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人平均生存時長22.3天 上海的這些病房被稱為離天堂最近的地方

本組圖片拍攝於 上海 普陀區長征鎮社區衛生服務中心/ 靜安區靜安寺街道社區衛生服務中心 / 浦東新區濰坊街道社區衛生服務中心

舒緩療護（也叫安寧療護或者臨終關懷）是一種改善面臨威脅生命疾病的患者及其親人的生活質量的方法。它既不加速也不延緩死亡，注重在病人逝世前為其緩解疼痛癥狀，減少無意義的創傷性治療和搶救，給予心靈層面更多的照料，可以說，這裡是離天堂最近的地方。攝影師花花獲准進入上海的臨終關懷病房，用圖片和文字記錄了這裡的老人們留在人間最後的故事。

如今，上海已經有76家社區衛生服務中心開設安寧病房，有800張住院病床和860家居家病房，也有像「上海浦東手牽手生命關愛發展中心」（以下簡稱「手牽手」）這樣的公益組織開展相關服務。你可能不清楚的是，你在淘寶網購時無意中捐出的一分錢，也有一部分會用於臨終關懷。2017年，「手牽手」就通過淘寶募集到220萬善款，這些錢將會用於對臨終關懷項目的服務和宣講領域。

感謝您，當你在淘寶上下單的時候，也在為遙遠的一段生命最後旅程伸出你的雙手。

上海，長征鎮社區衛生服務中心，安寧療護病區的一把空椅子，可能一個人剛剛離開，也可能在等待下一個人。

當我埋頭看我的120雙反相機取景器時，時鐘開始反著方向走了（120雙反相機的取景是反相）。時鐘的主人是一位年過八旬的教授，曾在上海一所知名高校任教物理，去年9月查出了胰腺癌晚期，手術後，他選擇住進了安寧療護病房。

這裡沒有化療，也沒有各種儀器，何教授給自己買了一個小時鐘，每天看著，說要看到生命的盡頭。他安排好了所有的後事，給自己留出最後一段時間的空白。在何教授面前，我拍攝記錄這件事，顯得多了一份肅穆。

8年前，我剛大學畢業，第一份工作是攝影記者，醫院是我的最常去的地方。搶救室，癌症病房，甚至是新生兒重症監護室（NICU），我無法忘記，偌大的NICU里，幾十個恆溫箱整齊排列，醫生護士緊張地穿梭其間，裡面最小的寶寶可能還沒有手掌大。

病床，是一個和生死較量的地方。被切開的氣管連接著呼吸機，如熨斗一樣的心臟除顫器，用於化療的輸液瓶，往往裝著奇怪顏色的液體，各種管子通向心跳尚存的軀體。生命的告別竟是一場戰爭。

後來，我離開了報社，我有了自己的女兒，孩子感冒發燒，醫院還是我經常要去的地方。孩子最喜歡的遊戲之一，是扮演醫生和護士，恐怕天下很多孩子都是這樣。我猜測，在孩子的天性里，他們反覆預演著生老病死的古老主題。

死亡不可避免，但如何死去值得深思。何教授自己做了一個選擇，他把更多的時間留給自己，他讓家人把自己送進了上海的這家臨終關懷病房。2018年的春季，我獲得允許進入上海的三家安寧療護病區進行拍攝，我一共記錄了10個老人的故事，何教授是我記錄的第一個老人。

拍攝進展的特別緩慢，我很難忍心去打擾病人和家屬。我帶了三個相機，一個老舊的120膠片相機，一個數碼相機，還有一個拍立得。第一次去病區，我茫然無措，幾乎沒有拍下任何照片。我不是醫生，也不是護士，也不是親人或朋友，最多算是臨終關懷的志願者。

第二次去病區，一件事改變了這種想法。一位老人走過來說，小夥子，可以幫我們拍一個照片么。我說可以啊。我拿出了拍立得相機，因為那個照片可以立即列印出來送給他們。老人走到病床邊，握著妻子的手，妻子已面色蠟黃，我看他眼睛有點濕潤了。

