的行期。但了春風吹動時,他感了一種急迫的衝動。同時也收了徐志摩等催請的信,盼望的誠意與熱心喚起了老人的勇氣。他立即決定東來。他說趁自己暮年的肢體不曾僵透,趁他衰老的心靈還能感受,就不能錯過這最後惟一的機會。這博大、從容、禮讓的民族,他幼年時就有心要朝拜,與其將來在黃昏寂靜中後悔,不如利用這夕陽的光芒了卻心願。

因此,徐志摩說他,“他所以決意的東來,他不顧親友的勸阻,醫生的警告,不顧自身的高年與病體,他也撇開了在本國一切的任務,跋涉了萬里的海程,他來了中國。”

自登岸後,旅行的勞頓不必說,單就公開的演講以及較小集會時的談話,至少也有三四十次。他的講演,不是教授們的講義或教士們的講道,他的心靈不是堆積貨頗棧房,他的辭令不是教科書的喇叭。他是靈活的泉水,一顆顆顫動的圓珠從他心裏流出;他是瀑布的吼聲,在白雲間、青林中裏,不停地嘯響;他是百靈的歌聲,在無際的晴空彌漫著他那歡欣、憤慨、響亮的聲音。但他倦了。終夜的狂歌已經耗盡了子規的精力,東方的曙色也照出他點點的心血染紅了薔薇枝上的白露。

老人是疲乏了。他睡眠時也不得安寧,他已經透支了他有限的精力。他感了風塵的厭倦。他時常想念他少年時在恒河邊的清福,他想著椰樹的清陰與曼果的甜蜜。但他不僅是身體的疲憊,他也感覺心境的不舒暢。他這次來華,不為遊歷,不為政治,更不為私人的利益,這個老人,拋棄自身的事業,備嘗旅行的辛苦,他為的是一點看不見的情感。說遠一點,他的使命是為中印中斷了千餘年的文明。它一點,他只想感召青年真摯的同情。因為他是信仰生命的,他是尊崇青年的,他是歌頌青春與清晨的,他永遠指點著前途的光明。現代的文明是駭人的浪費,貪淫與殘暴,自私與自大,相猜與相忌,顛覆了人性的平衡。蕪穢的心裏只有誤解的蔓草、毒害同情的種子,沒有收成的希冀。在這個荒慘的境地裏,難得有人不怕艱難險阻,肩上扛著剷除誤解的大鋤,口袋裏裝滿人道的種子,不問天是陰是雨是晴,不問是早晨是黃昏是黑夜,只是努力地工作,同時唱著嘹亮的歌,鼓舞在黑暗中破土而出的萌芽。泰戈爾就是這少數中的一個。他是來廣布同情的,他是來消除成見的。我們親眼見過他慈祥的陽春似的表情,親耳聽過他從心靈底裏迸裂出的聲音,徐志摩想只要我們的良心不曾受惡毒的煙煤熏黑,或是被惡濁的偏見抹殺,誰都會感他至誠的力量,為我們生命的前途開闢了一個神奇的境界,點燃了理想的光明。所以徐志摩他們也懂得他的深刻的失望,他也知道部分青年不但不能容納他的靈感,並且存心誣毀他的熱忱。思想的獨立是應該獎勵的,但決不能附和誤解的自由。泰戈爾生平最滿意的成績就在他永遠能得青年的同情,青年永遠是他最忠心的朋友。他也曾經遭受種種的誤解與攻擊,政府的猜疑、報紙的誣捏、守舊派的譏評,這些激烈的批評從未動搖過他。因為他的希望、信仰、愛心、至誠,完全寄託在青年的身上。他堅信儘管他的鬍鬚、頭髮白了,但他的心卻永遠年輕。他常常說,只要青年是他的知己,他理想的將來就有了著落,他樂觀的明燈就永遠不會暗淡。他不能相信純潔的青年也會墜落在懷疑、猜忌之中,更不能相信中國的青年也會這樣。他真沒想在中國遭了意外的待遇。他很不舒服,精神的懊喪更加重了他身體的疲憊。他差不多是病了,他再沒有心境繼續講演了。

他們說他守舊、頑固、“太遲”、“不合時宜”。他自己怎麼也無法相信。他說這一定是滑稽家的反調。他一生所遇的批評太多了,六十年的生涯裏他不斷地奮鬥與衝鋒,他現在還是在衝鋒與奮鬥。但他奮賭對象是資本主義、帝國主義、武力主義、物質主義。他主張創造的生活、心靈的自由、國際的和平、教育的改造、普愛的實現。但他們說他是帝國政策的間諜,資本主義的助力,亡國奴族的流民,提倡裹腳的狂人!骯髒是在政客與暴徒的心裏,與詩人有什麼關係?昏亂是在冒名的學者與文人的腦裏,與詩人又有什麼關係?

徐志摩最急切要聲明的是,泰戈爾雖然常被授予神秘的徽號,但事實上他卻是最清明、最有趣、最詼諧、最不神秘的生靈。他是人,是最近人情、最富情感的人,所以他也要人道的溫暖與安慰,尤其是中國青年的。“他已經為我們盡了責任,我們不應,更不忍辜負他的期望。同學們!愛你的愛,崇拜你的崇拜,是人情不是罪孽,是勇敢不是懦怯1

泰戈爾在北京停留的最後幾天,正當初夏時節,徐志摩陪他遊覽了法源寺。法源寺是北京名刹之一,以丁香負盛名。徐志摩詩興大發,曾在樹下做詩一夜。為此,梁啟超寫了一個極能表現徐志摩性格的聯語贈給他以紀念此事。“—臨流可奈清臒,第四橋邊,呼棹過環碧;此意平生飛動,海棠影下,吹笛天明。”泰戈爾不久欣賞了齊白石等在淩叔華家舉行的北京畫會。在這次茶會上,徐志摩、陳西瀅認識了還在燕京大學讀書的淩叔華。

5月20日,徐志摩陪同泰戈爾一行離開北京去太原。

黃昏時分,列車快要啟動了。泰戈爾從車窗向送行的人們雙手合十,頻頻致意。徐志摩則沒有伸出頭去揮手告別。他鋪開紙筆,把滿腔的離愁別緒傾瀉在白紙上:“我真不知道我要說的是什麼話,我已經好幾次提起筆來想寫,但是每次總是寫不成篇。這兩日我的頭腦只是昏沉沉的,開著眼閉著眼都只見大前晚模糊的淒清的月色,照著我們不願意的車輛,遲遲地向荒野裏退縮。離別!怎麼的能叫人相信?我想著了就要發瘋,這麼多的絲,誰能割得斷?我的眼前又黑了1

車站上,送行的人很多,林徽因也在裏面。車快開動了,他正在給她寫信,尚未寫完,車就開始蠕動了。他想向林徽因告別一聲,但什麼也說不出來。胡適大聲喊道:“志摩哭了。”恩厚之見徐志摩太傷感,一把把他的信搶了過來替他藏起。在這之前的幾天,林徽因告訴徐志摩她馬上就要隨梁思成去美國留學了。離別的痛苦時時折磨著徐志摩,終於發洩了出來。

在太原,泰戈爾的目的是尋求合作,推行他在印度已經實行的農村建設計畫。山西的閻錫山當即表示贊同泰戈爾的計畫,並許批祠一帶的土地給泰戈爾、徐志摩做試驗基地,讓山西教育廳廳長馮司直具體承辦。

5月23日離開太原,泰戈爾和徐志摩沿京漢路南下漢口,取道長江直達上海。一路上,吟詩賞月,歡喜不荊5月29日,泰戈爾結束對中國的訪問,離開上海乘船去了東京。徐志摩和泰戈爾了日本。在日本期間,徐志摩寫下他膾炙人口的小詩《沙揚娜拉》。離別日本,徐志摩把泰戈爾專程送香港,灑淚而別,並相約來年在歐洲相會。

泰戈爾在華演講的主要內容,經整理輯錄為《在華談話錄》,於1925年2月在印度加爾各答出版,扉上寫著:“感謝我友徐志摩的介紹,得與偉大的中國人民相見,謹以此書為獻。”

理想的“通信員”

送走了泰戈爾,卻留下了牽掛。徐志摩因泰戈爾來華最興奮的時期也過去了。

百無聊賴中,失意的徐志摩和張歆海相約了廬山。在這裏近一個半月,徐志摩有了和大自然傾訴的機會,同時也有了時間翻譯泰戈爾的講演稿和詩歌。

在一次散步中,張歆海又勸導起萬分落寞的徐志摩來了。徐志摩整天的樣子,讓張歆海也不能歡歡喜喜。張歆海就對他說:“你這傢伙,真是個情種,一刻也離不開女人的慰藉。一旦有了一個心目中理想的女人,馬上便才思泉湧,沒有了女人,便整天失魂落魄。”徐志摩認真地說:“沒有女人,哪有生活,沒有生活,哪里尋找詩、尋找美?我生來就愛美,美在哪里,在自然,自然中最美的是什麼,是女人﹗女人是上帝最得意的作品。我不是神仙,對女人,我的愛慕有著情欲的成分,這個渦認,但更重要的是,那美麗女人的身上,寄託著我那‘愛、自由、美’的理想。”

北京後,徐志摩就找了淩叔華這個。淩叔華已經有了心上人陳西瀅,但浪漫的詩人徐志摩需要安慰、超越、傾訴。8月,在失戀的痛苦中,徐志摩開始與淩叔華通信達兩個月,傾吐心中的悲傷和苦悶。

徐志摩在《致淩叔華∧信中提,淩叔華說她生成就不配做大屋子裏的小姐,聽著人事就想掩耳朵,風聲、鳥鬧倒反而讓她高興,這也是一種說不出口的苦惱吧。像徐志摩這類常在外作客的,有時也想家。但等了家,就又想告假,他覺得那世界離他太遠,太沒有關係。就說他親愛的母親吧,她說話就是畫圓圈兒,開頭抱怨爸爸這樣那樣,接著就是本激別家短,頭又是爸爸。徐志摩認為母親的話當然不能不耐心聽,並且有時也很有意思、有獨的見解。比如,他母親的比喻與“古老話”就不少,有時也挺鮮豔的,但徐志摩在心裏總盼望她那談天談人的範圍稍為放寬一些。但這只是消極的一面,他自己想開口說他自己的話時那才真痛苦呢。在父母等聽來他的話全是外國話,他們如果不稱徐志摩瘋癲,他會覺得他們很替他留面子了。結果徐志摩本來一肚子的話也就咽下去了。比如在1923年八九月,徐志摩在家裏被父母硬拉住了不讓走。徐志摩只得懇請山腳下鬼窩廬裏單獨過日子去。那一個來月,倒是挺有出息的,自己還享受,看羊吃草,看狗打架,看雨天露蒙裏的塔影,坐在“仙人石”上看月亮,廟前聽夜鴞與夜僧合奏的妙樂,再不然就去戲臺裏與寄宿的要飯大仙談天——什麼都是有趣,只要不接近人,尤其是體面的。說起這一時廬山才真美哪,滿山的紅葉,白雲,外加雪景,冰冷的明星夜,各種的鳥聲,也許還有福份聽著野朋友的吼聲。這真令人神往,至少他小部分的靈魂還留在五老峰下棲賢橋邊。那邊靠近三疊澗,有一家寒碧樓是一個徐志摩的同鄉,他忘了是誰的藏書處,有相當不俗的客時,主人也許下榻。假如他們能那邊去過幾天生活——只要多帶詩箋書紙清茶香煙,拋開整個的紅塵不管不問,豈不是神仙都妒羨!

徐志摩承認,一對淩叔華,他的話就多了。他說:“說也怪,我的話匣子,對你是開定的了,管您有興致聽沒有,我從沒有說話像對你這樣流利,我不信口才會長進這麼快,這准是×教給我的,多謝你。”徐志摩也會給他人的寫長信,但總覺得不自然,筆下不順,心裏也不自由,不是怕形容詞太粗,就提防那話引人多心,這一來說話或寫信就不是純粹的快樂。對淩叔華就不同了,“我不怕你,因為你懂得,你懂得因為你目力能穿過字面,這一來我的舌頭就享受了真的解放,我有著那一點點小機靈就從心坎裏一直灌進血脈,從肺管輸指尖,從指尖筆尖,滴在白紙上就是黑字,頂自然,也頂自由,這真是幸福。”徐志摩認為寫家信最難,比寫考卷還難,提著筆就是不知寫什麼好——除了問候他媽媽便是問他爸要錢!

徐志摩把給淩叔華寫信當做一種情感的自由抒發,兩人在書信中也能心心相印,沉靜的淩叔華真是一個紅粉知己。

在給淩叔華的另一封信中,徐志摩非常感謝有著純粹的慈善心腸的淩叔華答應經常做他的“通信員”。他說:

你肯用你恬靜的諧趣或幽默來溫潤我居處的枯索,我唯有泥首!我單怕我是個粗人,說話不瞻前顧後的,容易不提防的得罪人;我又是個感情的人,有時碰著了棖觸,難保不盡情的吐泄,更不計算對方承受者的消化力如何!我的壞脾氣多得很,一時也說不荊同時我卻要對你說一句老實話。××,你既然是這樣的誠懇,真摯而有俠性。我是一個悶著的人,你也許懂得我的意思。我一輩子只是想找一個,我曾經寫過日記,任性的氾濫著的來與外逼的情感。但每次都不能持久。人是社會性的動物,除是超人,那就是不近人情的,誰都不能把掙扎著的靈性悶死在硬性的軀殼裏。日記是一種無聊的極思(我所謂日記當然不是無顏色的起居注)。最滿意最理想的出路是有一個真能體會,真能容忍,而且真能融化的朋友。那朋友可是真不易得。單純的同情還容易,要能容忍而且融化卻是難。……我寫了一大堆,我自己也忘了我說的是什麼!總之我是最感激不過,最歡喜不過你這樣溫和的厚意,我只怕我自己沒出息,消受不得你為我消費的時光與心力!

徐志摩和好友的女友淩叔華的友誼底如何,只能從信件中推測了。在茫茫人海中一生尋找知己的徐志摩說:“我不能不信人生的底質是善不是惡,是美不是醜,是愛不是恨;這也許是我理想的自騙,但即明知是自騙,這騙也得騙,除是了真不容自騙的時候。要不然我喘著氣為什麼?”

單純信仰

1924年秋,徐志摩在北京師範大學作了題為《落葉∧演講。在這個講演中,徐志摩闡釋了他的信仰。

徐志摩認為自己是一個信仰感情的人,也許天生就是一個感性的人。西風來的時候,他看著紙窗上的顏色比往常淡了,他在被窩裏的身體像浸在冷水裏似的。他也聽見窗外的風聲,吹著棗樹上的枯葉,一陣陣的掉下來,在地上卷著,沙沙的響,有的飛出了外院去,有的留在牆角邊轉著,那聲響真像是歎氣。徐志摩因此就想起冷醒了他的夢、吹散了樹上的葉子的西風,在饑荒貧苦的社會裏一定格外的可怕。那天他出門的時候,果然見街上的情景與往常不同,窮苦的老頭、小孩全躲在街角上發抖;他們遲早免不了樹上枯葉子的命運。

“我的思想——如其我有思想——永遠不是成系統的。我沒有那樣的天才。我的心靈的活動是衝動性的,簡直可以說痙攣性的。”徐志摩說。思想不來的時候,它就不來;來的時候,就像穿了一件濕衣服,難受得想把它脫下來。徐志摩說他的思想就像樹上的葉子,時候不不會掉下來;時候一,再加上風的力量,它們就一片一片的往下落。也許它們已經沒有了生命,枯了、焦了,但也許有幾個還留著一點秋天的顏色,比如楓葉是紅的,海棠葉是五彩的。這葉子絕對沒有什麼實用;但有人比如他自己就有愛落葉的癖好。

徐志摩從人道主義來觀察社會,認為人在社會裏本來是不相連續的個體,先天的與後天的感情,是一種線索,一種經緯,把原來分散的個體組成有文章的整體。感情才是成江成河的水泉,感情才是織成大網的線索。真的感情和人性,是難能可貴的,是應當共有的;拒絕感情或壓迫感情,那是犯罪的行為。

現在已經了睜大眼睛認清周圍事實真相的時候了。已經含糊了好久的人們,再也不能這樣下去了。如今社會的網子壞了、破了、爛了,民族也破產了,道德、政治、社會、宗教、文藝,一切都破產了。人的心胸變成了蠹蟲的家,人的靈魂裏住滿了謊言。那天平上沉著的一端是破壞的重量,不是創造的重量;是潰敗的勢力,不是建設的勢力;是撒旦的魔力,不是上帝的神靈。霎時間這邊路上長滿了荊棘,那邊道上湧起了洪水,人們頭頂有駭人的聲響,是雷霆是炮火?人們周圍是哭聲與笑聲,哭是靈魂受污辱的悲聲,笑是活著的人們瘋了的獰笑,可怕而淒慘。

當睜眼看人世時,已經沒有一塊乾淨的土地,鮮血與眼淚沖毀了人類的處所;更沒有了平安的所在,因為即使能夠忘卻外面的世界,還是躲不開自身的煩悶與痛苦。不要以為這種混沌的現象是因為經濟的不平等或政治的不安定或少數人放肆的野心。這種種都是空虛的、欺人自欺的理論,說著容易,聽著中聽,因為人們只盼望推卸自身的責任,“只要不是我的分,我就有權利罵人”。但徐志摩認為這是懦怯的行為、靈魂的虛偽。因此,他認為少數的政客、軍人或富翁導致社會動亂的說法是不正饒。別太恭維了那少數人,而太瞧不起自己。徐志摩倡議所有人都必須在太陽的光亮下一致承認,各個人的罪惡、不潔淨、苟且、懦怯與卑鄙!人們是與最骯髒的一樣的骯髒,與最醜陋的一般的醜陋。人類自身就是他們命運的原因。除非他們能消滅靈魂裏的謊言,高舉祈禱的火焰,運用懺悔的眼淚,他們才能救贖。人們要有勇氣承擔罪惡,然後才能勇敢地決鬥罪惡。除此以外,沒有第二條路走。

在《毒藥》中,徐志摩不加節制地渲泄與詛咒黑暗與沉悶環境,“處是姦淫的現象:貪心摟抱著正義,猜忌逼迫著同情,懦怯狎褻著勇敢,肉欲侮弄著戀愛,暴力侵淩著人道,黑暗踐踏著光明”,至情至性的理想主義詩人敏銳激烈的批判中透露出他愛和平的生性。在《白旗》中,徐志摩鼓勵大家跟他來,拿一面白旗在手裏,讓複了的天性懺悔,讓眼淚的滾油煎淨了的、讓悲慟的雷霆震醒了的天性懺悔,默默的懺悔,悠久的懺悔,沈徹的懺悔,然後在眼淚的沸騰裏,在嚎慟的酣徹裏,在懺悔的沉寂裏,就可以望見上帝永久的威嚴。在《嬰兒》中,嬰兒凝聚了詩人對“一個更光榮的將來”的期待,同時,它是站在絕望的邊沿唱出的希望,奮鬥和抗爭的結果。

徐志摩在引用三篇自己的散文詩後,說:“這也許是無聊的希冀,但是誰不願意活命,就是了絕望最後的邊沿,我們也還要妄想希望的手臂從黑暗裏伸出來挽著我們。我們不能不想望這苦痛的現在,只是準備著一個更光榮的將來,我們要盼望一個潔白的肥胖的活潑的嬰兒出世1徐志摩對當時中國社會黑暗與腐朽的現實非常不滿,幾乎持否定一切的態度。造成這種情況的原因,徐志摩認為是組成社會的每個人的靈魂的骯髒與醜陋。保持靈魂的純潔因此至關重要。在《落葉》裏,還有附帶的散文詩《毒藥》、《白旗》、《嬰兒》裏,徐志摩提出了救國之道是複人的天性。複之道在於真誠持久的懺悔。儘管人們在複天性的過程中會有撕心裂肺的痛苦,但最終可以戰勝困難,取得勝利。

最近經歷的兩件事情,使徐志摩有很深的感觸。

有一天,徐志摩去看俄國公使館掛旗。加拉罕站在臺上微笑著,他的臉上發出一種嚴肅的青光,他側仰著頭看旗上升時,徐志摩感了他的人格尊嚴,他有為主義犧牲的決心。同時屋頂那根旗杆上,冉冉的升上了一片的紅光,背著遙遠的沒有一斑雲彩的青天。那面簇新的紅旗在風前飄蕩。這異樣的彩色與聲響引起了徐志摩異樣的感想。那紅色是一個偉大的象徵,代表人類史裏最偉大的一個時期;不僅標示俄國民族流血的成績,卻也為人類立下了一個勇涪試的榜樣。在那旗子抖動的聲響裏徐志摩不僅聽出了這近十年來斯拉夫民族失敗與勝利的呼聲,他也想像百數十年前法國革命時的狂熱,1789年巴黎市民攻破巴士底獄時的瘋癲。自由,平等,友愛!在這呼聲裏人類理想的火焰一直從地面上直衝破天頂,歷史上再沒有更重要更強烈的轉變的時期。……自由,平等,友愛!法國人在幾百年前狂呼著。這呼聲還在人類的性靈裏蕩漾著。

日本人天災後的勇猛與毅力,更讓中國人慚愧自己的窮乏和寒傖。精神的窮乏才是真正最可恥的。我們的精神生活沒有充分的涵養,所以面對些許的紛擾便沒了主意,像一個耗子似的,它的天才只是害怕,它的伎倆只是小偷;又因為生活中我們沒有深刻的精神的要求,所以我們合群生活的大網子就缺少了最重要的那幾條普遍的同情線,再加上原來的經緯已經了完全破爛的狀態,這網子根本就沒有了聯結,不受外物侵損時已有潰散的可能,哪里還能在時代的急流裏,撈起什麼有價值的東西?

難怪悲觀主義變成了流行的時髦!但血管裏有鮮血流動的年輕人不應沾染這種最致命的時髦,不應學那隨地躺下去的豬,不應學那苟且專家的耗子。現在時候緊迫了,年輕人不能再有霎那的含糊了。他們要擔負起他們應負的責任,他們要來補織那已經破爛的大網子,他們要在生活裏抽出人道的同情的纖維來合成強有力的繩索,他們應該發現那適當的象徵,像半空裏那面旗似的引起普遍的注意;他們要修養精神與道德的人格,準備忍受將來最難堪的試驗。簡單一句話,他們應當在當天宣佈對生活的基本態度是積極還是消極、是向上還是墮落。年輕人一個字的答上就牽系著著全社會的命運。

徐志摩熱忱地奉勸有熱血的年輕人不應當沾染悲觀主義的時髦,而要永遠運用積極的態度對待人生。作為一個充滿詩性、信仰單純的詩人,徐志摩是愛、美和自由的歌手,他不是一個冷嘲式的人物,也不是一個社會革命的鬥士。他寧願按照詹姆士·楊的鄉村復興計畫所描繪的朦朧藍圖,在山西的一個小縣進行孤立失敗的理想主義試驗,而不願在社會革命的洪流中追波逐浪。作為一個理想主義詩人,他一方面敏銳激烈的批判,另一方面傾心傾情的讚美。這種矛盾心態時時困擾著徐志摩。

第四章 漫遊歐洲

拜會哈代

7月上旬,徐志摩來英國,見了狄更生、恩厚之等老朋友,還拜訪了哈代。又去康華爾看望了羅素夫婦。

徐志摩在歐美留學時曾有見哈代的意願,但慕而未見。於是,他根據想像和他人傳述曾寫過哈代。

1925年7月在英國,經狄更生介紹,徐志摩見了哈代。雖然會面不一個小時,但對徐志摩來說已是最大的榮幸。徐志摩從不避諱他的“英雄崇拜”行為。因為“山,我們愛踹高的;人,我們為什麼不願意接近大的?但接近大人物正如爬高山,往往是一件費勁的事;你不僅得有熱心,你還得有耐心。半道上力乏是意中事,草間的刺也許拉破你的皮膚,但是你想一想登臨危峰時的愉快1徐志摩會見了曼殊斐兒,但那二十分不死的時間以後,他這一輩子就永遠見不她了。自此徐志摩越來越堅持他的英雄崇拜行為。在他有力量能爬山的時候,他是不會放過任何一個“登高”的機會。徐志摩說他這次歐洲旅行完全是一次“感情作用的旅行”;他去是為泰戈爾,順便也想去多瞻仰幾個英雄。

在倫敦時徐志摩對狄更生說起他的願望,狄更生答應給徐志摩寫信介紹,並說老頭精神很好,好像沒有疲乏的時候,說不定會帶著徐志摩道騫斯德林子裏去散步!

徐志摩在他的《謁見哈代的一個下午》中具體描述了他見哈代的情形。

那是一個溫和的下午,徐志摩懷著崇敬、激動的心情從倫敦乘車達哈代所在的道騫斯德。天氣好極了,下午3點多的。下火車後,徐志摩高興地走著找了哈代的家。

哈代家的外園門正對一片青碧的平壤,綠天邊,綠門前;左側遠處有一帶綿邈的平林。進園徑轉過去就是哈代自建的住宅,方方的牆壁上爬滿了藤蘿。有一個工人在園子的一邊剪草。徐志摩問這個工人哈代在家不,他點一點頭,用手指門。他拉了門鈴,屋子裏突然傳來一陣狗叫聲,在寧靜中聽得怪尖銳的,接著一個白紗抹湍年輕下女開門出來。

“哈代先生在家,”她答道,“但是你知道哈代先生是‘永遠’不見客的。”當時已經83歲的哈代早已閉門謝客,在鄉下過著近乎隱居的生活。

徐志摩暗靶苦。“慢著,”他說,“這裏有一封信,請你給遞了進去。”“那麼請候一候,”她拿了信進去,又關上了門。

她再出來的時候臉上堆著最俊俏的笑容。“哈代先生願意見你,先生,請進來。”多俊俏的口音0你不怕狗嗎,先生,”她又笑了。“我怕,”徐志摩說。“不要緊,我們的梅雪就叫,她可不咬,這兒生客來得少。”

徐志摩就怕鼓襲擊!他戰兢兢的進了門,進了客廳,下女關門出去,狗還沒有出現,他才放心。壁上掛著沙琴德的哈代畫像,一邊是一張雪萊的像,書架上有雪萊的大本集子,此外陳設非常樸素,屋子也很低,暗沉沉的。

徐志摩正想著老頭怎麼會這樣喜歡雪萊,他們兩人的性格相差得太遠了的時候,外面樓梯上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和狗鈴聲傳來,哈代推門進來了。

徐志摩不知道哈代的實際身高,但他那時站著平望過去,最初幾乎沒有看見他。在他的印象中,哈代是一個矮極了的小老頭兒。徐志摩正要表示他一腔崇拜的熱心時,哈代一把拉了他坐下,口裏連著說“坐坐”,也不容徐志摩說話,仿佛徐志摩的“開篇”辭他早就有數,就連著問徐志摩。他那急促的一頓頓的語調與乾澀蒼老的聲音不斷地傳徐志摩的耳中,“你是倫敦來的?”“狄更生是你的朋友?”“他好?”“你譯我的詩?”“你怎麼翻的?”“你們中國詩用韻不用?”狄更生信上說過徐志摩翻譯哈代的詩歌,所以前面那幾個問話就用不著徐志摩答。哈代也不等徐志摩答,直最後一個問句哈代才停下。

哈代坐著也是奇矮,也不知怎麼事,徐志摩只覺得自己顯得高,心裏不由得局促不安,似乎在這天神面前凡人就在身材上也不應該佔先似的!

這時候哈代斜著坐,一隻手擱在臺上,頭微微的低著,眼往下望著。他的頭頂全禿了,兩邊腦角上還各有一鬃不全花白的頭髮;他的臉盤粗看像是一個尖角往下的等邊形三角,兩個顴骨之間特別寬,從寬濃的眉尖直掃下來束著一個短短的下巴尖;他的眼睛不大,但深邃,眼睛往下看的時候居多,很不易看出顏色與表情。最特別的、最“哈代的”是他那鬆鬆垮垮地掛在兩旁往下墜的夾腮皮。他的眉眼吟詠著深沉的憂鬱,他的口腮表現著厭倦與消極。他的臉很怪,但徐志摩從未見過這樣耐人尋味的臉。他那上半部,禿的寬廣的前額,著發的頭角,讓人看了覺得好玩,正如一個孩子的頭,使人感一種天真的趣味。但愈往下愈不好看,愈使人覺得難受,他那皺紋龜駁的臉皮使人想起一塊蒼老的岩石,閃電的猛烈,風霜的侵淩,雷雨的剝蝕,苔蘚的沾染,蟲鳥的斑斕,時間與空間的變幻都在這上面留下了痕跡!許多人知道他是不抵抗的、忍受的,但他那下頰已經洩露出了他的怨毒、厭倦以及報復性的沉默!他不露一點笑容,讓人懷疑他是否與普通人一樣也有愛笑的本能。正如他的脊背是佝僂的,他的表情也是一種不勝壓迫的佝僂。

哈代問徐志摩“你們中國詩用韻不?”徐志摩答說,“我們從前只有韻的散文,沒有無韻的詩,但最近……”哈代打斷了他的話,“我不要聽最近。”

哈代贊成詩歌用韻,就像石子投湖心裏,漾開一圈圈的水紋一樣,韻是不可缺少的波紋。抒情詩是文學精華的精華,不論多小的詩篇也是顛不破的真理、磨不滅的光彩。他說他不重視自己的小說,什麼也沒有做一首優美的小詩困難,他接著背誦了莎士比亞和本·瓊生的詩歌。徐志摩說他喜歡哈代的詩,因為它們不僅結構嚴密,像建築;同時有思想的血脈在流走,像有機的整體。他重複說了兩遍徐志摩所說的有機,並說一首詩應該是有生命的東西。練習文字,最好學寫詩,很多人因為學詩、寫詩而寫出了好散文,詩是文字的秘密。

他沉思了一會兒。“三十年前有朋友約我中國去。他是一個教士,我的朋友,叫莫爾德,他在中國住了五十年,他英國來時每說話先想起中文再翻英文的!他中國什麼都知道,他請我去,太不便了,我沒有去。但是你們的文字是怎麼一事?難極了不是?為什麼你們不丟了它,改用英文或法文,不方便嗎?”哈代的這番話嚇了徐志摩一跳。一個最認識各種語言的天才的詩人卻要中國人丟掉沿用幾千年的文字!一老一少兩位詩人激烈地辯論了一番。幸虧哈代在年輕的中國詩人面前沒有再堅持自己的說法。

他們說起他們共同的朋友。他又問起狄更生的近況,說他真是中國的朋友。徐志摩說他明天要康華爾去看羅素。誰?羅素?他沒有加案語。講起麥雷時,他就起勁了。“你認識麥雷?”他問。“他就住在這兒道騫斯德海邊,他買了一所古怪的小屋子,正靠著海,怪極了的小屋子,什麼時候那可以叫海給吞了去似的。他自己每天坐一部破車鎮上來買菜。他是有能幹的。他會寫。你也見過他從前的太太曼殊斐兒?他又娶了,你知道不?我說給你聽麥雷的故事。曼殊斐兒死了,他悲傷得很,無聊極了,他辦了他的報(我怕他的報維持不了),還是悲傷。好了,有一天有一個女的投稿幾首詩,麥雷覺得有意思,寫信叫她去看他,她去看他,一個年輕的女子,兩人說投機了,就結了婚,現在大概他不悲傷了。”

他問徐志摩那晚那裏去。徐志摩說哀克刹脫看教堂去,他說好的,他就講建築,他的本行。徐志摩問他的小說中常有建築師,有沒有他自己的影子?他說沒有。這時候梅雪出去了又來,咻咻的爬在徐志摩的身上亂抓。哈代見徐志摩有些窘,就站起來呼開梅雪,同時說園裏去走走吧。徐志摩知道這是送客的意思。

他們一起走出門繞屋子的左側去看花,梅雪搖著尾巴咻咻的跟著。徐志摩抓緊時間說:“哈代先生,我遠道而來,你可否給我一點小紀念品?”哈代頭看見徐志摩手裏有照相機,嚇得他趕忙捂著臉說,他不愛照相,有一次美國人來照相給了他很多的麻煩,他從此就不讓來客照相,也不給人簽名。他邊說邊加快腳步向前走,微微佝僂著背,腿稍向外彎,一擺一擺地走著,仿佛怕來客強搶他的什麼東西似的!

