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論納蘭性德的悼亡詞
清代著名詞人納蘭性德的一生都具有傳奇色彩,他的詞作廣為流傳,特別是悼亡詞,新穎而凄婉。他原有的洒脫與豪邁都隨著妻子的亡故而慢慢消逝了,最終形成了他哀婉凄美的詞風,也打破了傳統悼亡之作的模式,獨樹一幟的開創了納蘭氏悼亡詞。
一.納蘭悼亡詞打破了傳統悼亡模式
悼亡之作是我國古典詩歌中的一個特殊文學題材,嚴格意義上講它歸屬於愛情題材。《說文》中說:「悼,俱也。陳楚謂懼曰悼,從心急聲。」《方言》有云:「悼,傷也。秦謂之悼。」《廣雅釋潔》上說:「悼,哀也。」從以上三部書的解釋來看,悼亡應該是對死者的哀痛傷懷之意。直到西晉潘岳首先以悼亡為題作「悼亡詩」三首,抒發對亡妻的思念與詞人自身的感傷,悼亡這一主題就變為思念亡妻的專利。
以悼亡謂題材的作品最早要追溯到詩經中的《邶風·綠衣》,這是一首睹物思人的悼亡詩。通過對亡妻親手縫製的綠衣的描寫流露出對妻子的無限懷念,此詩對後世影響頗深,從而也揭開了悼亡詩的創作的序幕。
其後潘岳的悼亡詩是最早用悼亡作為題目的詩歌,通過對妻子生前所用過的物品的描寫抒發了他對妻子的悼念之情。此後,沈約等人也有悼亡之作流傳於世。
自唐宋以後,悼亡主題日益增多,其中最著名的是元稹的《遣悲懷三首》。從「故我無衣搜藎篋,泥他潔灑拔金釵」到「誠知此恨人人有,貧賤夫妻百事哀」都充滿了對亡妻的歉意與悔恨之情。作者最後言志:「惟將終衣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此詩是用真情抒寫,含淚的唱,是悼亡題材中的名篇佳作。此後的李商隱,梅堯臣,陸遊等也都有悼亡之作。
悼亡之作出現於詞中最早應見於南唐後主李煜的《謝新恩》。詞作的題材多是抒發女怨男痴之情的作品,到了李煜這裡他將悼亡帶入詞中,悼亡之作一直以詩的形式流傳於世,後主將其擴大,對悼亡題材的發展極為有利。但有些悼亡之作似乎表達的不是完全的「情」而是有一種「理」在其中。所謂「理」是指理性、倫理。倫理有很多種定義,這裡我們要探討的是夫妻之間的倫理道德,倫理是關於人性、人倫關係及結構等問題的基本原則的概括。倫理與道德是有著顯著區別的兩個概念,倫理範疇側重於反映人倫關係以及維持人倫關係所必須遵循的規則;道德範疇側重於反映道德活動或道德活動主體自身行為的所遵循的規則。倫理是客觀法,是他律的,道德是主觀法,是自律的。我國自古就提倡倫理道德,夫妻之間、父子之間都必須遵守倫理道德。這從某種意義上講人與人之間就多了一種理而少了一份情。我國的悼亡之作中就有所體現,無論是「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還是「流芳未及歇,遺掛猶在壁。悵恍如或存,回遑忡驚惕」有一些夫妻之理在其中,也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理性。夫妻之間存在太多的理性就會顯得疏遠缺少夫妻間起碼的感情。蘇軾的父親蘇洵對兒子有這樣的叮嚀:「婦從汝於艱難,不可忘也。」這說明之前的悼亡之作多少有贊妻賢惠之嫌,愛情成分相對較少。
到北宋時期蘇軾《江城子》的問世證明了這一點: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斷腸處,明月夜,短松岡。
早已家喻戶曉,成為千古絕唱,作者一字一淚的訴說著他對妻子的思念,真摯幽怨,感天動地。另外,賀鑄的《半死桐》:
重過閶門萬事非,同來何事不同歸?梧桐半死清霜後,頭白鴛鴦失伴飛。
原上草,露初曦,舊棲新壠兩依依。空床卧聽南窗雨,誰復挑燈夜補衣!
