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蔣子丹:當悲的水流經慈的河——《世界上所有的夜晚》及其它 (評論: 世界上所有的夜晚)

個人傷痛的入口         說到遲子建,2002年5月的那次車禍是繞不過去的,她的丈夫在車禍中罹難。他們之間僅僅四年的婚姻,以一種叫她難以承受的方式,在大興嶺的春天裡嘎然而止。可是這個男人在遲子建的生命中的影響,似乎從這一天才真正開始。        當時我正在海南島,夏日裡每天必下的陣雨沒有如期而至,但方方從電話里傳來消息,讓明亮的熱帶陽光在我眼前頓時黯然。我們以朋友的身份,隔著山隔著海沉默,心裡明白這對小遲子意味著什麼。這樁遲來而短暫的婚姻,帶給她的幸福與安寧,曾經在我們的見證之中與意料之外,我們擔心,毫無徵兆倏然降臨的災難,會毀了她的家,還有她本人。        跟遲子建熟悉起來,是在1997年某個筆會上。她給留下的印象是性格明朗熱烈而且剛強,雖年輕貌美卻沒有小女子的忸怩作派,高興時會爆發出豪氣十足的大笑,不高興了很可能吼幾嗓子或者痛哭一場,而且出入文壇多年以後,還沒學會在男士們跟前突然改用氣聲說話。我曾經想,這女孩,才情如她,性情如她,怎樣的一個男人才能讓她心甘情願與之偕老。然而不過一年之後,遲子建突然結婚了。婚姻中的小遲子神采飛揚文思泉湧,每個毛孔都冒著沉靜與安詳的氣泡。這多少使我對她的夫君產生了一點好奇心,不知道他以何種魅力,徹底俘獲了小遲子並非尋常的芳心。可是,從開始到結束,朋友們中間極少有人見過遲子建的丈夫,我也僅只在一張照片上,看到了那個逝去的人留雪地上的剪影:遲子建面對鏡頭調皮地笑著,北國冬天黃昏的陽光,將拍與被拍的兩個人的輪廓印在白雪上。小遲子在這張照片下邊無限惆悵地寫道:故鄉的冬天,雪地上的影子還是兩個人。        故鄉對於遲子建而言,可謂恩重如山。作為一個人,故鄉給了她生命,給了她靈性,給了她姣好的皮囊和敏感善良的心,就連生命里的另一半,也是在尋覓了多年之後,等到她三十有四的年齡,終由故鄉賜予。作為一個作家,故鄉的山野生活,給了她許多好感覺和好細節,使她一寫起大自然的種種就下筆有神,在大多都市長成的女作家裡獨樹一幟。在遲子建的小說里,天上地下日月星辰山川河流飛禽走獸人,不分彼此互相轉換著身份和形體,太陽長出溫軟的小手小腳;野花中疾馳的馬蹄跑成了四隻好聞的香水瓶;林子里的微風吹過,水分子像魚苗一樣晃動著柔軟的身體遊動;江水把自己胸脯上的肉一塊塊切下,甩向沙灘化為了石子;天空長著眼皮和睫毛,耷拉下來,大地就黑了;人們活著或者死去,後代們綠油油成長起來……忽發奇想的意象比比皆是,並無雕琢堆砌的痕迹,在閱讀中甚至可以感到其筆墨行進的速度之快,幾乎到了不假思索的程度。更多看起來被輕意放過的句子,構成了那些意象的底色,讓它們如草甸子上的野花,被青草襯托著自由自在開放。        可能出於偏好,我引用了過多的好句子。實際上我很清楚,它們決不僅是文學課堂里或平庸評論中的修辭手法,而是一個人從童年開始建立的生活態度與生命觀念。一個作家倘若有幸從上蒼那裡,領取了這樣一雙融入自然的眼睛,她(他)的世界將一定是闊大的豐富的,從宏觀的角度和抽象的意義上說,也是永遠不會孤寂的。故鄉給了遲子建這樣的眼睛。        大約二十年前,遲子建發表了中篇小說《北極村童話》。這顆新星閃現於當時已然花繁葉茂的文學之樹,仍以它清冽自然的光芒,吸引了讀者的目光。這篇小說對於遲子建,其意義不僅讓她在文壇嶄露了頭角,更像一隻音準,校準了她全部前期作品的基調。春天的溫馨曾經是遲子建小說始於《北極村童話》的基調,秋天的蕭剎和冬天的嚴酷總被推成遠景。