“這兒來,這兒有花,我來采兩朵花給你做紀念,好不好?”哈代俯身下去,花壇裏采了一朵紅花和一朵白花遞給徐志摩,“你暫時插在衣襟上吧,你現在趕六點鐘車剛好,恕我不陪你了,再會,再會——來,來,梅雪,梅雪……”老頭揚了揚手,逕自進門去了。

這次會晤在徐志摩的心中留下了高山仰止的印象,儘管哈代似乎對來訪的他有些冷淡。離開哈代家五個小時後,徐志摩站在哀克刹脫教堂門前,玩弄自己的影子時,心裏還充滿著神奇,儘管“吝刻的老頭,茶也不請客人喝一杯1但是

“誰還不滿足,得著了這樣難得的機會?往古的達文謇、莎士比亞、歌德、拜倫,是不來了的;——哈代!多遠多高的一個名字1徐志摩還在懷疑,他剛見的那頭禿禿的背彎彎的腿屈屈的,是哈代嗎?太奇怪了!

重晤羅素

1925年7月,第二次來歐洲的徐志摩赴英見了羅素。

徐志摩英倫最南端的康華爾去看羅素夫婦,他們住在離潘讓市九英里沿海設無線電臺處的一個小村落。

羅素那天開了一輛破汽車潘讓市車站來接徐志摩。他戴著開花草帽,穿著爛褂子,領帶像稻草飄在胸前。這副鄉下人打扮,讓徐志摩差點兒認不出他來。不過,從他那敏銳的雙眼中還是看出了哲學家的靈智。

那天是禮拜天,徐志摩坐著羅素這奇慢的車,來了他的家門口。那邊過來一個光著“腳丫子”手提著浴布的女人,膚色叫太陽曬得比羅素還紫醬,笑著招呼徐志摩。那可不是勃蘭克女士,現在羅素夫人,要是她不笑不開口,徐志摩是怎麼也認不出來的。進門後,他們介紹了他們的一對小寶貝,大的是男4歲,有個中國名字叫金鈴,小的是女叫愷弟。徐志摩問羅素,他們為什麼要這極南的地方來做隱士。羅素說一來為要靜心寫書,二來(這是更重要的理由)為顧管他們兩小孩子的德育。

徐志摩在羅素家住了兩晚。身體上(不只思想與心情上)不失童真,在徐志摩看來,是西方文化成功的一個大秘密。一想“蟠蟠老成,屍居餘氣;翩翩年少,弱不禁風”的漢族,徐志摩不由得打了個寒噤。

徐志摩和羅素一家全站在草地上。羅素對大孩子說,“來,我們練習。”他抓住了孩子的一雙小手,唱著“我們桑園裏去,我們桑園裏去”那個兒歌,然後提空了小孩的身子,並且一高一低地打旋。不滿3歲的愷弟就去找她媽媽,她也要像哥哥那樣。接下來是騎馬,爸爸做馬頭,媽媽做馬尾巴,兩個孩子夾在中間做馬身子。噠噠地跑,噠噠地跑,繞著草地跑,一直跑氣喘吁吁才停了下來。有一次兄妹倆搶著騎木馬,兩人鬧了起來。羅素就過去說約翰(男孩的名字)先來,騎過了就讓妹妹騎,愷弟就在一邊站著,等著輪流她。但約翰騎過了還不肯讓給他妹妹。愷弟委屈得要哭了。羅素夫婦吩咐約翰,他也不聽。這次老哲學家惱了,一把抱起約翰就往屋子裏跑。約翰就哭,徐志摩聽見他們上樓去了。但不五分鐘,父子倆就攜著手笑吟吟地走了出來,約翰也不鬧了。

但最使徐志摩印象深刻得是這樣一件事。羅素告訴徐志摩他們夫婦這裏時,約翰還不滿3歲。有一次,他們海裏去洗澡。約翰是初次見海,非常害怕,讓他進水去他就哭。這樣一來,哲學家惱了:“什麼,羅素的兒子可以怕什麼的!可以見什麼覺著膽怯的!那不成1他們夫妻簡直是把不滿2歲的兒子,不論他如何哭鬧,一把按進了海裏去。來了一再來,隨他哭!過了三五天,不叫他進水去玩他反而不依,一定要去!現在他海水裏玩就好比在平地上走一樣,不以為奇。東方做父母的一定不捨得下這樣的手。徐志摩也懂得,但勇敢、膽識、無文精神,是一切德性的起源、品格的基矗在這上面絕不能含糊,懦怯是最要不得的。做父母的必須讓孩子勇敢,如若不然的話,會害了孩子一輩子。羅素每說“勇敢”這個詞時,他的聲音就變得特別沉著,他眼裏閃著異樣的光彩,仿佛這是他宗教的第一信條、做人的惟一憑證!

1928年,徐志摩第三次赴歐,最後一次見羅素。他們兩人對坐長談,不知不覺就了淩晨兩點。

7月13日徐志摩倫敦,準備恩厚之新婚燕爾的達廷頓莊園與其相聚。14日,接了陸小曼催他國的急電。徐志摩也不等泰戈爾了,也不去找恩厚之了,匆匆過海巴黎等候蘇聯政府的旅行簽證。15日,徐志摩就從巴黎啟程國,月底北京。為了愛,徐志摩無奈遠行;又為了愛,徐志摩匆匆結束了這場長達5個月的傷感之旅,了他心愛的陸小曼身邊。

第五章 愛是惟一的榮光

旅途中的愛戀

在游歐途中,徐志摩還寫下了一篇篇情文並茂的戀愛日記,即《愛眉小劄》。他用《愛眉小劄》,完成了一個對愛全過程的注解。“主的面前,愛是唯一的榮光。”這句詩便是《愛眉小劄∧中心主旨。

陸小曼是北平數一數二的名媛,其父陸定先後出任北洋政府的財政部司長,中華儲蓄銀行經理,權傾一時。陸家世代書香,因此陸小曼自小就受琴棋書畫的薰陶。她9歲時隨父北平。15歲時入一家法國人開辦的貴族學校——聖心學堂讀書。為提高她的外語水準,陸定又專為她請了一位英國女教師教她英文。3年後,她的英法文都已經能應付自如了。18歲開始,才貌雙全的陸小曼開始出入北平的社交界。由於多才多藝,能詩能畫、並且待人熱情大方、彬彬有禮,一時間,陸小曼的芳名遠播。北平許多大家子弟和少年得志的新貴,都想和她接近,來陸家求親的人絡繹不絕。在陸小曼19歲時,由父母做主,嫁給了年少有為的王賡。王賡畢業於清華大學,後入美國普林斯頓大學讀哲學,再又轉西點軍校攻讀軍事,並于1918年國,供職於軍部,第二年,顧維鈞被北洋政府任命為我國出席巴黎和會代表、王賡即出任武官,兼外交部外文翻譯。1921年為陸軍上校,1923年任交通部護路軍副司令,同年晉升為陸軍少將,1924年底,任哈爾濱員警廳廳長。

王賡比陸小曼年紀大7歲,做事幹練沉著,只是,王賡把絕大部分的時間和精力投入在工作上,對妻子陸小曼,也像一個大哥哥哄小妹妹那樣,愛護有餘而溫情不足,陸小曼對他自然是敬多而愛少。後來,王賡被任命為哈爾濱警察局長,由於陸小曼在哈爾濱住不習慣,就北平,住在娘家,因此夫妻倆在感情上就更加淡漠了。

就是在他們夫妻感情出現空白時,徐志摩闖進了陸小曼的心扉。徐志摩與王賡原本是同學,平常也經常在一起玩。王賡在北京時,經常由於事忙而不能陪小曼出遊,就邀徐志摩代勞。那時徐志摩本來就對陸小曼很有好感,而鍾愛藝術的陸小曼對徐志摩這樣一位才情橫溢的詩人自然也很傾心。在王賡的首肯下,徐志摩和陸小曼一同游長城,逛天橋,陸小曼喜歡打牌、看戲、跳舞,徐志摩就體貼周的陪伴左右。愛好相同、意趣相投的徐志摩和陸小曼感情迅速升溫。王賡調任哈爾濱任局長之後,由於倆人接觸的機會多了,而陸小曼又沒有丈夫這個擋劍牌,一時間,北平流言四起。

許多人認為徐志摩與陸小曼的行為違背了傳統的禮儀教化,為社會所不容。徐志摩與陸小曼的愛情陷入了巨大的壓力中。尤其是陸小曼,社會輿論的矛頭都指著她,因為她是有夫之婦。徐志摩對社會的這種壓力及其痛恨,在1925年3月3日給陸小曼的信中,他悲憤地痛訴了這個冷血的社會,替陸小曼辯白,也替愛辯白,同時,也鼓勵陸小曼為了愛情不要退縮,永遠前進。

阿呸,狗屁的禮教,狗屁的家庭,狗屁的社會,去你們的,青天裏白白的出太陽,這群人血管的水全是冰涼的!我現在可以放懷的對你說,我腔子裏一天還有熱血,你就一天有我的同情與幫助;我大膽的承受你的愛,珍重你的愛,永葆你的愛,我如其憑愛的恩惠還能從我性靈裏放射出一絲一縷的光亮,這光亮全是你的,你儘量用吧!假如你能在我的人格思想裏發現有些許的滋養與溫暖,這也全是你的,你儘量使吧!最初我聽見人家誣衊你的時候,我就熱烈的對他們宣言,我說你們聽著,先前我不認識她,我沒有權利替她說話,現在我認識了她,我絕對的替她辯護,我敢說如其女人的心曾經有過純潔的,她的就是一個。……一切有我在,一切有愛在。同時你努力的方向得自己認清,再不容絲毫的含糊,讓步犧牲是有的,但什麼事都有個限度,有個止境;你這樣一朵稀有的奇葩,決不是為一對不明白的父母,一個不瞭解的丈夫犧牲來的。你對上帝負有責任,你對自己負有責任,尤其你對於你新發現的愛負有責任,你已往的犧牲已經足夠,你再不能輕易糟蹋一分半分的黃金光陰。

對徐、陸戀情最為理解也最為佩服的郁達夫是這樣說的:“忠厚柔豔如小曼,熱料摯如志摩,遇合在一道,自然要發放火花,燒成一片了,哪里還顧得綱常倫教?更哪里還顧宗法家風?當這事在北京的交際社會裏成話柄的時候,我就佩服志摩的純真與小曼的勇敢了無以復加。記得有一次在來今雨軒吃飯的席上,曾有人問起我對這事的意見,我就學了《三劍客》影片裏的一句話答他:‘假使我馬上要死的話,在我死的前頭,我就只想做一篇偉大的史詩,來頌美志摩和小曼。’”

1925年2月,徐志摩收恩厚之的信,信中說泰戈爾身體欠佳,希望徐志摩能來義大利見個面。如果早幾個月收信,徐志摩肯定會欣然前往。但現在徐志摩卻有點為難,他和陸小曼正在熱戀,而且,社會輿論的矛頭正指著他們。他不能把陸小曼一人留在北京,自己跑歐洲躲避風頭。

徐志摩處在兩難的境況,胡適語重心長地開導他:“志摩,你該瞭解你自己,你並沒有什麼不可撼動的大天才。安樂恬嬉的生活是害人的,再像這樣胡鬧下去,要不了兩年,你的筆尖上再也沒有光芒,你的心再也沒有新鮮的跳動,那時你就完了。你還年輕,應該出去走走,重新在大文學家大藝術家的接觸中汲取營養,讓自己再增加一些作詩的靈感,讓自己的精神和知識來一個‘散拿吐謹’。”

陸小曼考慮再三,也對徐志摩說:“志摩,我雖然非常希望你在我的身邊,你不在的話我說不定會瘋的。但是,你還是走吧!我不應該妨礙你的前途,你這次出去遊歷,和大詩人泰戈爾的會面,肯定會對你的才藝有極大的促進作用,再說,這樣的環境,你也知道,我們也可以試試,我們彼此分開,是不是還想對方,或者把對方忘了。”

有了陸小曼的鼓勵,徐志摩終於決定獨自赴歐洲旅遊。他們彼此約定在離別期間互相寫日記,等徐志摩來的時候,兩個人可以互相交換著看。同時,徐志摩也希望陸小曼能振作起來,專心讀點書,寫點東西,在3月4日的信中,徐志摩對陸小曼提出了一些希望:“龍呀:你不知道我怎樣深刻的期望你勇猛的上進,怎樣的相信你確有能力發展潛在的天賦,怎樣的私下禱祝有哪一天叫這淺薄的惡俗的勢利的‘一般人’開著眼驚訝,閉著眼慚愧——等那一天實現時,那不僅你的勝利也是我的榮耀哩!聰明的小曼:千萬爭這口氣才是!危在身旁自然多少於你有些幫助,但暫時分別也有絕大的好處,我人去了,我的思想還是在著,只要你能容受我的思想。我這去是補足我自己的教育,我一定加倍的努力吸收可能的滋養,我可以答應你我決不枉費我的光陰與金錢,同時我當然也期望你加倍的勤奮,認清應走的方向,做一番認真的工夫試試,我們總要隔了半年再見時彼此無愧才好。”“頂要緊是你得拉緊你自己,別讓不健康的引誘搖動你,別讓消極的意念過分壓迫你,你要知道我們一輩子果然能真相知真瞭解,我們的犧牲,苦惱與努力,也就不算是枉費的了。”

3月9日晚,徐志摩的許多友人為他餞行,陸小曼也在其中。席上,陸小曼喝得爛醉,連聲叫道:“我不是醉,只是難受,只是心裏苦”。礙于眾人的眼目,徐志摩只能在一旁看,他多麼希望能與她同醉,他只恨有這麼多人一起喝,要是單是自己與陸小曼對喝,那時要醉就同醉,要死也死在一起,醉也是一體,死也是一體,要哭讓眼淚和成一起,要心跳讓胸膛貼緊在一起。這不是在極苦裏實現了自己想望的極樂,從醉的大門走進了大解脫的境界嗎?她那話一聲聲像是鋼鐵錐子刺著他的心:憤、慨、恨、急各種情緒像潮水似的湧上了心頭。只要她一句話出口什麼事徐志摩都幹!他什麼都不怕,他願意為她拋棄一切,無論是性命還是名譽——假如她說出了,他們的命運說不定也就改變了方向。

在當晚筵席散後,徐志摩給陸小曼寫信一直寫第二天淩晨三點。寫下了他進退兩難的焦苦:“我的肝腸寸寸的斷了,今晚再不好好的給你一封信,再不把我的心給你看,我就不配愛你,就不配受你的愛。我的小龍呀,這實在是太難受了,我現在不願別的,只願我伴著你一同吃苦——你方才心頭一陣陣的作痛,我在旁邊只是咬緊牙關閉著眼替你熬著,龍呀,讓你血液裏的討命鬼來找著我吧,叫我眼看你這樣生生的受罪,我什麼意念都變了灰了!你吃現鮮鮮的苦是真的,叫我怨誰去?”

但離別近在眼前,徐志摩也只能再為彼此打打氣,他多麼希望陸小曼能頂得住社會的壓力,等他來:“我在十幾個鐘頭內就要走了,丟開你走了,你怨我忍心不是?我也自認我這不得不硬一硬心腸,你也明白我這去是我精神的與知識的‘散拿吐瑾’。我受益就是你受益,我此去得加倍的用心,你在這時期內也得加倍的奮鬥,我信你的勇氣這就是你試驗,實證你勇氣的機會,我人雖走,我的心不離開你,要知道在我與你的中間有的是無形的精神線,彼此的悲歡喜怒此後是會相通的,你信不信?”

一直淩晨,徐志摩還在督促陸小曼一定要和不健康的生活斷絕關係,他再三叮囑說,他不願意為她規定生活,但他要她注意拉緊韁子,咬緊牙齒暫時對一切的遊戲娛樂應酬說一聲再會,或者乾脆謝絕一切朋友。她需要徹底的刻苦,再不能管閒事,也再不能發脾氣。“記住,只要你耐得住半年,只要你決意等我,來時一定使你滿意歡喜,這都是可能的;天下沒有不可能的事——只要你有信心,有勇氣,腔子裏有熱血,靈魂裏有真愛。龍呀!我的孤注就押在你的身上了1

臨行前夜,徐志摩幾乎一夜沒睡,第二天便登上了歐遊的火車。由於孤孤單單的前往,徐志摩備感淒涼,在往奉天途中,他給陸小曼的信中寫道:“咳!我孤孤單單的一揮手,你們全站著看我走,也不伸手來拉一拉,樣兒也不裝裝,真可氣。我想送我的裏面,至少有一半是巴不得我走的,這有一半是‘你走也好,走吧。’車出了站,我獨自的晃著腦袋,看天看夜,稍微有些難受。”往窗外望,左邊黃澄澄的土直天邊,右邊黃澄澄的地直天邊。遙望錦州城那座塔,有些像西湖上那座雷峰,像那倒坍了的雷峰,這又增添了他無限的惆悵。自哈爾濱給陸小曼寫的信說,國境還未出,已是舉目無親的了,再下去就更淒慘了。

徐志摩把這次歐遊,叫做“自願的充軍”。在往西伯利亞的途中,對陸小曼抱怨道,這西伯利亞的充軍,真有些兒苦,他又暈車,看書不舒服,寫東西更煩,車上空氣又壞,東西也難吃,真是何苦呀。同車的人不是帶著家眷便是家去的,他們在車上多過一天便離家近一天,就只他這傻瓜甘心拋去暖和熱鬧的北京,這荒涼境界裏來叫苦!

徐志摩抵達柏林後很悲涼。一想泰戈爾還在義大利病著,就更是憂心,當天給陸小曼的信上說,不幸的張幼儀,3歲的小孩子只剩了一撮冷灰。她掛著兩行淚在等他時很淒慘。聽說泰戈爾也在南方病著,他要趕快去看看,怕老人有什麼長短。他這歐洲來,豈不是老小兩空!而且他又深怕這兆頭不好。

自柏林抵倫敦後,徐志摩離開陸小曼將近一個月了,又沒有收陸小曼的信。他的思戀之情與日俱增。當天他就給陸小曼寫了一封信,信中有點埋怨陸小曼不及早的來信:“我現在還不曾接中國來的半個字;怕掉了,我真著急。我想別人也許沒有信,小曼你總該有,可是哪一天才能得你的信我自己都不知道1但埋怨歸埋怨,徐志摩對陸小曼還是思念得很:“我還是每晚做夢北京,十次裏有九次見著你,每次的情形,總令人難過。”“我有一天想立刻買票印度去還了願心完事;又想立刻頭趕中國,也許有機會與你一同小林深處過夏去,強如在歐洲做流氓。”由於徐志摩每天都魂不守舍,同行的張幼儀便取笑他,說徐志摩歐洲只來了一雙腿,“心”有別用的,還說腸胃都不曾帶來,因為徐志摩胃口不好!

在歐洲耐心等待泰戈爾的徐志摩,每天都思念陸小曼。6月26日,他自巴黎寫給陸小曼的信:“我這一想起你,我惟一的寶貝,我滿身的骨肉就全化成了水一般的柔情,向著你那裏流去。我真恨不得剖開我的胸膛,把我愛放在我心頭熱血最暖處窩著,再不讓你遭受些微風霜的侵暴,再不讓你受些微塵埃的沾染。曼呀,我抱著你,親著你,你覺得嗎?”“你的愛,隔著萬里履靈犀一點,簡直是我的命水,全世界所有的寶貝買不這一點子不朽的精誠。——我今天要是死了,我是要把你愛我的愛帶了墳裏去,做鬼也以自傲了!你用不著再來叮囑,我信你完全的愛,我信你比如我信我的父母,信我自己,信天上的太陽;豈止,你早已成我靈魂的一部,我的影子裏有你的影子,我的聲音裏有你的聲音,我的心裏有你的心;魚不能沒有水,人不能沒有氧;我不能沒有你的愛。”

最讓徐志摩擔心的是陸小曼的玻陸小曼身體本來就不好,如果心情不順暢,就很容易犯病,所以,在游歐途中,幾乎每封信上,他都會關切地詢問陸小曼的病體。4月7日給陸小曼的信:“小曼你近來怎樣?身體怎樣?你的心跳病我最怕,你知道你每日一發病,我的心好像也掉了下去似的。”再加上陸小曼在5月21日大病了一場,遠在歐洲的徐志摩就更加擔心了,在5月27日給小曼的信中,不無焦急得寫道:“W(即胡適)的信是二十三,正是你進協和的第二天,他說等‘明天’醫生報告病情,再給我寫信,只要他或你自己上月寄出信,此時也該了,真悶煞人!電當然是個安慰,否則我這幾天哪有安靜日子過?電文只說‘一切平安’,至少你沒有危險了是可以斷定的,但你的病情究竟怎樣?進院後醫治見效否?此時已否出院?已能照常行動否?我都急得要知道,但急偏不得知道,這多彆扭!小曼:這苦了你,我想你病中一定格外的想念我,你哭了沒有?我想一定有的,因為我在這裏只要上床一時睡不著,就叫曼,曼不答應我,就有些心酸,何況你在病中呢?早知你有這場病,我就不應離京,我老是怕你病倒,但是總希望你可以逃過,誰知你還是一樣吃苦,為什麼你不等著我在你身邊的時候生病?”

徐志摩一時不了國,但他又非常想念陸小曼。因此,他天天都惦記著陸小曼的信。6月25日,在給陸小曼的信中,表達了他在歐洲等信的心情:“龍呀,我想死你了,你再不救我,誰來救我?為什麼你信寄得這樣稀?筆這樣懶?我知道你在家忙不過來,家裏人煩著你,朋友們煩著你,等得清靜的時候你自己也倦了;但是你要知道你那裏日子過得容易,我這孤鬼在這裏,把一個心懸在那裏收不來,平均一個月盼不一封信,你說能不能怪我抱怨?龍呀,時候了,這是我們,你與我,自己顧全自己的時候,再沒有工夫去敷衍人了。現在時候了,你我應當再也不怕得罪人——哼,別說得罪人,必要時天地都得搗爛他哪1

陸小曼的信總是寫的很稀,思念陸小曼的徐志摩心急如焚,但徐志摩又不能馬上北京,怎樣解決這個進退兩難的難題呢?剛巧那時胡適想來歐洲,徐志摩就想讓陸小曼與胡適一同來歐洲,他在5月27日給陸小曼的信中寫道:“我上封信要你跟W(即胡適)來歐,你仔細想過沒有?這是你一生的一個大關鍵。俗語說的快刀斬亂絲,再痛快不過的。我不願意你再有躊躇,上帝幫助能自助的人,只要你站起來就有人在你前面領路。”

見陸小曼沒有任何音,6月25日,心急如焚的徐志摩又寫了一封信去催促:“龍兒,你究竟認真看了我的信沒有?為什麼信還不來?你要是懂得我,信我,那你決不能再讓你自己多過一半天糊塗的日子;我並不敢逼迫你做這樣,做那樣,但如果你我間的戀情是真的,那它一定有力量,有力量打破一切的阻礙,即使得渡過死的海,你我的靈魂也得結合在一起——愛給我們勇,能勇就是成功,要大拋棄才有大收成,大犧牲的決心是進愛境惟一的通道。”“你決定的日子就是我們理想成功的日子——我等著你的信號。”

但那時的陸小曼怎麼可能會離開北京歐洲呢?一來,身體虛弱的陸小曼由於思念徐志摩和家庭的壓力,剛剛大病了一場,身子不宜她遠行。再加上,因為與徐志摩的戀情已被家人知道,為防止女兒做出傷風敗俗之事,守舊的陸定夫婦加強了對陸小曼的監督管制。無法脫身的陸小曼只得給徐志摩寫了一封信,向他說明了自己的身體狀況和家裏的一些情況。徐志摩收陸小曼的信後,才知道了陸小曼在北京的生活。6月26日徐志摩就給陸小曼去了一封信:“我在翡冷翠知道你病,我急得什麼似的,幸虧適之來了電,才稍為放心了些。但你的病情的底細,直今天看了你五月十九至二十一日的信才知道清楚。真苦了你,我的乖!真苦了你。但是你放心,我這次雖然不曾盡我的心,因為不在你的身旁,眼看那特權叫旁人享受了去;但是你放心,我愛!我將來有法子補我缺憾。”“我在這幾天內決定我的行期,我本想等你來電後再走,現在看事情急不及待,我許就來了。但同時我們得謹慎,萬分的謹慎,我們再不能替鬼臉的社會造笑話,有勇還得有智,我的計畫已經有了。”

7月14日,徐志摩收了陸小曼催促他國的電報。聽見戀人召喚的他也顧不上等泰戈爾了,收拾了一下行李,心急火撩地北京了。

苦澀的等待

“我的心懷裏,除了摯愛你的一片熱情外,我決不容留任何夾雜的感想;這冊愛眉小劄裏,除了登記因愛而流出的思想外,我也決不願夾雜一些不值得的成分。眉,我是太癡了,自頂至踵全是愛,你得明白我,你得永遠用你的柔情包住我這一團的熱情,決不可有一絲的漏縫,因為那時就有爆裂的危險。”

北京後,徐志摩基本上每天都記日記,在日記中傾訴著對陸小曼的思念和愛戀:“眉,你真玲瓏,你真活潑,你真像一條小龍。我愛你樸素,不愛你奢華。你穿上一件藍布袍,你的眉目間就有一種特異的光彩,我看了心裏就覺著不可名狀的歡喜。樸素是真的高貴。你穿戴齊整的時候當然是好看,但那好看是尋常的,人人都認得的,素服時的眉,有我獨的領略。”還有對陸小曼的殷殷期盼與嚀嚀叮囑:“我從前的束縛是完全靠理性解開的;我不信你的就不能用同樣的方法。萬事只要自己決心;決心與成功間的是最短的距離。往往一個人最不願意聽的話,是他最應得聽的話。”

在北京的徐志摩日子過得並不怎麼樣,由於社會上的風言風語,徐志摩與陸小曼見面的機會並不多。8月的一天,林長民給他們創造了一次見面的機會。分別約他們倆同游嬴台宮湖,雖然有第三者在場,但彼此間半年的相思暫時可以得傾訴。此後不久,還是胡適給他們安排了一次單獨相處的機會。徐志摩在8月9日的日記裏記下了這次甜蜜的約會:“‘幸福還不是不可能的’,這是我最近的發現。今天早上的時刻,過得甜極了。我只要你;有你我就忘卻一切,我什麼都不想什麼都不要了,因為我什麼都有了。與你在一起沒有第三人時,我最樂。坐著談也好,走道也好,上街買東西也好。廠甸我何嘗沒有去過,但哪有今天那樣的甜法;愛是甘草,這苦的世界有了它就好上口了。”

這種甜蜜的感覺一直持續第二天,徐志摩一想起來還喜滋滋的,他繼續在日記中寫著:“我真應得謝天,我在這一輩子裏,本來自問已是陳死人,竟然還能嘗著生活的甜味,曾經享受過最完全,最奢侈的時辰,我從此是一個富人,再沒有抱怨的口實,我已經知足。這時候,天坍了下來,地陷了下去,霹靂種在我的身上,我再也不怕死,不愁死,我滿心只是感謝。即使眉你有一天(恕我這不可能的設想)心換了樣,停止了愛我,那時我的心就像蓮蓬似的栽滿了窟窿,我所有的熱血都從這些窟窿裏流走——即使有那樣悲慘的一天,我想我還是不敢怨的,因為你我的心曾經一度靈通,那是不可滅的。上帝的意思處是明顯的,他的發落永遠是平正的;我們永遠不能批評,不能抱怨。”

但好景不長,陸定夫婦得知徐志摩已從歐洲來後,就更加限制了女兒行動的自由,每天,徐志摩只能焦心地等待陸小曼的電話,這是他倆在這個階段惟一的聯絡方式。等電話的煩躁與不安,期待與失落折磨著徐志摩,為愛受苦有如在地獄中煎熬。他在一連幾天的日記中寫道:“這過的是什麼日子!我這心上壓得多重呀!眉,我的眉,怎麼好呢?刹那間有千百件事在方寸間起伏,是憂,是慮,是瞻前,是顧後,這筆上哪能寫出?眉,我怕,我真怕世界與我們是不能並立的,不是我們把他們打毀成全我們的話,就是他們打毀我們,逼迫我們的死。眉,我悲極了,我胸口隱隱的生痛,我雙眼盈盈的熱淚,我就要你,我此時要你,我偏不能有你,喔,這難受——戀愛是痛苦的,是的眉,再也沒有疑義。眉,我恨不得立刻與你死去,因為只有死可以給我們想望的清靜,相互的永遠佔有。眉,我來獻全盤的愛給你,一團火熱的真情,整個兒給你,我也盼望你也一樣拿整個,完全的愛還我。”“眉,你又是在這樣的環境裏嵌著,連自由談天的機會都沒有,咳,這真是哪里說起!眉,我每晚睡在床上尋思時,我仿佛覺著發根裏的血液一滴滴的清耗,在憂鬱的思念中黑髮變成蒼白。一天二十四時,心頭哪有一刻的平安——除了與你單獨相對的俄頃,那是太難得了。眉,我們死去吧,眉,你知道我怎樣的愛你,啊眉!比如昨天早上你不來電話,從九時半十一時我簡直像是活抱著炮烙似的受罪,心那麼的跳,那麼的痛,也不知為什麼,說你也不信,我躺在榻上直咬著牙,直翻身喘著哪1“眉,你肯不肯親手拿刀割破我的胸膛,挖出我那血淋淋的心留著,算是我給你最後的禮物?”

戀愛中的徐志摩對愛情總是患得患失。8月12日日記:“這在戀中人的心境真是每分鐘變樣,絕對的不可測度。昨天那樣的受罪,今兒又這般的上天,多大的分別!像這樣的豔福,世上能有幾個人享著;像這樣奢侈的光陰,這宇宙間能有幾多?”8月14日日記:“眉,你愛我究竟是怎樣的愛法?我不在時你想我,有時很熱烈的想我,那我信!但我不在時你依舊有你的生活,並不是怎樣的過不去;我在你當然更高興,但我所最要知道的是,眉呀,我是否你‘完全的必要’,我是否能給你一些世上再沒有第二人能給你的東西,是否在我的愛你的愛裏你得了你一生最圓滿,最無遺憾的滿足?”8月21日日記:“眉,要知道你只是偶爾的覺悟,偶爾的難受,我呢,簡直是整天整晚的叫憂愁割破了我的心。”8月23日日記:“今天一早就下雨,整天陰霾底,你不樂,我也不快;你不願見人,並且不願見我;你不打電話,我知道你連我的聲音都不願聽見,我可一點也不怪你,眉,我懂得你的抑鬱,我只抱歉我不能給你我應分的慰安。十一點半了,你還不曾家,我想像你此時坐在一群叫囂不相干的俗客中間,看他們放肆的賭,你盡楞著,眼淚向裏流著,有時你還得陪笑臉,眉,你還不厭嗎,這種無謂的生活,你還不造反嗎?眉?”