更是柔腸百結,令人落淚。
這兩首悼亡詞堪稱古代悼亡篇章的雙璧。蘇軾在語言上運用白描的手法抒胸臆、訴悲懷,真摯樸素、沉痛感人。通過「記夢」這種形式表達他對妻子深深的思念,漂泊在外,雪泥紅爪,憑藉夢幻回憶與妻子曾經的種種美好情景。回想著當年與妻子的種種親昵但現在卻是 「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而賀鑄的《半死桐》大量運用比喻來表達對妻子的思念,「梧桐半死清霜後,頭白鴛鴦失伴飛」詞人以連理樹的半死和雙棲鳥的失伴來象徵自己的喪偶,通過一件生活小事引出夫妻間的對話,寫出了妻子的勤勞與賢惠,寫出了伉儷之愛的溫馨,更反映出了詞人與妻子患難與共、甘苦同嘗的深厚感情,「空床卧聽南窗雨,誰復挑燈夜補衣」就表現出了妻子純樸的形象,全詞戛然而止,有聲徹天、有淚徹泉,把這哀婉凄絕的一幕深深楔入讀者的心中。
繼蘇軾、賀鑄之後,悼亡詞的創作雖未間斷,但由於情感和前提的限制創作並不廣泛。直至清代納蘭性德的出現。他被譽為是北宋以來中國第一詞人,王國維的 <<人間詞話>>對他的文學成就給予了極高的讚美,納蘭也是創作悼亡詞數量最多的一位詞人。
納蘭性德(1655——1685)本名成德,因避太子諱改名為性德,字容若,號楞伽山人,滿洲正黃旗人,是大學士明珠的長子,康熙朝進士。納蘭善騎射,喜讀書,好結交名士,因家庭關係他一生結交無數滿漢名士。徐乾學為納蘭撰寫的墓志銘中說:「君所交遊皆一時攜異於世所稱落落難合者,若無錫嚴繩孫、顧貞觀、秦松齡、秀水朱彝尊,慈溪姜宸英尤所契厚,吳江吳兆騫久徙絕塞,君聞其才,力贖而還之。坎坷失職之士走京師,生館死殯,於貲財無所計惜,以故君之喪,哭之者皆出涕,為挽辭者數十百人,有生平未識面者。」足見他性情之豪放俠義,對於朋友尚能如此更何況是妻子。
容若的悼亡之作不僅在數量上無人可比,在質量上亦有所提升。在對悼亡詞的開拓上李煜與蘇軾做了很大的貢獻,給悼亡之作賦予了更深的意義。他們與納蘭都有「以詩為詞」的傾向,納蘭更在其七古中明白的指出詞與詩一樣都是以比興為依託,而悼亡詞的創作對他們這種主張或傾嚮應有其積極意義。他的這種主張在他的詞作上表現得極為突出,悼亡之作更是符合這種詞風,其中偶有佳作。陳維崧評價他:「《飲水詞》哀感頑厭,得南唐二主之遺。」
納蘭一生創作詞四百餘首,最引人注目的應是其悼亡詞的數量。有四十二首,幾乎佔了詞集的十分之一 。因而推論其對納蘭的詞風必有影響,納蘭的悼亡之作是由「愛情」層面出發的,這是與其他悼亡之作最大的不同。他的一首首悼亡之作細膩而綿長,蘇軾達觀,納蘭深情這也是他與蘇軾詞的不同之處。
二、納蘭詞風形成的原因
(一)詞人性格使然
納蘭性德一生多愁善感,具有非常典型的純真、敏感、多情、憂鬱的詩人氣質。從友人對他的評價和其作品中都可以得到驗證。他「至性固結,無事不真」,「性近悲涼」。就納蘭而言,他生性孤傲,淡泊名利不願受社會種種森嚴禮法的束縛,但又無力反抗。他曾刻有一方印,印文為「自恨多情」這濃縮了他對自己感情世界的評價。
清代學者王國維最為推崇李後主與納蘭,稱後主為「不失其赤子之心」,稱容若為「北宋以來,一人而已」,「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情」。容若繼承了後主「哀感頑艷」的詞風,將多感慨少修飾、大膽自然的情趣等很好的融入了作品,形成了納蘭自己的特色。納蘭詞比李煜詞所表達的信念更堅定、更純潔,不管身在何處總拂不去對愛人刻骨銘心的思念,尤其是在妻子盧氏去世之後,詞人的悼亡之作始終不止,哀吟之唱綿綿不絕,以其纖美柔善之品質而使其詞表現出異常的矜持與承受。
