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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炎武:清代儒林之冠

顧炎武:清代儒林之冠黃珅 《 博覽群書 》( 2012年05月07日)

顧炎武(1613—1682),明末清初著名思想家、史地學家、音韻學家,與黃宗羲、王夫之齊名。本名繼坤,改名絳,字忠清;南明敗後,改名炎武,字寧人,號亭林,自署蔣山佣。漢族,南直隸蘇州府崑山(今屬江蘇)人。青年時發憤為經世致用之學,並參加抗清義軍。敗後漫遊南北,曾十謁明陵。康熙十七年,開博學鴻儒科,招致明朝遺民,顧炎武以死拒薦。康熙十八年,熊錫履推薦修撰《明史》,顧炎武亦堅決回絕。終身不仕清朝。晚年定居陝西華陰,卒于山西曲沃。

清代著名漢學家閻若璩自視極高,少有稱許,於明末清初間的學者,僅服膺三人,顧炎武為其一。同樣恃才傲物的汪中,「於時流不輕許可,有盛名於世者,必肆譏彈」,但自謂「少日問學,實私淑諸顧寧人處士」,推為通儒。四庫館臣謂「國初稱學有根柢者,以炎武為最」。被譽為「嶺南第一才子」的宋湘有一段話,集中體現了清人對亭林的評價:

國初名儒,予最服膺顧亭林先生。先生之學博矣,而無考據家傅會穿鑿、蔓引瑣碎之病;先生之行修矣,而無講學家分門別戶、黨同伐異之習;先生之才識優矣,而無縱橫家矜才逞智、劍拔弩張之態。所著《日知錄》一書,舉經史子集之要,統修齊治平之全,擇精語詳,扶世翼教,其學為有用之學,其言皆有本之言。孔子所謂「博學於文,約之以禮」,孟子所謂「守先王之道,以待後之學者」,若先生者,庶乎足以當之矣。

在顧炎武百科全書式的學養中,最為人稱道的,一是音韻之學,一是地理之學。全祖望謂亭林「最精韻學,能據遺經以正六朝、唐人之失,據唐人以正宋人之失。欲追復三代以來之音,分部正帙,而究其所以不同,以知古今音學之變,其自吳才老而下廓如也,則有曰《音學五書》」。而地理之學,顧炎武好友衛爾錫言其用心尤多。其地理著作影響最大的便是《天下郡國利病書》和《肇域志》。

就亭林著作的影響而言,當首推《日知錄》。據黃汝成於道光十四年所作《日知錄集釋敘》,此前為《日知錄》作註疏的學者多達96家。錢大昕學問之博大精深,在清代罕見其匹。他治學深受亭林影響,所作《十駕齋養新錄》,考鏡源流,包羅萬象,洞悉幽微,在體例上與《日知錄》頗相近。

亭林在清代的學術聲望,主要在他是公認的漢學開山之祖,不過就他對近現代學術影響而言,《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有兩段話,更值得重視。一是評《求古錄》:

炎武性好遠遊,足跡幾遍天下,搜金石之文,手自抄纂,凡已見方誌者不錄,現有拓本者不錄,近代文集尚存者不錄,上自漢曹全碑,下至明建文霍山碑,共得五十五種。毎刻必載全文,蓋用洪适《隸釋》之例,仍皆志其地理,考其建立之由,古字篆隸,一一注釋,其中官職年月,多可與正史相參。如:「茶」、「荼」、「張」、「弡」等字,亦可以補正字書之訛。

一是評《金石文字記》:

前有炎武自序,謂抉剔史傳,發揮經典,頗有歐陽、趙氏二錄之所未具者。今觀其書裒所見漢以來碑刻,以時代為次,每條下各綴以跋;其無跋者,亦具其立石年月,撰書人姓名,證據今古,辨正訛誤,較集古、金石二錄,實為精核,亦非過自標置也。所錄凡三百餘種,後又有炎武門人吳江潘耒補遺二十餘種。碑字間有異者,又別為摘錄於末,亦猶洪适《隸釋》每碑之後摘錄今古異文某字為某之遺意……在近世著錄金石家,其本末源流,燦然明白,終未能或之先也。