由於陸小曼的家裏管得很嚴,他們倆人見面的機會很少,但徐志摩並不氣餒,他堅信真愛可以戰勝任何的阻力,徐志摩在日記鼓勵著陸小曼,同時,也激勵著自己:“戀愛是生命的中心與精華;戀愛的成功是生命的成功,戀愛的失敗,是生命的失敗,這是不容疑義的。眉,我感謝上蒼,因為你已經接受了我;這來我的靈性有了永久的寄託,我的生命有了最光榮的起點,我這一輩子再不能想望關於我自身更大的事情發現,我一天有你的愛,我的命就有根,我就是精神上的大富翁。”“眉,你這真不能再做小孩了,你得硬一硬心,一下解決了這大事免得成天懷鬼胎過不自然得痛苦的日子。要知道你一天在這尷尬的境地裏嵌著,我也心理上一天站不直,哪能真心去做事,害得誰都不舒服,真是何苦來?眉,救人就是自救,自救就是救人。我最恨的是苟且,因循,懦怯,在這上面無論什麼事就是找不基礎的。有志事竟成,沒有錯兒。奮勇上前吧,眉,你不用怕,有我整個兒在你旁邊站著,誰要動你分毫,有我拚著性命保護你,你還怕什麼?”“眉,我總說有真愛就有勇氣,你愛我的一片血誠,我身體磨成了粉都不能懷疑,但同時你娘那裏既不肯冒險,他那裏又不肯下決斷,生活上也沒有改向,單叫我含糊的等著,你說我心上哪能有平安,這神魂不定又哪能做事?因此我不由不私下盼望你能進一步愛我,早晚想一個堅決的辦法出來,使我早一天定心,早一天能堂皇的做人,早一天實現我一輩子理想中的新生活。”

徐志摩不僅在日記上給彼此打氣,為了追求幸福,他也拿出了實際行動。8月下旬,他嘗試著自己去拜訪陸小曼的母親,結果不歡而散。在日記上徐志摩很是無奈:“眉,娘真是何苦來。她是聰明,就該聰明底;她既然看出我們倆都是癡情人容易鍾情,她就該得想法大處落墨,比如他止你與我往來,不許你我見面,也是一個辦法;否則就該承認我們的情分,給我們一條活路才是道理。”

但是徐志摩仍然不死心,他請胡適幫忙做說客,希望打破自己和陸母之間關係的僵局。但是陸母的態度非常的堅決,胡適也無功而。徐志摩極其無奈,他甚至想和陸小曼一起私奔。徐志摩在日記中記下了他想陸小曼一走了之的心情:“眉,這事情清楚極了,只要你的決心,娘,別說一個,十個也不能攔阻你。我的意思是我們同南邊去(你不願我的名字混入第一步,固然是你的好意,但你知道那是不成功的,所以與其拖泥帶漿還不如走大方的路,來一個乾脆,只是情是真的,我們有什麼見不得人面的地方?)”“眉,為什麼你不信我的話,什麼時候你才聽我的話!你不信我的愛嗎?你給我的愛不完全嗎?為什麼你不肯聽我的話,連極小的事情都不依從我——倒是別人叫你上哪兒你就梳頭打扮了快走。你果真愛我,不能這樣沒膽量,戀愛本是光明事。為什麼要這樣子偷偷的,多不痛快。”

由於陸小曼母親一再的阻攔,徐志摩見與陸小曼的事一時也不會有什麼結果。9月4日,徐志摩去了一趟上海,想看望在上海張園居住的父母親。在去上海的途中,徐志摩想陸母的不近人情,而陸小曼又很聽她母親的話時,不覺悲從中來,寫下一首詩,表達了對陸小曼的思念和對陸母的不滿:

我來揚子江邊買一把蓮蓬:

手剝一層層的蓮衣,

看江鷗在眼前飛,

忍含著一眼悲淚,——

我想著你,我想著你,啊小龍!

微一嘗蓮瓣,味曾經的溫存——

那階前不卷的重簾,

掩護著銷魂的歡戀,

我又聽著你的盟言:

“永遠是你的,我的身體,我的靈魂。”

微一嘗蓮心,我的心比蓮心苦,

韋夜裏怔忡,

掙不開的惡夢;

誰知我的苦痛!

你害了我,愛,這是叫我如何過?

但我不能說你負,更不能猜你變;

我心頭只是一片柔,

你是我的!我依舊!

將你緊緊的抱摟;

除非是天翻,但我不能想像那一天!

剛上海,徐志摩就接了陸小曼發來的電報。電報的全文很簡單:“一切如意——珍重——眉”,可徐志摩卻心花怒放,心裏甜滋滋的。第二天,陸小曼的信也了,收戀人的信,徐志摩更是喜不自禁。接連幾天,都癡癡呆呆的。徐申如看著兒子時喜時憂的神態,知道徐志摩肯定又是戀愛了。他語重心長地告誡這個讓他又愛又恨的兒子:“像你這樣年紀,身邊女人是應得有一個的,但可不能胡鬧,以後,有夫之婦總以少接近為是。”徐志摩不能把實情告訴他父親,只能連連點頭稱是。

兩地分離的戀人日子最不好過。幸好事情有了一次轉機,時任大軍閥孫傳芳的五省聯軍參謀長的王賡,由於把妻子一個人留在北京不放心,則及其緊迫地催促陸小曼和她的母親來上海,好一家團聚。陸小曼本來不願去面對王賡,但一想徐志摩也在上海,而且,聽徐志摩說已請了劉海粟去勸說王賡,她的離婚有希望,她也就來了上海。

就在陸小曼母女在南京下車的時候,徐志摩已在那裏等候多時了。陸母又急又氣,拉著小曼就走,這次短暫的見面徒增了徐志摩的苦惱,他在他的日記中痛苦地傾訴:“‘受罪受大了!受罪受大了’我也這麼說。眉呀,昨晚我渾身的肉都顫動了,差一點不曾爆裂,說也怪,我本不想與你說話的,但等你對我開口時,我悶在心裏的話一句都說不上來,我睜著眼看你來,睜著眼看你去,誰知道你我的心1

徐志摩當晚就跑了王賡在上海的寓所,王賡倒還大度,讓他和陸小曼五分鐘的閒聊時間,五分鐘,對熱戀中的男女來說,哪夠啊!鬱悶萬分的徐志摩在家之後甚至制定好私奔路線,他要帶他的小曼走,在9月11日的日記中寫道:“本不想見你的,他昨晚態度倒不錯,承他的情,我又占了你至少五分鐘,但我昨晚一晚只是睡不著,就惦著怎樣‘跑’。我想起大連,想叫‘先生’下來幫著我們一點,這樣那樣盡想,連我們在大連租的屋子,相互的生活,都一一影片似的翻上心來。今天我一早出門還以為有幾分希冀,這冒險的意思把我的心搔得直發癢,可萬想不說謊時是這般田地,說了真話還是這般田地,真是麻維勒斯了1但一想當前的狀況,也只能是無奈了。

過了兩天,徐志摩和陸小曼又秘密相約西湖遊玩。徐志摩對這次約會充滿了期待,在客棧裏等待著陸小曼。在杭州左等右等,就是不見陸小曼的來,徐志摩心灰意冷。9月16日與17日的日記裏,流露出了徐志摩種種的無奈:“你今晚終究來不來?你不來時我明天走怕不得相見了;你來了又待怎樣?我現在至多的想望是與你臨行一訣,但看來百分裏沒有一分機會1“可憐我今天去車站盼望你來,又不敢露面,心裏雙層的難受,結果還是白候。”“眉呀!想不這愛眉小劄,歡歡喜喜開的篇,會有這樣淒慘的結束,這一段公案哪一天才判得清?”

徐志摩灰心了,陸小曼也無奈,就在這山窮水盡的時候,徐志摩的好友劉海粟幫了這對痛苦的戀人一個大忙。

迎得美人歸

1925年春,劉海粟在北平閒居期間,陸小曼因為徐志摩的關係曾拜劉海粟為師學畫,在加上陸母和劉海粟同是常州人,有鄉誼,還有點瓜葛之親。陸家對劉海粟很是器重。有一次劉海粟對陸母提起徐志摩與陸小曼的關係時,陸母就很坦率地對劉海粟說過:“海粟,你我都是常州有名望的世家,女兒結過婚又離婚,離掉再結婚,說起來有失體面家聲,成什麼話呢?”陸母還說,其實他們對徐志摩並沒有反感,只是人言可畏。劉海粟一向視反封建為已任,而且自己也是不服從家裏的封建婚姻而逃出來的,深知無愛婚姻的痛苦。再加上徐志摩和陸小曼,一個是他的好朋友,一個是他的學生,他就更加責無旁貸了。

劉海粟來上海的第三天,就在功德林請客,慷慨激昂地陳述關於男女愛情和婚姻之間的關係。說男女結合的基礎是愛情,沒有愛情的婚姻是違反道德的。夫妻之間如果沒有愛情造成離婚,離婚後還應當保持正常的友誼。或許已經厭倦了這種三角的關係,或者是劉海粟的一番話觸動了王賡的痛楚,在這次宴席上,王賡同意與陸小曼離婚。

經過一番的周折,陸小曼與王賡終於離了婚。那時徐志摩已在北京,恢復自由之身的陸小曼等身子稍事恢復後,就迫不及待地上北京去找徐志摩。兩顆心歷經苦難,終於走了一起。1925年11月間,徐志摩在北京中街租下一處院子,陸小曼搬來同居。雖然,陸小曼與王賡已經離了婚,但她與徐志摩的婚事仍是好事多磨。但比先前所受的痛苦,現在的阻力都已不算什麼磨難了。眼下對徐志摩與陸小曼來說,最為迫切的,是怎樣順順當當地結婚。陸家這邊已同意了,困難的是徐申如仍不開金口。本來徐志摩想托胡適幫他和陸小曼在徐申如面前多多美言,允許他們倆能順順當當的結婚。沒想胡適並沒有能說服徐志摩固執的父親。

無奈之下,徐志摩只得於1925年年底再一次南下,親自家做父親的思想工作。一對戀人又得分居兩地。在家的途中,心中牽掛陸小曼的徐志摩在信中一再的叮嚀:“眉眉,好好養息吧!我要你聽一句話,你愛我,就該聽話。晚上早睡,早上至遲十時得起身。好在擾亂的摩走了,你要早睡還不容易?初起一兩夜許覺不便,但扭了過來就順了。”“記住太陽光是健康惟一的來源,比什麼藥都好。”

達上海後,徐志摩馬上就跟父親見了個面,但徐申如提出,他必須先聽聽張幼儀的意見後,才能決定徐志摩和陸小曼的婚事,徐申如認為,徐志摩和張幼儀在德國的離婚沒有征得雙方父母的同意,是不算數的。現在,張幼儀仍然是他徐家的媳婦。

1926年初,得家書的張幼儀取道西伯利亞國,由於戰亂的關係,歸期一拖再拖。可憐的徐志摩在上海一面焦急的等待張幼儀,一面就更加思念遠在北京的陸小曼,在徐志摩幾乎每天一封給陸小曼的信中,表達著他的相思之苦:“眉眉,這日子沒有你,比白過都不如。什麼我都不要,就要你。我幾次想丟了這裏。”“眉眉,這怎好?我有你什麼都不要了。文章、事業、榮耀,我都不要了。詩、美術、哲學,我都想丟了。有你我什麼都有了。抱住你,就好比抱住整個的宇宙,還有什麼缺陷,還有什麼想望的餘地?”對陸小曼的父母,徐志摩也是愛屋及烏,關懷備至:“你那邊二老的起居我也常在念中。娘過年想必格外辛苦,不過勞否?爸爸呢,他近來怎樣,興致好些否?糖還有否?我深恐他們也是深深的關念我遠行人,我想起他們這幾月來待我的恩情,便不禁泫然欲涕1

徐志摩困在家裏的這幾個月,也不能算是沒有收穫。得知陸小曼已恢復自由身,而自己的寶貝兒子又那樣的堅決,非與陸小曼結婚不可,愛子心切的徐申如也退了一步,同意他們倆訂婚,但形式上還得經過張幼儀這一關,並且,要胡適出面,擔任介紹人。徐志摩見婚事有望,高興得想馬上北京向陸小曼求婚,在2月21日給陸小曼的信中,他掩飾不住自己的喜悅:“眉,所以你我的好事,今天才算磨出了頭,我好不快活。今天與昨天心緒大大的不同了。我恨不得立刻京向你求婚,你說多有趣。”“我急想京,但爸還想留住我,你趕快叫適之來電要我趕他動身前去津見面,那爸許放我早走。”

雖然徐申如不想讓兒子早早北京,但忍耐不住相思煎熬的徐志摩還是於1926年4月份抽空了一趟北京,與陸小曼雙雙重游北海。

但徐志摩不能在北京久留,因為張幼儀隨時可能上海。終於,1926年的夏天,張幼儀抵達了上海。第二天,她就去拜望徐申如,並表明了自己的立場,她不反對徐志摩和陸小曼的婚事。

過了第一關,徐申如還是不肯爽快的答應,7月9日,徐志摩在硤石的西山上與父親做了一次懇切的交談,但效果並不怎麼理想。在給陸小曼的信中,他提及了自己的不愉快:“眉:我還只是滿心的不愉快,身體也不好,沒有胃口,人瘦的凶,很多人說不認識了,你說多怪。但這是暫時的,心定了就好,你不必替吾著急。今天說起北京,我說二十,爸爸說不成,還得廬山去哪!我真急,不明白他意思究竟是怎麼樣1後來,經胡適、劉海粟等人的調解,徐申如最後勉強答應,但他也提出了三大條件:

一,結婚費用自理,家庭概不負擔;

二,婚禮必須由胡適做介紹人,梁啟超證婚,否則不予承認;

三,結婚後必須南歸,安分守已過日子;

為了能與陸小曼結婚,徐志摩這三條都答應。

既然父親同意了他們的婚事,但又不放他早北京,閑在硤石徐志摩馬上就開始動手準備他的新房,並把新房取名為“眉軒”。

在硤石呆了幾周後,徐志摩終於了北京。1926年8月14日,徐志摩和陸小曼在北海公園舉行訂婚儀式。10月3日,徐志摩和陸小曼在北海公園舉行婚禮。那一年,徐志摩31歲,陸小曼24歲,胡適是介紹人,梁啟超證婚。

徐申如並沒有場參加兒子的婚禮。證婚人梁啟超對徐志摩和陸小曼的婚姻也是極度的不滿。梁啟超當著眾人的面,給了他們一頓嚴厲的訓斥:“徐志摩,你這個人性情浮躁,所以在學問方面沒有成就;你這個人用情不專,以致離婚再娶,以後務要痛改前非,重新做人1讓他們“勿再做過來人1事後,梁啟超寫信與其女令嫻,對於他心愛的門徒徐志摩尚系出於憐憫的善意,對於小曼則竟以“禍水”、“妖婦”看待。“我看他(指志摩)找得這樣一個人做伴侶,怕他將來痛苦更無限,所以對於那個人(指小曼),當頭給了一棒,免得將來把志摩弄死。”又說他愛志摩,怕他將遭滅頂之凶,要拉他一把。任公並說小曼離婚再嫁,為“不道德之極”。

結婚第二天,徐志摩和陸小曼就清華園梁啟超的寓所申謝。1926年10月,徐志摩和陸小曼奉徐申如之命浙江硤石。

第六章 開拓文藝的新土

編輯《晨報副刊》

新月社的失敗,使徐志摩不得不另某途徑,1925年9月底,他應陳博生、黃子美之邀,正式擔任了《晨報副刊∧編輯工作。這就開始了徐志摩文化活動的一個新時期,也是他一生最輝煌、最意氣風發的一個時期。

10月1日,徐志摩編輯的《晨報副刊》開始出版,他在首期上發表了《我為什麼來辦,我想怎麼辦》一文,表明其辦刊方針。

徐志摩早就想辦一份報。早在1923年3月,梁啟超就推薦徐志摩去《時事新報∧副刊《學燈”編輯,可惜沒有成功。這年冬天,君勱組織成立了理想會,想辦《理想》月刊,邀請徐志摩一起參加,並向他約稿,這一計畫後來落空了。1924年,新月社成立後,他又想辦《新月》週刊或月刊,又沒辦成。泰戈爾來華訪問時,曾建議徐志摩辦一份英文季刊,希望借此建造一條溝通中國與世界的橋樑。徐志摩為此事曾經邀請金嶽霖擔任雜誌的編輯工作,但因為北方戰事又起,辦刊的事就停了。徐志摩說沒有辦成的原因不是沒有人,不是沒有錢,而是他自己的“心不定”。一個朋友叫他雲中鶴,又一個朋友笑他“腳跟無線如蓬轉”,他自己也老是又“今日不知明日事”的心理。因此這幾年,徐志摩覺得自己只是虛度,什麼事都沒辦成,非常慚愧。

1924年,徐志摩認識陳博生後,就時常替《晨報》寫些雜文。這年,黃子美隨便說起要徐志摩去辦副刊,徐志摩連聽都沒有聽。在這社會上辦報本來就是無奈的事情,一個月來一還可以支持,一周開一次口已是很勉強的了,每天要說話簡直是不可思議——垃圾還可以當肥料用,拿瀉藥打出來的爛話有什麼用處。徐志摩當然不聽他的話。3月,徐志摩要去歐洲,一班朋友都不肯放他走,其中最蠻橫不講理的就是陳博生與黃子美。徐志摩著急了只好行賄,說他們如果放他走,他來時就替他們辦副刊。他們就放了他,並且還請他吃飯餞行。徐志摩說其實他自己只是當笑話說,那時賭咒也不信有人能牽住他辦報。徐志摩心想歐洲去孝敬他們幾封通信就行了。

7月,徐志摩國後,陳博生與黃子美要他履行前約,比上次更蠻橫,真像是討債。有一天陳博生約了幾個朋友談,有人完全反對徐志摩辦副刊,說他不配,像他這類人只配東飄西蕩的偶爾擠出幾首小詩來給他們解解悶。有人進一步說不僅反對徐志摩辦副刊並且認為根本就不用辦副刊,早幾年也許是一種投機,現在早該取消了。那晚陳通伯也在座,他坐著不出聲,聽副刊早就該死的話時,他說他本來也不贊成徐志摩辦副刊的,他也是最厭惡副刊的一人;但為要處死這副刊,趁早撲滅這種流行病,他倒是改變了主意,反而贊成徐志摩來辦《晨報副刊》;第一步逼死別家的副刊,第二步掐死自己的副刊,從此人類就可以消滅副刊的災禍了。徐志摩覺得他的話很俏皮,但太恭維他了,好像徐志摩真有能力在掐死自己之前逼死旁人似的!那晚還是沒有結果。

後來陳博生又拿實際的利害來引誘徐志摩。陳博生說,徐志摩不是成天想辦報嗎?但假如他另起爐灶,無論理想不理想、新月不新月,第一件事徐志摩就得準備貼錢。反過來說,副刊是現成的,徐志摩來,他們就有薪水給他,可以免得做遊民,豈不是一舉兩得!這利害的確是很分明,徐志摩不能不打算了,但他一想起每天出一刊,就腦袋發脹。他說他願意幫忙但日刊實在太難,假如《晨報》週刊或是甚至三日刊的話,他總可以商量。這一來徐志摩可被抓住了,陳博生立即說好,那他們就為徐志摩特別想法子,徐志摩就管三天的副刊那總合適了。他們這樣的懇切,徐志摩再也不好意思拒絕。

過了一天陳博生又來疏通徐志摩說三天其實轉不過來,至少得四天。徐志摩說那他只能在字數裏做伸縮,他盡力而為也只能每週管三萬多字,實在三天勻不過來,那他只能把三天的材料攤成四分,反正數量不代表品質。他們沒辦法,只能隨徐志摩了。這樣笑話就變成了實事,徐志摩是沒想的。但同時徐志摩還警告陳博生,說辦就辦,辦法可得完全由他,他愛登什麼就登什麼,萬一將來犯什麼忌諱出了亂子累及《晨報》本身的話,只要自以為有交代,他可不能怨自己。

在《我為什麼來辦,我想怎麼辦》中,徐志摩詳細交代了自己接辦的過程,並向讀者表明了自己的公正立場:“但我自問我決不是一個會投機的主筆,迎合群眾心理,我是不來的,諛附言論界的權威者我是不來的,取媚社會的愚暗與褊淺我是不來的;我來隻認識我自己,只知對我自己負責任,我不願意說的話你逼我求我我都不說的,我要說的你逼我求我我都不能不說:我來就是個全權的記者,……我自己是不免開口,並且恐怕常常要開口,不比先前的副刊主任們來得知趣解事,不必要的時候是很少開口的。”

徐志摩特別介紹了他的朋友裏最多才多藝的趙元任。他是從天上的星人類腸子裏微菌、從廣東話四川話、從音樂玄學、沒有一樣不精;他是一個真的通人;但他最出名的是他的“幽默”,誰要聽趙元任講演不發笑他一定可以進聖廟吃冷肉去!徐志摩想給他特辟一欄,隨他天南地北的亂說,反正他口裏沒有沒趣味的材料。他已經答應投稿;但徐志摩為防他懶,所以第一天就替他特別登廣告,先留住他再說,因為“一將難求”。

徐志摩雄心勃勃,想在這塊園地上大顯身手,同時他交遊甚廣,人緣又好,並且總是熱情積極地向文藝界、知識界的著名學者、專家約稿。如當時清華國學研究院著名的“四大導師”中的梁啟超、趙元任;曾任《政治學報》主筆的張奚若;上海的郭沫若、吳德生、張東蓀;武漢的郁達夫、楊振聲等,還特請了姚茫父、余越園談中國美術;劉海粟、錢稻孫、鄧以蟄談西洋藝術;戲劇家余上沅、趙太侔談戲劇;聞一多談文學;天文學家翁文灝、化學家任叔永等談科技;音樂家蕭友梅、趙元任談西洋音樂;考古學家李濟之談中國音樂。至於徐志摩那些日常見面的朋友,如胡適、陳西瀅、張歆海、丁西林、陳衡哲、淩淑華、陶孟和、江紹原、沈性仁等更在被邀之列。他還向當時的新進作者如沈從文、焦菊隱、于成澤、鐘天心、陳鎛、鮑廷蔚等發出了號召。另外還在歐洲的金龍蓀、傅孟真、羅志希,徐志摩也盼望他們的文章也能過來。從德國來的宗白華、快從法國來的江西謝,徐志摩也要邀請。

當時,除郭沫若等個別人後來始終不曾理睬這事、沒為副刊寫過一個字外,多數人都捧了徐志摩的場,給副刊送來了不少稿子。徐志摩本人也在副刊上發表了大量文字。《晨報副刊》在徐志摩的手中果然面目一新,很有特色。

蘇俄問題

關於蘇俄仇友赤白問題的討論是由徐志摩的朋友張奚若發難的。

1925年10月6日,剛上任不幾天的徐志摩就在《晨報》社會欄中發表了陳啟修的《帝國主義有白色和赤色之別嗎?》該文針對當時中國知識界的“蘇聯同樣是帝國主義”的觀點提出了質疑,不主張將蘇聯成為帝國主義,不主張把蘇聯定為敵人,並讚揚蘇維埃政權,認為蘇聯是中國人的朋友。

被人成為“大炮”的清華政治咸授張奚若馬上寫了《蘇俄究竟是不是我們的朋友》進行反駁。他的文章10月8日發表在《晨報副刊∧頭條位置上。他認為,蘇俄對中國的態度是:“假共產為名,為自己私利,在我們情形迥不相同的國家,利用判斷力薄弱的青年,智識寡淺的學者,和惟個人私利是圖的政客,大搗其亂的人們,更是我們的敵人。先生說蘇聯雖不是帝國主義式的敵人,其為害我們中國的地方更甚於帝國主義式的敵人,我們防備他比防備帝國主義式的敵人更應該嚴密一點。”

於是,雙方引起了一場政治問題的大爭論。

一周後,徐志摩在“文藝欄”特設了“關於蘇俄仇友問題的討論”和“仇友赤白的仇友赤白”兩個專欄,集中發表不同意見的稿件。同時,徐志摩又在“社會欄”中特設了“對俄問題討論專號”,從而引發了一場熱鬧的政治大論戰。

這場爭論持續近兩個月,《晨報副刊》共發表各類文章近30篇,其中張奚若的文章最多,另外有劉勉己、徐志摩、梁啟超、張慰慈等。

作為討論組織者和主持人的徐志摩在10月22日的《仇友赤白的仇友赤白前言》中,他第一要聲明的是《晨報副刊》(每週一、三、四、六是徐志摩主編的,此外不關他自己的事)決不是任何黨派的宣傳機關;《晨報副刊》撰稿選稿是徐志摩個人完全除外的特權與責任。《晨報》主人有一天干涉他的時候,可能就是他辭職的時候,因為他不能忍受不完全的信任。《晨報》本身的主張徐志摩絕對不過問,他也管不著,也不想管。他知道的只是憑他自定的標準與能力編輯這每週四張的副刊。辦好是徐志摩的功勞,辦壞是徐志摩的罪責,沒有第二個人分得著。

比如這次在討論中的中俄問題,徐志摩個人自信是無成見的。徐志摩說自己天天抓緊了拳頭問這時代要的只是忠實的思想,不問它是任何的傾向。誰要看懂他上周那篇《從小瞬大事》,他就認清了徐志摩的評價標準。徐志摩他恨一切私利動機的活動,恨作偽、恨愚暗、恨懦怯、恨下流、恨威嚇與誣陷。他愛真理、愛真實、愛勇敢、愛坦白、愛一切忠實的思想。徐志摩曾經登載張奚若反對俄國人幫助中國人進天堂的文章,因為他信得過張奚若的見解至少是獨立的,不含別種動機的,忠實的。他也許錯誤,他也許有他看不的地方,誰知道;但他的議論至少是對他自己完全忠實的。同時徐志摩也決不拒絕反駁他的文章,只要來者符合他的標準——忠實。有一部分徐志摩不刊出的來稿,是為它本身沒有什麼新發現,或是寫得太不清楚;但他決不以正反定取捨。張奚若最初說《晨報》不應該登載贊成或隱利蘇俄的文章,徐志摩不這樣想。他心目中的友只是他上面列舉的幾條“我愛”;他的敵人也就是上面列舉的幾條“我恨”。這標準似乎很空泛,不著邊際,但徐志摩再也想不出更合理的標準。

江紹原說徐志摩“尚不失赤子的心”,他覺得是安慰,因為徐志摩信得過他這句話裏沒有混入“愛倫內”。就憑著這一點“赤子之心”,如果他真的不曾完全失去,徐志摩才敢來與眾人相見。

徐志摩現在特辟這“仇友赤白的仇友赤白”一欄,專為登載關於中俄關係乃至聯起的中國將來國運問題,盼望國內有思想的特權與責任的朋友們共同來討論這件大事。

徐志摩在這場討論中比較注意自己的中立立場,另外,他也表現出明顯的排斥蘇聯的傾向。徐志摩寫下《列寧忌日——談革命》,發表在1926年1月21日的《晨報副刊》上。這篇文章中,徐志摩全面闡述了他對馬克思主義的基本看法,他說:“我是一個不可教訓的個人主義者。”基於個人主義的信仰,他不相信馬克思主義的階級鬥爭學說。由於徐志摩的政治傾向,蘇俄仇友赤白問題在副刊,就以“反共仇蘇”這一意見稍占上風。

閒話之爭

徐志摩主持《晨報副刊》期間的另一場論爭是魯迅、周作人與徐志摩的好友陳西瀅的論戰。這次論爭是留日知識份子與留美知識份子的一場較量,也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最自由的論爭。

1925年5月,由於北京女子師範大學風潮事件,魯迅兄弟等人與陳西瀅展開論戰。

生性不愛管閒事、不愛與人爭執的徐志摩在魯迅等人與陳西瀅的論戰中,一直沒有說話。

徐志摩最先表示關注這件事的是在1926年1月13日,他在《晨報副刊》上發表了《“閒話”引出來的閒話》一文。徐志摩在文中稱讚了陳西瀅的學問、文章及品格。他是在看了陳西瀅在《現代評論》上發表的關於法郎士的《新閒話》有感而發。正在論戰中的魯迅兄弟看文章後很惱火,認為徐志摩也參加進來並為陳西瀅助威。

周作人於是發表了《閒話的閒話之閒話》,刊登在1月20日的《晨報副刊》上,他表示不敢贊同徐志摩對陳西瀅的恭維,還責備徐志摩是非不明。在同一期《晨報副刊》上,徐志摩發表了自己的《再添幾句閒話的閒話乘便妄想解圍》,對周作人的責難進行了辯解,並想在此次爭論中做和事佬。這種天真的和稀泥做法徒勞無功,雙方都不買賬。況且在這種爭論中,徐志摩很難做對兩方都不偏不倚,但他覺得有必要以他那種尷尬的角色調解雙方。

於是,徐志摩在1月30日發表了《關於下面一束通信告讀者》,聲明:“無論如何,我以本刊記者的資格向讀者們道歉,為今天登載這長篇累牘多少不免私人間爭執性質的一大束通信。”在這天的副刊上,徐志摩用整版的篇幅刊發了一組關於“閒話”的論戰文章,其中絕大部分是陳西瀅的。

徐志摩說陳西瀅是他的朋友,是他最佩服、最敬愛的一個朋友。陳西瀅的學問、人格都是無可置疑的。他心眼是有點兒窄,但他也不是好惹的。關於陳西瀅在閒話裏對時事的批評,徐志摩也是同意陳西瀅的時候多,雖然他並沒有陳西瀅那種說閒話的天才與興致。至於周氏弟兄,徐志摩說他與他們私人交情很淺。他從來沒有見過魯迅,與周作人相識,但見面的次數並不多。對魯迅的作品,徐志摩說他讀得很少,就唯讀過《呐喊》集裏的三兩篇小說和《熱風》集裏的幾,那是因為最近有人尊他是中國的尼采,徐志摩才去讀的。魯迅平常寫的零星的雜感類的文章東西,他即使看也是白看,因為他沒有看進去或是沒有看懂。周作人的作品他也沒有全看,但比看魯迅的要多。徐志摩也很佩服周作人,尤其是他的博學。他愛小挑剔,徐志摩是知道的,他自己也承認。

猶豫躊躇的結果,徐志摩還是把陳西瀅投來的稿件照常刊登出來,並且也負代登的責任。

徐志摩的理由如下。

雖然這場爭執表面上看來是看私人性質的,但它所涉及的當事人多是現代的知名人士、輿論界、思想界的領導者,並且這場爭執是因為1925年教育界最重要的風潮,它的影響就不僅僅限於社會,而且會牽涉政治和道德。在雙方各執一是的時候,旁邊人只覺得迷惑。這事情有根本洗刷一下的必要,如果是非多少還有標準的話。陳西瀅一向是處於孤單的位置,他一個人冷清清地說他的閒話。相反,罵陳西瀅的卻是極不孤單的,罵的筆不止一枝,罵的機關不止一個。這究竟是因為陳西瀅確實有冒犯眾怒的地方,還是對方仗著人多勢眾、發表機關很多特地來破滅這閒話所代表的見解。如果前一個假定正確,那陳西瀅是活該,否則徐志摩等那些不會混入是非旋渦的人就應該就事論理,來下一個公正的判斷。

