嘗一臠而知鼎調——程千帆《讀宋詩隨筆》薦讀
▲《讀宋詩隨筆》
程千帆先生的《讀宋詩隨筆》是一部宋詩鑒賞讀物,在程先生的著作中應該算「小書」,但一樣有大家風采。
程先生在「前言」中說「沒有按照一般的方法進行品評,而只是在每首或幾首詩後,就其所知,隨手寫下一點讀後感,既無統一的規範,也無內容的限制」,「規範」和「限制」確實不明顯,品評也確實不是按照一般的套路作的,方法卻是有的。全書最突出、最精彩的方法就是比較,無論同一詩人的不同詩作,還是不同作者的同類作品,一當捉置同觀,或判分高下,或各見特色,或顯現衍變。書一開篇,程先生就告訴讀者:「我們欣賞文學作品,如能從比較著眼,必然能發現許多有意思的東西。」比較並不易做,要知道拿什麼比,還要知道怎麼比,程先生既讀文又論史,所以「珠璣滿眼,美不勝收」。
《讀宋詩隨筆》嘉惠讀者的首先是對所選作品的精妙解讀。全書選了宋代五十九位詩人的一百多首作品,程先生的品評並不面面俱到,四平八穩,而常常攻其一點兩點不及其餘,這一點兩點往往是作品最重要的特徵或者最值得關注的地方,一經抉出,豁然開朗,快意頓生。
比如宋祁的《落花》,程先生著重賞析其構思。我國古代美學認為摹寫物象有三個不同的層次,首先是形似,其次是形神兼備,最高的要求是遺貌取神。「將飛更作迴風舞,已落猶成半面妝」一反以花比喻美女的習慣,以美女比花,更重要的是象徵著一種在艱難困苦中不屈不撓的精神,這就是詠物的最高境界「遺貌取神」。
已落猶成半面妝 | 宋祁《落花》
又如歐陽修《戲答元珍》,程先生特別稱道的是詩的開頭「春風疑不到天涯,二月山城未見花」。乍讀上句,似乎突如其來,但是二月已是開花時節,山城卻未見花開,下句又問得確實在理。這兩句前果後因,倒置相接,就是錢鍾書先生所謂的「有意矯避平板」。對這個開頭,歐陽修非常得意:「若無下句,則上句何堪?既見下句,則上句頗工。文意難評蓋如此也。」(《峽州詩說》)
野芳雖晚不須嗟| 歐陽修《戲答元珍》
再比如黃庭堅的《送范德孺知慶州》,程先生則側重指出其用韻上的創新。這首詩共十八句,寫父(范仲淹)、兄(范純仁)、弟各佔六句,非常均勻,詩歌用韻卻故意不同於內容,前八句押平聲韻,中二句押仄聲韻,後八句又押平聲韻,這種處理顯然是對慣常聲情相應的「反動」。
也有些作品新在立意,比如羅與之的《寄衣曲》。每到秋天,古代婦女就要為出征遠方的親人縫製寒衣,所以搗衣寄衣是常見的詩歌題材,李白的《子夜吳歌·秋歌》和杜甫的《搗衣》是這類作品的代表,羅與之在他的兩首五言絕句中卻寫出了新意,前一首「若無鴻雁飛,生離即死別」說寄了寒衣都有回信,總是一種安慰,後一首「但願郎防邊,似妾縫衣密」則表現了一位普通婦女不普通的愛國情懷。像這樣言簡意賅、異彩紛呈的賞析在書中不勝枚舉。
▲《讀宋詩隨筆》的另一版本
程先生在「前言」中說「這本小書只是想使讀者對有異於唐詩的宋詩風味嘗鼎一臠而已」。宋詩在盛極一時的唐詩之後,不得不另出手眼,別開新路。關於宋詩,程先生用嚴羽的「以文字為詩,以議論為詩,以才學為詩」指出其重要內涵,關於唐宋詩歌,程先生引繆鉞先生的論述「唐詩以韻勝,故渾雅,而貴蘊藉空靈;宋詩以意勝,故精能,而貴深折透闢。唐詩之美在情辭,故豐腴;宋詩之美在氣骨,故瘦勁」闡述其異同,雖然程先生說這本書「不可能體現宋詩發展的完整過程」,但藉助對重要作家作品的解說,程先生還是簡明扼要地向讀者呈現了宋詩的發展變化。
