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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力田 | 思辨是最大的幸福

作者:苗力田

亞里士多德《尼各馬可倫理學》新版譯序

古希臘哲學愛智慧、尚思辨、學以致知。亞里士多德(公元前384-322年)是這一哲學的集大成者,是這一精神的化身。《尼各馬科倫理學》一書更是一闕思辨的凱歌。全書十卷全面地探索了倫理的和理智的兩種德性,討論了幸福和至善最高範疇,提出幸福是合乎德性實現活動的基本命題,最後以思辨是最大幸福的最強音而終曲。《尼各馬科倫理學》在亞氏現存三種倫理學中是最完整的一種,全部已知的亞氏著作中其體例、結構也是最齊備的。所以,說它是一部由斯塔吉拉哲人親手完篇的作品,並不是沒有根據的推斷。如若這樣,那麼這部倫理學著作就不再意味著是由某一名為Nikomakhos的人後來編成,而是作者本人題名獻給作為御醫的父親,或紀念其在臨終時尚在念念不忘的幼子的。不過,還是不要徒託空言,糾纏這種歷史呆帳,趕快回到把思維和存在當作一回事的、實實在在的思辨哲學上來。

思辨(theorein)是一種特殊的認知方式,它作為完滿真理和不可動搖的核心,已經以詩的形式由巴門尼德闡明在他的《真理之路》里了。他指出,這種認知方式之所以能成就完滿,保持其不可動搖,由於它是思維。而思維只能是概念思維,而概念本身卻同樣是思維的產物。所以可以在這裡說:思維和被思維的是同一回事情。這一思想在古希臘哲學裡被概括為一個公式:這就是「思維和存在的同一」。togar auto noein estin te kai einai,由於theorein的名詞形theoria在現代語里習稱為理論,所以思辨在現代意義上也就是理論思維。它是一種主體和對象處於同一中的認知方式。由於兩者同一互不陌生,故能成就其完滿;由於兩者同一互不排斥,故保證其不可動搖,無三心二意。須應說明的是,對同一這個詞尚應作更深層的理解。古希臘語里to auto的本意是自身,自身的東西固然是同一的,但更深於同一,更廣於同一。在理論思維、概念認知里,概念就是思維自身,主體和對象渾然一體不相排斥,形成了真理之路。理解思辨就須把握toauto這一核心,它不僅是關係,更顯示著中性,意味著實在。

to auto是思辨哲學的拱石,漫步學派的倫理學正是在這個基礎上構築起來的,它把思辨貫穿於實踐和行為,使之成為關於屬人事務的哲學(hee peri taanthropeia philosophia),可簡稱為「人事哲學」。它與形而上學、物理學三足鼎立,可以毫不猶疑地稱之為呂克昂講壇上的第三哲學。它的第一個範疇、最高的範疇就是最高善。善是一切活動的目的,萬物都是向善的。但目的不同種類不同,而且等差懸殊。那一目的之目的,一切活動所同趨的目的,就是最高善(to aristion)。這一目的為一切它物所選擇,自身卻不為著任何它物。如若為了它物,它就是有所為、有所依而非最高的善了。如若它確乎存在,有所選擇,那就只能是就自身而存在,為自身而選擇。所以,自身(to auto)這一理念,不但是思辨哲學的拱石,同時也是思辨哲學的標記。它不但開拓了西方的思辨哲學和理論思維傳統,同時也孕育了整個基督文化。人們經常引用一句費爾巴哈的名言,思辨哲學的秘密是神學。但反過來說,基督教神學的秘密是思辨哲學,也許更合乎事實,順乎情理些。最高的東西是普遍的東西,普遍的東西當然是唯一的東西。正因為如此,它獨立自主,不依它物,就是自身的善。

最高善是行為和時間的終點,而不是始點。在屬人的事務中,人們所公認的始點是幸福。而大多數人認為生活優裕,行為善良就是幸福。好名者則認為榮譽就是善。快樂和榮譽雖然都是可選擇的目的,但都是自身以外的它物,惟有思辨生活才是為自身的選擇,才是不累於它物的最大幸福。斯城哲人把斂財者(khrematistees)完全排斥在生活之外,因為財富自身並不成為目的,而是達到目的的手段。斂財者為財富所強制,受奴役,不得自由,故算不得生活。