怨毒是可怕的。私人間的小仇恨往往釀成無法預料的大災禍。醞釀怨毒是危險的;就像藏著膿瘡不開刀,結果更無法開交。在這場爭執裏,雙方都鬱積了多少的怨毒是不容諱言的,這不是戲謔,這是純粹的虐待。這刀之所以應該當眾開,是因為更基本的事實:彼此同是在思想界和輿論界有名望、有責任的人,同是在這紛亂的時期肩負著各盡所長清理、改進的責任的人,同是對在迷途中的青年負有指導、警醒的責任的人。是人就有錯誤,就有過失,在行為舉止上或思想意見上。人們受教育為的就是要訓練理智來駕馭本性、涵養性情來節制意氣。這並不表明人們因此就得貪圖和平,處處不露棱角,避免衝突。不,人們在小地方養正是準備在大地方用。一個人如果純粹為於己無關的動機、為正義、為公道奮鬥時,我們就佩服他。反過來說,如果一個人的行為或言論中包含有私己的因素,那時不論他怎樣找藉口,也是不能容許他。例如這一次爭執,雙方似乎都盡情發洩了,像徐志摩這樣的旁觀者就應該來考察一下,究竟這場糾紛的背後有沒有關係人道的重大問題,值得有血性的人們奮力拼搏——例如法國的德來福斯的案子,起因雖小,卻含義重大——當前的問題是不是同性質的?還是這裏面並不包含什麼大問題,有的只要兩邊或一邊弄筆頭開玩笑過分了的結果。那就好辦了,說開了朋友還是朋友,本來不是朋友,也不至於變成仇敵。

為了這幾個理由,徐志摩決定登載陳西瀅的稿件。在副刊這也算是一個結束,從徐志摩的那篇《“閒話”引出來的閒話》起,經過周作人的《閒話的閒話之閒話》,陳西瀅的總清賬為止,以後除了有新發明的見解,徐志摩聲明,關於此事辯難性質的來件,副刊不登載。

徐志摩強烈呼籲雙方停戰,這也只是他的一廂情願。陳西瀅接著在《致徐志摩∧信中更不客氣地斥責魯迅。魯迅也不依不饒,說自己所遇的只不過是“幾個家侗的叫駡,剛開始,就關門了,“據說‘不再打這樣的筆墨官司了’”。這自然又將陳西瀅與徐志摩一塊兒罵了。

不愛意氣之爭的徐志摩對這種事實在不感興趣了,不過,他仍然執著地扮演和事佬的角色,一再勸解爭執的雙方。1926年2月3日,徐志摩在副刊上發表《結束閒話,結束閒話7,呼籲雙方停戰:“帶住!讓我們對著混賭雙方猛喝一聲。帶住!讓我們對著我們自己不十分上流的根性猛喝一聲。”

徐志摩在私下裏也勸說雙方不要再戰了。1926年1月31日,他在《致周作人∧信中說,關於這場筆戰的事情,他與俞平伯、江紹原等人談過,大家都認為有停息的必要,準備由兩面的朋友們出來勸和。過去的只當是過去的,從此大家齊心協力來對付真正的敵人,省得鬧這無謂的口舌,叫俗人們笑話。關於,徐志摩說自己已是十三分的懊悔,30日那天也不該登載那一大束通信。但如今他非常高興,因為周作人居然能持溫和的態度。至於陳西瀅,他這次發洩已算夠了。彼此都說過不悅耳的話,就算兩開了吧,看在徐志摩他們幾個居中調解的朋友的份上,因為他還是深信彼此之間沒有結仇的必要。這點極誠懇的意思,千萬請周作人容納,最好在徐志摩動身前再給他一句可以使他放心的話。

只要彼此放開胸膛,什麼事都沒有了。

徐志摩說他信得過陳西瀅和周作人,但他擔心魯迅那裏不好處理,希望周作人能從中調解,他說:“只有令兄魯迅先生脾氣不易捉摸,怕不易調和,我們又不易與他接近,聽說我與他雖則素昧平生,並且他似乎嘲弄我幾我並不曾還口,但他對我還像是有什麼過不去似的,我真不懂,惶惑極了。我極願意知道開罪所在,要我怎樣改過我都可以,此意有機會希為轉致。”

魯迅在看了徐志摩的《結束閒話,結束閒話7後,在2月7日又發表了《我還不能“帶妝》,雙方繼續論戰。

第七章 性靈的自剖

自剖

1926年春,徐志摩接連發表在《自剖》、《再剖》、《求醫∪一系列自剖文字,後收入1928年新月書店出版的散文集《自剖》。徐志摩在《自剖》、《再剖》中,大膽地向他人敞開自己的心扉,毫不掩飾自己思想上的苦悶、矛盾、疑惑,層層解剖自己,真實地向他人袒露他內心的一切和那顆理想破滅後掙扎中痛苦的心靈。

徐志摩在《自剖》中說他是個好動的人。每次他身體行動的時候,他的思想也仿佛跟著跳蕩。他做的詩,有不少是在行旅期中想起的。他愛動,愛看動的事物,愛活潑的人,愛水,愛空中的飛鳥,愛車窗外掣過的田野山水。星光的閃動,草葉上露珠的顫動,花須在微風中的搖動,雷雨時雲空的變動,大海中波濤的洶湧,都是觸動他感興的情景。只要是動,不論是什麼性質,就是他的興趣,他的靈感;是動就會催快他的呼吸,加添他的生命。

但近來他大大的變樣了;他的肢體已不如原先的靈活;他的心也感受了不知年歲還是什麼的拘束,動的現象再也不能給他歡喜和啟示。先前他看著在陽光中閃爍的金波,就仿佛看見了神仙宮闕,荒誕美麗的幻覺就在他的腦中一閃閃的掠過。現在不同了,陽光是陽光,流波是流波,無論景色怎樣燦爛,再也照不化他呆木的心靈。他的思想似岩石上的藤蘿,貼著枯乾的粗糙的石面,困難的蜿蜒著;顏色是蒼黑的,姿態是倔強的。

徐志摩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這變化來得這麼停和深徹。原先他在人前覺得自己是一注流泉,有飛沫和閃光。現在這泉眼,卻仿佛叫一塊石板不留餘隙的給鎮住了。他再沒有先前那樣蓬勃的情趣。每他想說話時,就覺著那石塊的重壓,怎麼也掀不動、推不開,結果只能自安沉默!他覺得自己沉悶的心裏有嘲諷弔唁的諄囑:“你再不用想什麼了,你再沒有什麼可想的了”;“你再不用開口了,你再沒有什麼話可說的了。”

徐志摩說他的思想或經驗並不曾受過什麼過分劇烈的刺激。他自己的處境向來順的,現在更是順了。那麼為什麼會有變化?1925年他歐洲去時,他就像一隻初長毛角的野鹿。什麼顏色都讓他的視覺激動,什麼香味都讓他的嗅覺興奮。他在義大利寫遊記時,情緒活潑,興趣醇厚,一路來眼見耳聽心感的種種,都栩栩如生地聚集在他的筆端。但第二年的如今,他南方去,一個多月的時間,眼見耳聽心感的事物也不少。他未動身前自喜又可以有機會飽餐西湖的風色、鄧尉(山)的梅香。有好多朋友也曾希望他在這閒暇的假期中採集一點江南風趣,歸來時,至少也該帶一兩篇爽口的詩文,給在北京泥土的空氣中活命的朋友們一些清醍的消遣。但事實上不但在南方時他白瞪著大眼,看天亮換天昏,又閉上了眼,拼天昏換天亮,一枝禿筆跟著他涉海去,又跟著他涉海來,正如岩洞裏的一根石筍,壓根兒就沒一點搖動的消息。徐志摩京後,任憑朋友們怎樣催促,自己良心怎樣責備,自己的筆尖上還是滴不出一點墨汁來。他也曾勉強想想,勉強想寫,但底還是白費!最可怕的是這心靈驟然的呆頓。

可能是與時局有關係吧。他北京沒幾天就碰了空前的血案。五卅事件發生時他正在義大利山中采茉莉花編花籃兒玩。翡冷翠山中只見明星與流螢的交喚,花香與山色的溫存,俗事俗氣是吹不的。直他了倫敦,才知道了國內風光的慘澹。等他趕來時,設想中的激昂,又早變成了明日黃花,看得見的痕跡只有滿城黃牆上墨彩斑斕的“泣告”。

這卻不同。徐志摩覺得屠殺不僅是在自己居住的城市裏發生,有時竟覺得它是自己靈府裏的一個慘像。殺死的不僅是青年們的生命,自己的思想也仿佛遭了致命的打擊,就像國務院前的斷脰殘肢,再也不能複生動與連貫。但這深刻的難受是無名的,是不能完全解釋的。這次悲慘的事變引起的憤慨與悲切是一件事,但同時有一個殘酷的事實,那就是,在這根本起變態作用的社會裏,什麼怪誕的情形都是可能的。屠殺無辜,還不是年年最平常的現象。自從內戰糾結以來,在受戰禍的區域內,哪一處村落不曾分過遭姦污的女性,屠殘的骨肉,供犧牲的生命財產?這無非是給冤氛團結的地面上多添一團更集中更鮮豔的怨毒。再說哪一個民族的解放能不濃濃的染著烈士的鮮血?俄國革命的開幕就是冬宮的血景。只要中國人有眼力認定,有膽量實行,他們理想中的革命,這次羔羊的血就不會是白流的。所以徐志摩個人的沉悶絕不完全是這次慘案引起的感情作用。

愛和平是徐志摩的生性。在怨毒、猜忌、殘殺的空氣中,他的神經總是感一種不可名狀的壓迫。還是在奉直戰爭的時候,他就覺得過的是一團漆黑的日子。每晚更深時,他獨自抱著腦袋伏在書桌上受罪,仿佛整個時代的沉悶蓋在他的頭頂上。—直他寫下《毒藥》那幾首咒詛詩後,他心湍緊張才漸漸緩和下去。這次又是同樣的情形,他只覺著煩悶,感想來時只是破碎,筆頭只是笨滯,身體也不舒服,像是蠟油塗抹住了全身毛竅似的難過。一天過去了又是一天,他卻又在重演更深獨坐箍緊腦袋的姿勢。而那窗外皎潔的月光,分明是在嘲諷他內心的枯窘!

他不能叫時局來替他思想驟然的呆頓負責,他得往自己生活的底裏找去。

平常有幾種原因可以影響人們的心理。實際生活的牽掣可以劫去心靈所需要的閒暇,形成一種壓迫;在某種熱烈的想望得不滿足時,又能感覺精神上的煩悶與焦躁;失望更是內心不平衡的一個大原因;較劇烈的種類可以麻痹靈智,淹沒理性。但這些都不是徐志摩的病源。因為他在實際生活裏已經得十分的幸運,因此,在他的潛在意識裏不該有什麼受壓的欲望在作怪。

實際上,另有一種情形可以阻塞或是減少人們心靈的活動。舒服、健康、幸福是人生的目標,因此人們推想痛苦的起點是在望見那些目標而得不的時候。常有人說“假如我像某人那樣生活無憂我一定可以好好的做事,不比現在整天的精神全花在瑣碎的煩惱上。”人們又常常設想幸福的境界,他們想“只要有一個意中人在跟前那我一定奮發,什麼事做不?”但事實上,這些不一定是幫助或獎勵心靈生活的條件,有時正好相反。人們看不起有錢人、社會上的得意者、肌肉過分發達的運動員,也因為如此。而且年少人幻想中的美滿幸福,徐志摩說等當真有了紅袖添香,他們的書也就讀不出所以然來了,更不用說在學問上或藝術上更認真的工作。

那麼生活的滿足是徐志摩自己的病源嗎?

徐志摩的一個知心好友對他說,在以前的日子裏,正因為他的生活不得平衡,正因為他有欲望不得滿足,所以他的壓在內裏的力比多就形成了一種昇華的現象,結果徐志摩就借文學來發洩他生理上的鬱結,這情形又容易在意識裏形成一種虛幻的希望,因為他的寫作得贊許,他就自以為確有相當的創作天賦以及獨立思想的能力。但他只是自怨自艾,實在他並沒有什麼超人的天賦,他的設想多半是虛榮,他的以前的成績只是昇華的結果。所以現在等得他的生活換了樣,感情上有了安頓,他就會發現他向來寫作的來源頓呈萎縮甚至枯竭的現象。而他又不願意承認這種情形的實在,妄想他的身子以外去找思想枯窘的原因,所以他就感深刻的煩悶。他只是對他自己生氣,不甘心承認他自己的本相。

他的朋友說他對文藝並沒有真正的興趣,對學問並沒有真正的熱心。他本來也沒有什麼更高的志願,除了相當合理的生活,他只配安分做一個平常人,享用命裏註定的幸福。在事溢、文藝創作界、學問界,全沒有他的位置,他真的沒有那能耐。不信他只要自問在他心裏有沒有那無形的推力,整天整夜的惱著他、逼著他、督著他放開實際生活的全部,不可琢磨的創作境界裏去冒險?最關鍵是那無形的推力或衝動,沒有它人類就沒有科學、文學、藝術,沒有一切超越功利實用性質的創作。在國外有多少人被這無形的推力驅使著,在實際生活上變成一種離魂病性質的變態動物,不但人間所有的虛榮永遠沾不上他們的思想,就連維持生命的睡眠飲食,在他們也不重要,他們全部的心力只在那無形的推力所指示的特殊方向上集中應用。怪不得有人說天才是瘋癲。如果他是一個美術家,惱著他的就是怎樣可以完全表現他那理想中的形體。一個線條的準確,某種色彩的調諧,在他看來比他生身父母的生死與國家的存亡更重要更迫切。專門學者中有終身掘墳墓的、研究蚊蟲生理的、觀察億萬萬裏外星星的運動的,並且他們決不問社會對他們的勞力是否有認識,他們被無形的推力的魔鬼蠱定了。

他的朋友說這是關於文藝創作的話。徐志摩可以自問有沒有這種情形。他也許經歷過靈感,但卻不要把刹那誤認作永久、虛幻認作真實。至於思想與真實學問,那也得背後有一種推力。做學問需要有原動的好奇心和天然熱情的態度去做求知識的工夫。真正的思想家,除了特強的理智,還得有一種原動的信仰。信仰或尋求信仰是一切思想的出發點。自古沒有一個思想家不是宗教性的。他們各按各的傾向,一切人生的和理智的問題是實有的:神的有無、善與惡、本體問題、認識問題、意志自由問題,在他們看來都是緊迫的現象,要求合理的解答——比山嶺的崇高、水的流動、愛的甜蜜更真更實在。他們的一點心靈水遠在他們設想的問題周圍飛舞、旋繞,正如燈蛾之於火焰,犧牲自身來貫徹火焰中心的秘密。

他的朋友說他沒有這種慘烈的情形吧?他的心幕上可能有思想的影子,但也許只是虛影,像水面上的雲影,雲過影子就跟著消散,不是石上的印痕越日久越深刻。

這樣一來,他倒可以安心了!因為個人最大的悲劇是設想一個虛無的境界來謊騙自己;騙不底時就得忍受幻滅的苦痛。與其那樣,還不如及早認清自己的深淺,不要把不必要的負擔,放上支撐不住的肩背,壓壞了自己,還難免旁人的笑話!他的朋友最終說:“朋友,不要迷了,定下心來享你現成的福分吧;思想不是你的分,文藝創作不是你的分,獨立的事業更不是你的分!天生扛了重擔來的那也沒法想(哪一個天才不是活受罪!)你是原來輕鬆的,這是多可羡慕,多可賀喜的一個發見!算了吧,朋友1

再剖

徐志摩說他現在的苦惱就像喝醉了想吐吐不出或是吐不爽快的感覺,腸胃裏一陣陣的作惡,腥膩從食道裏往上翻,喉關捏著注逼著、逗著,不給人痛快。徐志摩寫的《自剖》就像是吐出來的幾口苦水,過後只是更難受,更覺著往上冒。他想要孤寂,要一個靜極了的地方——森林的中心、山洞裏、牢獄的暗室裏——再沒有外界的逼迫或引誘,再不需計較別人的意見、喝采或嘲笑;當前惟一的物件是自己:自己的思想、感情、本性。那時它們再不會躲避、隱遁,赤裸裸的聽憑自己察看、檢驗、審問。這時可以放膽解去自己最後的一縷遮蓋,袒露自己最自憐的創傷、最掩諱的私褻。那才是痛快一吐的機會。

但徐志摩現在的生活情形不容他有那樣的機會。白天太忙(在人前一個人的靈性永遠是蜷縮在殼內的蝸牛),夜間,靜是靜了,人可又倦了,惦著明天的事情又不得不早些休息。啊,他真羡慕臺上放著的那塊唐磚上的佛像,他在蓮臺上瞑目坐著,什麼都搖不動他那入定的圓澄。而自己只是在煩惱網裏過日子的眾生,怎敢企望那光明無礙的境界!有鞭子下來,躲避;見好吃的,垂涎;聽聲響,著急;逢著痛癢,惱怒。我們是鼠、狗、刺蝟、天上星星與地上泥土間爬著的蟲。哪里有工夫,即使有心想親近自己?哪里有機會,即使想痛快的一吐?

前幾天也不知經過幾度掙扎,徐志摩才嘔出那幾口苦水,這雖然難受,但多少總算是發洩。事後他覺得愧悔,因為不該拿一己的苦悶,強迫讀者們陪他吞咽。是苦水就不免薰蒸的惡味。他承認這完全是他自私的行為,不敢奢望寬耍他惟一的解嘲是這幾口苦水的確是從他自己的腸胃裏嘔出——不是去髒水桶裏舀來的。他不曾期望同情,他只要朋友們認識他的深淺;他最怕朋友們的容寵形成虛擬的期望;他這操刀自剖的一個目的,就在及早解卸他本不該扛上的負擔。

是的,他還得往底裏挖,往更深處剖。

最初他來編輯副刊,他有一個心願。他想把自己整個兒交給能容納他的讀者們,他心目中的讀者們、這時代的青年們。他覺得只有青年們的心窩裏有容他的空隙,他要偎著他們的熱血,聽他們的脈搏。他要在自己的情感裏發現他們的情感,在自己的思想裏反映他們的思想。假如編輯的意義只是選稿、配版、付英拉稿,那還不如去做銀行的夥計。他接受編輯晨副的機會,就因為它不僅是機械性的任務。由於《晨報》主人的信任與容忍,徐志摩說《晨報》成了他的喇叭,從這裏他自由地吹弄他那古怪的不協調的音調;它又是他的鏡子,在這平面上描畫出他古怪的不協調的形狀。徐志摩說他也決不掩諱他的原形:“我就是我。”他第一次與讀者們相見,就是一篇供狀。他的經過、深淺、偏見、希望,他都曾經再三的聲明,可能讀者早聽厭了。但初起他有一種期望是真的——期望他自己。也不知那時候為什麼他竟有那活棱棱的一副勇氣。他宣言他自己跳進了這現實的世界,存心想來對準人生的面目認他一個仔細。他相信自己的熱心(不是知識)多少可以給他一些對敵力量的。他想拼命它一天,把自己的血肉與靈魂,放進這現實世界的磨盤裏去碾,鋸齒下去拉,——他就要嘗那味兒!只有這樣,徐志摩才可以期望他主辦的刊物多少是一個有生命氣息的東西;才可以期望在作者與讀者間發生一種活的關係;才可以期望讀者們覺得這一長條報紙與黑的字印的背後,的確至少有一個活著的人與一個動著的心,他的把握是在你的腕上,他的呼吸吹在你的臉上,他的歡喜、惆悵、迷惑、傷悲,就像是你自己的,的確是從一個可認識的主體上發出來的變化——是站在臺上人的姿態,——不是投射在白幕上的虛影。

並且他當初也有自己的信念與理想。有他崇拜的德性,有他信仰的原則。有他愛護的事物,也有他痛疾的事物。往理性的、愛心與同情的、光明的、真的、健康快樂的、生命的、方向走,往更多更大更高的生命方向走,這些是他那時的一點“赤子之心”。他恨的是這時代的病象:猜忌、詭詐、小巧、傾軋、挑撥、殘殺、互殺、自殺、憂愁、作偽、骯髒,什麼都是病象。他不是醫生,不會治病;他就有一雙手,趁它們還靈活的時候,他想,或許可以替這時代打開幾扇窗,多少讓空氣流通些,濁的毒性的出去,清醒的潔淨的進來。

但緊接著他的狂妄的招搖,我最敬文一個前輩梁啟超(看了他的吊劉叔和文)就給他當頭一棒:

……既立意來辦報而且鄭重宣言“決意改變我對人的態度”,那麼自己的思想就得先磨冶一番,不能單憑主覺,隨便說了就算完事。迎上前去,不要又退了來!一時的興奮,是無用的,說話越覺得響亮起勁,跳躑有力,其實即是內心的虛弱,何況說出衰頹懊喪的語氣,教一般青年看了,更給他們以可怕的影響,似乎不是志摩這番挺身出馬的本意-…

迎上前去,不要又退了來!這一喝這幾個月來就沒有一天不在他“虛弱的內心”裏響。實際上自從他喊出“迎上前去”以後,即使不曾撐開了往後退,至少他自己覺不得他的腳步曾經向前挪動。今天他再不能容他自己這夢夢的下去。算清虧欠,在還算得清的時候,總比窩著混著強。他不能不自剖。冒著“說出衰頹懊喪的語氣”的危險,他不能不利用這反省的鋒刃,劈去糾著他心身的累贅、淤積,或許這來倒有自我真得解放的希望?

想來這做人真是奧妙。他相信我們的生活至少是幾重性的。看得見、覺得著的生活是明顯的生活,但同時另有一種生活,隨著知識的開豁逐漸胚胎、成形、活動,最後支配前一種的生活。好比是我們投在地上的身影,跟著光亮的增加漸漸由模糊化成清晰,形體是不可捉的,但它自有它的奧妙的存在,你動它跟著動,你不動它跟著不動。在實際生活的匆遽中,我們不易辨認另一種無形的生活的並存,正如我們在陰地裏不見自己的影子;但了某時候某境地忽的發現了它,不容否認的踵接著你的腳跟,比如你晚間步月時發現了自己的身影。它是你的性靈的或精神的生活。你覺你有超實際生活的性靈生活的俄頃,是你一生的一個大關鍵!你許極遲才覺悟(有人一輩子不得機會),但你實際生活中的經歷、動作、思想,沒有一絲一屑不同時在你那跟著長成的性靈生活中留著“對號的存根”,正如你的影子不放過你的一舉一動,雖然你沒注意或看不見。

徐志摩認為自己這時候就好像是一個人初次發現了他有影子的情形。驚駭、訝異、迷惑、聳悚、猜疑、恍惚同時並起,在這辨認你自身另有一個存在的時候。他這輩子只是在生活的道上盲目的前沖,一時踹入一個泥潭,一時踏折一支草花,只是這無目的的賓士;從哪里來,向哪里去,現在在哪里,該怎麼走,這些根本的問題卻從不曾他的心上。但這時候突然的,恍然的他驚覺了。仿佛是一向跟著他形體奔波的影子忽然阻住了他的前路,責問他這匆匆的究竟是為什麼!

一種新意識的誕生。這來他再不能盲沖,他至少得認明來蹤與去跡,該怎樣走法如其有目的地,該怎樣準備如其前程還在遙遠?

啊,他何嘗願意吞這果子,早知有這多的麻煩!現在他第一要考查明白的是這“我”究竟是怎麼一事;然後再決定掉落在這生活道上的“我”的趕路方法。以前種種動作是沒有這新意識作主宰的;此後,什麼都得由它。

第八章 結婚以後

隱居

1926年10月,徐志摩和陸小曼奉徐申如之命南,因為在硤石徐申如給他們新婚造的房子還未最後竣工,徐志摩夫婦只能先在上海呆一個多月。在徐志摩給前妻張幼儀的信中說:“我們在上海一無事情,現在好了,房子總算完了工,定十月十二(陰曆)家,從此我想隱居起來,硤石至少有蟹和紅葉,足以助詩興,更不慕人間矣1

12月11日,徐志摩和陸小曼徐志摩的家鄉浙江硤石。陸小曼第一次進徐家,由於徐申如對陸小曼有很深的成見,對這個媳婦,徐申如並不喜歡。而且,在生活中,也流露出了對陸小曼生活習慣的不滿。因為陸小曼不僅一點事情也不會做,而且一副城市大小姐的派頭,什麼都要高檔的。更讓徐申如生氣的是,他想讓陸小曼管理徐家的生意,陸小曼竟然不會管錢!徐家是生意人家,媳婦的不問世事讓徐申如難以接受。一怒之下,徐申如夫婦離開硤石,起程去北京找張幼儀了。

公公婆婆的離開,無疑給陸小曼一個沉重的打擊。不久,就得了肺病,休養了一段時間後,身體才慢慢恢復。沒有了二老的束縛,徐志摩和陸小曼在硤石的生活反而過得輕鬆自在。

可惜好景不長,1927年2月,北伐軍東路軍發起江浙戰爭,3月,北伐軍佔領杭州,隨著戰事的臨近,徐志摩和陸小曼不得不中斷在硤石的如世外桃源般的生活。

困守上海客棧

1927年1月,徐志摩和陸小曼被迫移居上海。1月5日在徐志摩寫給恩厚之的信,1月7日寫給胡適的信中,都流露出了對這次移居上海的無奈:“我們婚後頭兩個月在一個村鎮中度過,既寧靜又快樂;可是我們現在卻混在上海的難民中間了,這都是拜這場像野火亂燒的內戰之賜。敝省浙江一直是戰亂不侵的,使其他地方的人羡慕不已,但看來這一次也不能倖免了。”“在硤石的一個月,不錯,總算享了清閒寂靜的幸福。但不幸這福氣又是不久長的,小曼舊病又發作,還得扶病逃難,上海來過最不健康的棧房生活,轉眼已是二十天,曼還是不見好。”

徐志摩和陸小曼在上海的日子很不好過,一來居無定所,剛來上海,他們首先住在福建路南京路口的通裕旅館,不久,他們就搬至友人宋春舫家。二來,他們倆身上都沒有多少錢,徐志摩暫時沒有工作,而徐申如又去了北京,斷絕了對他們的接濟。再加上戰亂,物價飛漲,倆夫妻在上海舉日維艱。徐志摩想離開上海去歐洲,可又走不了。在給胡適的信中,徐志摩一再流露出對現階段生活的不滿與無奈:“你信上說起見恩厚之夫婦,或許有辦法把我們弄國外去的話,簡直叫我惝恍了這兩天!我哪一天不想往外國跑,翡冷翠與康橋最惹我的相思,但事實上的可能性小我夢都不敢重做。”“留在上海也不妥當,第一我不歡喜這地方,第二急切也沒有合我脾胃的事情做。”“留在中國的話,第一種逼迫就是生活問題。我決不能長此厚顏倚賴我的父母。就為這經濟不能獨立,我們新近受了不少的悶氣。轉眼又陰曆年了,我哪里好?幹什麼好?”

但徐志摩還是在上海安置了下來,一來,由於上海是當時殖民統治下的“十裏洋潮,也是那個時候全中國最繁華的城市,本來就喜歡交際享受的陸小曼不想離開上海。二來,上海的政局逐漸穩定,徐志摩也暫時找了工作,同時在光華大學、東吳大學、大夏大學這三所大學裏任教。1927年秋,有了生活來源的徐志摩和陸小曼搬了環龍路花園別墅11號,後來又搬福熙路四明新村居所。而這時候,陸小曼的父母也來上海與他們同祝

在上海由於陸小曼的揮霍,徐志摩的日子過得極其辛苦,每天三所大學來講課,為了賺錢養家,半年下來,徐志摩沒出一本詩集,而且,陸小曼在上海交際極廣,經常有朋友邀她出去打牌,跳舞,看戲,愛出去玩的陸小曼一天晚都不在家,漸漸的對徐志摩也沒以前關心了。面對這樣的生活,徐志摩有苦難言,只能寫信同朋友訴苦:“光華東吳(大學)每日有課,一在極西,一在極東,設如奔波,隆冬奈何?”“然而上海生活,休矣休矣。幾月來真如度死,一無生氣,一無著述。”“小曼累病不健,今稍活絡,則又允天馬會為籌款演劇販馬記獅吼記。弦管節拍,又複喧囂。”

迷惘中的秋聲

在上海一年的生活,徐志摩和陸小曼經常會發生摩擦,他們在性格上、興趣上的不合也逐漸顯現出來。陸小曼喜歡玩,喜歡熱鬧,偏於懶散,享受安逸的生活,而徐志摩則喜歡靜,喜歡思考,嚮往過一種積極向上的生活。

更讓徐志摩頭疼的是陸小曼的揮霍無度,她常常包定劇院、夜總會等娛樂場的坐席,一擲千金的趕場,捧角,去“大西洋”、“一品香”吃大菜,家裏傭人一大堆,還要加一輛長期雇傭的汽車等,一個月下來,生活費高達五六百銀圓(相當於現在的兩萬元左右)。徐志摩一個月教書的薪水根本不夠陸小曼的開銷。深愛妻子的徐志摩不得不課餘還趕寫詩文,以賺取稿費,但仍然是捉肘見襟。

由於陸小曼身體一直不好,來上海後,她的朋友翁瑞午就勸她抽幾筒鴉片,雖然病情得了控制,但久而久之,竟然上了癮。吸食鴉片後的陸小曼愈發的變得懶惰、貪玩,還給家裏增添了一筆巨大的開銷。為了演戲訂做行頭,陸小曼把恩厚之寄給他們夫妻倆赴歐學習的費用也給花了,徐志摩雖然很鬱悶,但為了陸小曼高興,他也只得無可奈何的答應,並且勉強同意跟陸小曼一起同台演《玉堂春·三堂會審》。

1927年12月7日,《玉堂春·三堂會審》在上海夏令匹克戲劇院上演,那天徐志摩為了不掃陸小曼的興致,演了一場的戲。但事後,發生了一件讓徐志摩特別尷尬的事情。17日,《福爾摩斯小報》刊出了署名為“屁哲”的下流文章,標題為《伍大姐按摩得膩友》,影射陸小曼與翁瑞午之間的關係。雖然文章多不實之處,但可以知道,在那時,陸小曼與翁瑞午是走得比較近的。這件事對徐志摩傷害很大,也使夫妻倆的關膝趨緊張,但陸小曼並沒有為此放棄交際,放棄朋友,仍然我行我素的與翁瑞午交往。

翁瑞午,江蘇常熟人,世家子弟,會唱京劇,畫畫,鑒賞古董。由於常常投陸小曼所好,非常得陸小曼歡心。在陸小曼的眾多朋友中,佔據比較特殊的地位。

雖然,陸小曼與翁瑞午交往過從,但她內心深處還是愛著徐志摩的。只是,很多習慣她從小就養成,一時也改不了。與徐志摩的婚姻處理得不好,陸小曼也有她的無奈,她曾經對她的好友王映霞說過:“志摩是浪漫主義詩人,他所憧憬的愛,是虛無縹緲的愛,最好永遠處於可望而不可及的境地,一旦與心愛的女友所結婚,幻想泯滅了,熱情也沒有了,生活變得象白開水,淡而無味。志摩對我不但沒有過去那麼好,而且干預我的生活,叫我不要打牌,不要抽鴉片,管頭管腳,我過不了這樣拘束的生活。我是籠中的小鳥,我要飛,飛向鬱鬱蒼蒼的樹林,自由自在。”

這一年的徐志摩,籠罩在深深的悲觀之中,就連給學生講演的演說詞,也充滿著悲觀的情緒。應暨南大學秋野社的邀請,徐志摩給全校師生做了一次講演,題為《秋聲》。

徐志摩說兩年前在北京,也是這麼一個秋風生動的日子,有一次講演,題目叫《落葉》。他把一個人的感想比作落葉,從生命那樹上掉下來的葉子。落葉是衰敗和凋零的象徵,它的情調幾乎是悲哀的。但是這些在半空裏飄搖,在街道上顛倒的小樹葉兒也未嘗沒有它們的嫵媚,它們的顏色和意味,在少數有心人看來,在這宇宙間並不是完全沒有地位的。“多謝你們的摧殘,使我們得解放,得自由,”它們仿佛對無情的秋風說。“勞駕你們了,把我們踹成粉跺成泥,使我們得解脫,實現消滅。”它們又仿佛對不經心的人們說。因為在春風來的那一天,這些卑微的生命的種子又會從冰封的泥土裏翻出一個新鮮的世界。它們的力量是不容置疑的。徐志摩那時感的沉悶真是一種不可形容的沉悶。它仿佛是一座大山,他整個的生命都叫它壓在底下。他就曾借了《毒藥》這首不成形的咒詛的詩發洩一腔的悶氣,但他並不絕望悲觀,在極深刻的沉悶裏,他那時還摸著了希望。所以在《嬰兒∧最後,他鼓勵人們放棄悲觀。