陳慶鏞一言以蔽之:「國朝自顧亭林先生岀,以金石證經、史,字學、經學皆大治。」

論者謂王國維將歷史學與考古學相結合,其「二重證據法」確立了科學的研究方法,開創了學術研究的新時代。由於時代的原因,顧炎武當然不可能達到王國維那樣的高度和深度,但他以金石證經、史,將歷史遺留的實物與文字記載相參照,對中國現代學術的實證研究,應有導乎先路的作用。

清初理學和心學之爭仍在繼續,亭林無疑是心學的批判者,他曾引述明人唐仁卿《答人書》之言:「千古有好學,不聞好心。心學二字,六經孔孟所不道。」《日知錄》卷十八《朱子晚年定論》一篇,顯然也是維護朱熹,批判王學。

亭林自謂16歲時,「獨好五經及宋人性理書」。他編《下學指南》,意在「別其源流,而衷諸朱子之說」,「繇朱子之言以達夫聖人下學之旨」。但不能因此說亭林是理學的追隨者。早在他童年時,就已聆聽了嗣祖顧紹芾的教誨:「世人多習《綱目》,余所不取。凡作書者,莫病乎其以前人之書改竄而為自作也。班孟堅之改《史記》,必不如《史記》也;宋景文之改《舊唐書》,必不如《舊唐書》也;朱子之改《通鑒》,必不如《通鑒》也。」顧紹芾這番話,是針對當時人不讀《通鑒》,而以朱熹編纂的《通鑒綱目》取代這種現象而發的,並督促亭林在14歲時,即將《通鑒》讀完。這番話對亭林更深刻的影響是:作為理學代表人物的朱熹,其改動都會有損元典的精義,不可輕信。即使最傑出的理學家,也不可能替代前人的成就。因此,治學必須從讀經入手,這是根本。這種治學思想,貫穿亭林的一生,不曾有絲毫怠懈。亭林能成為清學的開山祖,實基於此。

清初漢學和宋學之爭,尚不明顯。但由於治學精神和方法的不同,二者之間的分歧始終存在。乾嘉之後,漢宋之爭愈趨激烈,江藩《國朝漢學師承記》、方東樹《漢學商兌》代表了兩種極端的態度,也正是在這兩部書中,對亭林作出兩種截然不同的評價。

江藩曰:「黎洲乃蕺山之學,矯良知之弊,以實踐為主;亭林乃文清之裔,辨陸王之非,以朱子為宗。故兩家之學,皆深入宋儒之室,但以漢學為不可廢耳,多騎牆之見,依違之言,豈真知灼見者哉?」而方東樹反駁說:「江藩曰:顧亭林、黃太沖兩家之學,皆深入宋儒之室,但以漢學為不可廢耳,多騎牆之見,依違之言,豈真知灼見者哉云云,意甚憾其不專宗漢學,已為謬見;又稱其深入宋儒之室,益為無見之談。以餘論,黃、顧二君,蓋得漢學之精而宋學之粗者也;如江氏、惠氏,乃拾漢學之渣穢者也。後有真儒,必以余言為信。」

江、方之說,都有其合理的一面,但也都有明顯的偏見。在當時持論比較客觀的章學誠,也認為亭林之學出自朱熹:

性命之說,易入虛無。朱子求一貫於多學而識,寓約禮於博文,其事繁而密,其功實而難,雖朱子之所求,未敢必謂無失也。然沿其學者,一傳而為勉齋、九峰,再傳而為西山、鶴山、東發、厚齋,三傳而為仁山、白雲,四傳而為潛溪、義烏,五傳而為寧人、百詩,則皆服古通經,學求其是,而非專已守殘空言性命之流也。自是以外,文則入於辭章,學則流於博雅,求其宗旨之所在,或有不自知者矣。

但要真正作出一個正確的判斷,還得從亭林自身的著作入手。

《日知錄》卷十四《嘉靖更定從祀》是一篇很重要的文獻,在這條雜記中,亭林肯定貞觀間崇尚「傳注之功」,批評嘉靖間褒獎「論性談天之學」,其間軒輊,不言而喻。又,韓菼序王夢白、陳曾所撰《詩經廣大全》20卷,曰:「往顧先生亭林嘗語余:自五經有大全而經學衰,大全者,當時奉詔趣成之書,殊多闕略。」「自五經有大全而經學衰」的真實含義,即以理學思想研究經籍,必將導致經學的沒落。顯然,亭林認為理學並不能包辦對經籍的研究,對經義都作出合理的解釋。更何況理學和心學一樣,都受佛學的影響,帶有禪學的氣味,並不純粹。

