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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廣柱:中東的啟示

張廣柱:中東的啟示發布時間:2013-05-31 11:50 作者:張廣柱 字型大小:大 中 小 點擊:1789次

  (一)「阿拉伯之冬」?

  在開羅,我們住的旅館就在解放廣場附近,離著名的埃及國家博物館也不遠。晚飯後到廣場散步,想感受一下阿拉伯革命後的氣氛。二年前,肇始於突尼西亞的「阿拉伯之春」蔓延到這裡,廣場上爆發了大規模抗議示威和遊行,導致穆巴拉克政權倒台。

  我們在廣場及周邊街區穿梭,一邊看一邊照相,心裡有點兒緊張。可能是前不久革命的震撼還停留在記憶中,希望看到點兒什麼,又害怕看到什麼,結果什麼也沒發生。

  廣場中間還搭著一些帳篷,有一些標語和塗鴉,間或看見一些人聚在一起討論什麼話題,總體上卻平靜多了。兩年前被縱火燒毀的大樓,仍屹立在那裡,大樓牆體上窗戶破損,煙火熏黑,像一排排空洞無神的大眼,俯視著靜靜流淌的尼羅河。表面上,開羅人恢復了常態,到處可見的小商販們在街邊擺出服裝百貨,忙著招呼生意。

  革命後的開羅什麼樣?在開羅徒步「暴走」6天,開始對「三個開羅」有了些了解:一是科普特開羅或稱舊開羅,位於城市南端,是信仰基督教的六百萬科普特人喜歡光顧的地方,這裡有許多教堂,還有一個展示古希臘、古羅馬與法老時代文物的奇特博物館,讓人聯想到曾經輝煌的科普特人的歷史;二是中世紀開羅或伊斯蘭開羅,在城市東部長4公里、寬2公里的老城區,布滿了古老的清真寺和狹窄彎曲的街道,這裡積澱了厚厚的中世紀塵埃,洋溢著濃郁的阿拉伯風情,居民延續著幾百年、上千年不變的生活方式;三是近現代開羅,以圓形解放廣場為中心,放射性向周圍延伸的街道兩旁,大多是十八、九世紀殖民時代的歐式建築,現代風格的高樓大廈不多,阿盟總部、埃及外交部及其它政府機構散落在廣場周圍。

  在開羅各個街區行走,好像在時光隧道穿梭,瀏覽不同歷史時代的故事。可能是地處沙漠的緣故,建築物上總是蒙著灰塵,給人的感覺,像是一個沒洗臉的古典美人兒。這樣比喻並不準確,卻找不到更合適的詞了。

  在古老城市中生活的現代開羅人什麼樣?在我們眼裡,看到的是開羅人對「錢」與「信仰」的矛盾態度。

  開羅老城「征服門」旁的一家小飯館,老闆滿臉堆笑遞給我一個素炸丸子,說免費品嘗。然後殷勤邀請我們入座,端來沙拉、蘸醬、大餅等,吃完結賬,居然要70埃鎊(相當於人民幣76元),而我明明看到當地人買同質同量的東西不過4埃鎊。據理力爭,沒用。剛才的殷勤笑臉現在布滿陰雲,額頭一塊明顯印記,那是虔誠禮拜安拉的標誌。

  作為自助旅行者,時時處處要用錢來解決問題:入境、過海關、乘車、住旅館、吃飯、買門票,以錢為中介與當地人打交道,強烈感受到埃及人在世俗主義與伊斯蘭主義之間搖擺。其他中東國家也是如此,許多情況下,金錢的誘惑力比信仰更大。我們曾被一個年輕人無理糾纏,他用英語大聲說:我愛錢!我就愛錢!