一年一年,又過去了兩年。這兩年間他那時的想望實現了沒有?那偉大的嬰兒出世了嗎?他的受罪取得了認識與價值沒有?他不知道,他不知道。他知道的只是那一大堆醜陋的臃腫的沉悶,壓得癟人的沉悶,籠罩著他的思想和生命,在他的經濟裏在他的血液裏。他不能抵抗,他再也沒有了力量。人們維持生命的不僅是麵包和飯,還有情愛、敬仰與希望。愛,值得敬仰,容許希望,但現代是什麼光景?人性的表現是怎麼事?這裏沒有什麼,人性的表現就是醜惡、下流、黑暗。太醜惡了,火熱的胸膛裏有愛不能愛;太下流了,有敬仰心不能敬仰;太黑暗了,要希望也無從希望。太陽給天狗吃了去。人們只能在無邊的黑暗中沉默著,永遠的沉默著!這仿佛是經過一次強烈的地震的悲慘,思想、感情、人格,全給震成了不可收拾的斷片,再也不成系統,再也不得連貫,再也沒有表現。

但偏偏在這個時候要他來講話,這使徐志摩感一種異樣的難受。難受,因為他自身的悲慘。難受,尤其因為他是一個詩人,他的家當,除了幾座空中的樓閣,至多只是一顆熱烈的心。也許有人同他一樣感這時代的悲哀,一種不可解說不可擺脫的況味,所以邀他這悲哀沉悶中來,希冀他可以打幾個幽默的比喻,說一點笑話,給一點安慰,有這麼小的一半個時辰,彼此可以在同情的溫暖中忘卻了時間的冷酷。因此他躊躇,他來怕沒有交代,不來又於心不安。他也曾想選幾個離實際的人生較遠的事兒談談,但是這念頭是枉然的,因為不論思想的起點是星光是月是蝴蝶,只一轉身就又逢著了人生的基本問題,冷森森的豎著像是幾座攔履墓碑。不,躲不了它們;關於時代人生的問題,小的,大的,歪的,正的,像蝴蝶似的繞滿了四周。正如兩年前它們逼迫徐志摩宣告一個堅決的態度,今天它們還是逼迫著要他出來表示一個堅決的態度,也好,徐志摩想,這是他再來清理一次思想的機會。在完全沒有健全的生命樹上可以奢望吃著美麗鮮甜的思想的果子!在個人方面,他提議要認清時代的病,這病毒在身體上、血液裏。只要認對症狀,多少總有辦法。徐志摩要求大家多多接近自然,因為自然是健全的純正的影響,這裏面有無窮盡性靈的資善、啟發與靈感。

我們大家首先要立志不做時代和光陰的奴隸,要做思想和生命的主人,這暫時的沉悶決不能壓倒我們的理想,我們正應該感謝這深刻的沉悶,因為在這裏我們才感悟著一些自受的消息。我們還是得努力,我們還是得堅持我們的態度是積極的。正如徐志摩在《落葉》結束時鼓勵大家放棄悲觀、保持積極的人生態度一樣,他今天還是要這樣勸大家。

第九章 生命的守望者

新月的靈魂

1927年,徐志摩準備有一個新的開始。新的一年要拿出一點成績來。

這年春天,徐志摩、胡適、聞一多、餘上沅、丁西林、梁實秋等一幫朋友聚集在一起,大家一致提議要開展文學活動。經過商量,他們決定首先辦一個新月書店,然後再辦月刊。

7月1日,徐志摩和胡適、聞一多等人籌備的新月書店在上海正式開張。經過徐志摩的聯絡、協調、奔走呼號,1928年3月10日,徐志摩主編的《新月》月刊正式創刊。《新月》月刊創刊號上發表了徐志摩執筆寫作、署名“編者”的發刊詞《“新月”的態度》。這一文章被認為是“新月派”的宣言。

文章一開頭,徐志摩就引用了兩句話,一句是聖經《舊約·創世記》上的:“上帝說,要有光,便有了光。”另一句是雪萊的著名詩句:“如果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這表明徐志摩對《新月》月刊的希望和信心。

在正文的開頭,徐志摩對《新月》月刊作了這樣的解釋:

他們這月刊題名《新月》,不是因為曾經有過什麼新月社,那早已消散了;也不是因為有新月書店,那是單獨的一種營業,它和《新月》月刊的關係只是擔任印刷與發行。《新月》月刊是獨立的。

他們捨不得“新月”這個名字,因為它雖然不是一個怎樣強有力的象徵,但它那纖弱的一彎分明暗示著、懷抱著未來的圓滿。

徐志摩說,他和他的幾個朋友,沒有什麼組織,除了《新月》月刊本身;沒有什麼結合,除了在文藝和學術上的努力;沒有什麼一致,除了幾個共同的理想。

憑藉這點集合的力量,新月同人希望為這時代的思想增加一些體魄,為這時代的生命添厚一些光輝。

但不幸的是,他們正遇著了一個荒涼歉收的年頭,收成的希望是渺茫的。這又是個混亂的年頭,一切價值的標準,是顛倒了的。

要尋睜荒涼歉收的原因並且給它一個適當的補救,要收拾一個曾經大恐慌蹂躪過的市場,再進一步要掃除一切惡魔的勢力,為要重見天日的清明,為要浚治活力的來源,為要解放不可制止的創造的活動——這項巨大的事業當然不是少數人,尤其不是他們這少數人所敢妄想完全擔當的。

但他們覺得還是有他們可做的一部分的事。連著別的事情,他們想貢獻一個謙卑的態度。這態度,就正面說,有它特別側重的地方;就反面說,也有它鄭重矜持的地方。

先說我們這態度所不容的。如果說思想是一個市場,那麼現代的思想市場上有些什麼呢?如同在別的市場上,思想市場上也是擺滿了攤子、開滿了店鋪、掛滿了招牌、扯滿了旗號、貼滿了廣告,看上去至少有十來種行業,各有各的誘惑,它們是感傷派、頹廢派、唯美派、功利派、訓世派、攻擊派、偏激派、纖巧派、淫穢派、熱狂派、稗販派、標語派、主義派。

商業上有自由,不錯。思想上、言論上更應該有充分的自由,也不錯。但自由是條件的。最主要的兩個條件一是不妨害健康的原則;二是不折辱尊嚴的原則。徐志摩明確提出了文學創作的兩個原則即健康和尊嚴。買賣毒藥,買賣身體,是應得受干涉的,因為這類的買賣直接違反了健康與尊嚴兩個原則。但是,這些非法的或不正當的營業還是照樣在現代的大都會裏公然的進行——鴉片、毒藥、淫業,哪一宗不是利市三倍的好買賣?但不能因為它們的存在就說它們是正當的,而默許它們存在的權利。在這類的買賣上是不能應用商業自由的原則的。眼見這些危害性的下流的買賣公然在人們所存在的社會裏佔有它們現有的地位,人們應該覺得切膚的羞惡,

同時,在思想的市場上,也存在著種種非常的行業,例如上面列舉的許多門類派別。徐志摩說他不是說這些全是“不正當”的行業,但這裏面有很多是與他所標舉的兩大原則——健康與尊嚴——不相容的。徐志摩斷定這現象是新來的,因為和別的東西一樣,思想自由觀念本身就是新來的。這是個反動的現象,因此,徐志摩認為,這是暫時的。先前,在思想上是絕對沒有自由,結果是奴性的沉默;現在,在思想上是有了絕對的自由,結果是無政府的淩亂。思想的花樣加多本來不是一件壞事,在一個活力蓬勃的文化社會裏往往看得,依傍著挺拔剛直的樹幹,鋪天蓋地的青蔭,有不少盤錯的旁枝以及滋蔓的藤蘿。那本也沒什麼關係,但現代的可憂正是為了一個顛倒的情形,盤錯的,滋蔓的,這裏那裏都是,卻不見了那挺拔剛直的與鋪天蓋地的。這就好比是一個商業社會上不見了正宗的企業,卻只有種種不正當的營業盤踞著整個的市場,那不成了笑話?

上面隨筆所寫下的所謂現代思想或言論市場的十多種行業,除了攻擊派、纖巧派、淫穢派是人類不怎樣上流的根性得放縱發展的結果,此外多少是由外國轉運來的投機事業。這並不是在指責這時代沒有認真做買賣的人,而是這些買賣本身就可疑。礙著一個自由的觀念,顧著一個容忍的美名,人們往往忘卻了,思想是一個園地,它的美觀是靠著人們隨時的種植與剷除;思想又是一股水流,它的無限的作用有時可以轉變成不可收拾的奇災。

徐志摩說他們不敢附和唯美與頹廢,因為他們不願犧牲人生的闊大,為的要雕鏤一隻金鑲玉嵌的酒杯。美,他們是尊重而且愛好的,但,與其咀嚼罪惡的美豔不如懷念德性的永恆,與其海陀羅凹腔裏去收集珊瑚色的妙樂還不如置身在紛擾的人間傾聽人道那幽靜的悲涼的清音。

他們不敢贊許傷感與熱狂,因為他們相信感情不經理性的清濾是一注惡濁的亂泉,它那無方向的激射至少是一種精力的耗廢。他們未嘗不知道放火是一樁新鮮的玩藝,但卻不忍為一時的快意造成不可收拾的慘像。“狂風暴雨”有時是要來的,但他們也願意在更平靜的時刻中提防天時的詭變,不願意藉口風雨的倡狂放棄清風白日的希冀。他們不反對情感的解放,但在這頭駿耗野馬的身背上,不能不謹慎地安上理性的鞍索。

他們不崇拜任何的偏激,因為他們相信社會的紀綱是靠著積極的情感來維繫的。在一個常態社會的天平上,情愛的分量一定超過仇恨的分量,互助的精神一定超過互害與互殺的動機。他們不願意套上有色眼鏡來武斷宇宙的光景。他們希望看一個真,看一個正。

他們不能歸附功利,因為他們不信價格可以混淆價值,物質可以代替精神,在這一切商業化、惡濁化的急板上要停住傾顛的腳步。他們不能依傍訓世,因為他們不信現成的道德觀念可以用作評價的準則,他們不能聽任思想的矯健僵化成冬烘的臃腫。標準、紀律、規範,不能沒有,但每一時代都得獨立去發現它的需要,維護它的健康與尊嚴。思想的懶惰是一切準則顛覆的主要的根由。

還有標語與主義。這是一條天上安琪兒們怕踏足的蹊徑。可憐這些時間與空間,哪一間不叫標語與主義的芒刺給紮一個鮮豔!眼迷眩了,耳震聾了,頭腦是鬧翻了,辨認已是難事,評判更是不易。他們不否認這些殷勤的叫賣與斑斕的招貼中有耐人尋味的去處、有誘惑的迷宮。因此他們就更不能不審慎、不能不磨礪自己的理智,那剖解一切糾紛的鋒刃,澄清希望。

生命是一切理想的根源,它那無限而有規律的創造性,是心靈活動的強大靈感。它不僅暗示著我們、逼迫著我們,使我們永遠朝創造的、生命的方向走,而且啟示我們的想像,物體的死只是生的一個節目,不是結束,它的威嚇只是一個謊騙,我們最高的努力的目標是與生命本體同綿延,是超越死線的,是與天外的群星相感召的。為此,雖然生命的勢力有時不免比較的消歇,了相當的時候,人們不能不驚醒,我們不能不驚醒,不能不奮爭,尤其在人生的尊嚴與健康橫受淩辱與侵襲的時日!來吧,那天邊隱隱的一線,不是這時代的“創造的理想主義”的高潮的前驅?來吧,我們想像中曙光似的閃動,不是生命的又一個充滿陽光的清朝的預告?

徐志摩幻想性、誇張性的發刊詞中,體現了新月同人在黑暗的時代和混亂的文壇中,開闢一條新履積極心態。但徐志摩天真的、超然的、不切實際的新月態度很快就招致文藝界的合力批評,尤其是魯迅的一針見血的批判。

組織美展

1929年,徐志摩參加南京國民黨政府教育部舉辦的第一屆全國美術展覽會的籌備工作,被推舉為籌備處理事,並與楊清馨合編《美展匯言》。徐志摩在這一刊物上發表了《美展弁言》。

在《美展弁言》中,徐志摩闡明了美術的重要性合各國政府的重視,並敍說了美術的時代性和中外比較研究的問題。

徐志摩說第一次全國美術展覽會,在困難重重的情形下,竟能安然正式開幕,不能不說是一件可喜的事情。

公開展覽美術作品在中國國內是近年才時行的事情,此次美展的性質與規模更是前所未有的。不僅書畫、雕刻建築以及工藝美術都有,不僅本國美術家,僑民中的美術家也一律出品;不僅當代美術,古代的以及國外的作品也一併陳列以供參考:所以在規模方面是創舉。

就性質說,此次美展是由教育部主辦的,這是政府提倡美術初次正式的表示。在歷史上宋朝曾有過極堂皇的畫院,前清乾隆時代也算有一馥鬱的藝術史;但在以前美術是君王乃至達官貴人們獨佔的欣賞,對一般民眾來說,什麼梁待詔李龍眠等大名只是海上仙山一流飄渺的風聞,怎麼也瞻仰不的。就現在除了在北京有個故宮博物館及三殿(那也難得開放)給民眾一個開眼的機會以外,在別的地方哪看得什麼有價值的美術,少數收藏家的大門不是用鐵鑄就有武裝的印度人看著,除了少數有錢有勢的或是洋人外誰能看得著?如果美術的成績是一個民族最可自傲的一分家當,如果藝術是使生活發生意義與趣味的一個重要條件,如果接近偉大藝術是啟發性靈、最直接最有力量的一種教育,那麼政府和民眾如何協力合作來產生種種藝術公開的機會?

關於這一點現代各國都在盡力向前推進。歐洲幾個文化的先進國不必說,就是機械主義與物質主義最發達的美國,甚至實行或試行共產主義的蘇俄,對於藝術民眾化的事業與努力也是驚人的。在紐約一個城市裏每月內美術的展覽至少是在五十次以上;在莫斯科一個城市裏公開的博物館與美術院就有一百個以上。那是何等氣象?不論經濟制度是資本主義或共產主義,不論政治制度是共和或獨裁,不論時代在革命中或和平時,人生不能沒有意義與趣味。所以藝術乃至藝術教育應該得積極的提倡與獎勵,只有白癡或名利薰心的可憐蟲才否認藝術對於人生的重要。

這次美展,事實上由於意料中與意料外的種種困難,當然是不能盡如人意。這是徐志摩代表籌備處希冀社會人士特別原諒的,但就他們所做的成績來說,當著許多的困難,他們自己覺得已是很不容易的了。除了極少數名畫家為了別種緣由或他們徵集的誠意未孚不肯遷就出品以及交通過於不便的內地來不及參加以外,他們說當代國內著名的與未出名的作家都有代表作品在會上展覽(抱歉的是因為地位的關係不能不限定各薦頗數量)。由此參觀的人可以得關於時代的藝術努力的全部的一個相當准饒(至少可供評判的)的印象。

近幾十年來是中華民族進展史上一個極重要的環節。在這時期內,人生種種的活動都受由內與由外的變化。因此,從這次美展中可以看出時代在美術中反映或表現的意趣;從參考品評古代美術中,推悟這時代的創作力的大小與強弱;從國外美術,尤其是日本的,體會東方美術家採用西歐方法的智慧;從工藝美術,想像時代實際生活的趣味。這些都是有心人應該留意的問題。

創作是不容勉強的,在一般情況下,它往往與民族的精力成正比。歐洲從中世紀黑暗時期轉入近代光明時期經過了一個偉大的精神的革命,它的最大的成功是一個美麗的新生命的誕生。革命是精力的解放,生命的力量充實不可制止時自然迸裂成創造的奇葩。

綠色的夢:農村建設工作

1928年夏,為生活所困的徐志摩再次邁出國門,開始了他的第三次去國漫遊。11月上旬上海。在歐洲期間,拜訪過恩厚之,並共同商議農村建設工作。

1929年1月7日,徐志摩在致恩厚之的信中,告訴他自己已經收他從多樂芙匯來的200英鎊,並談了自己的農村建設工作進展情況。

徐志摩說他在北京和天津見了張彭春和瞿世英,並且和他們詳談過了。張彭春對他們在達廷頓商討的農村建設工作極表贊成。他也願意盡其所能來玉成徐志摩和恩厚之的計畫;事實上這一切對他並不陌生。他自己多年來已經考慮過不少這方面的問題了,但目前他沒有空兒,因為他當南開大學校長的哥哥在外國旅行,而他要負責全盤校務,但他催促徐志摩馬上進行農村建設工作的計畫。至於瞿世英,他在平民教育協會做事。這個機構所從事的是中國一件嚴肅的開創性工作。在那裏,飽學之士為平民服務,也與群眾一道做事。這是值得注意的,對徐志摩來說也特別具有啟發意義。那個機構的工作人員,在中國北方對農村教育以及農村改進工作,在進行著十分有價值的實驗。這並非意味著可以期望出現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但正當徐志摩他們在努力探索把國家帶上軌道的時候,這項工作標誌出一個新方向。

徐志摩說他江蘇和浙江跑過了,已決定選擇後者。理由之一就是浙江省的人較為淳厚,他們多少仍然保留著一點人性的美麗,這是因為常與大自然接觸,也是因為與文明污染少有關係之故。不過徐志摩還要作進一步的研究,才能定出實際的計畫。他有幾個專長農科並懂得鄉村情況的朋友,他們是他旅行考察的助手。徐志摩唯一的希望是恩厚之夫婦能夠在最近抽出時間來中國走一趟,幫助他決策一切。至於徐志摩盼望要做的事,他會隨時寫信報導。

3月5日,徐志摩在致恩厚之的信中,告知建設中國農村基地之事無法實現,因為治安沒有保障,綁票、搶劫蔓延全國。

徐志摩時常在等候達廷頓的消息,因為恩厚之的那個地方在他的心中是一圈燦爛異常的光明,是至美的化身,而這光與美,在今天的中國已備受摧殘。他常常憶念有鮭魚出沒的達河,那裏有的是賞心悅目的柔雅風情,而德溫晨曦的光豔,在恩厚之花園古堡歷史悠久的壘壘磐石上處處漫染,倍覺明麗生輝。此外,在恩厚之那裏生活的人群,他們真摯和樂之情,在各人臉上互相輝映,這種比朝陽更偉大的光華,就證明了生氣勃勃的理想超然卓立這個事實。這一切在憶中引起無限的詩思情意,並且沁透徐志摩的心魂。而在這裏,當徐志摩無法避免去接觸每天臨身上的現實環境時,他就更加感懷念之情的苦痛。這裏所見的不是高貴而是卑鄙,不是友誼合作而是敵意和相咬相吞,不是朝氣勃勃的原則而是僵化害人的教條;這一切都像行屍走肉,處為患,要把整個國家帶進更大的災難,也把人的靈魂中的創造活泉閉塞。現在有些省份已經淪為民生極度凋敝的人間地獄。徐志摩就親眼看過在死亡線上掙扎的北方,每一念及那邊的情形,他的血液會驟然變冷。那些餓不成人形的孩子為地蘚青苔而打鬥,只要他們瘦骨嶙峋的雙手能在石縫中挖一點點,就立刻往口裏送。

從上述的事實可見,天平的一頭是那些毫無心肝的統治者,另一頭是那些默然受苦的民眾。這種情形一定會導致即將來臨的滔天災難。即使那些知識階級的人士(他們是一班毫無能力的人)也似乎疲塌一個懨懨無神的地步;他們沒有勇氣去承擔任何責任,只是默然地希祈人性有一個徹底的改變。

一個活在中國的人抵禦悲觀和戰勝沮喪是很不容易的。他沒有辦法抓一樣可以持守的東西,也沒有辦法找同氣相投的朋友,去為人生中較崇高,但在目前較少實效的事業一起努力奮鬥。所以活在中國算不得活在世界,因為好像泰戈老在《飛鳥集》中說過,只有在愛這世界的時候才是活在這世界。徐志摩真希望有一個中國人能愛他在今天所見的中國,但事實上卻不可能。

環境的黑暗是無可諱言的。人在這種景況下,精神上沒有辦法不受影響;就是由於這個緣故,恩厚之信上所流露的厚意和期望一入徐志摩的眼簾,就使他深感痛苦。他有幸在達廷頓以及山迪尼基頓從恩厚之和泰戈爾身上把靈感和鼓舞帶中國,這些都是偉大的事物,但可惜都在毫無希望的時日和人事推移中漸漸黯然無光了。徐志摩癡心的夢想還是沒有什麼實現的機會。治安一事,即使在江、浙兩省,甚至是南京城附近,也是沒有保障的。綁票已幾乎蔓延全國,搶劫更不用說了,法律形同虛設。上海生活味同嚼蠟,有時更是可恨可厭,但要拂袖他往,卻是難於登天。原因很簡單:現在根本無路可逃,所以大夥兒都在這裏擱了淺,實在有身不由己之感。

6月29日,徐志摩在致恩厚之的信中,談了泰戈爾的近況。

這段日子徐志摩因老戈爹重臨上海這個預料不的喜訊而歡欣鼓舞。老戈爹和他的一行人是3月19的。他跟禪達在徐志摩家裏住了兩天,然後繼續赴日本和美國。在歸程時,他們又在徐志摩家逗留兩天,6月13日印度。美國之行對老戈爹的健康十分不利,他比以前更感疲弱。除了旅途勞頓之外,這次外出對於他並不是事事如意的,他有些生美國人的氣,同時因為缺少恩厚之在身心兩方面給他的照顧,所以倍覺淒寂。徐志摩和泰戈爾談了許多關於恩厚之的話,聽詩人無限溫情的言語,使徐志摩不勝感動。在他說話時,徐志摩見他眼中蘊著淚水。徐志摩認為沒有一個人比恩厚之更瞭解、更愛護和更會照顧泰戈爾,即使他的同胞也不及恩厚之。徐志摩說,要是恩厚之親耳聽泰戈爾提及他的話,他會感喜悅的。泰戈爾說:“厚之是個偉人,他有個偉大的心。我對他懷有最大的愛念和敬意。說起來不免慚愧,但事實上他的深思和我自己同胞的浮淺,相去真不可以道裏計。他對事情的體會十分精。世上真正懂得我心思意旨的人,他可能是僅有的一個。他在達廷頓做得有聲有色。他是一個很不尋常的理想主義者;他把理想和他的犖犖大才結合起來。在他身上我寄以極大的希望和信心。由於不能在旅途上從加拿大轉往英國,我感很失望,因為我切盼和他見面,享受重聚之樂。你一定要寫信把我親切的思念傳遞給他。”

徐志摩告訴恩厚之,泰戈爾會再見他的,大概在冬天。雖然他身體衰老,但還是努力不懈地寫他的講稿,盼望準時完成,趕上冬天牛津大學的基爾福學術演講會。他對徐志摩歎道,“我要努力工作,我在世日子不多了。我一定要趕快完成我的工作,我發覺自己還有要講的話,這是值得高興的;不過,講話也是一個負擔。我必須在未死之先親身作這次演講。我的講題是‘神聖的人格’。你會看見我演講的內容在靈感和智慧兩方面都不會是空洞貧乏的。”由此可知泰戈爾對這個任務是心情舒暢的。徐志摩真盼望他一印度就恢復健康,這樣他以後就可以啟程赴英了。

泰戈爾在上海見一些老朋友,胡適和蔣百里都在內。泰戈爾因梁啟超的早逝無限傷懷,也因君勱就在詩人旅滬時不幸被人綁架而深感難過。徐志摩認為恩厚之會很難相信這些事情竟會一一發生的,但卻居然發生了。那個兩袖清風、幾乎是一貧如洗的學者,去年還要出賣他的書籍,就是他僅有的財產,才能維持家計,而他卻的的確確遭遇這場歷時足足三周的無妄之災。在這段日子中,他所忍受的一切比一般囚犯所過的生活更壞上數倍。所以,若問中國現況如何,這是多餘的問題了,因為連幹綁票這一行的人,也這樣史無前例地不把“盜亦有道”作為一種行規遵守,那還有什麼話說呢!在許多事情上,中國的情況還比不上印度。理想都死了;也是非死不可的。

徐志摩說,這半年來他差不多是完全疲塌不振了。說差不多,是因為他雖然沒有什麼天賦之才,卻也幫忙籌備了第一次的全國美術展覽。這也是他在個人事務外所作的唯一的一件事。徐志摩從達廷頓和山迪尼基頓帶中國的遠景和朝氣,如今已日漸銷毀,淒然無助。一切所有,都似乎在一個機能失調的社會被邪惡的勢力擄掠殆荊整個中國沒有一處治安是有保障的。自從張君勱遇擄這件可怕消息傳出來後,徐志摩的父親驚懼萬分,正在認真考慮舉家遷離上海,前往像青島這一類比較安全的地方。但難道這是應付人生的辦法嗎?所以,徐志摩說,恩厚之不能怪住在中國的人天天不做別的而只會喊苦。另一方面,他也會明白為什麼這裏的人一下子就對事情存著拉倒的態度,只是時刻渴望尋找機會一走了之。

創辦《詩刊》

1931年1月20日,《詩刊》由新月書店正式發行。在創刊號上,刊登了主編徐志摩的《詩刊·序語》。

徐志摩在《新月》月刊的預告中曾經提載在北京《晨報副鐫》上的《詩刊》。那刊物就是現在這份的前身。在那時候也不知哪來的一陣風忽然吹旺了少數朋友研求詩藝的熱,雖則為時也不過三兩個月,但那一點子精神,真而純粹,實在而不浮誇,是值得紀念的。現在他們這少數朋友,隔了這五六年,重複感“以詩會友”的興趣,想再來一次集合的研求。因為他們有共同的信念。

第一,他們共同相信新詩是有前途的,同時這前途不是容易與平坦的,需要很多人共力去開拓。其次,他們共同相信詩是一個時代最不可錯過的聲音,由此可以聽出民族精神的充實抑空虛,華貴抑卑瑣,旺盛抑消沉。一個少年人偶爾的抒情的顫動或許影響人類的終古的情緒;一支不經意的歌曲,或許可以開成千百萬人熱情的鮮花,綻出瑰麗的英雄的果實。再次,他們共同相信詩是一種藝術。藝術精進的秘密當然是每一個天才獨自的致力,各自弄出光榮的創例,但有時集合的純理的探討與更高的技術的尋求,乃至根據於私交的風尚的興起,往往可以發生一種殊特的動力,使這一種或那一種藝術更意識的安上堅強的基築,這類情形在文藝史上可以見很多。

因此徐志摩他們這少數人的天生愛好,與希望認識詩的朋友,想定在功利氣息最濃重的地處與時日,結起一個小小的詩壇,謙卑的邀請國內的志同者的參加,希冀早晚可以放露一點小小的光。小,但一直的向上;小,但不是狂暴的風所能吹熄。記得古希臘的阿伽門農戰勝的消息傳來時,帕南蘇斯群山的山頂共同點起燎天的烽火,照出群島間的雄濤在莽蒼的歡舞。對著渺茫的未來,豈不也應有同樣光明的指望?

徐志摩說,欣幸的是他們五年前的舊侶,重又聚首;更欣幸的是他們又多了新來的夥伴,他們的英爽的朝氣給徐志摩不少的鼓舞。

徐志摩聲明,《詩刊》創刊號上的稿件的徵集是陳夢家、邵洵美、徐志摩的力量居多;編選是孫大雨、邵洵美、徐志摩負責的;封面圖案與大體設計是要感謝張光宇、張振宇與邵洵美。

關於稿件,徐志摩說“三年不鳴,一鳴驚人”的聞一多的《奇跡》真是個奇跡。

天教歌唱

1931年8月,徐志摩的《猛虎集》由新月書店出版,徐志摩自己寫了《〈猛虎集〉序》。

在詩集前面說話不是一件容易討好的事。說得近於誇張了自己面上說不過去,過分謙恭又似乎對不起讀者。最乾脆的辦法是什麼話也不提,讓詩篇它們自身去承當。但書店不肯同意;他們說如果作者不來幾句序言書店做廣告就無從著筆。作者對於生意是完全外行,但他至少也知道書賣得好,不僅是書店有利益,他自己的版稅也跟著像樣,所以書店的意思,他是不能不尊敬的。徐志摩說,他已經費了三個晚上,想寫一篇可以幫助廣告的序。可是一行行寫下來仍舊給塗掉,稿紙糟蹋了不少張,詩集的序終究還是寫不成。

況且寫詩的人一提起寫詩他就不由得傷心。世界上再沒有比寫詩更慘的事;不但慘,而且寒傖。就說一件事,徐志摩說他是天生不長髭須的,但為了一些破爛的句子,也不知曾經撚斷了多少根想像的長須!

徐志摩記得他印第二集詩時曾表示過此後不再寫詩一類的話。現在轉眼間四個年頭已過去了,就算這些詩全是這四年內寫的,每年平均也只得十首,一個月還不一首,況且又多是短短的。詩固然不能論長短,如同畫幅是不能用田畝來丈量。但事實是這年頭一口氣總是透不長——詩永遠是小詩,戲永遠是獨幕,小說永遠是短篇。每徐志摩看莎士比亞的戲,但丁的神曲,歌德的浮士德一類的作品,他就不由得感氣餒,覺得他即使有一些聲音,那聲音是微細得隨時可以用一個小拇指給掐死的。天呀!哪天才可以在創作裏看使人起敬的東西?哪天這些細嗓子才可以豁免混充大花臉的急漲的苦惱?

說自己的寫詩,徐志摩認為那是再沒有更意外的事了。但生命的把戲是不可思議的!人們都是受支配的善良的生靈,哪件事自己作得了主?徐志摩說,整十年前他吹著了一陣奇異的風,也許照著了什麼奇異的月色,從此他的思想就傾向於分行的抒寫。一份深刻的憂鬱占定了他;這憂鬱,徐志摩相信,漸漸的潛化了他的氣質。

雖然寫詩,徐志摩認為自己塵俗的成分並沒有甘心退讓過;詩靈的稀小的翅膀,儘管在那裏騰撲,還是沒有力量帶了這整份的累贅往天外飛。且不說詩化生活一類的理想那是談何容易實現,就說平常在實際生活的壓迫中偶爾掙出八行十二行的詩句都是夠艱難的。尤其是最近幾年有時自己想著了都害怕:日子悠悠的過去,內心居然可以一無消息,不透一點亮,不見絲紋的動。徐志摩常常疑心這一次是真的幹了完了。他也時常疑慮他這些寫詩的日子也是什麼神道因為憐憫他的愚蠢暫時借給他享用的非分的奢侈。他希望他們可憐一個人可憐底!

一眨眼十年已過去。詩雖然連續的寫,自信還是薄弱極點。“寫是這樣寫下了”,他自己想,“但准知道這就能算是詩嗎”?就經驗說,從一點意思的晃動一篇詩的完成,這中間幾乎沒有一次不經過唐僧取經似的苦難。詩不僅是一種分娩,它並且往往是難產!這份甘苦只有當事人自己知道。一個詩人,了修養極高的境界,如同泰泰戈爾說的,也許可以一張口就有精圓的珠子吐出來,但像他這樣既無天才又少修養的人如何說得上?

