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忘記這片天空—悼史鐵生

別忘記這片天空—悼史鐵生

王乾榮

2010年12月31日凌晨3時,盛年史鐵生揮別「地壇」,從容走完他多姿多彩的生命歷程,如他在《遺物》一詩中說,「從那兒出發又從那兒回來」。「出發」復「回來」,雖則命數之常,我仍不勝痛惜。

敬佩史鐵生,不僅因他文章好,還因他身殘而自強不息,更因他對命運的獨特、透徹領悟。他是一個高智慧的達人。

人家讓鐵生拜佛,他退避三舍。他說,佛不能令他癱瘓的雙腿站起來,也不會教他妙筆生花———佛如要人「拜」才佑人,才讓人發達,就不配稱之為慈悲無量、普渡眾生和寬大為懷之佛。佛不會居高臨下地睥睨眾生,更不敢收受賄賂助人高升。佛之本意乃是「覺悟」,是一個動詞,是「行為」而非絕頂之處的一尊寶座。心中有佛,向善而踐諾,乃是最大虔誠,拜不拜佛,無礙,佛決不怪罪。

人家讓鐵生算命,他敬謝不敏。他說,命好,無須算,「好」自會來;命不好,更不必算,樂得活一天高興一天,省卻明知前程險惡,又不得不步步逼近那災難,天天戰戰兢兢,提前邀堵,何苦呢!半仙說算出「災」,但能「為你避災」,鐵生尤不信。黃庭堅詩曰:「世間盡被鬼神誤,看取人間傀儡棚。」鐵生覺得災既可「避」,則是命運無定,故仙人所算之「命」,乃是妄說,算它、信它,豈不傻乎!

但鐵生似又「信命」———當然不是人家給他算出的「命」。他說:「萬事萬物,你若預測它的未來,你就會說他有無數種可能,可你若回過頭去看它的以往,你就會知道其實只有一條命定的路。」是啊,行至生命盡頭回首細數,難道一人所經歷程,不正是他「那一條」特定之路嗎?鐵生不能同時既在陝北插隊種小米,又在北京街道工廠跟大媽們一起糊紙盒。一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鐵生與赫拉克利特心有靈犀。賈誼哭時事,阮籍哭路岐,鐵生什麼都不哭。這並非不去把握命運而任其擺布。鐵生的奮鬥精神及創作碩果,證明了他是一個不向命運低頭的強者。他只是不硬求什麼,不做奢望之奴。慾望無邊,世上無如人慾險,人哪有「心滿意足」的一天!

我以為新時期作家中,史鐵生是最了悟人生,最豁達,也最真誠的一個典型。他是個殘疾人,曾幾次為此悲觀而欲自裁,但當他覺悟到無差別便不成其為世界之時,便既來之則安之,坦然「接受」了殘疾之軀,「認可」了自己與別人的差別,努力著做一個精神上的健康人。

我尤欣賞鐵生釋然面對苦難的大徹大悟。他說:「苦難消滅,自然也就無可憂慮;但苦難消滅,一切也就都滅。」所以,人是不可追求什麼絕對的公平,永遠的利益,以及完全無憂無慮的所謂「幸福」的。沒有無憾的人生,才是真正的人生。

活過了,不曾虛度,雖有缺憾然而精彩紛呈,這就是鐵生的人生。

鐵生小說《奶奶的星星》中的「奶奶」,就是我奶奶的活現———我初讀這小說,即覺跟鐵生貼得很近,很近。「夏夜,滿天星斗。奶奶講的故事與眾不同,她不是說地上死一個人,天上就熄滅了一顆星星,而是說,地上死一個人,天上就又多了一個星星。」我奶奶也給我講過這樣的故事,深深感染著我。

「請別忘記這片天空/那時我恆久地眺望」,「從那兒出發又從那兒回來/黎明、夜色都是我的靈魂」。歲末的冬夜,朔風凄厲,天空有沒有星星,我沒有觀察。但我肯定,那青石板上倏然閃出一顆明亮的小星,就是鐵生。在新年和以後的歲月,那顆星仍將發出不息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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