最大幸福也就是最高善。它是一切選擇所求取的終極目的和完滿實現。它自己卻只是為了自身而不累於它物,所以它是自足的,autarkeia這個詞由auto(自身)和arkein(滿足)組合而成。自足的理想幾乎成為希臘精神運轉的動力,幸福的個人是自足的,繁榮的城邦是自足的,而廣袤的宇宙為了維持其自足,也必須是一個有限的圓形。弗·培根未見到這一點,以斥之為種族成見為滿足。這種自足是通過合乎德性的實現活動達成的。最大幸福,最高善就是最完滿德性的實現活動。這就是說,幸福不是僵死的、現成的,而在實現活動中。它也不能是暫短的,一隻燕子造不成春天。

這樣的合乎德性的實現活動必然同時是快樂的,對於愛德性的人來說,合乎德性的實現活動就是快樂自身。並且,這樣為一切愛德性的人所欲求的、最偉大、最高尚的事業,也就不再是通常意義上的幸福eudaimonia了。它不再僅僅是因好精靈(eudaimoon)的呵護,而是神所恩賜。這樣的活動,使一切潛在能力都得到完滿實現,生活幸福當然鞏固而持久。一樁公正行動,因其公正而被稱讚,一場競賽的勝利,因其勝利而受獎賞。幸福卻不能像這樣被稱讚,受獎賞。這表明它是更偉大、更崇高的事情,是最高的善。它是屬神的,對它我們不能按照人的準則加以稱讚,頒以獎賞。這種既不能稱讚,也無法獎賞的事情是屬神的,是神之所賜的makarios。世人追求幸福,上焉者功名富貴,下焉者聲色犬馬,都是累於它物,而完滿德性的實現活動,是最高善,是自足autarkeia,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以物而嘉,為己而悲,這是自我的喪失,把自身不當作自身而當作它物。完滿的自身要實現於善惡、福禍和榮辱的彼岸。

雙目為視之官,生目而能看。雙目為聽之官,生耳而能聽。一切事物都各有其功能。功能就是ergon,難道人作為人卻沒有其整體的、共同的功能嗎?當然有的,這就是靈魂理性部分的實現活動。實現活動energeia由en(在於)和ergon(功能)構成。功能相同,其實現活動卻大不一樣,吹笛是笛手的功能,不會吹笛就算不得笛手,但吹笛能手卻把笛聲吹得繞樑三日,使仲尼先生聽了而不知肉味。德性aretee可泛指一切事物的優越性。但在倫理學裡,被較嚴格地規定為對功能完滿現實的具有。具有ekhein是動詞,這裡作為實詞,採用它的名詞形式heksis。這樣能力的具有不但見之於人,同樣也見之於物。由於這種對象的區別,就把人的heksis稱為品質,把物的heksis稱為性質,行為的德性,即被界定為:受稱讚的品質。品質的具有是更為根本的,欲求提高德性,就先從培養品質開始。品質是自身所具有的,不是從外面加上去的。

漫步派倫理學把德性分為兩類,一者是倫理的,一者是理智的。倫理德性來自社會風習的,是ethikee。理智德性是出於思考的,是dianoetikee,思維是理智nous的功能。但這兩種德性並不是平行的。在這裡理智一直起著主導作用,它是靈魂最貴部分的德性,一切選擇都離不開思考和策劃。亞里士多德關於mesotees(中道)的著名說法,不僅僅是給行為方式提供一個準則,教導人們怎樣正確地對待痛苦和快樂。在痛苦中反應得過度了成為魯莽,不及了變成怯懦,只有中間了、適度了才恰到好處,造成勇敢。對待快樂,如若過度了成為放縱,只有節制才是快樂方面的中道。倫理德性就是關於痛苦和快樂的德性。德性被過度和不及所破壞,而為中道所保全。只有像勇敢的人和節制的人那樣做事,才能成為勇敢的人和節制的人。合乎中間的品質才是可稱讚的。德性不同於技術,技術的目的在製作的結果中實現,倫理的目的只能在不斷地實現活動中。

中道說在思辨的德性論倫理學裡,更重要的是一種理智德性的優先論。因為亞里士多德的mesotees作為行為準則,它是舵師的航標,射手的箭靶,如柏拉圖的paradeigma一樣也是來自詩的比喻,其自身並不能起實際的規範作用。在戰場上要斷定一個士兵的行為是過度了,不及了,還是恰恰準確走在自己的航道上,擊中靶的,就須思考,反覆地思考。如若是實現一種勇敢的行為,將軍培養勇敢的戰士,進行勇敢的戰鬥,那不但須更多地反覆思考,還要周密地策划了。孫子兵法上也說:「將者,智、信、仁、勇、嚴也。」(《始計》)也是把智之德放在第一位。中間屬於量的範疇,判斷何者過度,何者不及,何者不偏不倚恰恰中了目標,首先就須備有一個衡器。而屬人的事務中,是是非非,並不存一種公認的衡器。在這裡,中間、過度和不及,每一方都以某種方式與其它兩方相對立,兩個極端與中間相反對,它們自身之間也相互反對,中間又和兩個極端相反對。這種情況的出現,亞里士多德指出,由於實踐和行為都是個別的,這相互反對,既在個別事件自身中有其原因,在我們中也有其原因。