(二)理想與現實的矛盾
納蘭性德的父親是納蘭明珠,官至宰相,是太子太傅。納蘭生於這樣的繁華世家之中,17歲入國子監讀書,18歲中舉人,22歲中進士,任侍衛之職,可以說其仕途之路非常平坦。
容若十分喜愛漢文化,而且涉獵廣博。思想上儒、道、佛並存,尤其是儒家思想在他心中打上了深深的烙印。他有儒家「兼濟天下」的胸襟與豪情,渴望能建功立業。但現實卻與理想大相徑庭,從22歲到31歲去世,這一期間他一直過著隨帝出巡的鞍馬生活。這種生活對渴望建功立業的容若來說無疑是難以忍受的。納蘭的「憂患」並非是物質上的窮困,而是精神上的苦悶與折磨。理想與現實之間產生的矛盾以及這種矛盾所帶來的壯志難酬的鬱悶和痛苦,使納蘭心境灰黯,無以自遣。在《擬古四十首》中就有「予生未三十,憂愁居其半。心事如落花,春風吹已斷」的表白。
納蘭於康熙十二年(1673年)與兩廣總督兵部尚書都察院右督御史盧興祖之女盧氏成婚,納蘭20歲,盧氏18歲。他們婚後的生活恩愛異常,有《浣溪沙》為證:
十八年來墮世間,吹花嚼蕊弄冰弦。多情情寄阿誰邊?
紫玉衩斜燈影背,紅棉粉冷枕函邊。相看好處卻無言。
他眼中的妻子是如柳枝般吹花嚼蕊的仙子。此時的容若是瀟洒豪放的,他意氣風發,當花側帽,詞風清新自然。其詞以活潑靈巧取勝,如「相逢不語,一朵芙蓉著秋雨,小暈紅潮,斜溜發心只風翹,待將低笑,直為凝情恐人見,欲訴幽懷轉過回闌叩玉釵」(《減字木蘭花》)將少女欲語含羞的嬌態寫的淋漓盡致,一副少女含羞圖盡現讀者眼前。然妻子突因產後受風而離世,對容若的打擊非常大。他們雖成婚才三年,但容若早已把妻子看作是朋友、知己。當他從明爭暗鬥的官場回到家中之時只有妻子一人是他傾訴的對象。在鬱郁不得志和妻子突然離世的雙重打擊下使納蘭的心境更為悲涼,兩種情感的揉合令他鬱悶之氣難以排遣。然而,當妻子離世後,他內心的苦悶與彷徨全部凝結,讓他心力交瘁,再也無力負荷生活帶給他的重壓,失去唯一支撐點後他寫出了「知己一人誰是?已矣」《荷葉杯》的感嘆。詞人對妻子不死的愛和妻子已逝的現實,構成生與死,情感與現實的矛盾。他渴望與妻子「一生一世一雙人」但現實卻是「夢好難留,詩殘莫續,贏得更深哭一場」,到處可見的「淚」「愁」「悔」「冷」「哭」讓世人看到了一個因失去妻子而悲痛欲絕的男人。納蘭後悔沒有珍惜「當時只道是尋常」的種種,而今只能讓妻子「獨伴梨花影」。他的《蝶戀花》最能表達他此時的心境:
辛苦最憐天上月,一夕如環,夕夕都成玦。若似月輪終皎潔,不辭冰雪為卿熱。
無那塵緣容易絕,燕子依然,軟踏簾鉤說:唱罷秋墳愁未歇,春叢認取雙棲蝶。
此詞寫的柔腸百結,容若用心去觀照天上的明月,去憐惜明月的憾恨,「若似月輪終皎潔,不辭冰雪為卿熱 」這種超越生死的愛讓天地為之動容。
這樣一個轉折讓詞人心境巨變,從仕途、婚姻兩得意的春風少年到「有發未全僧」、「斷腸聲里憶平生」的「人間惆悵客」,他開始覺得「人間無味」,感慨自己「自是天上痴情種,不是人間富貴花」。