她幾乎很少把人物逼入絕境,政治、歷史、生態、社會、家庭、人生,以及任何原因引起的對立,常在讀者預見將要尖銳起來的時刻,被一個意外的分岔軟化,誠如生離死別一波三折,需要大煽其情的看點,反而波瀾不驚,三言兩語帶過。於是她的小說留給人們的印象,總如同幅幅風景,在雞犬相聞的人間煙火中,氳氤著恆定的溫婉浪漫氣息。有人認為遲子建作品的唯美主義溫情立場,削弱了對社會現實的批判力度,作家蘇童的觀點或可從另外的層面作出註解:「她在創造中以一種超常的執著關注著人性溫暖或者說濕潤的那一部分,從各個不同的方向和角度進入,多重聲部,反覆吟唱一個主題,這個主題因而顯得強大,直到成為一種敘述的信仰。」(《關於遲子建》)我們大約不應該要求每個作家都必須寫出百科全書,如果他們各盡所能寫出達標的社會分類辭典,仍不失為文學和讀者的幸事。        2002年的車禍,對遲子建的寫作所生產的影響不知不覺顯現著。丈夫之死如同春天裡的沙塵暴,為遲子建帶來一段天昏地暗的日子,也帶來將與生命等長的傷痛記憶。最初的日子裡,她常會不由自主撥打丈夫的手機,祈盼親切熟悉的聲音,再次從聽筒里傳出。奇蹟沒有發生,電話里一遍遍傳出的,總是電腦冷冰冰的提示音:「對不起,你撥打的用戶已關機」。然而她欲罷不能,直到有一天聽筒傳出的聲音,變成「你撥叫的號碼是空號」。徹底絕望之後,她恢復了長篇小說《越過雲層的晴朗》的寫作。丈夫出事前,這部小說剛寫了第一章,遲子建曾經把其中的片斷輕聲讀給他聽過。小說寫的是一條大黃狗坎坷的生命歷程,以一頭狗善良純潔的目光觀照世道人心。遲子建這本書的後記里坦言,這部長篇冥冥之中完全是為丈夫寫的悼詞,她丈夫姓黃,屬狗,她常以「大黃狗」作為他的昵稱。當最後寫到大黃狗死於人為的禍害時,她突然產生了宿命的傷感:假如最初小說不設計成這樣的結局,是否能把丈夫留在人間?        遲子建流著淚,用六個月時間寫完了這部長篇,中間還插著寫了短篇《一匹馬兩個人》,一部與車禍有著隱晦關聯的小說。一對相濡以沫的老年夫妻,由老馬拉車去遠離村落的麥田看守莊稼,半路上老妻從馬車上跌落而死。飽經痛苦思念的折磨後,老頭也隨之死去,剩下忠誠的老馬,守護著主人生前播種還來不及收穫的麥田。小說通篇地老天荒的凄涼,讀來讓人潸然淚下。我怎麼讀都覺得這裡邊包含著遲子建的一種願望,假如能與丈夫白頭偕老,哪怕仍然有災禍襲來,哀傷或許會淺淡些吧。這等於從另一個角度,傳達了她對哀傷的不堪。    接下去,她又寫了中篇小說《踏著月光的行板》,敘述一對兩地分居的清貧夫妻,相思中不約而同前去探望對方,卻相互撲空失之交臂,只能電話約定在返程的路上,通過相向而行的車窗相望。丈夫生前,遲子建曾多次陪他去大慶探看公公,果綠色的短途列車上那些衣著破爛的民工,曾經引起她的關注和同情。可是,當她真正的下筆寫他們的時候,同情不知不覺中變成了的羨慕。遲子建描述過寫作的心境:男女主人公在慢車交錯之時,終歸得以隔窗相望,而自己卻連再看丈夫一眼的可能都沒有了。「我們婚姻生活中曾有的溫暖又憂傷地回到了我身上,所以那對民工夫妻的感情,很大程度上傾注了我對愛人的懷戀。」        從遲子建寡居後的第一部小說開始,其創作上的變化相當明顯,一種鮮見於她的蒼桑感,像深秋山澗的冷霧瀰漫開來,籠罩了從前童話牧歌的天地。單就小說的品相而論,它們當屬上乘,《一匹馬兩個人》更可與她前期代表作品《霧月牛欄》相媲美。但是在《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之前,這些近作明顯帶有僅限於個人傷痛記憶的痕迹,作者在一潭深不見底的悲情里掙扎,不得其路而出,這正意味著某種潛在危險的臨近。        