判斷行為中的過度、不及和中間的困難,既然在我們自身也有其原因,那麼也就可以在主觀上找到一個準則,使人們掌握了它就具有了善於選擇的品質。亞里士多德發現這一準則就是應該dei。這一準則的發現,在西方倫理史上比那著名中道,實具更重大的意義,首先把倫理判斷簡化了。在這裡人們不必再細去推敲中間和兩極之間種種對立,可以判定凡是應該的行為,就是合乎中道的活動,過度和不及都是不應該的。其次,怎樣才算應該,雖然同樣沒一個確定衡度,屬人的事務中就不應要和數學同樣的確切。但進行判斷過程中,到底有了更多的、較為確定的參照系。在快樂和痛苦的感受中,人們可以就對象、時間、地點、數量、目的和方式等諸多方面作出選擇。如果對一個應該的人,在應該的時間,從應該的地點,以應該的數量,為應該的目的,用應該的方法去忍受痛苦,他就有了勇敢的行為,是一個勇敢者。同樣,他以同樣的種種應該去感受快樂,他就有了節制行為,是一個節制者。最後,就應該來判斷,雖然仍不具備像數學那樣的確定性,但在思維層次上卻是更深了,把倫理德性的領域拓寬了。正因為應該這一範疇的提出,增強了倫理思維學的活力,在這一基礎上康德築起德性倫理學的大廈來。青出於蘭,這位王山(K onigsberg)教授也確實做到了,像對自然科學一樣,給倫理學發現一種普遍、必然判斷,絕對命令式來:「你應該!」

話雖如此,不過倫理德性是習俗的領域,為它的境界,在這裡一切判斷所針對的個別事件,到底對應該什麼人,應該在何時何地,應該有多大,以什麼方式,應該抱什麼目的,我們並不是可信的裁判者。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宴賓客,生活優裕固然不易,行為善良則更加困難。只有理智德性,只有思辨才是巴門尼德所描述的仙境,這裡既無雜多,也不變異,是唯一的、永恆的、靜止的。在這裡思維和存在是同一的,是自身,思維是思維著的存在,存在是被思維著的思維,在這裡既沒有什麼過度,也不存在什麼不及,當然中間自行消失了。理智德性是第一位的,倫理德性、實踐德性既不能過度,也不能不及,是相互對待,有條件的。它在很多方面是出於肉體,與感性相關,按各有其分的原則,要求諸多。而且行事越是巨大,越是高尚,這種需求也就越多。為著能準確命中中間,它像在大海中需要經驗豐富的舵師,在弓箭叢中需要技藝高超的射手一樣,需要善於選擇的品質。倫理德性就是我們感受好和壞的品質,過度和不及都是壞的,都是不應該的,只有合乎中道的行為才是好的,才是應該的。失誤是多種多樣的,而中間只有一個,命中只有一次。所以,理智德性,思考和策劃貫穿在全部倫理德性活動中,是一刻也少不了的。這種實踐生活中的智慧,就是明智,是phroneesis。

人們的行為的選擇是要經過事先的思考和策劃,選擇這個詞proairesis就是由pro(在先)和hairesis(取得)兩片語成,取得就事先進行思考,正如Prometheus(普羅米修斯)為人們取得神火須先經縝密思考一樣。所以選擇就是先在的策劃。策劃只能是屬人的事情,前途未卜,成敗難定,如果事情篤定,大功告成,也就不須殫思竭慮去策划了。選擇是有目的的,它不但要有可達到的目的,而且要有達到目的的手段,而策劃主要是思慮達到目的的手段。人人都希望幸福,但沒有能夠選擇幸福。因為幸福本來既不是一個達到的目標,也找不到可達此目標的手段。它只能在正確的選擇中,在合乎德性的現實活動中。一切行為都是經過策劃思考,行為的始點就在行為者自身,自身是行為主宰,行為都是自願的。自願行為的開始既在我們自身,那麼一切行為都是我的行為,自己就應該對自己的行為負有完全的責任(aitios)。做一個善良的人還是邪惡的人都是由我們自身決定。即或行為不是自願,出於無知或受到強制,就更應該負雙倍的責任,不但要對後果負責,還要對造成無知的懶惰、甘受強制的怯懦負責。有人說富貴浮雲,善不過是顯現,是表象,那麼人也應對自己的表象負責。每個人是什麼樣子,目的就對他顯現為什麼樣子。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既然做了行為的主人,就要對自己負責任。既然讓他負責任,就要讓他作主人,僅僅活著是不夠的。生存(existence)在西方哲學裡一直是一個本體論的概念,斯賓諾莎說:「自因其本質就包含著existentia」(《倫理學》Ⅰ-1),現代西方更是如此。海德格爾就把existenz界定為:「此在總要以某種方式與之相關的那個存在。」(《存在與時間》,第12頁)