納蘭去世後,其好友顧貞觀在《祭文》中說:「吾哥所欲試之才百不一展,所欲建之業百不一副,所欲隨之願百不一酬,所欲言之情百不一吐,是造物之有靳乎?」正是這樣造就了詞人對理想幻滅的情懷,因此創作出《蝶戀花》《金縷曲》《青衫濕遍》等感人至深、膾炙人口的悼亡之作。
三、容若悼亡詞意象與典故的高度結合
最令納蘭痛苦的莫過於愛情這個永恆的話題。因此愛情成為他詩詞創作的一大源泉,能撫平他內心的創傷、給他以溫馨的便是那愛情港灣。
愛妻的早逝深深的影響了他的詞風,原本就多愁善感的他更加的凄涼哀婉,到了無詞不淚的地步。納蘭詞中最著心力的便是愛情詞,悼亡之作尤甚。他的詞中最具特色最令人動容的便是他為亡妻所作的四十餘首悼亡之詞。容若通過「月」「夢」「風」「雨」「愁」「淚」「蝶」「凄涼」等意象的運用來表達他對妻子至死不渝的愛情。空階夜雨,葬花天氣、剩風殘月、唱罷秋墳等都寄託了容若對愛妻無盡的哀思,情真意切。他的一首《蝶戀花》:
辛苦最憐天上月。一昔如環,昔昔都成玦。若似月輪終皎潔,不辭冰雪為卿熱。
無那塵緣容易絕。燕子依然,軟踏簾鉤說。唱罷秋墳愁未歇,春叢認取雙棲蝶。
詞中出現了一系列凄涼的意象,如「辛苦」「憐」「墳」「愁」等。上闕從月寫起,「辛苦最憐天上月。一昔如環,昔昔都成玦」詞人憐天上的明月,憐它昔昔不得團圓。「月」的意象所引起的感覺除了視覺的印象外,還有觸覺的印象,給人一種慘白悲涼的感覺,再配上「辛苦」這個感覺意象營造出一種凄婉的意境,隱含著詞人心中的愁苦。這辛苦並不屬於月亮而是詞人情感的痛苦,因為歡樂的時光太短暫了,就如同這難圓的明月。詞人心境如此,看到的明月自然也攏著一層憂傷的面紗。下面「若似月輪終皎潔,不辭冰雪為卿熱」再次出現「月」這個意象,並又做了進一步強調,「冰雪」表現出的是寒冷,而詞人又說「熱」這觸覺意象表達了如果月能長圓容若甘為冰雪為心愛的人融化。這真摯的誓言大概只有「山無棱,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古詩十九首·上邪》)可與之媲美。但,一個「若」字又表明現實是難遂人願的。下闕中「燕子」是詞人最常用的動物意象,「燕子依然」表達了容若對往昔生活的眷戀,「唱罷秋墳愁未歇」,「秋」「墳」「愁」三個意象的組合展現祭奠場景倍感凄涼。「蝶」這個意象也是常用的悼亡意象,容若希望能隨妻子生死相隨,共化蝴蝶。全詞感情真摯,字字肺腑意境全出,寄託了容若對妻子無盡的相思。
《金縷曲·亡婦忌日有感》同樣也是催人淚下之作:
此恨何時已。滴空階、寒更雨歇,葬花天氣。三載悠悠魂夢杳,是夢久應醒矣。料也覺、人間無味。不及夜台塵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釵鈿約,竟拋棄。
重泉若有雙魚寄。好知他、年來苦樂,與誰相倚。我自中宵成轉側,忍聽湘弦重理。待結個、他生知已。還怕兩人俱薄命,再緣慳、剩月零風裡。清淚盡,紙灰起。
「愁」是全詞的中心意象,納蘭悼亡詞常見的意象均有所體現,如「恨」「雨」「花」「夢」「夜」「月」「淚」「寒」,又有「紙灰」這個繞人心弦的哀傷意象。這些意象的組合、連接使詞人的思緒凄咽輾轉,又加上李楊的愛情這一典故,情感一瀉無餘。開篇的「此恨何時已」便給人一種綿綿的愁思,「恨」無處寄託,偏又下起了惱人的細雨,「葬花天氣」更攏著無盡的傷感。當初讀《紅樓夢》中黛玉葬花一段,被作者如此新奇的想像力深深震撼,不知曹公從何處想來。如今讀容若的悼亡詞才知誰是「葬花」的創造者。