個人的傷痛記憶對一個作家是財富也是陷阱。它可能是一把鑰匙,能替你打開傷懷之鎖,釋放出大善大美的悲心,贈予你悲天憫人的目光。在更多的情境下,它卻是自哀自憐的誘餌,讓你誤入自戀的沼澤,成為一個看似萬變其實不變的文學「祥林嫂」。當然你還可以連篇累牘地寫,此起彼伏地發表、轉載、改編和出版,甚至得獎,但這也許恰恰是你的精神將要停止生長的信號。人們總愛說,天欲降大任於斯人必將苦其心智,可是別忘了有多少人先於大任之降已經被心智之苦湮滅。如果那樣,人們只能惋惜地說,一場災難,破碎了一個大作家成長的可能性。所幸遲子建靠著她的悟性遠離了陷阱,在危險真正到來之前,將自渡之船撐出了哀思之海,《世界上所有的夜晚》的白紙黑字可以作證。      人間慈悲的出口        現在,我們可以開始閱讀遲子建這一篇新作了。遲子建在小說里出發的時候,已經勇敢地從幕後走到前台,頭一回以寡婦的原形領銜主演真人秀。需要說明的是,真人秀只是一個借用的詞,我的本意也並不是一個作家非把小說寫得像自傳才好。但是我以為,在非常的心理創傷中,遲子建敢於把自己的心扉敞開,對她具有特別的意義。敞開是她將要放下的先聲,而放下才可能從自哀自憐中超脫出來。翻開小說,一種與溫馨的北極村童話里絕然不同的,粗礪,黯淡,艱苦,殘酷,完全可以稱得上絕望的生活,撲面而來。在意外受阻的旅途中,來自大城市的寡婦,一頭扎進了小鎮烏塘那個哀傷的汪洋大海。大海的力量能把一切人們眼中的寵然大物變輕變小,個人的傷痛哪怕大得像一頭藍鯨或者一艘航母,一旦駛進了芸芸眾生的哀傷海域,將還原它的份量,讓一切形式的自戀相形見微。        在當下的文壇,自戀差不多成了作家中的傳染病。以各種面貌出現的自戀,在作品中多度角度折射出不同的精神病容。有的自戀於個人的愛,個人的恨,絮絮叨叨無外乎私人生活的小傷小痛、小情小感,穿的什麼牌子襯衫,吃的幾星酒店的大餐,恨不得把皮膚上每個小痦子的生長,都用分鏡頭腳本記錄端詳。上下左右的小恩小怨、小奸小壞,絲絲扣扣入眼入心,揣度琢磨放大解剖,再借題發揮以泄私憤。有的自戀於懷舊情結,受過的苦,立過的功,都是傲視眾生的資本,不天天寫月月寫年年寫,苦就白吃了,功就白立了,紀念碑就不夠雄偉光輝。還有人在追訴受難經歷的作品裡,也不忘炫耀貴族生活的優越,反而把政治鬥爭的嚴峻與殘酷,沖淡到讀者無法理會的程度。苦難本來是作家的財富,然而沒有闊達的胸懷,吃再多的苦也只是一己之苦,不能成為寫出大作品的動力。另一種自戀走得更遠,甚至跟個人經驗和情感也沒有多大關係了,有的只是對寫作技巧的迷戀,信手拈來左右逢源,不動心不動肺,寫什麼都順理,怎麼寫都成章,技術化的製作之下怎一個寫字了得。        遲子建的新作,從克服自戀的意義上說,是一個有益的啟示。這部小說的可圈可點之處,在於對大眾苦難的關注,更在其努力超脫個人傷痛,將自己融入人間萬象的情懷。遲子建從小生長於社會底層,多年來她的筆墨也一直在為她所熟悉的人們潑灑,故爾她不會把文化人對底層居高臨下的憐憫硬塞給他們,而是憑直覺尋找著他們,並與之結成天然的同盟。        骯髒的小鎮子烏壙礦難連續不斷,迎面走來的每個女人都可能是寡婦。她們在丈夫活著的時候,天天為隨時可能降臨的災難提心弔膽,丈夫死了,老人孩子一擔兩頭。街頭巷尾活動著的每一襲廉價俗艷的衣裳里,都裹著一顆傷痕纍纍的心。尤其那個蔣百嫂,丈夫下井不歸,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剩下她,白天在酒館買醉,晚上向男人賣笑,因此成為鎮子上有名的瘋女子。