這是這對夫妻最後一次合影。

現在，大家看到的這些照片，我刻意沒有去拍攝病人的具體肖像，大多是靜物或者特寫。我有私心刻意抹去具體的故事痕迹，每一個時間盡頭的故事也可能發生在我們身上。

「時間是有邊界的」

大部分的時候，何教授都拉著病床的帘子，除了家屬，他不太願意與外人見面。退休前，他曾在上海一所知名高校任教物理，相對論和量子力學都教過，年輕時因為一些其他原因，他不能自由選擇自己的工作去向，這成了他至今遺憾的事情。

時鐘下面，是志願者送的一本《相約星期二》，講的是美國教授在去世前給學生每周二講人生哲學課的故事。何教授和我聊起了相對論，時間和空間都是有邊界的，並不是無窮無盡的。

「我要找媽媽」

祝爺爺總是咳嗽，說話已經不太清楚，在大多數的時候昏睡在病床。老伴每天都會來看他，看到老伴，祝爺爺總是會上情緒，吵著要回家。在不算清楚的口齒間，我很清楚地聽到他說這句話：「我要回家找媽媽。」護工問祝爺爺，「你的媽媽呢」，他回答說「媽媽在家裡」。

在病房裡的每一個清醒的人都知道，82歲老人的媽媽早已不在人世。

拍立得

3號床的家屬白叔見到我正在在病房拍照，便把我招呼過去，他說，希望我給他和妻子拍一張合影。「我老婆生病前就是很操心的人，家裡的里里外外都是她管，現在生病了，她反而不適應了。」白嬸得的是消化道癌症，目前狀況已經不容樂觀。我透過拍立得的取景框，看到白叔的眼眶紅了，淚光閃閃。

那天「手牽手」負責人王瑩給阿姨按摩，阿姨輕聲說，舒服死了，像皇帝一樣享受，病房裡的人都笑了，說阿姨是「皇太后」。王瑩覺得， 阿姨操勞一輩子，一直在給予和付出，「最後應該感受並享受被溫柔對待」，作為志願者，這是王瑩和她的團隊給老人們做得最多的事情。

舊電腦

1930年出生的張爺爺身材魁梧，曾經是一名軍人，雖然生病了，但口齒清晰，而且很喜歡接受新事物。張爺爺有四個孩子，三個在北京，一個在美國。

張爺爺平時打發時間主要靠幾樣：ipad，袖珍電視，還有一個老舊的電腦。電腦是女兒用剩下送給他的，不能無線上網，張爺爺能用它來玩紙牌接龍的遊戲。子女幾乎很少來，張大爺最近一次去北京是18年前。

最年長的病人

93歲的馮奶奶是病區里最年長的，因為皮膚瘙癢，奶奶的手平時被束縛起來防止她抓癢。志願者給奶奶做了一本相冊，馮奶奶已經沒有托舉相冊的力氣，需要志願者扶著手才能翻看，相冊封面是她帶著蝴蝶結躺在病床上，笑的很開心。

「四個孩子每天陪伴，拽拽的樣子」

我走進病房的時候，90歲的費爺爺正在吃飯，在這樣的病區里大部分老人只能吃流質食物，可能是因為小兒子來了，這一天他胃口特別開，整整吃完了一大碗。費爺爺年輕時很健談，這幾年說話前言不搭後語了，小兒子用上海話開玩笑說：「老早幾年腦子還沒燒糊塗，還蠻好的對嗎？不像現在。」費爺爺也笑眯眯地點頭：「嗯嗯。」

在手牽手志願者看來，費爺爺每天有四個孩子分時間段來陪伴他，得到的關愛非常充足，志願者小郭開玩笑說「有點拽拽」得意的樣子。

小黃鴨

李爺爺是喉癌晚期患者，也是病區里一位特殊的病人，他神志清晰但卻不能說話表達。平時他如果想喝水就指指杯子，覺得冷了就指指衣服，有便意就指指尿壺，通過這樣的簡單溝通，滿足生活基本需要倒也沒有問題。