只有一個時期他的詩情真有些像是山洪暴發,不分方向的洛。那就是他最早寫詩那半年,生命受了一種偉大力量的震撼,什麼半成熟的未成熟的意念都在指顧間散作繽紛的花雨。他那時是絕無依傍,也不知顧慮,心頭有什麼鬱積,就付託腕底胡亂給爬梳子去,救命似的迫切,哪還顧得了什麼美醜!他在短時期內寫了很多,但幾乎全部都是見不得人面的。

徐志摩的第一集詩《志摩的詩》是他11年前國後兩年內寫的。在這集子裏初期的洶湧性雖已消滅,但大部分還是情感的無關闌的氾濫,什麼詩的藝術或技巧都談不。這問題一直要他和聞一多等一群朋友在《晨報副鐫》刊行《詩刊》時才開始討論。聞一多不僅是詩人,他也是最有興味探討詩的理論和藝術的一個人。徐志摩說這五六年來他們幾個寫詩的朋友多少都受“死水”的作者的影響。他的筆本來是最不受羈勒的一匹野馬,看了聞一多的謹嚴的作品才憬悟自己的野性;但他素性的落拓始終不容他追隨聞一多他們在詩的理論方面下過任何細密的工夫。

第二集詩《翡冷翠的一夜》是他的生活上的又一個較大的波折的留痕。他把詩稿送給聞一多看,他說“這比《志摩的詩》確乎是進步了——一個絕大的進步。”他的好話徐志摩是最願意聽的,但他覺得自己在詩的“技巧”方面還是絲毫沒有把握。

最近這幾年生活不僅極平凡,簡直是了枯窘的深處,跟著詩的產量也景向瘦小裏耗”。要不是認識了陳夢家和範瑋德兩個年輕的詩人,他們對於詩的熱情在無形中又鼓勵了徐志摩奄奄的詩心,以及第二次又傭詩刊》,徐志摩對於詩的興味,或許可以消沉完全沒有。1931年在6個月內在上海與北京間來奔波了八次,遭了母喪,又有別的不少煩心的事,人是疲乏極了的,但繼續的行動與北京的風光卻又在無意中搖活了他久蟄的性靈。抬起頭居然又見天了。眼睛睜開了心也跟著開始了跳動。嫩芽的青紫,勞苦社會的光與影,悲歡的圖案,一切的動,一切的靜,重複在他的眼前展開,有聲色與有情感的世界重複為他存在;這仿佛是為了要挽救一個曾經有單純信仰的流入懷疑的頹廢,那在帷幕中隱藏著的神通又在那裏栩栩的生動:顯示它的博大與精微,要他認清方向,再別錯走了路。

徐志摩希望這是他的一個真的復活的機會。雖然他明知這些偶爾寫下的詩句儘是些“破破爛爛”的,談不什麼久長的生命,但在作者自己,總覺得寫得成詩不是一件壞事,這至少證明一點性靈還在那裏掙扎,還有它的一口氣。他這次印行的第三集詩是要告慰他的朋友,讓他們知道他還有一口氣,還想在實際生活的重重壓迫下透出一些聲響來。

徐志摩說,人們不用更多地責備他,他已是滿湍血水,能不低頭已算是好的;也不用提醒他這是什麼日子;不用告訴他這遍地的災荒與現有的以及在隱伏中的更大的變亂;不用向他筍天就有千萬人在大水裏浸著或是有千千萬人在極度的饑餓中叫救命;也不用勸告他說幾行有韻或無韻的詩句是救不活半條人命的;更不用指點他說他的思想是落伍或是他的韻腳是根據不合時宜的意識形態的。這些,還有別的很多,他知道,他全知道;一說這些只是叫他難受又難受。他再沒有別的話說,他只要人們記得有一種的鳥不嘔血不住口,它的歌裏有它獨自知道的另一個世界的愉快,也有它獨自知道的悲哀與傷痛的鮮明;詩人也是一種癡鳥,他把他的柔軟的心窩緊抵著薔薇的花刺,口裏不住的唱著星月的光輝與人類的希望,非他的心血滴出來把白花染成大紅他不住口。他的痛苦與快樂是渾成的一片。

第十章 輕輕的,走了

情未了

7月,徐志摩給陸小曼寫了兩封信,除交代自己日常的生活外,還是苦口婆心地勸陸小曼認真做點事情。7月4日信:“你能安心做些工作。現在好在你已在畫一門尋得門徑,我何嘗不願你竿頭日進。你能成名,不論哪一項都是我的榮譽。”

陸小曼感情的疏遠也讓徐志摩很苦惱,他們久別見面時,徐志摩一進家門,陸小曼老是那坐著躺著不起身,他每想張開胳膊來抱她親她時,總是掃興。在7月8日的家信中:“我這次來,咱們來個洋腔,抱抱親親何如?這本是人情,你別老是說那是湘眉一種人才做得出,就算給我一點滿足,我先給你商量成不成?我家時刻,你可以知道,我既不想你站接我,至少我亦人情的希望,在你容顏表情上看得出對我一種相當的熱意。更好是屋子裏沒有別人,彼此不致感受拘束。況且你又何嘗是沒有表情的人?你不記得我們的‘翡冷翠的一夜’在松樹七號牆角裏親別的時候?我就不懂何以做了夫妻,形跡反而得往疏裏去!那是一個錯誤。”

9月30日,徐志摩應王叔魯之約,與張慰慈一起去什坊院看房子。但搬遷北京之事,總是不了了之。在次日給陸小曼的信中寫道:“房子倒是全地板,又有澡間;但院子太小,恐不適宜,我們想不要。並且你若一時不來,我這裏另開門戶,更增費用,也不是道理。”

10月,徐志摩給陸小曼總共寫了六封信,其中主要還是勸陸小曼北上的事。10月1日信:“我每天每夜都想你。一晚我做夢,飛機家,一直飛進你的房,一直飛上你的床,小鳥兒就進了窠也,美極!可惜是夢。想想我們少年夫妻分離兩地,實在是不對。但上海決不是我們住的地方。我始終希望你能搬來共同享些閑福。北京真是太美了,你何必沾戀上海呢?”10月20日信:“愛,你何以如此固執,忍心與我分離兩地?上半年來去頻頻,又遭大故,倒還不覺得如何。這次可不同,如果我現在不,年假尚有兩個多月。雖然光陰易逝,但我們恩愛夫婦,是否有此分離之必要?眉,你哪天才肯聽從我的主張?我一人在此,處處覺得不合適;你又不肯來,我又為責任所羈,這真是難死人也1

10月份徐志摩為了解決手頭緊迫的問題,還有一件事不得不做,那就是做房子買賣中間人的事。一宗是蔣百里的房子要出售,而何競武要在上海買房子。另一宗是孫大雨有塊宅地要賣,一時找不買主。兩宗生意如果成功,都可以得相當的傭金,做成的話有約2000元的收入。10月23、29兩日在給陸小曼的信上,主要都是談這兩筆交易的事情。23日信中提及蔣百里有反悔成交的意思時,徐志摩說:“那不是開玩笑了嗎?……但這樣一岔,這樁生意經究竟看落何處,還未得知。”“至於我去問題,我哪天都可以走,我也極想去看看你。但問在這筆旅費怎樣報銷,誰替我會鈔,我是窮得寸步難移;再要開窟窿,簡直不了。你是知道的(大雨擱淺,三百渺渺無期)。所以只要生意確有希望,錢不愁落空,那我何樂不願意家一次。”

10月29日,徐志摩給陸小曼的信中說:

至愛妻眉:今天是九月十九,你二十八年前出世的日子。我不在家中,不能與你對飲一杯蜜酒,為你慶祝安康。這幾日秋風淒冷,秋月光明,更使遊子思念家庭。又因為歸思已動,更覺百無聊賴,獨自惆悵。遙想閨中,當亦同此情景。今天洵美等來否?也許他們不知道,還是每天似的,只有瑞午一人陪著你吞吐煙霞。

眉愛,你知我是怎樣的想念你!你信上什麼“恐怕成脖的話,說得閃鑠,使我不安。終究你這一月來身體有否見佳?如果我在家你不得休養,析外你仍不得休養,那不是難了嗎?前天和奚若談起生活,為之相對生愁。但他與我同意,現在只有再試試,你從我來北平住一時,看是如何。你的身體當然宜北不宜南!

愛,你何以如此固執,忍心與我分離兩地?上半年來去頻頻,又遭大故,倒還不覺得如何。這次可不同,如果我現在不,年假尚有兩個多月。雖然光陰易逝,但我們恩愛夫婦,是否有此分離之必要?眉,你哪天才肯聽從我的主張?我一人在此,處處覺得不合適;你又不肯來,我又為責任所羈,這真是難死人也!

百里那裏,我未信,因為等少蝶來信,再作計較。競武如果虛張聲勢,結果反使我們原有交易不得著落,他們兩邊,都無所謂;我這千載難逢的一次外快又遭打擊,這我可不能甘休!競武現在何處?你得把這情形老實告訴他才是。

你送興業五百元是哪一天?請即告我。因為我二十以前共送六百元付賬,銀行二十三來信,尚欠四百元,連本月房租共欠五百有餘。如果你那五百元是在二十三以後,那便還好,否則我又該著急得不了了。請速告我。

車怎樣了?絕對不能再養的了!

大雨家貝當路那塊地立即要出賣,他要我們給他想法。他想要五萬兩,此事瑞午有去路否?請立即信。如瑞午無甚把握,我即另函別人設法。事成我要二厘五的一半。如有人要,最高出價多少,立即來信,賣否由大雨決定。

明日我叫圖南匯給你二百元家用(十一月份),但千萬不可手就寬,我們的窮運還沒有底;自己再不小心,更不堪設想。我如有不化錢飛機坐,立即去。不管生意成否。我真是想你,想極了!

這封信是徐志摩給陸小曼的最後一封信。寄出這封信後,徐志摩開始走上了不歸路。

飛天

1931年11月18日,徐志摩乘火車由上海達南京;19日上午8時,乘中國航空公司“濟南”號飛機由南京飛往北平。飛機師王貫一、副機師梁壁堂,年齡均為36歲。飛機上除運載了40餘磅郵件外,乘客僅徐志摩一人,也是36歲。開始天氣甚佳,不料在党家莊一帶忽遇漫天大霧,飛機師為尋覓航線,降低飛行高度,不慎誤觸開山山頂,機油四溢,機身起火,墜落山腳。待村人趕來時,兩位飛機師已燒成焦炭。徐志摩座位靠後,僅衣服著火,皮膚有一部分的傷,但他額頭撞開一個大洞,成為致命創傷。當晚,細雨霏霏,似乎是在哀悼天才詩人的早逝。

21日下午,徐志摩的靈柩暫停在濟南福緣庵,後由友人沈從文、梁思成,親戚張嘉鑄等主持,將遺體運往上海,由萬國殯儀館重殮,在靜安寺設奠,最後安葬在詩人的故鄉浙江海甯硤石鎮東山萬石窩,墓碑系書法家張宗祥所題。

一代詩魂,悄然離去。60歲的徐申如聽消息時,老淚縱橫,淒然歎道:“完了1愛恨情愁,悲歡離合,全部帶走了。這一年的4月,妻子病故,11月,兒子又死於非命。老人痛不欲生。這一聲炸響,更驚醒了紙醉金迷中的陸小曼,她寫下了哀婉淒絕的挽聯:

多少前塵成噩夢,五載哀歡,匆匆永訣,天道複奚論,欲死未能因母老;

萬千別恨向誰言,一身愁病,緲緲離魂,人間應不久,遺文編就答君心。

徐志摩遇難的噩耗傳出後,在文藝界引起很大震動,就連一度跟他筆墨相譏的魯迅也從《時報》上剪下了關於這次空難事件的報導。徐志摩一向將年長自己6歲的胡適視為兄長。噩耗傳來,胡適更是痛心疾首,他在徐志摩遇難次日的日記中感慨地寫道:“朋友之中,如志摩天才之高,性情之厚。真無第二人1並寫了《卓志摩》一文寄託哀思:“……他的失敗是因為他的信仰太單純了,而這個現實世界太複雜了。他的單純的信仰經不起這個現實世界的摧毀。”周作人說:“中國新詩已有十五六年的歷史,可是大家都不大努力,更缺少楔而不舍地繼續努力的人,在這中間志摩要算是唯一的忠實同志。”梁實秋則認為:“志摩的天才在他的散文裏表現最清楚最活動。”沈從文號召:“紀念志摩的唯一方法,應當是擴大我們個人的人格,對世界多一分寬容,多一分愛。”

蔡元培的挽聯最為精妙:“談話是詩,舉動是詩,畢生行徑都是詩,詩的意味滲透了,隨遇自有樂土;乘船可死,驅車可死,斗室坐臥也可死,死於飛機偶然者,不必視為畏途。”

徐志摩遇難後,文壇才俊紛紛撰文紀念,唯詩人聞一多遲遲沒有反應,以致他的學生臧克家不禁發問,“你是公認的徐的好朋友,為什麼沒有一點表示呢?”聞一多答,“志摩一生,全是浪漫的故事,這文章,怎麼個做法呢?”

林徽音得知徐志摩為了省幾個錢和趕時間來聽她在協和醫院小禮堂的講演,從南京搭乘郵政飛機赴京,途中因大霧在濟南撞山鎩羽而亡的消息,痛心如焚。除了一手張羅徐志摩後事,還寫下了悼懷徐志摩純真友情的詩歌《別丟掉》:“別丟掉/這一把過往的熱情,/……你仍要保存那真!/一樣是月明,/一樣是隔山燈火,/滿天的星,/只使人不見……”1934年11月,林徽因和梁思成去南方考察路過硤石,停車的幾分鐘裏,她下了車,在昏沉的夜色裏,獨自站在車門外思念。1935年,林徽音發表了《紀念志摩去世四周年》一文,內有“凝望著幽黯的月臺,默默的憶許多不相連續的過往殘片,直生和死間居然幻成一片模糊,人生和火車似的蜿蜒一串疑問在蒼茫間賓士……如果那時候我的眼淚曾不自主的溢出睫外,我知道你定會原諒我的。”她將徐志摩乘坐的焚燒過的一塊飛機殘片拿家置於起居室中,一直她1955年辭世。林徽因在《紀念志摩去世四周年》一文最後一段寫道“你走後大家就提議要為你設立一個‘志摩獎金’來繼續你鼓勵人家努力詩文的素志,勉強象徵你那種對於文藝創造擁護的熱心,使不及認得你的青年人永遠對你保存著親熱。”徐志摩的朋友們的確擬定了《徐志摩紀念獎金章程草案》。此草案的擬定寄託了徐志摩朋友對徐志摩深切懷念的感情,但由於時局動盪不安,新月派文人離散,方案未能施行,這不能不說是一個遺憾。

徐志摩乘飛機失事,20日晚趙元任心情沉重地把《大公報》上刊登飛機失事的消息剪下來,加上注,貼在日記裏。他寫道“晚聽說徐志摩坐飛機上死了!!!,可惜徐志摩沒能聽《海韻∧演出。”徐志摩遇難後,他寫給陸小曼的詩歌《海韻》,便由趙元任譜曲成歌,一時成為“絕唱”。

第十一章 詩路花雨

《志摩的詩》

沈從文在1932年的《論徐志摩的詩》中寫道:“一種奢侈的想像,挖掘出心的深處的苦悶,一種恣縱的、熱情的、力的賓士……這類詩只顯示作者的一面,是青年的血,如何為百事所燃燒。……另外一個傾向上,……柔軟的調子中交織著熱情,得一種近于神奇的完美。”

徐志摩懷著浪漫主義的單純理想熱忱真誠地追求美好和自由,然而他的追求卻總與現實格格不入,因此就不滿和再次尋求,詩歌這種藝術就成了他抒寫人生體驗的媒介。

1922年10月1925年上半年,徐志摩從英國國後近三年的時間內,是他詩情勃發的一個時期。1925年8月,徐志摩將這一時期的詩歌創作結集成《志摩的詩》,並自費出版了他的第一部詩集。詩集取名《志摩的詩》,有提醒讀者、反觀自己、自信與審慎以及負責之意。詩集出版後,立即引起了文壇的注目和廣大讀者的熱烈歡迎,一顆耀眼奪目的新詩明星中國冉冉升起。徐志摩甚至因此被認為是當時中國最有前途的詩人。

朱自清在《中國新文學研究綱要》中讓《志摩的詩》在佔有較大的篇幅,並對《志摩的詩》從整體上進行了的總結:“a愛與死;b“灰色的人生”;c理想與失望;d自然與兒童;e同情;f懷古;g“許多韻體上的嘗試”——散文體,無韻體,駢句韻體,各種奇偶韻體,章韻體,變相的十四行體;h“土白詩”;i想像,表現,與音樂。”

《志摩的詩》出版,是中國現代新詩史上的一件大事,是繼郭沫若的《女神》之後的最具特色的有一新詩力作。它以自由體的形式,以其清新之氣,自由的排列,鞏固了新詩創作的成績。他駕馭白話的純熟,講究詩韻、節奏、和諧以及抒情、寫意與音樂性的高度統一,在早期白話詩人中是非常突出的。另一方面,他又將西方詩式移入中國,進行詩歌創新和試驗,這對當時詩歌的發展起了很大的推動作用。朱自清在《論中國詩的出路》對徐志摩的大膽嘗試給予了高度評價:“徐志摩是試用外國詩的音節中國詩力最可注意的人。他試用了許多西洋詩體。……縱觀他所作,覺得最成功的要算無韻體(BlankVerse)和駢句韻體。他的緊湊與俐落,在這兩體裏表現最好。”

伴隨著形式的賞心悅目《志摩的詩》中還洋溢著積極和樂觀向上的人生觀念以及詩意的美感。

在《為要尋一個明星》中,詩人追求的美好理想是“明星”,這“明星”是什麼?理想、美、信仰或愛情,甚至詩人的自況。徐志摩只是要尋找。而黑綿綿的昏夜嚴絲密縫地遮蓋著明星,而執著的騎手卻要尋求它的敞亮,這中間隔著的是黑茫茫的荒野,騎手的胯下卻是匹拐腿的瞎馬。徐志摩以明星、騎手、荒野、天空、黑暗、拐腿的瞎馬這些具體的意象抒發著尋找的感覺。向著黑夜→沖入荒野→無望在荒野→倒斃在荒野這個單純潔淨的情節,構成了詩歌的悲劇結構。結尾最為出色,像一幅震撼心靈的油畫,又如基督受難一般,以無聲的安詳表達了殉難的壯美。悲涼中蘊涵著熱切。

我騎著一匹拐腿的瞎馬,

向著黑夜里加鞭;——

向著黑夜里加鞭,

我跨著一匹拐腿的瞎馬!

五入這黑綿綿的昏夜,

為要尋一顆明星;——

為要尋一顆明星,

五入這黑茫茫的荒野。

累壞了,累壞了我胯下的牲口,

那明星還不出現;——

那明星還不出現,

累壞了,累壞了馬鞍上的身手。

這天上透出了水晶似的光明,

荒野裏倒著一隻牲口,

黑夜裏躺著一具屍首。——

這天上透出了水晶似的光明!

《我有一個戀愛》中抒情主人公的尋找的也是“明星”,詩人的戀愛物件就是那“天上的明星。”,同樣也表現出了對理想信念的異常堅定:

我有一個戀愛;——

我愛天上的明星;

我愛他們的晶瑩:

人間沒有這異樣的神明。

在冷峭的暮冬的黃昏,

在寂寞的灰色的清晨。

在海上,在風雨後的山頂——

永遠有一顆,萬顆的明星!

山澗邊小草花的知心,

高樓上小孩童的歡欣,

旅行人的燈亮與南針:——

萬萬裏外閃爍的精靈!

我有一個破碎的魂靈,

像一堆破碎的水晶,

散佈在荒野的枯草裏——

飽啜你一瞬瞬的殷勤。

人生的冰激與柔情,

我也曾嘗味,我也曾容忍;

有時階砌下蟋蟀的秋吟,

引起我心傷,逼迫我淚零。

我袒露我的坦白的胸襟,

獻愛與一天的明星,

任憑人生是幻是真

地球在或是消派——

大空中永遠有不昧的明星!

他愛戀的明星在暮冬的黃昏、灰色的清晨、荒野的枯草間晶瑩閃爍。人生的現實、個人愛情的挫折,把他那顆充滿浪漫夢幻的詩心折磨成了破碎的靈魂。然而,像許多浪漫主義者一樣,理想屢屢受挫但仍追求不舍,他是永遠不甘平庸的,他要在灰色的天空裏唱一支大膽的新歌。在晶瑩的星光裏詩人看見了自己人生的追求,得了知心、歡欣、燈亮,這一光明慰藉了現實人生的抑鬱苦悶,理想的歌頌重于現實的暴露。在詩歌結尾,詩人堅信永遠有不昧的明星。這是一曲人生理想之歌,在這裏,詩人的人生追求與晶瑩的星光互為溶合,表達出詩人執著的愛戀與堅定的信仰。整首詩呈現出一個輕盈、空靈而又寧靜、神聖的意境世界。

然而,這是一個懦怯的世界,美麗的人生是那樣遙遙無期卻那樣讓人無限想望。衝破現實的牢籠,從荊棘中和冰雹下闖出一條路來,這是解脫和得的途徑。徐志摩在《這是一個懦怯的世界》傳達出這種詩意:

這是一個懦怯的世界:

容不得戀愛,容不得戀愛!

披散你的滿頭髮,

赤露你的一雙腳;

跟著我來,我的戀愛,

拋棄這個世界

殉我們的戀愛!

我拉著你的手,

愛,你跟著我走;

聽憑荊棘把我們的腳心刺透,

聽憑冰雹劈破我們的頭,

你跟著我走,

我拉著你的手,

逃出了牢籠,恢復我們的自由!

跟著我來,

我的戀愛!

人間已經掉落在我們的後背,——

看呀,這不是白茫茫的大海?

白茫茫的大海,

白茫茫的大海,

無邊的自由,我與你與戀愛!

順著我的指頭看,

那天邊一小星的藍——

那是一座島,島上有青草,

鮮花,美麗的走獸與飛鳥;

快上這輕快的小艇,

去那理想的天庭——

戀愛,歡欣,自由——

辭別了人間,永遠!

徐志摩執著的理想在現實社會裏不僅不易開花結果,還常常遭扼制與摧殘。“理想主義”的碰壁,使他對黑暗的現實產生不滿與反抗,同時他也把理想寄託在一個幻想的世界裏。雖然也常感幻滅的痛苦,但在美好的幻境裏,詩人可以使他那顆受損的靈魂得撫慰和憩息。

《這是一個懦怯的世界》,正是詩人否定和拒絕黑暗的現實世界、肯定和嚮往理想世界的作品。這首詩寫于徐志摩與有夫之婦陸小曼相愛遭反對之時。有著美好幻想的徐志摩深深感受重壓下的痛苦。他咒詛這懦怯的世界,決定逃出牢籠,恢復自由。整首詩格調明朗激越,以一個浪漫主義者的激情,表現了對理想世界的美好嚮往和熱烈追求。

《這是一個懦怯的世界》表現出徐志摩獨特的詩情詩意詩趣,體現出徐志摩詩歌結構嚴謹整飭、形式靈活多變、鮮明的節奏感和旋律感、情感想像的節制與簡潔、營造意境的完美、想像的奇美等藝術特色。

“辭別了人間,永遠1,屢屢受挫的徐志摩也會產生這樣的念頭。《去吧》這首詩,就好像是一個對現實世界徹底絕望的人,對人間、青春和理想、對一切的一切表現出的不再留戀的決絕態度,對這個世界所發出的憤激而又無望的呐喊:

去吧,人間,去吧!

我獨立在高山的峰上;

去吧,人間,去吧!

我面對著無極的穹蒼。

去吧,青年,去吧!

與幽谷的香草同埋;

去吧,青年,去吧!

悲哀付與暮天的群鴉。

去吧,夢鄉,去吧!

我把幻景的玉杯摔破;

去吧,夢鄉,去吧!

我笑受山風與海濤之賀。

去吧,種種,去吧!

當前有插天的高峰;

去吧,一切,去吧!

當前有無窮的無窮!

《去吧》這首詩,流露出詩人逃避現實的消極感傷情緒,是詩人情感低谷時的創作,是他的“理想主義”在現實面前碰壁後一種心境的反映。離去後的歸宿是大自然,詩人希求在大自然中求得精神的慰藉和超脫。

流連忘于自然之中、寄情於山水之間的徐志摩發現,江山雖然如此之嬌,可是,現實的黑暗也使自然暗淡無光。在目睹了日本對於往古風尚的保全時,徐志摩掩抑不住內心的羡慕。《留別日本》,留別的是雖然是日本,寄託的卻是故國之思。詩人願意去擔負恢復家園的重擔:

但這千餘年的痿痹,千餘年的懵懂:

更無從辨認——當初華族的優美,從容!

摧殘這生命的藝術,是何處來的狂風?——

緬念那遍中原的白骨,我不能無恫!

……

我欲化一陣春風,一陣吹噓生命的春風,

催促那寂寞的大木,驚破他深長的迷夢;

我要一把崛強的鐵鍬,剷除淤塞與臃腫,

開放那偉大的潛流,又一度在宇宙間洶湧。

尋找的無法實現,部分原因是現實的黑暗,就像徐志摩在《毒藥》、《白旗》、《嬰兒》中所描寫的那樣。在《毒藥》、《白旗》中,徐志摩用怨毒的語言,詛咒了社會現實的種種醜惡黑暗。而在《嬰兒》中又流露出他的無限希望,他在等待著出現希望的那一天。這是徐志摩詩歌中表現理想和希望感情最為激烈、思想最為激進的詩篇。因此,于成澤在《評〈志摩的詩〉》中說:“《志摩的詩》中對於現實的世界,廣漠地仿佛有十分不滿意的態度。”徐志摩在一首名為《叫化活該∧詩中表現出了他在詛咒現實的同時,也對那些無奈生活在這種境遇中的人尤其那些社會最卑微者的同情:

“行善的大姑,修好的爺,”

西北風尖刀似的猛刺著他的臉,

“賞給我一點你們吃剩的油水吧1

一團模糊的黑影,挨緊在大門邊。

《志摩的詩》中有很多吟詠愛情的,抒發了詩人對浪漫愛情的憧憬與追求。對於一個注重性靈、敏感多情的詩人來說,愛情無疑是他表達的最大視窗。

寫於1924年的《雪花的快樂》是一首輕鬆愉快、優美深情的希望之歌。那時詩人正沉浸在與陸小曼熱戀的幸福中,詩人心中歡欣無比,詩中主人公自比為半空中飛揚的雪花,懷著歡愉的心情去尋求意中人,並終於溶化在她柔波似的胸口。整首詩托物寓情,那輕盈地飛向美麗清幽之處的雪花,是詩人充滿信心的歡快情緒的自然流露。

假如我是一朵雪花,

翩翩的在半空裏瀟灑,

我一定認清我的方向——

飛揚,飛揚,飛揚,——

這地面上有我的方向。

不去那冷寞的幽谷,

不去那淒清的山麓,

也不上荒街去惆悵——

飛揚,飛揚,飛揚,——

你看,我有我的方向!

在半空裏娟娟的飛舞,

認明了那清幽的住處,

等著她來花園裏探望——

飛揚,飛揚,飛揚,——

啊,她身上有朱砂媚清香!

那時我憑藉我的身輕,

盈盈的,沾住了她的衣襟,

貼近她柔波似的心胸——

消溶,消溶,消溶——

溶入了她柔波似的心胸!

《雪花的快樂》中,我是雪花,翩翩的在半空裏瀟灑。這個靈性的雪花,要為美而死。然而,他在追求美的過程中沒有痛苦、絕望,他享受著自由、熱愛的快樂。雪花“飛揚,飛揚,飛揚”,堅定、歡快和輕鬆自由的執著。詩人的追求在“假如”之上展開。“假如”使這首詩柔美而朦朧,然而,熱烈和自由之上有淡淡的憂傷。雪花的旋轉、延宕和最終歸宿完全吻合詩人優美靈魂的自由、堅定和執著。重複出現的“飛揚,飛揚,飛揚”則是一幅深邃的靈魂圖畫。

那首膾炙人口的《沙揚挪拉》則寫盡了日本女郎的風致。萍水相逢、執手相看的朦朧情意,被詩人淋漓盡致地發揮出來:

最是那一低湍溫柔,

像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

道一聲珍重,道一聲珍重,

那一聲珍重裏有蜜甜的憂愁——

沙揚娜拉!

這首詩寫於1924年5月徐志摩陪泰戈爾訪日期間。這是長詩《沙揚娜拉十八首》中的最後一首。《沙揚娜拉十八首》收入1925年8月版《志摩的詩》,再版時刪去前面的17個小節,僅留下題獻為“贈日本女郎”的最後一個小節,即這首玲瓏之作。

《沙揚娜拉》無論在情趣和文體上,都明顯受泰戈爾小詩的影響,所短的只是長者的睿智和徹悟,所長的卻是浪漫詩人的靈動和風流情懷。整體藝術風格溫柔嫵媚多情卻又不令人膩煩之感。這首詩是簡單的,也是美麗的;其美麗也許正因為其簡單。

徐志摩的詩不僅情濃,而且往往帶著癡情。在《多謝天7《她是睡著了∪詩歌中就流露出詩人對愛的如癡如醉之情。如《她是睡著了》:

她是睡著了——

星光下一朵斜欹的白蓮;

她入夢境了——

香爐裏嫋起一縷碧螺煙。

她是眠熟了——

潤泉幽抑了喧響的琴弦;

她在夢鄉了——

粉蝶兒,翠蝶兒,翻飛的歡戀。

徐志摩從浪漫派詩人拜倫、雪萊等謳歌戀愛至上的情詩中獲得借鑒,再加上個人的情愛生活的體驗,一首首情豔意濃的愛情詩就從他的筆端滔滔流出了。因此,朱湘在《評君〈志摩的詩〉》稱徐志摩是“新詩中最擅長於情詩的人”。

《翡冷翠的一夜》

徐志摩的第二個詩集寫於1925年至1926年,1927年2月由新月書店出版。“翡冷翠”意為花城。

徐志摩在詩集的序中明饒提,這本詩集是獻給陸小曼的,是紀念他們結婚一周年的禮物。因此,這本詩集幾乎就是徐志摩和陸小曼的熱戀情史。

寫于1925年徐志摩在義大利的翡冷翠山中。

徐志摩在這首詩裏,抒寫出濃烈而執著的愛情。情深處,無怨無悔;為情所困,為情所死。

詩的開頭,切入的是抒情主人公的心理活動,從愛人的即將遠離在女子心中引起的難過、嗔怒、責怪等情緒,反襯出愛人在她生活中的重要以及她對愛人的摯愛和依戀。

你真的走了,明天?那我,那我,……

你也不用管,遲早有那一天;

你願意記著我,就記著我,

要不然趁早忘了這世界上

有我,省得想起時空著惱,

只當是一個夢,一個幻想;

只當是前天我們見的殘紅,

怯憐憐的在風前抖擻,一瓣,

兩瓣,落地,叫人踩,變泥……

唉,叫人踩,變泥——變了泥倒乾淨,

這半死不活的才叫是受罪,

看著寒傖,累贅,叫人白眼——

天呀!你何苦來,你何苦來……

離開是令人非常痛苦的,因為曾經的愛是那樣的刻骨銘心,愛情溶入了她的生命中,愛情就是她的生命:

我可忘不了你,那一天你來,

就比如黑暗的前途見了光彩,

你是我的先生,我愛,我的恩人,

你教給我什麼是生命,什麼是愛,

你驚醒我的昏迷,償還我的天真。

沒有你我哪知道天是高,草是青?