其實這個借酒撒瘋的女人,守著一個驚天的秘密,她死於礦難的丈夫,竟被迫冷藏在家中的雪櫃里,礦主瞞報礦難人數的勾當,讓他死無葬身之地!苦難深重的女人,已經夠讓人憐惜了,礦區的男人還有更叫你揪心的遭遇:早晨下井不知晚上還回不回,回不來一了百了;回來了也並不見得開心,要是趕上老婆正好是個「嫁死」的女人(先上好節育環、買好保險單再嫁給礦工,專等著丈夫井下遇難,領了銀子走人的女人),活著回來,看見的也是冷鍋冷灶冷言冷臉,連晚飯還不知在哪兒。        石破天驚的真實故事,藏在遲子建的採訪筆記本里已經七八年。當年她以作家的身份去礦區深入生活,滿懷同情記錄了這些人和事。應該說,這是一些有著極大拓展空間,最便於作家生髮細節的素材,稍事發揮就是社會底層生活最真實的寫照。它們的殘酷和血腥程度,對人性黑暗面的揭示力度,都可以用五顆星作為標記,只需有條有理寫來,就已經具備了煽情效果。這些素材在《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中運用,超出了一般寫實與再現,作者對個人傷痛的超越,使透心的血脈得與人物融會貫通,形成一種共同的擔當。女主人公在震驚之餘,慶幸殘酷的命運對自己仍然網開一面:至少還有機會在火化爐前吻別丈夫,再給他造一座可供憑弔的墳墓。與此同時,慶幸並沒有矮化為常見的心理平衡,特殊的感恩心情所催生的,是對更加不幸的人們更深的關切,同情升華為大的悲憫,她本人也得救於其中。        我大約沒有聽錯,死亡是《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主旋律,它在小說里一遍遍奏響,密集到令人不能喘息的程度。死亡發生在昨天,發生在今天,自然還將發生在明天,它隨隨變變說來就來,帶走了它需要的人,留下另一些人繼續艱難地活著。但在這裡,死亡並不能斬斷往生者與現世生命之間千絲萬縷的聯繫,他們只是失去了有形的軀殼,可親可近的魂靈還真實地活著,通過才下眉頭又上心頭的思念,通過柴米油鹽的照料,通過有曲無詞的民歌,通過承受著藏屍的異化與眾人誤解的妻子,通過一隻氣息奄奄仍在等待主人歸來的義犬,活著。        《世界上所有的夜晚》喚醒了我們對魔幻現實小說的回憶。曾在上世紀八十年代的中國風靡一時,以後又悄悄然偃旗息鼓的魔幻現實文學,其重要標緻之一,是人與鬼神同生共處,一起面對人生疾苦與社會現實。跟傳統的志怪誌異小說不同,這類小說不是將現實中的人引向鬼神的疆域,而是讓魂靈生活在塵世人間。遲子建的小說,同樣營造了一種適合鬼神出沒的氛圍,煤塵漫天的烏壙鎮總下著黑雨,地名不是回陽巷、月樹街,就是青泥街、落霞巷,眾多打黑傘的人像一大群烏鴉在行走;畫匠陳紹純文革中被勒令吃下撕成碎紙片的民歌,旋律在他心底生長,歌詞不知飄落何方,只要他唱起無詞的民歌,家中花貓跟著流淚,小孫子不肯吃奶;人們對礦難的解釋,是因為活人下到地底下採煤掘到了閻王爺的房子,引得他從死生簿上提前勾掉那些年輕礦工的名字……亦真亦幻的畫面、聲音、意識,將碧落黃泉人間聯為一體,給了作者將悲憫由生者擴展至死者的更大空間,為再一次提升境界的作好了準備。        應該說,《世界上所有的夜晚》所描述的底層生活,其深度和廣度、尖銳和殘酷,都超出了遲子建以往的作品,但貫穿始終的溫婉基調並不肯徹底淡出。她筆下的魂靈對人間的親人滿懷溫存的牽念,使小說明顯有別以荒誕、變形、詭譎、奇幻的手法為特徵的拉美魔幻現實文學作品。西方文化以宗教為本,從希臘神話到拉美神話的敘事傳統,人界之外還有神界的深厚資源和廣闊空間,魔幻的力量誘人至深,今天風靡天下的《哈利波特》和《星球大戰》,更把這一傳統在高科技的參與下發揚光大。