但有一天，這位李先生突然發起脾氣，原來是因為叫護士、護工不方便，護士長李穎就想了一個辦法，放一個小黃鴨在老人邊上，需要的時候李爺爺就會按一下鴨子，呼叫大家。

「姐姐」

89歲的郭奶奶是大家眼裡最可愛的「明星」，她依然特別愛美，總把自己床鋪和周圍收拾的特別乾淨。

郭奶奶有老年痴呆症，一直認為自己是61歲。我見她女兒每天都來看她，她都拉著女兒的手叫「姐姐」。郭奶奶告訴我，如果沒有「姐姐」的照顧，她可能就很不好了。

郭奶奶在安寧療護病區已經住了多年，曾經有一段時間，她的丈夫和她同住在一個病區，但郭奶奶那是已經不認識自己的丈夫。丈夫已經在幾年前去世。

「你不要走，陪陪我」

3月20日，這一天洪阿姨和她丈夫董叔叔來說，是命運安排的。1970年3月20日，他們在雲南下鄉的火車上認識，後來又在雲南結婚。

當時條件艱苦，很多上海知青結婚都無力操持婚禮，但董叔叔堅持要辦婚禮。他們把一個乒乓球桌分開，辦了兩桌。48年後的這一天，董叔叔帶著洪阿姨搬進了臨終關懷病房。他每天都會給洪阿姨摘一朵花回來，也每天親自安排她的飲食。

去年10月，洪阿姨被查處乳腺癌晚期，已經失去手術機會，醫生說生存期只有5個月。不過到了這個春暖花開的季節，董叔叔很開心的說妻子已經活過五個月了，而且看上氣色去還可以。

洪阿姨的弟弟是幾十年的外科醫生，他也不建議姐姐接受手術。「自己的親姐姐，還會害他么？」董叔叔接受了這個建議。拍攝那天下午，本來董叔約好了體檢，妻子突然像一個孩子一樣拉住他，不讓他走，「你不要走，陪陪我」。

「不要在病床邊打電話」

張叔入住病區的時候，精神狀態還不錯，聲音洪亮，還主動招呼「手牽手」的志願者過來給他捶背。因為肺癌的原因，他覺得背痛。張叔知道自己的病情和生存期，可心裡希望著能再拖3個月，見見第三代出生。有朋友提出到大醫院再試試，兒子打電話和家裡商量，張叔當時就趴在兒子身上，電話里的交談他都聽到了，可能是聽到了否定的意見，張叔當時腦袋就耷拉下來，過了幾個小時就去世了。

「手牽手」的負責人王瑩常常和志願者說，盡量提醒家屬，不要在病床前打讓病人揪心的電話。

臨終病房

在這個見證無數次死亡的地方，韓靈是第一個願意再回到病區的家屬。長征鎮社區衛生服務中心裡，有一個「最後時刻」獨立病房，病人躺在床上可以看到可愛的小天使，也可以按病人不同的宗教信仰，懸掛不同背景圖像。

2013年冬天，她就是在這個房間和自己的丈夫告別。彼時丈夫吳森被診斷為肺癌晚期。韓靈不想丈夫再受苦了，只想讓他平靜地離開。他們決定住進舒緩療護病房。來之前，韓靈實地考察了兩次。入住第一天夜裡，吳森久違地睡了個好覺。令人欣慰的是，在吳森50生日的那天，他在病床上抱上了新出生的外孫女。

「他走的很安詳，沒有遺憾。」韓靈說她特別感謝醫護和志願者的付出。

感謝，也是志願者王瑩想對所有淘寶上關注臨終關懷項目的人說的，目前「手牽手」僅2017年就收到來自於阿里公益寶貝平台高達220萬善款，共有近兩億次捐助。王瑩說，這裡面有很大一部分是大家購物時商家順手捐出的一分錢，但聚沙成塔，如今的220萬善款已幫助了超過60家醫院的3400名病人得以善終，感謝大家，這也是大家的福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