「葬花天氣」「一宵冷雨葬名花」讓人真是不忍卒讀,沒有悲字但處處透著悲涼。容若在妻子去世的第三年便覺「人間無味」,他所生活的環境還「不及夜台塵土隔」,「夜台」即墳墓,墳墓反而成了埋葬愁苦的地方,詞人此時的心境便可想而知了。在典故的使用上納蘭似乎很喜歡用李楊傳奇的愛情故事抒發自己對愛妻的思念。他的悼亡詞中多次出現「釵鈿」等意象,如「親持鈿合夢中來,信天上人間非幻」、「重尋碧落茫茫,料短髮,朝來定有霜」、「釵鈿約,竟拋棄」、「信得羽衣傳鈿合,悔教羅襪葬傾城,人間空唱雨淋鈴」、「茫茫碧落,天上人間情一諾」等等都是「釵鈿」這一意象和「李楊愛情」典故的結合,容若一方面被這位帝王的驚天動地的愛情所感動另一方面又對自己的亡妻懷有無盡的相思。他希望自己與妻子如白樂天《長恨歌》中兩人最後「天上人間會相見」,但現實卻是「釵鈿約,竟拋棄」。夢幻中也是妻子來與他相會,吟唱「銜恨願為天上月,年年猶得向郎圓」,孰料「好夢難留,詩殘莫續,贏得更深哭一場」。下闕中「重泉若有雙魚寄。好知他、年來苦樂,與誰相倚寫得」深情異常。「重泉」指黃泉、陰司;雙魚即書信。詞人道黃泉之下若可通書信便可以了解妻子苦樂與否,可曾寂寞。夜裡還是輾轉不眠,思念亡妻。結尾處又一次「清淚盡,紙灰起」,這是一種深深的絕望,思緒百轉,柔腸寸斷,其情真摯,其境悲涼。
納蘭其他悼亡詞亦真摯凄婉,如「半世浮萍隨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魂是柳綿吹欲碎,繞天涯」,借「逝水」「冷雨」「葬花」「柳綿」等意象加以詮釋,更增加了哀婉的調子。將詞人對亡妻的哀思通過詞句準確的表達出來。顧貞觀對納蘭的評價極為貼切:「容若詞一種凄婉處,令人不忍卒讀。」
納蘭的悼亡詞如杜鵑啼血,令人不忍卒讀。「此情已自成追憶,零落鴛鴦」,其中「鴛鴦」這一意象是古人作悼亡詞常用的意象,如賀鑄的「梧桐半死清霜後,頭白鴛鴦失伴飛」。容若詞中的「零落鴛鴦」與賀鑄的「頭白鴛鴦失伴飛」同出一轍,都是將「鴛鴦」這一原本象徵相守一生的意象寫成不能與愛人共度白首的象徵。
在納蘭的悼亡詞中也引用了很多經典的愛情故事,如《沁園春·夢冷蘅蕪》:
夢冷蘅蕪,卻望姍姍,是耶非耶。悵蘭膏漬粉,尚留犀合;金泥蹙綉,空掩蟬紗。影弱難持,緣深暫隔,只當離愁滯海涯。歸來也,趁星前月底,魂在梨花。
鸞膠縱續琵琶,問可及,當年萼綠華。但無端摧折,惡經風浪;不如零落,判委塵沙。最憶相看,嬌訛道字,手剪銀燈自潑茶。今已矣,便帳中重見,那似伊家。
此詞詳細地描寫了亡妻房中的什物,香粉,妝盒,綉帳,繡鞋,以及妻子當年與自己讀書時撒嬌的情景。納蘭性德原封不動地保留了盧氏的一切遺物。並引用了漢武帝和李夫人的傳奇這一典故。「蘅蕪」便是當日漢武帝夢李夫人後在衣枕上留下的數月不歇的余香。容若又用一「冷」字點明空間的凄冷,恍惚間,感覺愛妻的魂魄彷彿歸來。其中又出現梨花這個常用意象,「魂在梨花」隱含「冷」字。他用武帝與李夫人的愛情故事加上「冷」這一意象表達了對妻子深深的懷念。下闕整體說明妻子在他心中的地位是永遠不會改變的。無論是「鸞膠縱續琵琶,問可及,當年萼綠華」還是「今已矣,便帳中重見,那似伊家」都點明妻子是誰也不能取代的。