  一位在亞歷山大經商十幾年的中國人在了解了我們的行程後說,「你們膽子也太大了,許多地方比如西奈,我都不敢去」。他說,埃及現在處於「革命後的混亂」,經濟不景氣,失業率上升,安全感下降,因錢引發的犯罪有所增加。

  據報載,由於海外投資劇減、旅遊業崩潰,埃及已陷入經濟泥沼,外匯儲備下降60%,經濟增長下滑3%,埃鎊急速貶值,食品價格飆升,失業率上漲。政府提供的數據顯示,當前有25.2%的埃及人處於貧困線以下,還有23.7%的人臨近貧困線;每四個埃及年輕人就有一個失業。

  有人諷刺說,「阿拉伯之春」已經離去,「阿拉伯之冬」正在來臨。這樣的說法,或許過分了,但確實出現了局勢惡化的苗頭。

  那位華商說,針對惡化的治安,有人上街遊行,打出的標語是「警察哪裡去了?」革命不徹底,各派力量爭權奪利,不排除二次革命的可能性。結果如何,有待觀察,但許多人開始認識到:民主不是萬能良藥,並非一民主就什麼問題都迎刃而解了。

  2013年初,埃及通過革命後的新憲法,規定伊斯蘭教法是國家立法的首要依據。此舉在埃及社會引起巨大爭論,自由主義者強烈反對,中下層民眾多數支持。一位學習阿拉伯語的留學生告訴我們,所謂二次革命,可能是為了避免埃及由「民主革命」演變成「伊斯蘭革命」。何去何從?伊斯蘭主義還是世俗主義?民主後的埃及人民仍然面臨艱難選擇。

  對其他伊斯蘭國家的觀察,也是類似感覺。這次中東之行,我們用兩個月時間走了西亞北非的埃及、伊朗、阿聯酋、卡達、黎巴嫩、約旦等國家,加上以前去過的中亞、南亞、東南亞,參訪的伊斯蘭國家已經有十幾個。

  中東的民主化、現代化努力,從上世紀五十年代就開始了,並與國家獨立、民族解放、反殖民主義運動相結合,但走了不同道路:土耳其模式試圖全盤西化,竭力向歐洲靠攏;伊朗模式復興伊斯蘭傳統,建立了政教合一的穆斯林什葉派國家;埃及模式仍在伊斯蘭主義與世俗主義之間搖擺;敘利亞的民主訴求則與教派衝突糾纏不清攪在一起,陷入慘烈而持久的內戰。

  不管哪一種模式,哪一個教派,有一點是共同的,那就是伊斯蘭特色,姑且稱之為「綠色民主」。伊斯蘭世界的民主化都表現為穆斯林權力的平等化,這與「天下穆斯林是兄弟」的伊斯蘭精神高度一致。所以,「綠色民主」在伊斯蘭世界並未遇到意識形態方面的障礙。換句話說,從意識形態角度看,伊斯蘭世界對民主的認同是一致的,因而實現民主化並不是特別困難的事。

  但接下來的問題是,民主能解決阿拉伯世界的其它問題嗎?至少目前可以看清楚的是:

  第一,民主不能解決所謂文明的衝突問題。在民主制度下,穆斯林不會投票給基督徒,更不會投票給同樣實行民主制度的以色列。阿拉伯之春為什麼會引起以色列的不安和干預?為什麼會引起阿拉伯國家內部的穆斯林與基督徒衝突?

  第二,民主不能解決伊斯蘭世界內部的教派矛盾,反而可能進一步加劇衝突。突尼西亞、利比亞的教派和部落衝突看不到和解跡象;敘利亞掌權的什葉派政府與遜尼派占多數的反對派打了2年還沒結果;什葉派人口占多數並掌權的伊朗,在伊斯蘭世界則是少數派,被大多數遜尼派國家孤立乃至制裁。土耳其向阿拉伯國家推銷土式民主和現代化,人家並不買賬,例如埃及人耿耿於懷的是,奧斯曼帝國統治的幾百年間,埃及淪為帝國一個行省,陷入經濟蕭條、文化停滯的「黑暗時期」。

  更令人費解的是,沙特等海灣國家堅守世襲君主制、強烈反對阿拉伯民主化,但這些國家藉助石油美元實現了「生活現代化」。在迪拜,我們看到了許多令人艷羨的「奢華生活世界之最」,與那些追求民主但陷於貧困的阿拉伯國家形成強烈反差。