談宋詩,首先要推蘇軾。程先生選蘇軾詩十一首,隨詩評點,各有勝處。他指出「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這類詩句「對讀者不只是訴之於感受,同時也訴之于思考。這種由於思考而產生的奇妙比喻,乃是感情與智慧的結合,也是形象思維與抽象思維的統一」。「形象思維與抽象思維的統一」正是宋詩一大特色。程先生論定「蘇軾是宋代最偉大的詩人,也是中國文學史上有數的偉大詩人之一……宋詩到了蘇軾,才走上了真正有異於唐人的道路。」(第95頁)
倒傾鮫室瀉瓊瑰 | 蘇軾《有美堂暴雨》
其次是黃庭堅。黃庭堅為江西詩派開山之祖,主張「取古今陳言入於翰墨」「點鐵成金」,程先生對黃庭堅的創作觀點,一方面肯定其合理性,「文學藝術來自人類對大自然即客觀事物的虔誠的摹仿;作家在對大自然摹仿的同時,不會也不能忘記取法於那些對大自然的摹仿已經取得成功的人」;另一方面也指出其局限性,寫詩必用典,既不符合事實,創作上也行不通。但是從歷史的角度,程先生認為黃庭堅是江西詩派的領袖,「他的業績對我國古代詩歌的發展有著很大的影響,是無可置疑的」(第108頁)。繆鉞先生也說過:「宋詩之有蘇黃,猶唐詩之有李杜。元祐以後,詩人迭出,不出蘇黃二家。而黃之畦徑風格,尤為顯異,最足以表宋詩之特色,盡宋詩之變態。」(《論宋詩》)
滿川風雨獨憑欄 | 黃庭堅《雨中登岳陽樓望君山》
宋代詩人中,還有一位陳師道,值得關注。程先生選陳師道的《懷遠》,點出其「通篇無景語」,而後縱論「古人寫詩論詩,情景並重」,並引范晞文《對床夜語》、謝榛《四溟詩話》、王夫之《姜齋詩話》以證,指出「諸家所論情景不可分割之理,極為分明。但自來論者似更為偏重以寫景作為抒情的手段,所謂融情入景……可是陳師道這首詩卻是反其道而行之,他只是直抒所感,無暇旁及。而這種真誠的愛心所發出的熾熱卻和許多古今勝語一樣都很感人……這似乎也是一種值得注意的變化。」(第121—122頁)這個變化也是宋詩的重要特色。
一枝剩欲簪雙髻 | 陳師道《謝趙生惠芍藥》三首選一
去遠即相忘,歸近不可忍 | 陳師道《示三子》
江西詩派還有一位重要人物陳與義,陳與義先師法黃庭堅和陳師道,然後又逐漸擺脫他們的影響而接近杜甫,最後自成一家。即使賞析其他作家作品時,程先生也會隨機指出宋代詩人創作上的「避熟就生、推陳出新」,比如對蘇舜欽、陳與義、楊萬里等詩人作品的點評。
杏花消息雨聲中 |陳與義《懷天經智老,因訪之》
廟堂無策可平戎 | 陳與義《傷春》
滿川風雨看潮生 | 蘇舜欽《淮中晚泊犢頭》
▲《讀宋詩隨筆》最早的版本
作為鑒賞讀物,《讀宋詩隨筆》的意義不僅在於對所選一百多首詩歌的解讀,還在於通過這些解讀,學習程先生所提供的認識和評價作家作品的原則和方法。程先生的論述涉及很多重要方面,比如既要讀作品,也要關注創作的背景和詩人;閱讀詩歌,既要「能賞其勝境,復能燭其弱點」;形象思維和抽象思維的關係;理性思維和感性思維的關係;同一流派作家的共性與個性;詩人人格與詩作的不一致;現實主義手法與浪漫主義手法;詩歌既可以寫景、抒情,也可以說理;詩歌中不僅有現實,也有想像和幻想;詩歌的繼承與創新;作家與他人和自己的「犯」與「不犯」;詩人要有才能和激情,還要有見識和學問,等等。