你摸摸我的心,它這下跳得多快;

再摸我的臉,燒得多焦,虧這夜黑

看不見;愛,我氣都喘不過來了,

別親我了;我受不住這烈火似的活,

這種愛是讓人難以忘懷的,她再一次沉浸在烈火般的愛情體驗中:

這陣子我的靈魂就像是火磚上的

熟鐵,在愛的槌子下,砸,砸,火花

四散的飛灑……我暈了,抱著我,

詩人筆鋒突然一轉,讓抒情主人公從對愛情的幸福體驗中轉入對死的無限嚮往上,描繪出了一幅非常優美的、令人陶醉的“死”的幻象。對愛情有深刻體驗她,為實現愛情自由和愛情幸福的美好願望,為愛而死。因為她的願望在現實世界中不能實現,她只能通過死來實現了,愛情因死而美麗永恆:

愛,就讓我在這兒清靜的園內,

閉著眼,死在你的胸前,多美!

頭頂白樹上的風聲,沙沙的,

算是我的喪歌,這一陣清風,

橄欖林裏吹來的,帶著石榴花香,

就帶了我的靈魂走,還有那螢火,

多情的殷勤的螢火,有他們照路,

我了那三環洞的橋上再停步,

聽你在這兒抱著我半暖的身體,

悲聲的叫我,親我,搖我,咂我,……

我就微笑的再跟著清風走,

隨他領著我,天堂,地獄,哪兒都成,

反正丟了這可厭的人生,實現這死

在愛裏,這愛中心的死,不強如

五百次的投生?……自私,我知道,

可我也管不著……你伴著我死?

天堂也許是個幸福的世界,地獄就不是了,它和現實世界一樣。在塵世不被人憐惜反遭摧殘的命運,進了地獄,她也可能是同樣的命運。活在人間和死在天堂是一樣的:

什麼,不成雙就不是完全的“愛死”,

要飛升也得兩對翅膀兒打夥,

進了天堂還不一樣的要照顧,

我少不了你,你也不能沒有我;

要是地獄,我單身去你更不放心,

你說地獄不定比這世界文明

(雖則我不信,)象我這嬌嫩的花朵,

難保不再遭風暴,不叫雨打,

那時候我喊你,你也聽不分明,——

那不是求解脫反投進了泥坑,

倒叫冷眼的鬼串通了冷心的人,

笑我的命運,笑你懦怯的粗心?

這話也有理,那叫我怎麼辦呢?

活著難,太難就死也不得自由,

我又不願你為我犧牲你的前程……

這種活著或死去的矛盾痛苦只有愛才能撫平。她可以捨棄現實世界、天堂或地獄,但卻不能沒有愛,那種人間至真至美的愛情。愛人就是她的上帝。愛,是她生活的一切;愛,是她人生的信仰。因此,即使她不幸死了,她就要變為螢火,只因有她的愛人那顆不變的明星在天上:

唉!你說還是活著等,等那一天!

有那一天嗎?——你在,就是我的信心;

可是天亮你就得走,你真的忍心

丟了我走?我又不能留你,這是命;

但這花,沒陽光曬,沒甘露浸,

不死也不免瓣尖兒焦萎,多可憐!

你不能忘我,愛,除了在你的心裏,

我再沒有命;是,我聽你的話,我等,

等鐵樹兒開花我也得耐心等;

愛,你永遠是我頭頂的一顆明星:

要是不幸死了,我就變一個螢火,

在這園裏,挨著草根,暗沉沉的飛,

黃昏飛半夜,半夜飛天明,

只願天空不生雲,我望得見天

天上那顆不變的大星,那是你,

但願你為我多放光明,隔著夜,

隔著天,通著戀愛的靈犀一點……

抒情女主人公錯綜複雜的情感思緒和愛怨交織的心理矛盾,終於在愛的執著與愛的信仰中得了解脫。徐志摩的以第一人稱摹擬一個弱女子的口吻寫成的,他以細膩的筆觸,寫出依戀、哀怨、自憐、感激、溫柔、幸福、痛苦、無奈、摯愛、執著等種種情韻,層層婉轉,步步流連,真實而感人地傳達出一個弱女子在同愛人別離前夕變幻不定的心境。抒情主人公這種複雜的思緒,也正是詩人當時真實心境的反映。那時,徐志摩正身處異國他鄉,客居異地的孤寂、對遠方戀人的思念、愛情不為社會所容的痛苦等,彙集成他抑鬱的情懷,這些連同他的人生追求和理想信仰,構成了這首詩獨特的意蘊。這首詩有敍事詩的風格,以細膩的筆調鋪敍複雜的情感思緒,淋漓盡致地再現了自由流動的心理活動:又以細緻的細節描繪抒情主人公的思緒感觸。通篇以一種平白的、近乎喃喃自語的口語寫成,使這首詩親切真實如在眼前抒遣情懷、傾訴情感。

徐志摩在個人感情上的燃燒,他感情上的烈焰,在詩集中有著充分的表現。種種愛情的體驗都被他的筆觸婉轉細緻地呈現出來。、《呻吟語》、《我來揚子江邊買一把蓮蓬》、《天神似的英雄》、《最後的那一天》、《蘇蘇》、《再休怪我臉沉》、《望月》、《兩地相思∪都寫得情意綿綿、濃烈和癡誠得令人難以排遣。

在《呻吟語》中,徐志摩抒發著對愛情的嚮往和擁抱愛情的甜蜜:

我亦願意讚美這神奇的宇宙,

我亦願意忘卻了人間有憂愁,

象一隻沒掛累的梅花雀,

清朝上歌唱,黃昏時跳躍;——

假如她清風似的常在我的左右!

我亦想望我的詩句清水似的流,

我亦想望我的心池魚似的悠悠;

但如今膏火是我的心,

再休問我閒暇的詩情?——

上帝!你一天不還她生命與自由!

在人生的天平上,愛是永恆的追求。在一切的一切之中,惟有愛情是最後的唯一寄託,在《最後的那一天》中:

在春風不再來的那一年,

在枯枝不再青條的那一天,

那時間天空再沒有光照,

只黑濛濛的妖氛彌漫著

太陽,月亮,星光死去了的空間;

在一切標準推翻的那一天,

在一切價值重估的那時間:

暴露在最後審判的威靈中

一切的虛偽與虛榮與虛空:

赤裸裸的靈魂們匍匐在主的跟前;——

我愛,那時間你我再不必張惶,

更不須聲訴,辨冤,再不必隱藏,——

你我的心,象一朵雪白的並蒂蓮,

在愛的青梗上秀挺,歡欣,鮮妍,——

在主的跟前,愛是唯一的榮光。

詩史上,一部洋洋灑灑上萬行長詩可以隨似水流年埋沒於無情的歷史中,而某些玲瓏剔透的短詩,卻能夠經歷歷誓滄桑而獨放異彩。《偶然》這首兩段十行的小詩,在現代詩歌長廊中,別備一格。《偶然》雖寫綿情蜜意,卻蘊涵著清新:

我是天空裏的一片雲,

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訝異,

更無須歡喜——

在轉瞬間消滅了蹤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記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

把“偶然”這樣一個極為抽象的概念,置入象徵性的結構中,充滿情趣哲理,不但珠潤玉圓,朗朗上口而且餘味無窮,意溢於言外。《偶然》後來成為了徐志摩和陸小曼合寫的劇本《卞昆岡≮五幕裏老瞎子的唱詞。它經譜曲後,更是在社會上廣為流傳,經久不衰。

《偶然》把你我之間的關係,在雲影與波心之間交融,在黑夜互放的光亮裏交會,寫得奇特而浪漫。這是徐志摩寫給他的第一個戀人林徽因的,是幸福中的徐志摩對自己以往苦苦追求的浪漫之愛的憶。

對徐志摩的第二部詩集,聞一多曾給予熱情的肯定:“這比《志摩的詩》確乎是進步了——一個絕大的進步。”的確,這部詩集中的詩歌比第一部要成熟得多,有更多變化。更重要的是,徐志摩在詩歌藝術上的取得了很大的進步。此時,正值徐志摩和聞一多等宣導新格律詩之時,徐志摩自然在嘗試著、實踐著聞一多提出的音樂美、建築美、繪畫美的“三美”主張。因此,聞一多讚賞徐志摩在詩歌形式美上的進步。

徐志摩的學生、著名詩人卞之琳在編《徐志摩詩集》時說他的《偶然》小詩:“這首詩在作者詩中是在形式上最完美的一首。”新月詩人陳夢家在《紀念徐志摩》也認為:“《偶然》以及《丁當-清新∪幾首詩,劃開了他前後兩期的鴻溝,他抹去了以前的火氣,用整齊柔麗清爽的詩句,來寫那微妙的靈魂的秘密。”的確,此詩在格律上體現了徐志摩的功力與獨具匠心,在長短句詩形和韻式上的努力。全詩兩節,上下節格律對稱。每一節的第一、二、五句都是用三個音步組成的。如:“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每節的第三、四句則都是由兩音步構成,如:“你/不必訝異”、“你記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在音步的安排和處理上顯得嚴謹中不乏灑脫,較長的音步與較短的音步相間,讀起來紆徐從容、委婉頓挫而琅琅上口。

徐志摩的詩歌也特別講究音樂美,他努力地追求詩感。如在《海韻》中:

“女郎,單身的女郎,

你為什麼留戀

這黃昏的海邊?——

女郎,家吧,女郎1

“啊不;家我不,

我愛這晚風吹:”——

在沙灘上,在暮靄裏,

有一個散發的女郎——

徘徊,徘徊。

“女郎,散發的女郎,

你為什麼彷徨

在這冷清的海上?

女郎,家吧,女郎1

“啊不;你聽為歌,

大海,為,你來和:”——

在星光下,在涼風裏,

輕蕩著少女的清音——

高吟,低哦。

“女郎,膽大的女郎!

那天邊扯起了黑幕,

這頃刻間有惡風波——

女郎,家吧,女郎1

“啊不;你看我淩空舞,

學一個海鷗沒海波:”——

在夜色裏,在沙灘上,

急旋著一個苗條的身影——

婆娑,婆娑。

“聽呀,那大海的震怒,

女郎家吧,女郎!

看呀,那猛獸似的海波,

女郎,家吧,女郎1

“啊不;海波他不來吞我,

我愛這大海的顛簸1

在潮聲裏,在波光裏,

啊,一個慌張的少女在海沫裏,

蹉跎,蹉跎。

“女郎,在哪里,女郎?

在哪里,你嘹亮的歌聲?

在哪里,你窈窕的身影?

在哪里,啊,勇敢的女郎?”

黑夜吞沒了星輝,

這海邊再沒有光芒;

海潮吞沒了沙灘,

沙灘上再不見女郎,——

再不見女郎!

這首詩共五個小節,其內在的音節,有同樣的反復,造成了強烈的韻律美、音樂美。它經趙元任譜曲後,也廣為傳唱了。

在徐志摩的第二個詩集中,並不全是愛情之語,有些詩歌也反映了某些社會問題。《大帥》是針對軍閥對前線戰士“隨死隨埋,間有未死者,即被活埋”一事,怒斥了大帥的暴行。《廬山石工歌》有《伏爾加船夫曲∧影響,唱出的是勞動人民粗獷雄渾的聲音。《這年頭活著不易》則似寫花,又似寫愛情,又像抒發人生的感慨:

昨天我冒著大雨煙霞嶺下訪桂;

南高峰在煙霞中不見,

在一家松茅鋪的屋簷前

我停步,問一個村姑今年

翁家山的桂花有沒有去年開的媚,

那村姑先對著我身上細細的端詳;

活象只羽毛浸癟了的鳥,

我心想,她定覺得蹊蹺,

在這大雨天單身走遠道,

倒來沒來湍問桂花今年香不香。

“客人,你運氣不好,來得太遲又太早;

這裏就是有名的滿家弄,

往年這時候處香得凶,

這幾天連綿的雨,外加風,

弄得這稀糟,今年的早桂就算完了。”

果然這桂子林也不能給我點子歡喜;

枝上只見焦萎的細蕊,

看著淒淒,唉,無妄的災!

為什麼這處是憔悴?

這年頭活著不易!這年頭活著不易!

《猛虎集》、《雲遊》

徐志摩最後的兩部詩集收錄了他1927年1931年的作品。《猛虎集》是徐志摩自編的,1931年由新月書店出版。徐志摩用“猛虎”作為詩集的名字,有重新開始之意。《雲遊》則應邵洵美的約請,由徐志摩的學生陳夢家編寫,1932年新月書店出版。

茅盾在《徐志摩論》中指出:“《猛虎集》是志摩的‘中堅作品’,是技巧上最成熟的作品;圓熟的外形,配著淡幾乎沒有的內容,而且這淡極了的內容也不外乎感傷的情緒,——輕煙似的微衰,神秘的象徵的依戀感喟追求;而志摩是中國文壇上傑出的代表者,志摩以後的繼起著未見有能並駕齊驅……。”

裏的詩,正如茅盾所說的特別值得注意的是技巧和形式上的成熟。徐志摩以他活潑好動、瀟灑空靈的個性和不受羈絆的才華,熱烈追求愛、自由、美,追求人與自然的和諧。因此,他執著地追求從性靈深處湧出來的詩句。他總是在不拘一格的試驗與創作中追求詩歌形式與內容的統一。

康橋是徐志摩的心靈故鄉。康河的水,開啟了他的性靈,喚醒了久蜇在他心中的詩人的靈感。1928年,詩人故地重遊。11月,在歸國途中,他吟成了這首傳世之作。這首詩最初刊登在1928年12月《新月》月刊上,後收入《猛虎集》。“康橋情結”是貫穿徐志摩一生詩文的情緒,《再別康橋》無疑是這種情緒的最佳表述。

輕輕的我走了,

正如我輕輕的來;

我輕輕的招手,

作別西天的雲彩。

那河畔的金柳,

是夕陽中的新娘;

波光裏的豔影,

在我的心痛漾。

軟泥上的青荇,

油油的在水底招搖;

在康河的柔波里,

我甘心做一條水草。

那樹蔭下的一潭,

不是清泉,是天上虹

揉碎在浮藻間,

沉澱著彩虹似的夢。

尋夢?撐一支長篙,

向青草更青處漫溯,

滿載一船星輝,

在星輝斑斕裏放歌。

但我不能放歌,

悄悄是別離的笙簫;

夏蟲也為瘟默,

沉默是今晚的康橋!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來;

我揮一揮衣袖,

不帶走一片雲彩。

第1節寫久違的學子作別母校時的萬千離愁。連用三個“輕輕的”,仿佛詩人踮著足尖,象一股清風來了,又悄無聲息地飄去;而那至深的情絲,竟在招手之間,幻成了雲彩。第2節至第6節,描寫詩人在康河裏泛舟尋夢。披著夕照的金柳,青荇和水潭,一一映入眼底。金柳如夕陽中的新娘,溫潤可人。潭水似天上虹,被浮藻揉碎後,竟變成了夢。詩人於是意亂情迷,想像紛飛。想了夢,於是尋夢。最終卻沉默無言。第7節以三個“悄悄的”與第1節環對應。瀟灑地來,又瀟灑地走。揮一揮衣袖,抖落些什麼。全詩一氣呵成,蕩氣腸,是對徐志摩“詩化人生”的最好的描述。在康河邊徘徊的詩人,正是在追尋詩化的人生。

徐志摩主張詩是藝術。他深崇聞一多的“三美”的詩學主張,而尤重詩歌的音樂美。《再別康橋》全詩共七節,每節四行,每行兩頓或三頓,不拘一格而又法度謹嚴。韻式上嚴守二、四押韻,抑揚頓挫,琅琅上口。這優美的節奏象漣漪般蕩漾開來,既是尋夢的跫音,又契合著感情的潮起潮落,有一種獨特的美感審美快感。七節詩錯落有致地排列,韻律在其中徐行緩步地鋪展,飛動而飄逸。

茅盾在《徐志摩論》中批評徐志摩的《我不知道風是在那一個方向吹》說:“我們能夠指出這首詩形式上的美麗:章法很整飭,音調是鏗鏘的。但是這位詩人告訴了我們什麼呢?這就只有很少很少一點兒。”

徐志摩寫於1928年的《我不知道風是在哪一個方向吹》:

我不知道風

是在哪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中,

在夢的輕波里依洄。

我不知道風

是在哪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中,

她的溫存,我的迷醉。

我不知道風

是在哪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中,

甜美是夢裏的光輝。

我不知道風

是在哪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中,

她的負心,我的傷悲。

我不知道風

是在哪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中,

在夢的悲哀裏心碎!

我不知道風

是在哪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中,

黯淡是夢裏的光輝。

《我不知道風是在哪一個方向吹》是形式美的佳作,尤其是音樂性特別強。全詩共6節,每節均4行,每節的前3行完全相同:“我不知道風/是在哪一個方向吹/我是在夢中”,輾轉反復,餘音嫋嫋,這種重複產生了腸蕩氣的音樂效果。這種刻意經營的音節、旋律組合,渲染了詩中“夢”的朦朧氛圍。徐志摩要表達的始終是模糊的,被一股不知道往哪個方向吹的風沖淡了,什麼也沒有說卻似乎說出了一切。這首詩就以單純的複遝展現了不定的綿延意緒,抒寫出了一種淒迷的、彷徨的心緒,營造了一種傷感曼妙的意境。《我不知道風是在哪一個方向吹》

由於這首詩,許多人把“新月”詩人徐志摩認作了“風月”詩人。然而,正是在無邊的風月中展現出了詩人最崇高的性靈追求。為了生命的真純,徐志摩在風月中苦苦追尋,雖然頭來總不免黯然神傷,在夢的悲哀裏心碎。

陳夢家在《紀念志摩》一文中談:“洵美要我就便收集他沒有入集的詩,我聚了他的《愛的靈感》和幾首新的舊的創作,合訂一本詩——《雲遊》。想起來使我惶恐,這曾經由我私擬的兩個字——雲遊——,竟然作了他命運的啟示。”

徐志摩寫於1931年的《雲遊》:

那天你翩翩的在空際雲遊,

自在,輕盈,你本不想停留

在天的那方或地的那角,

你的愉快是無攔阻的逍遙,

你更不經意在卑微的地面

有一流澗水,雖則你的明豔

在過路時點染了他的空靈,

使他驚醒,將你的倩影抱緊。

他抱緊的是綿密的憂愁,

因為美不能在風光中靜止;

他要,你已飛渡萬重的山頭,

去更闊大的湖海投射影子!

他在為你消瘦,那一流澗水,

在無能的盼望,盼望你飛!

從《沙揚娜拉》、《再別康橋》《雲遊》,體現了徐志摩詩一貫的抒情風格。這些詩歌以優美的想像、意境的空靈灑脫以及對人生的理解與生命的把握中透出的希望與信仰,代表了徐志摩才性和詩情。《雲遊》也是其中的一顆明珠。

《雲遊》中表述的是一種複雜的感情體驗,愛的不圓滿和悲傷。自在逍遙的“你”在天空中雲遊。讓詩人心生欽慕嚮往之情。雲遊中的“你”不經意間就點燃了“他”,“他”將“你”的倩影抱緊。綿密的憂愁湧上“他”的心頭,“他”為你消瘦,還在無能地盼望,雲遊中的“你”飛。澗水在呼喚著雲遊,它們是兩種不同的生存形態。澗水萬般憂愁又渴望得新生與慰藉,焦灼地等待著。《雲遊》中詩人以“一流澗水”為自我寫照而渴望漂蕩的雲遊給自己萎靡虛弱的心靈塗抹些許光亮的色彩。整首詩體現出了徐志摩詩歌溫柔婉轉的風格。

第十二章 人人的朋友

蘇雪林談徐志摩的詩

蘇雪林首先談起徐志摩出現時當時的文壇狀況。1921年左右的文壇,北方歸魯迅、周作人統治,南方則“創造社”與“文學研究會”對峙。北方唯一的詩人是冰心,南方則郭沫若了。1922年、1923年間忽然從英國來了一批留學生,其中有幾個後來以文學顯名,徐志摩就是其中之一。當他在《晨報副刊》、《學燈》、《小說月報》,發表他的《再會吧康橋》、《哀曼殊斐爾∪詩時,他那種華麗的詞藻、奢侈的想像、雄奇的氣勢、曼妙的情調,立即引起大家驚異的目光。梁啟超等人對他特別賞識,大加鼓勵;視白話文學如洪水猛獸的章士釗,居然稱他為“慧業文人”;死守傳統的學衡派鉅子吳宓對他也有好感。徐志摩剛露頭角便征服了文壇。因此,蘇雪林說,徐志摩在文學界成名之迅速,不亞胡適之於學術界。

蘇雪林的文章把徐志摩的創作分形式、精神兩方面來證明“徐志摩曾一手奠定了新詩壇的基幢”這句話並不過分。

關於徐志摩詩的形式,蘇雪林認為有下列五點:

第一,體制的講求。從胡適一直郭沫若新詩都沒有一定的格式。郭沫若雖然以西洋格式為創作的模範,但他第一次用西方詩式創作時,帶有美國詩人惠特曼的自由豪放風格,但並不成功。雖然,郭沫若主要創作白話詩、自由詩,但他對於新詩體制沒有多大的貢獻。徐志摩知道詩沒有聲律便失去了詩的原素,所以他的創作時很注重韻律。于賡虞憶時說《詩刊》發行前,他們共聚在聞一多寓所討論,共同的意見是在使詩的內容及形式,表現出美的力量,成為一種完美的藝術。《詩刊》發行後,每週都要在徐志摩家開一次讀詩會。會中討論最多的是詩的形式及音韻。而《新月》詩刊發行後,詩的格律愈加嚴謹,因此胡適寫下了《新詩已上了軌道》。

蘇雪林認為徐志摩的詩變化極多並且迅速。他幾乎每天都在嘗試一種詩的創作格式,因此想模仿都模仿不了。有感于這種情況,蘇雪林就說:“他人是用兩隻腳走路,他卻是長著翅膀飛的。”《志摩的詩》發表後,他的朋友陳西瀅為他做的體制統計有:散文詩、自由詩、無韻體詩、駢句韻體、章韻體。詩刊派的詩被人譏諷為“方塊詩”,而徐志摩卻能在嚴格規律之中,自由表現他的天才,這一點是他人所不及的。

第二,辭藻的繁富。白話詩剛剛興起的時候,極力擺脫舊詩詞的格調和排斥舊辭藻。胡適還說,真正好詩在於白描,於是“渲染”的工夫就不敢怎麼講究了。但詩是一種美文,美就不僅僅是白描所能傳達出的。西方的一位文學家說詩不過是“顏色”和“聲音”組成的,這話不無道理。劉勰《文心雕龍》就有情采篇,並說“綜述性靈,敷寫器象”,更少不得“彪炳縟采”。所以白描詩的局面很快就受了衝擊。冰心小詩是有些辭藻的,郭沫若的長篇也充滿了心弦、洗禮等西方辭藻。徐志摩出現後,詩的辭藻,就更為富麗了。但他的辭藻不是中國的,也不是外國的,而是經過他的心靈煉製過的一種東西。陳西瀅說:“他的文字,是把中國文字西洋文字融化在一個洪爐裏,煉成一種特殊而又曲折如意的工具。它有時也許生硬,有時也許不自然,可是沒有時候不流暢,沒有時候不達意,沒有時候不表示是徐志摩獨有的文字。再加上很豐富的意象,與他的華麗的字句極相稱,免了這種文字最易發生的華而不實的大毛玻。”

但陳西瀅還說:“他的毛病是太沒有約束。在文字方面,有時不免堆砌得太過,甚至叫讀者感煩膩。”因此,“濃得化不開”成了徐志摩的詩文的特點。徐志摩也被冠上唯美派、新文學中的六朝體的名號。鐘嶸詩品論謝靈運道:“頗以繁蕪為累”,又說:“若人興多才博,寓目即書,內無乏思,外無遺物,其繁富宜哉。然若名章迥句,處處間起,麗典新聲,絡繹奔赴,譬如青松之拔灌木,白玉之映塵沙,未足貶其高潔也。”蘇雪林覺得這些評論也適用于徐志摩。不過,他又指出,徐志摩後出版的《翡冷翠的一夜》、《猛虎集》,已免除上述毛病了。

第三,氣勢的雄厚。郭沫若詩只能稱雄,而稱不上厚,力量與氣魄不相稱。因為他的作品,往往只有平面而無深度。徐志摩的詩則雄而厚,可稱為雄厚。如果辭藻太過富麗,氣勢就不足。如果辭藻富麗同時氣勢充足,那就可以成為上乘的作品。曾國藩日記雲:“奇辭大句,須得瑰瑋飛騰之氣,驅之以行,凡堆重處皆化為空虛,乃能為大篇,所謂氣力有餘于文之外也,否則氣不能舉其體矣。”徐志摩的作品,可當此語而無愧。他的散文詩如《毒藥》、《嬰兒》、《白旗》、《天甯寺聞禮懺聲》,都是有氣勢的雄厚作品。蘇雪林舉《嬰兒》中的一段為例,指出徐志摩形容得淋漓盡致,刻畫得入木三分,體現出了他的真功夫。並且一首六百多字的散文詩有曲折、有層次、有奔注、有頓挫,讀來又毫不覺得冗長拖遝。真如韓愈所說的“氣盛則言之短長,與聲之高下皆宜”。

第四,音節的變化。陳西瀅談及徐志摩詩歌的音調時說:“音調方面也沒有下研究工夫,因為他喜多用實字,雙雙的疊韻字,仄聲的字;少用虛字,平實的字,他的詩的音調多近羯鼓、燒鈸,很少是提琴、洞簫等抑揚纏綿的風趣。他的平民風格的詩,尤其是土白詩,音節就很悅耳,正因為在那些詩裏,他不能不避去上面所說的毛玻。”除此之外,蘇雪林還認為徐志摩在音節上的試驗同他在體制上的試驗同樣勤苦,而且同樣具有許多變化。他的音調隨著詩的情緒而變化,情緒是愉快的,音節就異常輕快;悲傷的,音節也顯得淒涼。如在《雪花的快樂∧第三、四兩段音節的輕快,就有雪花隨風舞的感覺。又如徐志摩在《滬杭車中》:“匆匆匆!催催催!/一捲煙,一片山,幾點雲影,/一道水,一條橋,一支櫓聲,/一林松,一叢竹,紅葉紛紛:/豔色的田野,豔色的秋景,/夢境似的分明,模糊,消隱,——/催催催!是車輪還是光陰?/催老了秋容,催老了人生1匆匆、催催,像車輪的聲音,接著連用三字短句,形容火廚行的速度。《蓋上幾張油紙》則連用疊句,如坐在風雪孤墳旁婦人的哽咽。《廬山石工歌》用無數“浩唉”表出漢族耐勞苦愛和平的心聲。其他音節優美的也很多。

第五,國語文學的創造。胡適寫《文學革命論∧時候,曾提出十個大字:“國語的文學,文學的國語。”蘇雪林認為所謂國語,不是指的白話文,其實是指的“官話”。在他看來,胡適白話文雖然寫得極其明暢流利,用的語言不過是長江流域通行的言語,在加上舊有的白話文學如水滸等的調子。冰心的小說用的語言一半紅樓夢,一半歐化的文字,也不是純粹的國語。毅然肩起創造“國語文學”的責任的,蘇雪林認為是徐志摩,雖然他是浙江硤石人,但他的國語說得很標準。徐志摩的小品散文全用國語寫作,詩則有的用國語、有的用磚石調子、有的是普通白話。

關於徐志摩詩的精神,蘇雪林認為有下列幾點:

第一,人生美的追求。

陶孟和說徐志摩是一個“理想主義者,他的理想曾受了希臘主義的影響,求充分的完全的生命。他要生命中求得最豐富的經驗……志摩不是哲學家尋求理智,他是一個藝術家,尋求情感的滿足……他所愛的是人生的美麗。他的態度,可以說是哈代的對照。他詠哈代曾說:‘為什麼放著甜不嘗,暖和的座兒不坐,偏挑那陰淒的調兒唱,辣味兒辣得口破。’正因為他自己所尋求的都是陽光、暖和、甜蜜、美麗,一切人生的美。他永遠設法避開人生的醜陋,正如小兒避開狀貌猙獰的偶像一般。他不單是怕看醜陋或蠢笨,他直是不看,不加理會……他永遠希望他所尋的是神奇、新穎、奧妙、聰明、美麗,一切人生的寶貝,而不願有與它們相反的出現;他更希望他所尋的,永遠保持著它們的神奇、新穎、奧妙、聰明、美麗,而不願他們露出使他失望的破綻;即使露出,他也不看。幻滅是志摩所不能忍受的。”

陶孟和的話把徐志摩整個人格都表現了出來。有人因為他文筆優美,稱他為唯美派,蘇雪林認為他是理想派。他認為,唯美派的文人把自己深深藏在“象牙之塔”裏,或高坐藝術宮殿上,與現實世界非常隔膜。理想主義者則認為人生固然醜陋,但其中也有美麗;宇宙固是機械,而亦未嘗無情。而且,他們認為人類的心靈可以創造一切。

所以蘇雪林認為徐志摩尋求人生的美,不但是為了安慰自己,還想借此改善人生。他以一支生花妙筆,寫明月、星群、晴霞,山嶺的高亢、流水的光華;寫那朝霧裏輕含閃亮珍珠的小花草;寫那像古聖人祈禱凝成“凍樂”似的五老峰;寫愛、寫光明、寫真美善。甚至雪中哭子的婦人,垃圾桶邊撿煤屑的窮人,深夜拉車過僻巷的老車夫,跟著鋼絲輪討錢的乞兒,滬杭車中的老婦,蠢笨污穢的兵士,都予以無限的同情。他說:“貧苦不是卑賤,老衰中有無限莊嚴”,在這些裏面也可以尋找人生的美。

從徐志摩個人行為來看,他的離婚及第二次結婚,也無非為了貫徹“人生美”的追求。雖弄得家庭關係斷絕,親友責難紛至,而他並不後悔。他殉身追求的行為,就像飛蛾投火的勇敢。因此,胡適對他的評價是:“他的一生真是美的象徵,愛,是他的宗教,他的上帝。”

第二,真詩人的人格。

蘇雪林給詩人人格下的定義是詩人要有熱情、要有寬大的度量。

熱情是人類事業的原動力。黑格爾說:“世上從沒有一樁大業的成功,不需熱情。”至於文藝的創作,蘇雪林認為如果缺乏熱情,就像煉鐵成鋼時缺乏火力一樣。總之,凡是詩人,無不是熱情的化身,而徐志摩更是熱情化身的化身。熱情最具體的表現,是關於兩性的情愛。徐志摩詩集中戀歌很多,所以有人批評它為“情欲的詩歌,具爛熟頹廢的氣息”。徐志摩對於戀愛,並不單純的肉欲,其實他所祈求的,是由戀愛所得的靈感,以達精神上最圓滿的境界。戀愛是他的手段,靈感的得才是他的目的。如在《愛的靈感》這一首詩裏,徐志摩把愛是靈感表達得非常明白:“那天愛的結打上我的/心頭,我就望見死,那個/美麗的永恆的世界;死/我甘願的投向,因為它/是光明與自由的誕生。/從此我輕視我的軀體,/更不計較今世的浮榮,/我只企望著更綿延的/時間來收容我的呼吸,/燦爛的星做我的眼睛,/我的發絲,那般的晶瑩,/是紛披在天外的雲霞,/博大的風在我的腋下/胸前眉宇間盤旋,波濤/沖洗我的脛踝,每一個/激蕩湧出光豔的神明!/再有電火做我的思想/天邊掣起蛇龍的交舞,/雷震我的聲音,驀地裏/叫醒了春,叫醒了生命。/無可思量,呵,無可比況,/這愛的靈感,愛的力量!/正如旭日的威棱掃蕩/田野的迷霧,愛的來臨/也不容平凡,卑瑣以及/一切的庸俗侵佔心靈,/它那原來青爽的平陽。”

蘇雪林稱讚徐志摩說永遠像春光、火焰、愛情,永遠是一團燃燒似的熱。他燃燒自己的詩歌發出金色的光,燃燒中國人的心,從冰冷轉溫暖,如一陣和風,一片陽光,溶解北極高峰的冰雪,但是可憐的是最後燃燒了他自己的形體,如他所說的那樣像一隻夜蝶飛出天外,在星的烈焰裏變成了灰。

另外,徐志摩得心胸非常博大。新文學界的謾駡之風始終伴隨著文學界,置身於其中的人不受傳染是很難的。但徐志摩始終保持著他博大的同情,受人無理謾駡,也不肯同罵。他的人格他的朋友們很清楚。林徽音說:“我們丟掉的不止是一個朋友,一個詩人,我們丟掉的是個極難得的可愛的人格。”陶孟和說:“濟南號的出險,結束了一個美麗的可愛的靈魂,但我們覺得我們生命上發見了不可彌補的真空,而這卑污世界中消失了一個高貴的人格。”鄭振鐸也說道:“我不僅為友情而悼我失去一位最懇摯的朋友,也為這個當前大時代而悼它失去了一個心胸最廣而最有希望的詩人。”

蘇雪林最後總結了徐志摩出現的價值與意義。在中國新詩的濫觴期,徐志摩是不應該被忘記的,他是個可愛的天才。蘇雪林說,徐志摩的出現就如同是五代時的李後主。王國維曾經說說:“詞至後主,眼界遂大,感慨遂深,遂變伶人之詞為士大夫之詞。”李後主的出現是詞的劃分時代的界線,而徐志摩是新詩的奠基石,他在新詩界就像李後主在詞界一樣佔有重要的地位,一樣的不朽!