「最憶相看,嬌訛道字,手剪銀燈自潑茶」是詞人與亡妻在生活中的一個片段,從詞的角度看已經屬於相當細膩的刻畫了。另外,在其《浣溪沙》中也提到了「潑茶」事件,「被灑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中的「賭書潑茶」引用李清照《金石序後序》。詞人又記錄了他與妻子之間的「尋常」事,可見容若對妻子的感情之深。對這件事的描寫在《金縷曲·生怕房尊滿》一首中也曾提到,「憶絮語,縱橫茗碗」仍引用李趙「潑茶」事件。
同一事件在三首悼亡詞中都有體現,這不是偶然現象,這是納蘭懷念盧氏而刻骨銘心的典型場景,這其中的深意和對和對納蘭的觸動旁人難以體會。
納蘭非常善於將典故和意象高度的結合在一起,準確的表達自己的情感,通過一系列的凄冷悲婉的意象與凄美的愛情故事我們看到了詞人對亡妻真摯的愛,詞人以這種獨特的藝術形式祭奠亡妻,使悼亡詞散發出悲涼的藝術魅力,用心書寫,用靈魂吟唱。一個個意象彷彿是凄美的花園,祭奠與憑弔那永逝的愛情、理想、青春和生命,亦向人們昭示了納蘭心靈的高貴。
四、納蘭悼亡詞的變化過程
盧氏亡於康熙十六年暮春,面對愛妻的離世納蘭幾乎絕望了,他無法接受這個殘酷的事實。在妻子去世半月後便寫出了《青衫濕遍》:
青衫濕遍,憑伊慰我,忍便相忘。 半月前頭扶病,剪刀聲、猶在銀釭。 憶生來、小膽怯空房。 到而今、獨伴梨花影,冷冥冥、盡意凄涼。願指魂兮識路,教尋夢也迴廊。
咫尺玉鉤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殘陽。 判把長眠滴醒,和清淚、攪入椒漿。怕幽泉、還為我神傷。 道書生薄命宜將息,再休耽、怨粉愁香。 料得重圓密誓,難盡寸裂柔腸。
妻子去世半個月便可以寫出如此悲傷心痛的悼亡之作,可見妻子對容若是非常重要的,對他的打擊非常大,他既希望妻子能夠重生又怕愛妻還會為他傷神(怕幽泉、還為我神傷)。正是他對妻子深深的愛,才會有後人所嘆「悼亡之吟不少,知己之恨猶多」。詞人想到半月前與妻子訣別時的情景痛徹心肺,喪妻之痛讓他幾近瘋狂。這時的作品語氣哽咽,如泣如訴。這種巨大的打擊剛剛來臨,詞人還不能馬上接受妻子已逝的現實,他在《南鄉子·為亡婦寫照》中說:
淚咽卻無聲, 只向從前悔薄情, 憑仗丹青重省識,盈盈。 一片傷心畫不成。
別語忒分明, 午夜鶼鶼夢早醒。 卿自早醒儂自夢,更更。 泣盡風檐夜雨鈴。
此時,容若的悲傷是不加節制的,源源不斷的湧出,夾雜著追悔和不知所措。
在妻子去世的這一年中,納蘭又陸續寫了一系列悼亡之作。《鵲橋仙·七夕》《琵琶仙·碧海年年》都可能是此時的作品。納蘭對妻子的思念一觸即發,與妻子相關的物什,昔日的嬉戲場所等等都成為他傷心的源頭。這一時期比較著名的悼亡之作是《沁園春》:
丁巳重陽前三日,夢亡婦淡妝素服,執手哽咽,語多不復能記,但臨別有云:「銜恨願為天上月,年年猶得向郎圓」,婦素未工詩,不知何以得此也。覺後感賦長調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記綉榻閑時,並吹紅雨;雕闌曲處,同倚斜陽。夢好難留,詩殘莫續,贏得更深哭一場。遺容在,只靈飆一轉,未許端詳。
重尋碧落茫茫,料短髮、朝來定有霜。便人間天上,塵緣未斷;春花秋月,觸緒還傷。欲結綢繆,翻驚搖落,減盡荀衣昨日香。真無奈,倩聲聲鄰笛,譜出迴腸。