  我們在中東幾個國家間行走,從過境、簽證所遇到的困難,也能明顯感受到中東地區不同國家、不同民族、不同教派之間難以調和的矛盾。

  從黎巴嫩飛阿聯酋申請96小時過境簽,按規定,只要買了阿聯酋航空的機票,該公司即代辦簽證,但工作人員對我們說「你們在中東國家之間穿梭,不受理,去找移民局吧」。乘卡達航空飛伊朗被拒絕登機,說我們沒有伊朗簽證,但伊朗對中國公民實行落地簽,航空公司沒理由不讓登機。從約旦走海路過境到埃及西奈半島,我們有埃及多次往返簽證卻在邊境滯留8小時,經更高級別長官特批才得以入境。在約旦申請以色列簽證被拒,不解釋理由;反過來說,如果護照上蓋有以色列出入境章,將肯定有十幾個伊斯蘭國家拒絕入境。

  伊斯蘭世界的分裂,給西方國家可乘之機,西方干預又反過來進一步加劇了伊斯蘭分裂。更有一種說法,西方支持以色列復國,是一箭雙鵰:一方面,成功把千年迫害猶太人的黑鍋轉嫁到了阿拉伯人頭上;另一方面,在伊斯蘭世界打入一個楔子,成為有效控制中東地區的工具。

  中東地區,背負如此沉重的歷史包袱,糾結於如此複雜的民族國家教派矛盾,僅僅靠阿拉伯革命、靠西方鼓吹的民主,能走上繁榮富強的現代化之路嗎?

  (二)一神教傳統與西方文明的傲慢

  為了申請以色列簽證,在以色列駐約旦大使館,我接受了號稱世界上最嚴格的安全檢查。

  打車到大使館,過四道崗、進入簽證大廳前,還要經過一個兩側有鐵門的安全檢查室,對每個人進行單獨檢查。經過漫長排隊等待,終於輪到我,進入安檢室,脫鞋摘帽除褲帶兩手平伸站立,兩名安檢人員人工加機器,用了差不多20分鐘時間,對我及所帶物品進行全身無縫隙探查。看著安檢人員一寸一寸揣摩我的褲縫衣角,那種一絲不苟的敬業精神和專業素養,給我的感覺,猶太民族的生命安全,就掌握在這兩個人手上。對於安檢人員來說,進入以色列的每一個人的每一寸衣腳褲縫,都可能藏著危險。

  結果還是被拒簽了。可能因為我之前去過黎巴嫩、伊朗?抑或剛剛發生的波士頓爆炸案餘波震蕩?不得而知。

  我們已經走過七大洲五十多個國家。翻開我的護照,看看簽證和出入境紀錄,任何有判斷力的簽證官都會認為我們只是純粹的旅遊者,但仍然拒絕發給簽證。對此,我並不生氣,簽證官一定有他的理由。我更想知道的是:猶太民族對於外族人的防範、警惕、戒心,何以發展到如此登峰造極、無以復加的地步?

  進不了以色列,無法遊覽嚮往已久的聖城耶路撒冷,我們把目光瞄向另一個聖地:西奈山。

  位於西奈半島的西奈山又稱摩西山,據《舊約》記載,摩西帶領族人出埃及,在西奈山見到上帝、接受了十條誡命。摩西十戒不僅構成了猶太教的基本教義,而且對後來的基督教、伊斯蘭教也發生了重大影響。摩西是三大一神教都承認的先知,因此,西奈山也就成了三教共同的聖山。

  摩西十誡的第一條,就是要猶太人只信仰上帝,不可信仰其它神。猶太人自認為是唯一與上帝締約的民族,是上帝的唯一選民,這就使猶太教具有了鮮明的排他性。正如佛洛伊德所言:「相信只有一個全能上帝的宗教不可避免地不能容忍其它宗教信仰。」

  所以,猶太教一方面讓猶太民族獲得了堅韌無比的凝聚力;另一方面,排他性又帶來了無窮無盡的苦難。直到現在,上帝賜給猶太人迦南地即巴勒斯坦這塊「流著蜜和奶」的地方,幾千年來卻不斷流著淚和血。