徐志摩其文其人

徐志摩是一位生前很有爭議的詩人。他的思想的駁雜以及個性的凸現,很容易引起不同的評價。

茅盾在《徐志摩論》說:“志摩是中國布爾喬亞‘開山’的同時,又是‘末代’的詩人。”“圓熟的外形,配著淡幾乎沒有的內容,而且這淡極了的內容,也不外乎感傷的情緒,——輕煙似的微哀,神秘的、象徵的依戀感喟追求:這些都是發展最後一階段的、現代布爾喬亞詩人的特色。”茅盾還從徐志摩《嬰兒》一詩入手,分析徐志摩所痛苦地期待著的“未來的嬰兒”乃是“英美式的資產階級的德謨克拉西。”茅盾是以階級意識對徐志摩所作的判斷,但是他仍然注意了徐志摩自己頗為得意的一位朋友對他的兩個字的評語:這便是“副和“雜”(“志摩感情之浮,使他不能為詩人,思想之雜,使他不能為文人。”)這兩個字概括了詩人性格和思想的特點。徐志摩思想的“雜”是與他為人處世的“副聯繫在一起的。朱自清在《中國新文學大系詩集·導言》中說:“他沒有聞(一多)氏那樣精密,但也沒有他那樣冷靜。他是跳著濺著不舍晝夜的一道生命水。”徐志摩就是這樣,接受得快,但卻始終在波動之中。

因此,在評論界有人就以徐志摩為世人所詬病的《秋蟲》、《西窗∪來批判他的消極傾向。他的思想駁雜,往往被簡單地概括為“唯美”、“為藝術而藝術”一類結論,他的思想傾向,則為“反動、消極、感傷”一類。但另一方面,思想駁雜的徐志摩又在《落葉》中熱情地讚美蘇聯革命,並且呼籲人們“永遠用積極的態度去對待人生”。《秋蟲》、《西窗》發表的同時,徐志摩還在在《志摩日記》中對五三慘案發表了相當激烈的意見:“上面的政府也真是糟,總司令不能發令的,外交部長是欺騙專家,中央政府是昏庸老朽收容所,沒有一件我們受人侮辱的事不可以追源我們自己的昏庸。”同時還在致恩厚之信中,談國內形勢:“雖然國民黨是勝利了,但中國經歷的災難極為深重。”徐志摩就是這樣的一位複雜的人。他一方面對法國大革命極為景仰,一方面又極有興味地談論著巴黎令人目眩的糜爛以及那裏的“豔麗的肉”。徐志摩在《落葉》中說自己的性格:“我的心靈的活動是衝動性的,簡直可以說痙攣性的。”

熱情好動的習性,使徐志摩擁有眾多的朋友。陳從周在《記徐志摩》中說:“志摩的國際學術交往也是頻繁的。他被選為英國詩社社員,‘筆會’中國分會理事,印度老詩人泰戈爾與他最是忘年之交,還與英國哈代、賴斯基、威爾斯,法國羅曼·羅蘭等等,都有交往。”陸小曼在《泰戈爾在我家作客》中憶道:“志摩是個對朋友最熱情的人,所以他的朋友很多,我家是常常座上客滿的:連外國朋友都跟他親善,如英國的哈代、狄更生、迦耐脫。”徐志摩的交往活動,尤其是他與外國友人的交往,使他具有了一種品格。由於中國與世界文化的隔膜太遠,由於國情、語言等的差異,中國知識份子在世界性的交往中,往往充當了“孤獨者”的角色。能像徐志摩這樣以充分的認同、而又不忘借他山之石以攻玉的詩人是很少的。如果他活得更長一些,隨著他年齡的增長、影響的擴大,他一定會在促進東西方的交流與瞭解中起更為顯著的作用。

中國新詩運動由胡適等人開始宣導後,經過一段嘗試,郭沫若《女神》時已經漸具規模。但新詩在很長時間的嘗試中忽視了對藝術形式的完美的追求。新月派以聞一多、徐志摩為代表的新詩“創格”運動,就是要追求藝術形式的完美。

1926年徐志摩在《詩刊弁言》中提出“要把創格的新詩當一件認真事情做”。

中國新詩史上第一次有組織的格律詩運動便由聞一多、徐志摩領導,以《晨報副刊·詩鐫》為陣地,鮮明地提出自己的藝術主張。新月派也由此得來,他們的藝術實踐對於早期新詩的散漫傾向確實是有力的反撥。徐志摩是新月派理論的最忠實的實踐者,正如朱自清在《中國新文學大系·詩集·導言》說的,他努力於“體制的輸入與試驗”,而且“他嘗試的體制最多”。

新詩運動從五四開始,新月派的銳意“創格”,這個過程體現新詩開始成熟地轉向對詩藝的探求。陳夢家在《新月詩絢序言》說的“主張本質的醇正、技巧的周密和格律的嚴謹”,就是新月派探求的理論概括。受新月派詩人尤其是徐志摩的啟發和影響,詩人們開始把情感的反復吟詠當作了一種詩歌的創作的追求。徐志摩的一些名篇如《為要尋一顆明星》、《蘇蘇》、《再不見雷峰》、《半夜深巷琵琶∪,都追求把活潑的情緒納入一個嚴謹的結構框架,以有變化的複遝來獲得音樂的效果。他的《為要尋一顆明星》詩歌的格式是單純的,詩句也是單純的,但卻有豐富的節律變化。有意追求的複遝,大部分相同中微小的變異,造出既繁富又單純的綜合美感。徐志摩的複雜而認真的實踐,使他成為“純藝術”的忠實實行者,他的幾乎每一個音節都是經過精心選擇後安放在最妥切的位置上。而他還能以純粹的口語,展示那種失去的沒落的哀歎;那種無可奈何的眷戀,被極完美的音韻包裹起來,而且閃閃發光。

徐志摩的詩風受英國浪漫派詩歌的影響很大。卞之琳在《徐志摩詩重讀志感》對此作過精饒說明:“儘管徐志摩在身體上、思想上、感情上,好動不好靜,海內外奔波‘雲遊’,但是一落英國、英國的十九世紀浪漫派詩境,他的思想感情發而為詩,就從沒有能超出這個籠子。”“儘管聽說徐志摩也譯過美國民主詩人惠特曼的自由體詩,也譯過法國象徵派先驅波德萊的《死屍》,儘管他還對年輕人講過未來派,他的詩思、詩藝幾乎沒有越出過十九世紀英國浪漫派雷池一步。”

徐志摩的愛情詩使他個人贏得了很大的聲譽,他把自己的情感體驗和情路歷程傾吐在詩歌中,從而使自己的詩歌別具一格。艾青在《中國新詩六十年》中說徐志摩“擅長的是愛情詩”,“他在女性面前顯得特別饒舌”。朱自清在《中國新文學大系·詩集·導言》中指出:“他的情詩,為愛情而詠愛情:不一定是實生活的表現,只是想像著自己保舉自己作情人,如西方詩家一樣。”茅盾在《徐志摩論》中認為:“我以為志摩的許多披著戀愛外衣的詩,不能夠把來當作單純的情詩看的;透過那戀愛的外衣,有他的那個對於人生的單純信仰。”然而,徐志摩的理想是單純的、非現實的,單純了處受人世煩擾的碰撞,非現實的了一觸即毀滅。胡適在《追憶志摩》於是就說:“這個現實世界太複雜了,他的單純的信仰禁不起這個現實世界的摧毀……”。

儘管如此,徐志摩總是非常樂觀,他的詩歌中還有樂觀的調子。陳夢家在新月詩絢序言》中說:“他的詩,永遠是愉快的空氣,不曾有一些兒傷感或頹廢的調子,他的眼淚也閃耀著歡喜的圓光。這自我解放與空靈的飄忽,安放在他柔麗清爽的詩句中,給人總是那舒快的感悟。好象一隻聰明玲瓏的鳥,是歡喜,是怨,她唱的皆是美妙的歌。”朱自清在《新中國文學大系·詩集·導言》也說:“他是跳著濺著不舍晝夜的一道生命水……他讓你覺著世上一切都是活潑的、鮮明的。陳西瀅氏評他的詩,所謂不是平常的歐化,按說就是這個。又說他的詩的音調多近羯鼓饒鈸,很少提琴洞簫等抑揚纏綿的風趣,那正是他老在跳著濺著的緣故。”

徐志摩詩中這種生命的歡樂,來自他對生活的理想的執著與自信。他總是不知道風在哪個方向吹,他總是騎著一匹拐腿的瞎馬向著黑夜里加鞭,而他總在幻想有一顆明星。陳夢家說徐志摩詩是“柔美流麗”的,徐志摩即使是在談痛苦和死亡,也充滿了浪漫色彩。但他又是頹唐和消極的,他把人生的理想建立在歡樂意識之上,一旦理想破滅,隨之而來的就是無可言狀的悲哀和絕望。因此,茅盾在《徐志摩論》說:“一旦人生的轉變出乎他意料之外,而乾過了他期待的耐心,於是他的曾經有過的單純信仰發生動搖,於是他流入於懷疑的頹廢了。”

徐志摩是才情顯赫的詩人,是新月派的“詩聖”,同時也是著名的散文家。

作為散文家的徐志摩的成就並不亞于作為詩人的徐志摩。徐志摩以濃郁而奇豔的風格出現在散文界,從冰心的靈竣朱自清的清麗、周作人的沖淡、豐子愷的趣味之中顯示出自己的特殊風采。

徐志摩的生前自編了三本散文集:《落葉》、《巴黎的鱗爪》和《自剖文集》,此外還有《志摩日記》、《志摩書信》、《眉軒瑣語》、《西湖記》、《泰戈爾來華∪。

林語堂在《新豐折臂翁·跋》說:“志摩,情才,亦一奇才也,以詩著,更以散文著,吾於白話詩念不下去,獨於志摩詩念得下去。其散文尤奇,運句措辭,得力於傳奇,而參西洋語句,了無痕跡。”

楊振聲在《與志摩最後的一別》一文裏,這樣評價徐志摩的散文:“他那‘跑野馬’的散文,自己老早就認為比他的詩還好。那用字,有多生動活潑!那顏色,真是‘濃得化不開’!那聯想的富麗,那生趣的充溢!尤其是他那態度與口吻,有多輕清,多頑皮,多伶俐!而那氣力也真足,文章裏永看不出懈怠,老那樣像雲的層湧,春泉的潺溪!他的文章確有它獨創的風格,在散文裏不能不讓他占一席地。”徐志摩散文的總體特徵就是濃得化不開,在結構上的特徵則是跑野馬。

梁實秋在《談志摩的散文》中說:“他的文章是跑野馬;但是跑得好。志摩的文章本來用不著題目,隨他寫去,永遠有風趣。嚴格地講,文章裏多生枝節(Digression)原不是好處,但有時那枝節本身來得妙,讀者便會全神貫注在那枝節上,不本題上也不要緊,志摩的散文幾乎全是小品文的性質,不比是說理的論文,所以他的跑野馬的文筆不但不算毛病,轉覺得可愛了。”他說徐志摩散文的妙處,一是“永遠保持著一個親熱的態度”;二是“他寫起文章來任性”;三是“他的文章永遠是用心寫的”。

徐志摩的一生雖然是短暫的,但他的詩文在大浪淘沙的歷史之河中永存。同樣徐志摩他本人在他的朋友心中永存。

胡適在《卓志摩》中說,志摩走後,他們的世界裏被他帶走了不少雲彩。他在朋友之中是一片最可愛的雲彩,永遠是溫暖的顏色,永遠是美的花樣,永遠是可愛。他常說他不知道風災哪一個方向吹,其實,胡適說他們沒有幾個人知道風在哪個方向吹。可是,不知從哪個方向吹來的狂風卷走了他,他的朋友們的天空頓時一片慘澹,一片寂寞,因為最可愛的雲消散了。

徐志摩之所以這樣讓朋友們哀念他,胡適說那是因為他的為人整個是一團同情心,只是一團愛。葉公超就說:“他對於任何人,任何事,從未有過絕對的怨恨,甚至於無意中都沒有表示過一些嫉妒的神氣。”陳伯通也說:“尤其朋友裏缺不了他。他是我們的連索,他是粘著性的,發酵性的。在這七八年中,國內文藝界裏起了不少的風波,炒了不少的架,許多很熟的朋友往往弄的不能見面。但我沒有聽見有人怨恨過志摩。誰也不能抵抗志摩的同情心,誰也不能避開他的粘著性。他才是和事的無窮的同情,使我們老,他總是朋友中間的‘連索’。他從沒有疑心,他從不會妒忌。使這些多疑善妒的人們十分慚愧,又十分羡慕。”

徐志摩的一生是愛的象徵。但社會上對他的行為和追求往往不理解,那是因為他們不明白徐志摩的單純信仰。他的離婚和第二次結婚是他一生最受社會嚴厲批評的地方。胡適認為,他做的這兩件事最能代表他的單純理想的追求。徐志摩萬分誠懇地相信那兩件事都是他實現那美與自由的人生的正當步驟。胡適指出徐志摩深信理想的人生必須有愛,必須有自由,必須有美,徐志摩深信這種三位一體的人生是可以追求的,至少可以用純潔的心血培養出來。因此,胡適要求大家從這個觀點來觀察徐志摩的一生,從這一點上才可以理解徐志摩的行為。只有先認清了徐志摩的單純信仰,才能認清徐志摩的為人。

徐志摩在一首《生活∧詩中認為自己最後的幾年生活得非常失敗。他的失敗,在胡適看來,就是一個單純的理想主義者的失敗。徐志摩的追求使他的朋友們慚愧,因為胡適說他們的信心太小了,從不敢夢想他的夢想。在這諾大的世界中,只有徐志摩有這信心,冒險去追求,經歷了許多波折,犧牲了一切平凡的安逸,犧牲了家庭的榮譽和人間的名譽去追求、去試驗一個夢想的神聖境界,但他終不免失敗的命運。胡適說,他的失敗是因為他的信仰太單純了,而這個世界太複雜了。然而,徐志摩在這恐怖的壓迫下,從不叫一聲投降。胡適認為他從不曾完全絕望,他從不曾絕對地怨恨誰。胡適看他替朋友們做事,替團體做事,他總是依舊那麼熱心和高興。

徐志摩在痛苦中依舊他的歌唱,他的詩也更加成熟,詩的已經更加深厚,筆致更加淡遠。在徐志摩最後的一年,他希望那是他真正復活的機會,胡適他們都很替他高興。胡適說,他臨走前的幾年本想用心血澆灌的花樹也許是枯萎了,但他的同情、鼓舞,早又在別的園地裏種出了無數的可愛的小花,開出了無數可愛的鮮花。他自己的歌唱曾在一個時期裏是消沉了,但他的歌聲引起了園地外無數的歌喉,嘹亮的歌,哀怨的歌,美麗的歌。這些都是他的安慰,都使他高興。然而,胡適說,誰也沒有想在這個最有希望復活的時代,他丟下眾人,獨自雲遊去了。

在胡適的眼中,徐志摩這樣可愛的人,像一片春光,一團火焰,一腔熱情,他投射的影子永遠留在他的朋友們的心中,他放出的光亮永遠留在人間。

徐志摩年譜

華言實編

1897年(光緒二十三年)一歲

一月十五日生於浙江省海寧縣(今海寧市)。

1900年(光緒二十六年)四歲

入家塾讀書。

1907年(光緒三十三年)十一歲

入硤石鎮開智學堂讀書。

1909年(宣統元年)十三歲

冬,畢業于開智學堂。

1910年(宣統二年)十四歲

春,入杭州府一中。與郁達夫、沈叔薇等同窗。

1911年(宣統三年)十五歲

辛亥革命爆發,杭州府一中停辦,休學在家。

1913年(民國二年)十七歲

春,杭州府中學複學。校。七月,在校刊《友聲≮一期上發表《論小說與社會之關係》。

1914年(民國三年)十八歲

五月,在校刊《友聲≮二期上發表《鐳錠與地球之歷史》。

1915年(民國四年)十九歲

夏,中學畢業,考入北京大學預科。

君勱之妹張幼儀結婚。婚後經張君勱介紹轉入上海浸信會學院(即滬江大學前身)。

本年,陳獨秀主編的《青年雜誌》創刊,第二卷起改名《新青年》。

1916年(民國五年)二十歲

春,從上海浸信會學院退學。

秋,轉入北洋大學法科預科學習。

1917年(民國六年)二十一歲

因北洋大學法科併入北京大學,成了北京大學學生。

本年,《新青年》開始宣導文學革命。

1918年(民國七年)二十二歲

長子出生,學名積鍇。

君勱介紹,拜梁啟超為師。

從上海啟程自費赴美留學。途中作《啟行赴美文》,鉛印贈親友,述遊學之志。

九月,入美國克拉克大學歷史系學習。

十二月,在紐約結識梅光迪、趙元任等人。

1919年(民國八年)二十三歲

在克拉克大學畢業,獲該校一等榮譽獎。

九月,考入哥倫比亞大學經濟系,修碩士學位。此間,政治熱情空前高漲。

五月四日,五四運動爆發。

1920年(民國九年)二十四歲

九月,獲哥倫比亞大學經濟學碩士學位,學位論文題目為《論中國的婦女地位》。

慕羅素大名赴英,羅素卻已被劍橋大學辭退。

十月,入倫敦大學政治學院攻讀博士學位。

秋,結識陳西瀅,並通過他與英國作家威爾斯(H.G.Wells)相識,從此對文學的興趣日漸濃厚。

秋,結識林長民及其女林徽音。

冬,張幼儀英國,夫婦住在倫敦郊外的沙士頓。

1921年(民國十年)二十五歲

春,被英國學者狄更生推薦劍橋大學皇家學院當特別生。

夏,與林徽音熱戀。

秋,送夫人張幼儀赴德留學。

經英國語言學家歐格敦介紹,與羅素相識。

本年,文學社團“文學研究會”和“創造社”相繼成立。

1922年(民國十一年)二十六歲

二月二十四日,次子德生(彼得)生於柏林。

三月,由吳德生、金嶽霖作證,在柏林與張幼儀離婚。

由劍橋大學皇家學院的特別生轉為正式研究生。

七月,會見英國女作家曼殊斐爾二十分鐘,此次會面,影響了徐志摩一生。

八月十日,為追隨林徽音,退學啟程國。在船上作散文《印度洋上的秋思》。十月十五日抵達上海。

開始創作《志摩的詩》。

秋,應邀為清華文學社作題為《藝術與人生》(ArtandLife)的英文演講。冬,在文友會作題為《我對威爾斯、嘉本特和曼殊斐爾的印象》(PersonalImpressionsofH.G.Wells,EdwardCarpenterandKatherineMansfield)的英文演講。十二月,寄給林徽音用英文寫成的散文《月照與湖》,以表達自己的思念與愛慕。但此時林徽音已與梁啟超之子梁思成訂了口頭婚約。

1923年(民國十二年)二十七歲

一月,梁啟超致書徐志摩,嚴厲批評其離婚行為。徐信極力為自己辯解。在《努力週報》上發表《就使打破了頭,也還要保持我靈魂的自由》一文,對北大校長蔡元培在羅文幹案中採取的對北洋軍閥政府不合作的立場表示支持。

三月,作詩《哀曼殊斐爾】念一月九日在法國逝世的曼殊斐爾。參與組建的“新月社”在北平成立。

四月二十六日五月二十六日,在《努力週報》連載詩話《雜記》,文中不點名地諷刺了郭沫若的詩句“淚浪滔滔”,致使郭沫若、成仿吾等人與他交惡。

夏,應梁啟超之邀,在天津南開大學暑期學校講課兩周,教授近代英國文學和未來派的詩。

八月,去北戴河避暑,並作《北戴河海濱的幻想》。接祖母病重電報啟程家。祖母歿,作《我的祖母之死》。

九月,在《小說月報∧泰戈爾專號上發表《泰山日出》、《泰戈爾來華》、《泰戈爾來華確期》三文和詩《幻想》。中秋節偕堂弟徐永和遊西湖。同胡適、陶行知、陳衡哲、君武、汪精衛、任叔永、朱經農等十人海寧觀潮。

十月二十八日,作《西湖記》。

冬,君勱組織成立理想會,擬辦月刊《理想》。徐志摩應約作《政治生活與王家三阿嫂》一文。

1924年(民國十三年)二十八歲

年初,在北京籌辦《理想》週刊,最後計畫失敗。

一月,作小說《老李》。

二月,在北京籌備“以魔鬼詩派為中心的拜倫百年紀念會”。詩《自然與人生》在《小說月報》上發表。

四月,泰戈爾抵上海,代表北方學界前往歡迎。泰戈爾訪華期間,任隨從翻譯。陪泰戈爾北京。梁啟超、蔡元培、胡適等站歡迎。泰戈爾在北京作了六次公開演講。

五月,為慶祝泰戈爾六十四歲生日,北京學界舉行祝壽會。對林徽音的愛情之火再度燃起。陪泰戈爾會見溥儀,又聯繫與孫中山會面,因孫中山患病未成。

陪泰戈爾赴太原。當晚在車站與林徽音痛苦作別。陪泰戈爾去日本東京。

七月,專程送泰戈爾香港。離日本前作詩《留別日本》和《沙揚娜拉》。

八月,在與林徽音失戀的痛苦中,開始與淩叔華通信達兩個月,傾吐心中的痛苦。九月,作詩《毒藥》、《白旗》、《嬰兒∪。十一月,作詩《悼沈叔薇》。

秋,任北京大學教授,講授英美文學和外文。去北京師範大學作題為《落葉∧講演。主持新月社事務。在新月社的活動中,與陸小曼相識,不久兩人墜入情網。

十二月一日,在《語絲≮三期發表波德賴爾的譯詩《死屍》,並作序言。十三日,《現代評論》週刊在北京創刊,為主要撰稿人。

1925年(民國十四年)二十九歲

一月,在《京報副刊》發表詩歌《不再是我的乖乖》。

三月,辭去北京大學教授之職,準備去歐洲旅遊,行前要陸小曼儘快與王庚離婚,啟程出國。受聘為《現代評論》特約通訊員。途經蘇聯的赤塔、西伯利亞、莫斯科等。次子彼得(德生)因病于柏林夭折。達柏林,得知兒子的死訊,非常悲痛。後於六月作悼文《我的彼得》。

四月,在法國漫遊。抵義大利。期間作詩《翡冷翠的一夜∪。

六月中旬,抵法國。

七月上旬,在英國經狄更生介紹,拜會哈代。散文《翡冷翠山居閒話》在《現代評論》發表。散文《莫斯科遊記》在《晨報副刊》連載。接陸小曼生病催他國的電報,月底北京。

八月,開始記戀愛日記,至九月十七日止,後被編入《愛眉小劄》。第一本詩集《志摩的詩》自費出版。

九月,詩歌《呻吟語》發表於《晨報副刊》。作詩《這年頭活著不容易》、《再不見雷峰∪。

十月,編輯的《晨報副刊》開始出版,首期上發表《我為什麼來辦,我想怎麼辦》一文,表明其辦刊方針。《晨報》社會欄發表陳啟修《帝國主義有白色和赤色之別嗎?》一文,引起巨大的爭論。發表《讀梁巨川先生的遺書》,談對梁巨川自殺的看法。作《吊劉叔和》一文。

秋,代表段祺瑞執政府邀泰戈爾再度訪華,泰戈爾因故沒有成行。詩歌《決斷》在《晨報副刊》發表。

在《晨報副刊》發表《守舊與“玩”舊》一文,批評章士釗的復古論調。

十二月,散文《巴黎的鱗爪》在《晨報副刊》發表。

林長民死于郭松林、張作霖之戰。徐悲痛不已,於次年二月作《傷雙栝老人》。

1926年(民國十五年)三十歲

一月,在《晨報副刊》發表《“閒話”引出來的閒話》,談“語絲”派和“現代評論”派的論爭,“妄想解釋做和事佬”,但雙方都不買賬,結果“兩頭都碰釘子”。在《晨報副刊》發表《列寧忌日——談革命》一文,針對曲秋(陳毅筆名)的《紀念列寧》展開討論。

二月,發表《結束閒話,結束廢話》一文,呼籲陳西瀅與周作人等論爭的雙方結束戰鬥。作散文《我所知道的康橋》。南方老家度春節,並就與陸小曼的婚事與父親商量。父親原則上同意,但提出了苛刻的條件。

三月,與聞一多、蹇先艾商量編輯《晨報副刊·詩鐫》。為《晨報副刊·詩鐫》作發刊詞《詩刊弁言》。

四月,《詩鐫≮1期問世。徐發表詩作《梅雪爭春——紀念三·一八》。散文《自剖》發表。作散文《再剖》。

六月,詩《大帥》、《人變獸》、《兩地相思∪在《晨報副刊·詩鐫》發表。作《詩刊放假》一文。《晨報副刊·劇刊》創刊。徐任編輯。創刊號上發表《劇刊始業》一文。散文集《落葉》由北京北新書局出版。

八月十四日,與陸小曼在北海公園舉行訂婚儀式。

十月,與陸小曼在北京北海公園結婚。婚禮由胡適主持,梁啟超證婚並致詞,對其二人進行諷刺與批評。辭去《晨報副刊》主編職務,離京南下。住在家鄉硤石,打算隱居著書。

十二月,為避戰亂,抵上海。

1927年(民國十六年)三十一歲

春,與胡適、聞一多、邵洵美等人籌建的新月書店在上海成立。被提議為國民黨上海市委宣傳部副主任,未赴任。

秋,任光華大學教授,兼任東吳大學法學院教授。

散文集《巴黎的鱗爪》由上海新月書店出版。第二本詩集《翡冷翠的一夜》由新月書店出版。

十二月二十七日,與陸小曼在上海夏令匹克戲院同演《玉堂春》。

1928年(民國十七年)三十二歲

春,散文集《自剖》由上海新月書店出版。主編的《新月》月刊正式創刊。徐發表《新月的態度》一文,被認為是“新月派”的宣言。同期還發表詩歌《我不知道風是哪一個方向吹》。與陸小曼合著的戲劇《卞昆岡》在《新月》連載。

夏,因不滿陸小曼的生活作風而出國旅遊。先日本,後去美國。離美赴英。在英國參觀了恩厚之創辦的農村建設基地,再次激起他在中國進行農村建設的願望。《志摩的詩》由上海新月書店出版。

秋,作詩《深夜》。離歐赴櫻抵印度,在印度期間參觀了泰戈爾創辦的國際大學和山迪尼基頓農村建設實驗基地並在國際大學做演講。十月下旬,啟程國。作小說《“濃得化不開”(星加坡)》,後發表于《新月》月刊第一卷第十號。在中國海上作詩《再別康橋》,後發表于《新月》月刊第一卷第十號。十一月上旬,抵滬。

十二月,在蘇州女中演講,題目為《關於女子——在蘇州女子中學講演稿》,後發表於一九二九年十月十日《新月》月刊第二卷第八號。開始落實中國農村建設的計畫,第一步先做調查工作。

1929年(民國十八年)三十三歲

春,參加南京國民黨政府教育部舉辦的第一屆全國美術展覽會籌備工作,被推舉為籌備處理事,並與楊清馨合編《美展匯刊》。先後在匯刊上發表《美展弁言》、《想像與輿論》、《我也惑∪文章。梁啟超在北京逝世,徐參加悼念活動,並與胡適、梁思成等積極整理梁啟超的遺稿。舒新城主持中華書局,邀徐主持編輯《新文藝叢書》。組織一些人去江蘇、浙江實地考察,以選定中國農村建設的實驗基地。致恩厚之信,告知因為治安沒有保障建立中國農村建設基地之事無法實現。和楊清馨合編的《美展匯刊》出版。《新月》月刊改組,聞一多離開編輯部,梁實秋、潘光旦、葉公超、饒孟侃、徐志摩為編輯。

六月,辭去東吳大學、大夏大學教授之職,繼續在上海光華大學任教。七月,離開《新月》月刊編輯部,編務移交梁實秋。九月起,在南京中央大學謀得一職,在南京與上海之間辛苦奔波。秋,在上海暨南大學作題為《秋∧演講。

1930年(民國十九年)三十四歲

一月,和陳夢家、方瑋德等青年詩人共同醞釀籌辦《詩刊》。四月,小說集《輪盤》由中華書局出版。秋,辭去南京中央大學教授之職,再擬辦《詩刊》。應胡適之邀,北京大學辦校務。去瀋陽探林徽音玻

冬,光華大學鬧學潮,徐被趕出學校。

1931年(民國二十年)三十五歲

一月,為營救在日被捕的胡也頻四處活動。編輯的《詩刊》創刊號問世。

二月,決定聽從胡適勸說,北上北平。任北京大學英文鹹授,兼任北京女子大學教授。仍兼上海中華書局、大東書局編輯。在北平、上海之間來奔波。

二月二十四,抵北平。二月二十六日,在致陸小曼信中談及林徽音患肺舶已深入危險的地步”,“這豈不是人生此天道寧論”?得知沈從文為了救胡也頻生活無著的消息後,立即為沈從文落實了兩本書的出版情況。

三月,多次勸陸小曼離開上海北平。四月,在燕京大學、清華大學作演講,批駁胡先驌攻擊新詩的論調。徐志摩南歸奔母喪。因父親不讓陸小曼戴孝而與父親發生爭執。

六月,籌集沈從文送丁玲母子湖南常德的費用。

七月,在上海與邵洵美、羅隆基商量改進《新月》月刊,徐與邵主張不談政治,最好搞成純文藝的,但羅不同意,新月社內部分歧開始嚴重。

八月,《猛虎集》由上海新月書店出版。

十一月,由北平抵滬。與陸小曼見面即發生爭執。

訪劉海粟、羅隆基。乘早車南京。

十一月十九日,大霧。林徽音當天晚上要在北平協和小禮堂演講中國建築藝術,徐想場,搭乘中國航空公司的郵政班機“濟南號”啟行。飛機失事,遇難身亡。終年三十五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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