其中關乎作家的認識,程先生認為必須兼顧作家所有題材、體裁、風格的作品,才能比較全面準確地理解一個作家。關於題材,程先生以柳永為例,柳永的人生選擇與中國傳統的價值觀有分歧,自稱「奉旨填詞」,但他的《煮海歌》「是宋代少見的一首寫手工業工人苦難的詩,可與唐李賀的《老夫采玉歌》比美而更為質樸。由此可見,柳永並不像很多人想像的,是一位只知道玩樂的風流才子,他同時還是一位對苦難中的勞動人民具有深刻理解和同情,因而在這方面也是很值得尊敬的作家。」(第64頁)
關於體裁,程先生以李清照為例:「李清照是文學史上最傑出的女詞人。她的詩筆卻清剛健拔,而且反映了許多重大的現實問題,與詞異趣。」「如果我們評價這位作家,而將這類作品排斥在外,顯然有失公道。」(第144頁)
所以嵇中散,至死薄殷周 | 李清照《詠史》
關於風格,程先生以岳飛為例:「岳飛這位愛國英雄並不以文辭見長,在傳世的少數作品中,散文如《五嶽祠盟記》、詞如《滿江紅》,風格皆激烈噴薄,忠憤之氣,躍然紙上,與其堅貞剛毅的個性相一致。但如這首小詩(《池州翠微亭》)卻顯示了戎馬生涯中的閒情逸緻,對祖國大好山河一草一木的眷戀之情,顯示了他個性與文風的另外一面。」(第161頁)
馬蹄催趁月明歸 | 岳飛《池州翠微亭》
與之相連,程先生論及如何對待異量之美的問題。秦觀的《春日》五首偏於陰柔纖秀,金人元好問的《論詩》絕句對此「有所軒輊」,程先生則引用蘇軾論書法的詩作說明「異量之美是客觀存在」,「異量之美不但並非完全對立而且可以互相滲透交融」,因此,「作為一位作家或批評家,任何人都有權標榜自己所推崇或愛好的風格,但作為一位文學史家,則必須有歷史的眼光,對各種不同的作品及其風格,給予客觀公正的評估,二者是有區別的。」(第112頁)我們普通讀者即使不是文學史家,如果具有這樣的眼光,因而能夠欣賞更豐富多彩的美,不也是一種愉悅的精神享受嗎?更何況這種眼光和心胸又豈止適用於文學藝術欣賞呢?程先生是文史大家,腹笥豐贍,慧眼卓識,因此論人論詩,既全面著眼又分析具體,通達透徹,妙論甚夥,大有啟人神智之效。
有情芍藥含春淚 | 秦觀《春日五首》選二
值得一提的是,程先生在書中兩次提及黃侃先生。一次是賞析宋祁《落花》,「黃季剛先生《靈谷寺看牡丹》二首之一云:『朱明已至綠陰稠,始向郊坰補禊游,喜見危紅藏葉底,有花仍可說春留。』均與此詩貌異心同,以從反面著想取勝。」另一次是品評王令《暑旱苦熱》:「黃季剛師的絕筆詩《九日獨吟》云:『秋氣侵懷正鬱陶,茲辰倍欲卻登高,應將叢菊沾雙淚,漫借清尊慰二毛。青冢霜寒驅旅雁,蓬山風急抃靈鰲。神方不救群生厄,獨佩萸囊未足豪。』1935年正是日本帝國主義對我國進行瘋狂侵略的時候。這位曾經獻身於辛亥革命的愛國學者的滿腔憂憤,希望挽救祖國和人民的心情,躍然紙上,也與王、韓兩詩思路一致而更加富於現實意義。」1932年至1936年程千帆先生在金陵大學學習,師從黃侃(季剛)先生,程先生對老師詩作的徵引不僅是評析作品的需要,更包含著對黃侃先生的崇敬和懷念,這份深情令人感佩。
清風無力屠得熱 | 王令《暑旱苦熱》
古人說:「嘗一臠肉,而知一鑊之味,一鼎之調。」程先生的《讀宋詩隨筆》不僅是嘗一臠美味,可藉以知宋詩之「調」,精心細讀,還可以舉一反三,品嘗更多的「鑊」「鼎」之味。
>原載《語文學習》2017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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