  夜裡2點多從聖凱瑟琳修道院出發,經過3小時跋涉,日出時登上山頂。我坐在西奈山之顛,就是摩西見上帝的地方,遙望耶路撒冷,心中浮想聯翩。剛剛升起的太陽,把群峰照得像燃燒的火焰,讓人聯想到上帝在火中降臨西奈的情景。山頂有一座東正教小教堂和小清真寺,給人以不同宗教和諧共存的遐想,而現實卻充滿悖論。

  猶太教、基督教、伊斯蘭教,同被稱作天啟宗教,都是一神教,信仰同一個主宰宇宙萬物、全能全知的造物主。但是,三教同宗同源不同流,雖然也相互學習交融,但更多是水火不容相互仇視且越走越遠。三大一神教不僅對造物主的稱呼不同,更相互指責對方惡意歪曲、篡改上帝(真主)旨意,是十惡不赦的異端、魔鬼、異教徒。

  真理在誰手裡?這是個無解的永恆難題。但可以確定的是,宗教衝突的原因,在於堅守自己的信仰而否定別人的信仰,堅信自己信仰的神是唯一真神而別人信仰的神一律是假神、偽神。對自己的信仰越虔誠,對別人的信仰就越排斥。排他主義是一神教與生俱來的傳統,否則就不是一神教了。

  西方價值觀是在基督教文明搖籃中孕育、誕生和發展起來的,這是常識。但以基督教為根基的西方價值,繼承了一神教傳統,具有強烈的排他性和唯我獨尊傾向,卻並沒有被充分認識。

  最初,從猶太教發展出的基督教,開始具有了包容性。基督教的寬容來自耶穌,耶穌把上帝的選民從狹隘的猶太民族擴展到其他族裔,任何種族民族只要信仰上帝,都可以成為上帝的選民。耶穌也是猶太人,但他創立的基督教接納非猶太族裔成為上帝的選民,是對自認為上帝唯一選民的猶太民族的徹底背叛,因而為猶太人所不容,被釘上十字架處死。

  不過,基督教的寬容十分有限,因而才有十字軍東征及歐洲千年反猶排猶的悲慘故事。在黎巴嫩具有五千年歷史的小城畢卜魯斯,我們看了保存完好的賽達十字軍城堡,了解到,不僅是耶路撒冷,地中海東岸還有無數歷史遺迹,都見證和記錄了三大一神教彼此攻伐、相互廝殺、充滿愛恨情仇極其慘烈波瀾壯闊而又血腥黑暗的歷史。重大轉變發生在西歐宗教改革、啟蒙運動之後,民主自由思想發展,人權戰勝神權、人本主義取代神本主義,最終演化成現代西方的自由、民主、人權價值觀。

  但西方價值觀並不完美,因為它並未徹底放棄一神論的排他主義傳統。在經濟、政治、軍事、科技、文化各方面遙居世界領先地位之後,西方的文化傲慢和制度傲慢達到頂峰,並利用覆蓋全球的話語霸權優勢,宣傳唯我獨尊、西方價值至上。突出表現之一,是在民主問題上,認為西式民主是唯一模式,是唯一正確的民主、是唯一普世的「好民主」。

  以西式民主為標準來看,伊朗的民主不是民主,俄羅斯的民主不是民主,凡具有非西方特色的民主都不是民主。但這些國家的政治制度都符合民主程序,實行憲政,具有現代民主制度程序正義的全部要件:一人一票投票普選、多黨競爭議會和言論自由(伊朗當然不能反對伊斯蘭)、三權分立,等等,怎麼就不是民主了?

  說穿了,西方在口頭上推銷民主自由價值的背後,還有高於民主的價值,那就是國家利益。別國的民主,如果威脅到西方的國家利益,就一律斥之為專制;而真正專制的國家即使極度封建保守也仍然是盟友,例如海灣君主制國家。

  這就是西方文明的傲慢。

  (三)中華文明的人文精神與「共和」價值

  在中東旅行,參觀了無數清真寺,聆聽了無數次宣禮召喚,深深領略了宗教的力量。在穆斯林什葉派聖地伊朗馬什哈德禮薩清真寺,在伊斯蘭世界享有盛譽的開羅愛資哈爾清真寺,濃烈的宗教氛圍撲面而來,包裹了我的全身,給我以巨大震撼。