此時作者只有二十三歲,卻有了「料短髮,朝來定有霜」之嘆,直抒胸臆的表達了對妻子的愛與思念,讓人感動,亦讓人心碎。盧氏不僅是納蘭的妻子更是他的知己,詞人在《浣溪沙·誰念西風獨自涼》中以李清照、趙明誠夫婦之典喻自己與盧氏,「被酒莫驚春夢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由此可見二人婚姻生活的幸福。正因這樣,才有「鸞膠縱續琵琶,問可及當年綠萼華」(《沁園春》)那種超出男女愛情之上的精神深處的息息相通,所以盧氏一旦離納蘭而去,這種幸福是無法代替的。
納蘭悼亡詞的最高成就要數這組《攤破浣溪沙》:
林下荒苔道韞家,生憐玉骨委塵沙。愁向風前無處說,數歸鴉。
半世浮萍隨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魂是柳綿吹欲碎,繞天涯。
風絮飄殘已化萍,泥蓮剛倩藕絲縈;珍重別拈香一瓣,記前生。
人到情多情轉薄,而今真箇悔多情;又到斷腸回首處,淚偷零。
欲語心情夢已闌,鏡中依約見春山。方悔從前真草草,等閑看。
環佩只應歸月下,鈿釵何意寄人間。多少滴殘紅蠟淚,幾時干?
這組詞纏綿悱惻,措辭工麗,毫無保留的將自己對妻子的愛全部抒發出來。
如果說早期納蘭悼亡詞的創作較多是因為特定而具體的一景一物的觸動引發的,詞人的悲傷對讀者而言仍是生活化的,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傷和思念越來越少的藉助實景實物,越來越多的走向內在,逐漸的鬱結在他心靈深處。納蘭清楚的知道自己「情在不能醒」,和「一生憔悴」的必然命運,他雖不願接受但又無力改變,「料也覺,人間無味。不及夜台塵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從古至今的詩詞里很少見到對生命否定的如此徹底的絕望之語。
到納蘭後期,他的悼亡之作已沒有了先前激切凄厲的語氣,變得異乎尋常的平淡和沉靜。如《少年游》:
算來好景只如斯,惟許有情知。尋常風月,等閑談笑,稱意即相宜。
十年青鳥音塵斷,往事不勝思。一鉤殘照,半簾飛絮,總是惱人時。
詞人的心經過絕望之後復歸於平靜。和前期作品相比,這些作品出語平淡而實際上非常沉痛,無一字言「悲」,而悲就在言外,無比深廣。早期悼亡之作里他寫道「卿自早醒儂自夢」,此時,他言「十一年前夢一場」,也許他對自己不久於人世早有預感。
從康熙十六年到康熙二十四年這八年中,漫長的哀傷和思念一點一滴的耗盡了他的生命,當生命完結他的悲歌才戛然而止。從凄切哀苦走向絕望寂滅,最後復歸於平靜,便是容若悼亡詞所含思想情感的發展歷程。納蘭的悼亡詞雖然達到了很高的藝術成就,但始終太過凄苦,思想太過消極,這可以說是由他的性格與外在因素決定的。
納蘭一生,失意多於得意,淚水多於歡笑。況周頤云:「納蘭容若為國初第一詞人,……其所位詞,純任性靈,纖塵不染。」他始終以悲眼觀物,把對人生的失望、遺憾和哀傷都融合於詞內,形成了最終的哀婉凄艷的詞風。他的悼亡之作最好的體現了這種詞風,為後人留下了太多真情與絕唱。他的悼亡詞如「清水芙蓉」般在清初詞壇芳香四溢,廣為流傳,至今仍令後人廣為吟唱。轉自文刀斗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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