中國文學中六月飛雪,梁祝化蝶,白髮三千丈,倒拔垂楊柳等等,是介乎浪漫與魔幻之間的想像誇張,即便偶有神幻的點綴,也用之極慎。撇開佛家道家的傳統不談,中國儒家主流強於人本視角而弱於神本視角。受此影響,中國的文學中也有廣義的「神」,但這樣的神,多在神格的人,不在人格的神;多在此岸,不在彼岸;多在人間世情,不在天堂地獄。遲子建小說的魔幻成份,有可能得益於儒家傳統文化的滋養,始終著力於人文的親切和生活常理的真切,與她一貫的美學追求暗中相契。        離開烏壙鎮之後,女主人公繼續她原定的旅行,去到了那個以紅泥泉水引人入勝的風景區。風景區燦爛燈影中的紅男綠女,跟烏壙鎮飄飛的黑雨下為了生存掙扎的人們,完全是天上地下兩重天里的生靈。女主人公離開了歡顏笑語的人群,跟一對靠賣火山石為生的父子交上了朋友。七月十五鬼節將臨,小說也已進入尾聲,女主人公與小男孩雲領相約,去一個叫作清流的小溪放河燈。雲領的母親生前是個理髮師,被顧客的寵物小狗咬傷,患狂犬病死去,父親在度假村替客人放焰火,為了掙到客人許諾的兩百塊錢,將一個大禮花托在手上點燃,自己的一條手臂,跟絢麗的焰火一起飛上了天空。看著雲領經磨歷劫的小小身影,想著烏壙鎮不幸的人們,女主人公突然覺得自己所經歷的生活變故,輕得就像月亮旁絲絲縷縷的浮雲。        實際上,這是遲子建第一次用「輕」來形容自己的不幸。她的一顆曾讓傷痛塞得滿噹噹沉甸甸的心,在大自然的懷抱里,被一股充盈的活水蕩漾起來,沉鬱的筆尖又重現了豐富的浪漫意象。女主人公拿出珍藏的剃鬚刀盒,將亡夫留在裡邊的鬍鬚,倒入蓮花形的河燈。河燈在清流里遠去,載著代表夫君血肉之身的細小粉末,載著她所有被遺棄的委屈和哀痛,一直流向夜空中無邊無際的銀河。銀河,是亘古萬年奔流於天上人間的最慈悲的河,象徵著廣闊的宇宙、高潔的品質和亮麗的光芒,這個意象的一出,當局者和旁觀者都豁然開朗,一種更大的慈悲和想往躍然紙上。遲子建在浪漫的旋律中翩躚若仙欲罷不能,再一次調動了她出色的想像力,將整篇小說定格在對未來充滿希望的意象里:一隻精靈般的藍蝴蝶飛出了剃鬚刀的空盒,落在她右手的無名指。        《世界上所有的夜晚》是一部文學成份比較複雜的小說,寫實、浪漫、輕度魔幻的技法相互滲透相互交織。但作者似乎並未在表現手法上刻意經營,精神意志的內在需求成為一隻無形的手,支配著作者用不同的手法表現不同的空間。對於文學作品的內容和形式關係,大家最熟悉的一種比喻是酒與瓶子,但作家韓少功在最近的一個訪談錄中,把它們的關係比做光和燈。我覺得這個比喻更加貼切,有經驗的作家們大都有過這樣的體會,在好的創作狀態下,往往內容就是形式,形式就是內容。由此或可推測,遲子建在這篇小說的寫作過程,找到了這種狀態,使技法的轉換和情感的幅射渾然一體不可分離。作者感情的世界,隨著興奮點的躍動,自然而然變大:就空間而言,從一個人到一群人,從人和動物到第四空間的鬼魂,最終擴展到自然萬物與銀河宇宙;就時間而言,從現在到過去,再從過去到未來。表現手法隨情感起伏自然而然轉換,並不需要人為的設計。這是一種多好的狀態!        合上書頁的時候,海南島夏天裡常見的太陽雨漸漸止息了,從窗戶望出去,天空和海面被一片澄明的銀灰照亮,一艘大船正航行在天與海的交界處。我想,也許最好的文學不在人間,也不在天上,恰在那艘大船航行的地方。            (首發《讀書》雜誌2005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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