  然而,內心的我,仍然是無可救藥的無神論者,在中國世俗生活中形成的價值觀,早已根深蒂固、不可動搖。內外感覺的強烈反差,讓我突然領悟到:中國才是徹底的以人為本的人本主義國家。在國內對此感受不深,「只緣身在此山中」。

  中國文化是以人為本的文化,中華文明是以人為本的文明。自古以來,中國哲學探討「人與人」的關係、西方哲學(包括基督教文明和伊斯蘭文明)探討「人與神」的關係,起點上就不一樣。

  經歷過批判「資產階級人性論」,又經歷過給人本主義正名,讓我誤以為人文精神是西方舶來品,現在體認到,中國古典哲學早就發展了豐富的人文精神,只是中國人本主義與西方語境下的人本主義有根本區別。

  西方人文精神,是在與「神本主義」的對立、鬥爭中發展起來的。中世紀歐洲,以上帝為最高權威,規範人與神、人與人的關係。上帝是全能全知至高無上的統治者,而人生來就有「原罪」,活著的唯一意義只在於崇拜上帝,為「末日審判」升天堂做準備。為此,扼殺人的慾望、泯滅人的本性,人性絕對服從神性。

  中國人本就不信神,自古以來就是以人為本,視人為世界的中心。以儒學為主的中國文化,其要義是以人為對象,規範人與人的關係,以此形成社會道德、維繫國家秩序。在君與臣、父與子、夫與妻、官與民的相互關係中,根本沒有神的地位,完全是人說了算。中國傳統文化,從來不給神說話的機會。

  中國傳統文化雖然強調以人為中心,完全排斥神,但在人與人的關係上,把人劃分為不同等級,追求皇權至上和官本位,以人為本實際表現為「以君為本」「以官為本」,從而形成了君、臣、父、子、夫、妻、官、民之間「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沒有平等、少有自由的人治社會。

  中世紀的西方是「神治社會」,神是至高無上的,人是低微卑賤的,但人與人的關係則是平等的。根據基督教的說法,人是上帝按照自己的形象創造的,上帝並沒有把人類分成三六九等,上帝面前人人有罪、上帝面前人人平等。這正是後來西方人本主義的宗教基礎。

  西方人權具有神權基礎?聽起來矛盾,但歷史就是這樣。歐洲的幼年時期,古希臘古羅馬孕育了樸素人文主義精神,但中世紀歐洲是基督教的一統天下,古希臘羅馬文明被遺失殆盡。正當中世紀歐洲陷入一片黑暗之時,伊斯蘭文明則處於鼎盛時期,伊斯蘭「百年翻譯運動」重拾古希臘古羅馬典籍,把它們翻譯成阿拉伯文並傳承下來,成為後來文藝復興的思想源泉。

  經歷了文藝復興、宗教改革、啟蒙運動,西方文明的三個源頭即古希臘文明、古羅馬文明、基督教文明,藉助伊斯蘭的推動匯流在一起,使西方人本主義具有了宗教基礎。於是,歐洲的人文主義精神,奇特地包含了人權與神權兩個方面:一方面,打倒神權,解放人權,從神本主義演化到人本主義;另一方面,打倒神權卻沒有消滅基督教,反而使基督教成為教化民眾、普及人權理念的有力工具。於是,人權、平等、民主理念隨著基督教的傳播,藉助於神權的力量,廣泛進入每一個基督徒的思想意識中,進而發展出相應的制度安排。現在廣為人知的「人生而平等」觀念,在美國獨立宣言中,原文本來的含義是「人因被上帝創造而平等」。

  不僅在人文領域,人文精神具有宗教基礎;在自然科學領域,科學精神也具有宗教基礎。正是因為人在不斷追問「我是誰?我從哪裡來?上帝是誰?上帝在哪裡?」的契而不舍的探索中,開啟了近現代科學之門。

