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5號里的故事(23)周老師病了
文化大革命進入「斗、批、改」的階段的時候,周老師被學校的工宣隊「解放」了。教師是不能做了,周老師在學校的後勤組裡負責發發報紙、寄寄信件的事。但是她回到家裡對自己兩個女兒要求還是像老師一樣,天天布置她倆看一些書,做一些功課。我們5號里小夥伴們的活動很少有他們姐妹倆的身影。去年,大女兒是66屆的中學畢業生,被分到公交公司當了售票員。用母親的話說,這下周老師可以減輕一點負擔了,總算一個女兒「出道了」。現在,輪到小女兒阿勤了,69屆的中學畢業生實行的是「一片紅」的政策,統統要上山下鄉。周老師為此曾悄悄上樓來和我的父母親商量過。能有什麼結果呢,都要去農村,大人們唯一能做的就是長長的嘆息。
就在阿勤到底去哪裡的事還沒有著落時,周老師的家裡又發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
一天,突然來了兩位公安局的人,告訴周老師說她的愛人在監獄裡得了重病,現在正在醫院裡搶救。家屬可以去看一下。周老師聽了以後半晌說不出話來。這個消息對於她來說實在是太突然了。十多年了,自己的丈夫一點音訊也沒有,只是收到過公安局的一紙判決的通知書,告知是因為犯了反革命罪,參與胡風反革命集團的活動入獄服刑十五年。這以後也不知道被關在哪裡,也不許探望。逢年過節的時候,周老師送點吃的穿的東西都是交到公安局的接待室里,由他們轉交的。至於是不是收到,周老師也不知道。年復一年,周老師一直堅持這樣做,到了「文化大革命」被批鬥的時候,就有了一條與反革命分子劃不清界限同流合污的「罪行」。
晚上,周老師又悄悄來到我們家裡。父親悄悄地叫上隔壁的吳局長一起商量,他們都勸周老師還是去看一下。可是周老師說,我是無所謂,就怕這件事影響孩子今後的成長。
在我們家裡,我是第一次看見周老師哭了。她哭的很傷心,邊哭邊講:
我家的老張怎麼可能是反革命呢。他在解放前就在大學裡入黨了,一直搞地下工作的。團結一些進步教授們參加過反飢餓、反內戰的運動。在南京路遊行的時候是走在最前面的,眼鏡被打掉了,衣服被撕爛了,頭上被大的縫了十針啊。後來國民黨的警察來抓人,老張一個人站出來頂下全部,被抓到警察局關了一年。因為共產黨的身份沒有暴露,後來放了出來。你們想想,這樣的人會反對自己的黨?
我們都靜靜地聽著周老師的講述——
解放以後,我與老張結婚了。老張在大學裡當了副書記,但是伊還是繼續在上課的。伊是講中國文學史的,所以對於文學上的事情研究的很深。一些同事和朋友經常來阿拉家裡談學術上的事情,有的時候會爭得面紅耳赤的。就算有的人直接批評老張,勿同意老張的觀點,老張重來勿生氣的。伊一直對我講,學術上的事情要靠爭論來辯明是非的。勿好靠戴帽子,打棍子的辦法來解決的。所以,他的這幫子朋友儂看看伊拉漲起來彈眼落睛的,只要跑到咖啡館裡、酒桌檯子上都會稱兄道弟了。
周老師用手絹擦了擦眼角的淚珠子繼續講——
說是與胡風有關係,就是他們學校里幾位教授的事。上頭要把這幾個教授打成胡風集團分子,老張死活不同意。他認為,這幾個教授與胡風沒有直接的聯繫,只是在學校的校刊上發表的文章同意胡風的觀點。不能以此來定罪。再說,胡風寫給中央的信是光明磊落的,擺明自己的觀點有啥錯呢?結果呢,毛主席親自抓了,還公布了胡風的一些朋友們寫信當中的私下話。大家想想,啥人沒有自己的心裡話啊。這些話拿出來都變成胡風反革命集團的證據了。後來才曉得,毛主席要「輿論一律」,勿許儂亂講一起的。《人民日報》開始批判胡風的時候,老張還勿服,在黨委會上堅持自己的觀點。好了,作為大學的黨委副書記,結果連自己也搭了進去。唉,他就是太正直了,一生就這樣給毀了。
周老師講勿下去了。大家都安慰著她。這也是5號里的人第一次知道周老師的心裡有著這麼多的委屈啊。歇了一下周老師繼續講——
老張是在教室里上課的時候被公安局的人抓走的。當天我在學校里正好沒有課,就在辦公室里備課。來了三個公安局的人由阿拉校長陪著找到我。他們通知我,老張被抓起來了。我當時就昏了過去。醒來的時候已經在醫院了,兩個女兒站在我的床邊哭泣著。在醫院急診間的走道里,我們母女三人抱頭痛哭啊。那一刻我真的感覺整個天要塌下來了。老張是家裡的頂樑柱啊,失去了頂樑柱,這今後的日子可怎麼過啊。那時,我真不敢想,也不想活下去了。但是望著身邊的兩個女兒,我咬咬牙想,無論如何一定要活下去。為了女兒,也是為了老張啊!
我母親在一旁聽著,一直在暗暗流淚。父親不時啪啪母親的肩膀安慰著。吳局長的臉色很難看,一會兒煞白一會兒灰暗。周老師繼續講道——
沒有人來看望,也有人來安慰。兩個女兒一個5歲一個3歲,兩口飯也沒有吃。後來我才得知是老張辦公室的秘書見到小姐妹倆等在家門口,才把她倆送到醫院的。我咬咬牙站起來,一手攙著一個女兒回到家裡。那一夜是怎樣過來的我都記不清了。第二天一早我在門縫裡看見一個信封,裡面裝著200元錢。是誰送的至今都勿曉得。一會兒大學裡總務處的人上門來了,講要阿拉一家遷出去。幾天以後,我們一家被趕出大學的宿舍,來到了5號里。這些年,我是又當爹又當媽的,好不容易把孩子拉扯大了。大的一個工作了,可以減輕一些我的負擔了,現在輪到阿勤要去上山下鄉了。我現在啥個也勿盼了,就像盼老張早點出來,一家門總歸要團團圓圓啊。還好啊,這些年都靠你們大家的幫助和照顧,否者這個日子真的勿曉得怎樣過下去啊。沒有這麼多的好鄰居的關心,我真的勿曉得能活到今天。在我關在「牛棚」里的日子,都是靠你們幫忙,兩個女兒才能活下來。真的,我向你們磕個頭啊。」
周老師越說越激動,越說越傷心。大家不時勸說著周老師,明天還是去看看老張。
父親講,那個時候批判胡風的時候,阿拉廠里還好,沒有啥。大家只曉得黨委布置什麼我們就講什麼的。今天聽周老師一講才曉得勿少事體啊。今朝這個運動又來了,大家都要小心一些啊。
吳局長感慨地講,昨日我是站在台上專門批判別人咯,今朝呢,輪到自己了。這個味道勿好受啊。想想自己這一路走來,也冤枉了一些人。活該,這叫報應啊!
家裡面的空氣太沉悶了。
第二天,周老師從監獄回來就病倒了。躺在家裡,一動也不動的仰望著天花板,從早到晚一直說著一句話:「我看到伊了,我看到伊了,冤枉啊,冤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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