與友人論學書,是體現亭林思想的代表作,文中揭櫫「博學於文」、「行己有恥」,對理學家最關注的「天道」、「性」、「命」,毫不措意。《亭林文集》卷三:

今之君子則不然,聚賓客門人之學者數十百人,「譬諸草木,區以別矣」,而一皆與之言心言性,舍多學而識,以求一貫之方,置四海之困窮不言,而終日講危微精一之說,是必其道之高於夫子,而其門弟子之賢於子貢,祧東魯而直接二帝之心傳者也。我弗敢知也……是故性也,命也,天也,夫子之所罕言,而今之君子之所恆言也;出處、去就、辭受、取與之辨,孔子、孟子之所恆言,而今之君子所罕言也……愚所謂聖人之道者如之何?曰「博學於文」,曰「行己有恥」。自一身以至於天下國家,皆學之事也;自子臣弟友以至出入、往來、辭受、取與之間,皆有恥之事也……嗚呼!士而不先言恥,則為無本之人;非好古而多聞,則為空虛之學。以無本之人,而講空虛之學,吾見其日從事於聖人而去之彌遠也。

全祖望言亭林「晚益篤志六經,謂古今安得別有所謂理學者,經學即理學也,自有舍經學以言理學者,而邪說以起」。經過全祖望的概括,「經學即理學」成了集中代表亭林思想、廣為後人引用的名言。

自荀子起,中國一直有原道、徵聖、宗經三者一體的說法。而放在清代這個特定的社會環境中,亭林這句話,則含有以經學取代理學之意。陳澧說「國朝人尊鄭君自亭林始」,也就是說,亭林將清代學術引入重視漢學的道路。

但若據此說他是一個漢學家,也未得亭林之心。他曾坦言治學宗旨:

孔子之刪述六經,即伊尹、太公救民於水火之心,而今之注蟲魚、命草木者,皆不足以語此也。故曰:載之空言,不如見諸行事。夫春秋之作,言焉而已,而謂之行事者,天下後世用以治人之書,將欲謂之空言而不可也。愚不揣,有見於此,故凡文之不關於六經之指、當世之務者,一切不為。而既以明道救人,則於當今之所通患,而未嘗專指其人者,亦遂不敢以辟也。

李祖陶《國朝文錄》錄此文,謂「此作可作《亭林文集》序」。

當務之急,就是治國平天下。亭林繼承了大學的精神,從格物致知入手,完成治國平天下的大業。經術和經世,在亭林原為一體的兩面,不可或缺,治經是為了經世,而經世又必須從明經入手,因此也就無畸重畸輕之弊。事實上,在清代確實也有一些客觀的評價——

張杓曰:

要之先生之才,體用兼備,固不屑屑以考訂見長,而亦不徒以經生自命也。即以經學論,書中所錄,及世所傳五經同異類,皆折中眾說,不名一家者,是先生學期心得,不尚苟同,而亦非立異,正不必於馬、鄭、程、朱之間,為先生強分主奴也。

俞樾說:

國史儒林傳以顧亭林先生為首,讀其書,篤信紫陽,不為陸、王異說所奪,則自宋以來儒者相承之嫡派也;於經史古義、註疏舊說,爬羅剔抉,不遺一字,則又本朝治漢學者之先河也;至於朝章國典、吏治民風、山川形勝、閭閻疾苦,博考而詳詢之,原原本本,如示之掌,則永嘉諸儒猶有未逮,而百餘年來老師宿儒,未有講求如先生者。嗚呼,是宜為一代儒林之冠矣!