  中國既沒有敬神的傳統,也沒有平等自由的傳統,還缺乏窮追不捨、尋根問底的科學探索精神。中國人的主要精力和聰明勁兒,都放在了「與人奮鬥」的「謀略」和「拉關係」上了。

  中國傳統文化是「皇權至上、官本位」的等級秩序,沒有一個統一的、具有無上權威的最高神作為倡導民主、平等的精神力量,缺乏西式民主的文化資源和宗教資源,無法通過宗教工具去教化民眾,而且可以肯定,中國永遠不會複製或製造這種宗教資源。

  但是,中國傳統文化蘊藏著豐厚的「和」文化資源,同樣具有教化民眾和發展出現代民主的潛力。

  追根溯源,「和」的文化基因,產生於中國古代世俗社會人與人之間的利益衝突與調和。人與人的利益衝突,具有可調和性,因為衝突有個成本問題,在世俗社會中,人的理性行為受「成本—收益規律」支配。衝突導致「禮崩樂壞」、戰亂、分裂,對誰都沒好處。當衝突成本過高、相關方都無法承受時,就會尋求妥協,這就是「和」的起點。用現代經濟學原理解釋,就是「利益誘導行為、競爭達到均衡」,社會運行機制與市場運行機制的道理是相通的。

  緩和衝突、降低成本、恢復秩序、均衡利益、達成共贏,由此發展出了「和而不同」「以和為貴」「和氣生財」等一系列以「和」為核心的價值及和諧、和睦、和平、和善、天人合一、中庸之道思想。

  從一分為二走向合二為一、從矛盾對立走向和諧統一、從文革時崇尚鬥爭造反走向改革開放後倡導寬容共贏,這就是中國哲學一以貫之的智慧和發展邏輯,這就是中華文明的「共和」核心價值。

  「共和主義」價值的巨大優勢在於它具有包容異己、化解衝突的能力。「和」不是無原則的一團和氣,而是首先承認不同利益主體的獨立存在,承認有矛盾、有鬥爭、有衝突,在此前提下,通過妥協、協商的方式滿足各方利益訴求、達到共贏發展的結果。

  中國不可能複製西方基督教文化資源,但「和」文化的包容性不僅可以解決內部矛盾衝突,也有利於吸收外部適合「中國胃」但由「異教徒」創造的先進文化。事實上,在改革開放和全球化背景下,中國已經大量吸收消化了適合「中國胃」的人類其它文明創造的先進成果和先進文化。所以,今日的中國文化,「面子」已經與幾十年前截然不同,但「里子」仍然是「和」為內涵的中國心。

  歷史傳統鑄就了西方價值追求個人主義與自由獨立,東方價值追求集體主義與「群體共和」。價值觀的重大差別,決定了中國走向民主的目標和路徑必然不同於西方。西方民主從打倒神權開始、以解放人權為目標,解決權力來源的合法性(從君權神授到君權民授)問題。中國式民主從打倒皇權開始、以解放民權為目標,解決官本主義向民本主義轉化的問題,這個轉化過程就是實現中國特色的民主的路徑。

  (四)變「文明的衝突」為「文明的共和」

  冷戰結束後,西方思想界出現了兩個引人注目的觀點:一是福山的《歷史的終結》,認為西方價值觀和制度已經取得最後勝利,因而爭論價值觀與制度孰優孰劣的歷史可以終結了;一是亨廷頓的《文明的衝突》,認為資本主義陣營與共產主義陣營的鬥爭,將被不同文明間的衝突所取代。

  福山的觀點一度贏得「西方價值至上」擁護者的一片喝彩,卻反映了西方的傲慢與無知,隨著世界形勢發展,很快失去影響力。亨廷頓的觀點表達了對西方文明衰落、東方文明崛起的憂慮,正是這種憂慮,讓他的思想持續發酵、不斷引起新的爭論。

  按照亨廷頓的說法,當今世界有七、八個主要文明,即中華文明、日本文明、印度文明、伊斯蘭文明、西方文明、東正教文明、拉美文明、非洲文明。亨廷頓預言,西方衰落、伊斯蘭復興、中國崛起,將打破既有國際格局,導致文明衝突。他甚至臆想了駭人聽聞的「全球文明之戰」,說中華文明可能與伊斯蘭文明結成聯盟,共同威脅西方文明。

  與鼓吹西方價值具有普世性的福山不同,亨廷頓認為西方價值和制度是西方獨有的,因此,西方領導人的責任,不是按照西方形象重塑其他文明(因為西方正在衰弱力所不逮),而是維護和復興西方文明獨一無二的特性。

  亨廷頓的觀點發表後,在世界範圍內引起極大爭議, 幾年後發生了9·11事件,似乎印證了他的觀點;隨後的歐債危機、金融海嘯、金磚國家特別是中國的迅速崛起,更讓人看到了西方衰落東方興起的趨勢,甚至加深了中華文明與伊斯蘭文明結盟的臆想,推高了「中國威脅論」聲浪。

  亨廷頓的文明衝突論,是一神教排他主義思維合乎邏輯的結果,儘管他沒有明確指出這一點。西方的歷史經驗、三大一神教千年纏鬥至今不消停的現實,早已使排他主義深深紮根於西方人的思想深處,成為剎不住車的集體思維慣性了。

  西方價值體系里,不存在解決文明衝突的文化資源。化解衝突的思想力量,蘊藏在東方的「共和主義」思維中。以「和」為核心的共和主義,根源於東方的無神論、無信仰,或多神信仰傳統,這與西方的一神教排他主義傳統完全不同。

  中國人不信神,中國人價值觀的形成,不是來源於神的啟示,而是來源於現實生活的體驗。這種價值觀形成的方式和路徑,決定了中國人重視世俗效果,追求實事求是。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標準,不管白貓黑貓、抓住老鼠就是好貓。批評者喜歡用反義詞表達,把它叫做實用主義,中國人對信仰也是實用主義,不管是上帝、真主還是佛陀,能給我治病消災我就信,能讓我升官發財我就拜,沒有一神教教徒那樣專一的信仰虔誠。

  中國人不信神,沒有信仰,即使有點兒信仰,也不虔誠、不持久、不恆定。今天佛陀有用就拜佛,明天上帝有用就拜上帝,這叫與時俱進,用反義詞表達叫機會主義。

  正因為中國人不信神,沒有信仰的虔誠,反而造就了對於別人信仰的寬容。中國文化接納了佛教,也不排斥基督教,不排斥伊斯蘭教,而且是世界上少有的不帶偏見和附加條件就接納猶太人的國家。

  多神信仰也是共和主義的來源。古希臘、古羅馬是多神信仰。希臘神話中,儘管每個神的性格脾氣不一樣、道德水平不一樣、能力大小不一樣,但大家都是神。印度教有三千萬個神,三大主神各有無數化身,大家都住在同一個世界。佛教也不是一神教,而且據說人人可以修鍊成佛,所以彼此包容。多神教的特點就是信仰多元共存,你信仰的神是真神,我信仰的神也是真神,彼此互相承認,這就是共和的基礎。

  所以,東方的無信仰、無神論、多神論文化傳統,孕育了與西方一神教排他主義傳統截然相反的思維邏輯:西方思維認為自己掌握著唯一真理,並有責任和強烈使命感向全人類「佈道」,乃至強迫整個世界都來追隨;東方思維追求不同文明、不同國家和諧共生和平共處,中國人並不謀求把自己的生活方式推廣到其他國家。所以,西方思維導致文明的衝突,東方思維蘊含了化解衝突的價值與智慧。問題是,西方能接受東方的「和」文化、共和主義嗎?

  從主觀願望來說,西方不會放棄一神教排他主義思維,始終堅持「真理在我手裡,信仰我,大家都平等;不信仰我,就排斥、打擊、消滅你,直到你改信歸宗於我」。西方文明的傲慢,讓他們看不到東方的共和主義智慧,而且總是以己度人,推斷東方也是排他主義,因而文明衝突不可避免。

  但從客觀上看,隨著全球化和現代化進程,人類生活也日益世俗化了。現代化、全球化進程越快,世俗化進程也越快,從而宗教信仰淡化、弱化的進程也會加快。事實上,基督教文明的世俗化早已經持續進行,而東方無信仰共和主義則有了更廣闊發展空間。