潘耒稱亭林為通儒,即綜貫百家,上下千載,朝章國典,民風土俗,元元本本,無不洞悉,而非僅能箋注蟲魚、綴輯故實而已。也就是說,其人既要有詩書滿腹的博學,又要有匡時濟世的卓識,既探經術之奧,又備經世之用。但世人卻偏要根據自己的好惡趨尚,加以軒輊。由此又引起亭林學術成就,究竟在經術還是經世的爭論。重經術的考據家最推崇的是音韻之學,對此讚不絕口。顧炎武在清代學界的聲望,主要基於以《音學五書》為代表的學術成就。而重經世的實學家則重視《日知錄》和《天下郡國利病書》,有清一代,關於《日知錄》、《利病書》的論述,無不集中在經世致用上面展開。

出於對明亡的沉痛反思,清初學者,特別是亭林的友人,無不推崇其學的經世之用。但至乾嘉年間,社會環境、學術氛圍,都已發生很大的變化,偏重漢學的四庫館臣便不同意:

炎武生於明末,喜談經世之務,激於時事,慨然以復古為志,其說或迂而難行,或愎而過銳,觀所作《音學五書後序》,至謂聖人復起,必舉今日之音而還之淳古,是豈可行之事乎?潘耒作是書序,乃盛稱其經濟,而以考據精詳為末務,殆非篤論矣。

這固然出於自身的學術追求和愛好,但就純學術價值而言,也不無道理。阮元有一段話,值得注意:

明末諸儒多留心經世之務,顧亭林先生所著有《天下郡國利病書》及《肇域志》,故世之推亭林者,以為經濟勝於經史。然天下政治隨時措宜,史志縣誌可變通而不可拘泥。觀《日知錄》所論,已或有矯枉過中之處,若其見於設施,果百利無一弊歟?《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論亭林之學,經史為長,此至論,未可為腐儒道。此《肇域志》稿本未成之書,其志願所規畫者甚大,而《方輿紀要》實已括之。亭林生長離亂,奔走戎馬,閱書數萬卷,手不輟錄,觀此帙密行細書,無一筆率略,始嘆古人精力過人,志趣遠大,世之習科條而無學術、守章句而無經世之具者,皆未足與於此也。

世易時移,經世之術必然也隨之而異。亭林當年的政治主張,不可能再行之後世,倒是純學術的,特別是考據類的論述,能傳之久遠,始終為人所引用。

但知人必須論世,對亭林的評價,不能離開他所處的歷史環境。更何況對歷史人物或歷史事件的評價,其後續都是揚棄,是如何繼承。而該繼承的除了具體的知識,還有意識和精神。四庫館臣感興趣的未免瑣細,缺乏更高層面的追求。姚椿已看到這一點:

或謂亭林經濟不如經史,其說發自紀河間。經濟誠不可空言議,然天下容有能言而行之未盡善者,未有不能言而所行乃與古合。且謂經濟不出於經史,則正昔人所謂岐而二之者也。

這個問題,很快就被新的歷史時期提出。晚清又開始新的劇變,對世事的憂慮,使時人的心和明末清初的學者貼近,對亭林的關注,也回到經世致用這一面。

曾國藩作《聖哲畫像記》,自文王、周公直至當代,共32人,其中就有亭林:

我朝學者以顧亭林氏為宗,國史儒林傳褒然冠首。吾讀其書,言及禮俗教化,則毅然有守先待後、捨我其誰之志,何其壯也……吾圖畫國朝先正遺像,首顧先生,次秦文恭公,亦豈無微指哉!

左宗棠18歲時,「購顧氏炎武《郡國利病書》、顧氏祖禹《方輿紀要》諸書,昕夕稽究,有所證發,輒手自條記,見者笑以為無用,公為之益勤」。而張之洞《書目答問》,所引亭林著作尤多,稱之為「經學家」、「史學家」、「經學史家兼理學家」、「金石學家」、「經濟家」。光緒三十二年,在經過長達22年的辯論後,光緒帝下旨應允王夫之、黃宗羲、顧炎武三人從祀文廟。而促使他下決心的,實與「炎武所著《宅京記》、《肇域志》、《郡國利病書》,所言皆天下大計,卓然名論」;「夫之著書行世較晚,而咸豐、同治以來,中興名臣大半奮跡衡湘,則亦未始非其鄉先生教澤之所留貽」有關。

鑒於國運日頹,內外交困,曾國藩特彆強調源自亭林的「天下興亡,匹夫有責」說,其幕僚周騰虎赴上海催餉,臨行前,曾國藩贈以「匹夫之賤,與有責焉」。

清末國益危,憂益深,無論是維新派,還是革命派,都高揚「匹夫之賤,與有責焉」之說,以激勵士氣,鼓舞民心。

(本文編輯謝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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