  在一個世俗的世界裡,國際衝突主要是國家利益衝突,即使同屬一個文化圈、同持一種價值觀,因追逐國家利益而引發的衝突也屢見不鮮。所以,當今世界的衝突主要不是文明的衝突,而是國家利益的衝突。國家利益認同優先於文化價值認同,就是全球化時代的特點。

  處理國家利益衝突,有兩種基本模式:

  一種由西方排他主義思維演化而來,其特點是「用文明的衝突掩蓋利益的追逐」,表面上堅持普世價值,實際上追求國家利益最大化,最明顯的例子是美國的中東政策。

  人們曾充滿疑惑,在中東,為什麼美國曾經支持、曾經扶植的一些勢力又變成了美國不共戴天的敵人?比如薩達姆,比如本·拉登。其實,美國追求的並非「價值觀的純潔性」,而是有意把國家利益與文明差異攪在一起,利用文明衝突掩蓋對國家利益的追求。結果,在中東這塊宗教氛圍濃厚的土地上,信仰與利益、神與神、神與人、人與人的矛盾盤根錯節,越來越複雜。局勢越混亂,越有利於美國的控制,有利於美國亂中取利,最終目的就是實現美國國家利益的最大化。

  另一種是東方世俗的共和主義思維,這種思維淡化神的存在,脫掉信仰光環,赤裸裸坐下來談利益、估成本、討價還價、尋求妥協,通過談判達到利益均衡,實現共贏,變「文明的衝突」為「文明的共和」。這才是世俗化世界中實事求是、與時俱進、化解衝突、解決問題的可行思維。

  這並非妄想。隨著全球化的加速,世俗化也在加速。中國式無信仰共和主義思維開始有了用武之地。在此之前,世界人口的80%以上有宗教信仰,中國人的無神論、無信仰、世俗主義,被譏為實用主義和機會主義,與全世界格格不入。現在看來,這種狀況要逐漸改變了。

  前不久,一條巴勒斯坦和以色列首腦幾乎同時訪問北京的新聞,引起全球關注。人們關注的重點,不是這次訪問解決了什麼實際問題、取得了哪些立竿見影的成果,而是兩位首腦訪問中國的背後所隱含的長期戰略意義。

  中國對中東問題的影響,原來主要是道義上象徵性、禮儀性的,對於實際問題的解決,影響甚微。中東問題的話語權和實際控制權、有效干預權,完全掌握在西方手裡,與中國沒有關係。但是這一次,中國明確提出解決巴以問題的「四點主張」,主動擔任起調解員角色,這是否意味著中國已經具有了解決實際問題的意願和能力?是否已經有足夠信心介入巴以和談斡旋、有效影響中東和平進程?

  中國的和平崛起,正不斷增強中國人對自己文化傳統的自信。這種自信,既來源於國家實力的增長,也來源於對自身優、缺點的清醒認識。中國人不信神、無信仰,這既是中華文明的優點所在,也是它的缺陷所在。沒有神的約束監督,在市場經濟條件下,人的慾望無限釋放,一方面使經濟社會充滿動力和活力,另一方面也導致拜金主義泛濫,道德滑坡和犯罪。這就決定了中國社會不僅需要通過「民主」「自由」釋放人的權力和慾望,也需要通過「集中」「法治」「秩序」給出個人自由和人權的「底線」,劃清私權力與公權力的「邊界」。在這方面,中國社會擁有豐富的政治資源和文化道德資源,現在要做的是,把這些資源轉化成現實的法制、道德「產品」,逐漸遏制、克服文化缺陷帶來的弊端。

  儘管中國文化並非完美,儘管中國人不信神、無信仰可能被人誤解誤讀誤判,但無信仰無神論孕育生髮的共和價值,符合基本人性,是人類天性、人本主義、人文精神的精髓,是化解人類各種衝突的良藥,是中國軟實力的核心價值,其中的正能量遠遠高於副作用。

  中國和平崛起,勢不可擋。我們有理由相信,中華文明的無神論、無信仰傳統孕育的「共和」價值,在未來的世界格局演變中,將大有作為。

來源: 作者賜稿 | 責任編輯:邵梓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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