理智德性是倫理德性的導航者。在倫理德性中,中間是惟一的原理,不但能只知道這一原理,空談這一原理,還要清楚明白確切地(spphoos)反覆思考(dianoea)和策劃(bouleusis),這正是理智德性。理智德性是靈魂有理性部分的德性,to logonekhon。logos本意為言說,所以把這個片語僅譯解為有理性那就太狹隘,於此同時從辭彙的本意,應是包含著會說話,懂道理,以及更多的意義。由logos這一概念自身,一開始就顯示了講話和道理、思想和語言本屬一體。語言之後來為哲學的主要領域早是意中之事。理智是思辨的,思辨的主題有兩種,一種是對可變事物的思考,一種是對不變事物的思考。對可變事物的,是經過思考的慾望,是實踐思考,是dianoia praktikee;對不變事物的思考是理論思考,是dianoiatheoretikee。但這種在完全相反領域內的思辨也有共同之點,因為善和惡實際就是真和假。在思辨哲學、理論和實踐是一而二、二而一的。

亞里士多德把靈魂用以追求真理或曰除解障蔽的方式分為五類,它們是技術(tekhnee)、科學(epistemee)、明智(phronesis)、智慧(sophia)和理智(nous)。

技術以可變事物為對象,但它具有理性和按照理性與原理操作的品質(heksislogou)。沒有任何技術不是原理創製。技術像母親的生育一樣,要製造出什麼東西來。創造必須經過對被創製東西怎樣創製的思考。創製的始點在創製者,不是自然的,更不是必然的,所以俗語說,技術就是機遇(tekhnee tukhee),技術是創製的智慧。科學和技術不同,它被定義為:是對普遍和出於必然事物的判斷。科學是有證明的,證明必然須從前提開始,科學有著始點。始點則是無證明的,不然就無窮推論,證明下去,永無止境,步於無窮。所以科學的始點是理智的對象,理智則不必證明。「恍兮惚兮,其中有物;惚兮恍兮,其中有象。」人們必須pisteuein(相信)它的存在,所謂自明公理,就是信為真的公理。不具備這樣的信念,科學就不能立足。所以科學、明智和智慧都是探求真理、排除掩蓋的不同方式,都不涉及知識的本原和始點。

明智這個詞的詞根phreen原本是心臟,古時的人們把心臟看作是思維器官,所以就派生出一種專門的思維的方式。它是一種依理性而實踐的品質,明智以可變事物為對象,所以不是科學。為自己的目的,明智在實踐之外又創製不出什麼東西來,所以它又不是技術。這樣,明智是對個別事件的智慧,所以往往被稱為實踐智慧,被認為主要是種政治品質,它有自己的對象,所以有別於以普遍善為對象的理智。明智以個人為終極對象,有別於以普遍定義為對象的理智。明智的人就事論事,適可而止,彷彿具有種辨認圖形的感覺。只有明智才能提高知識,使行為者成為自己的主人。最後,知識啟動智慧,發揮潛能。使高尚的德性對靈魂的眼睛形成,所以具有合乎德性的品質才是德性,沒有善良就沒有明智。明智是溝通倫理和理智的橋樑,它們的關係是明智以倫理德性為本原,倫理德性以明智為準繩。

智慧這個詞,據認為來自光(phoos),它通過基督教的經書,而獲得了更高的神聖。然而在希臘哲學文獻里還是十分通俗化,人們把最完滿的德性,最嫻熟的技術,最精確的科學都稱之為智慧,擁有這樣德性的人稱為智者。從狹義方面看,智慧只適用於全面的知識,只懂得點演繹推理的人不能稱為智慧,他們還應探求更普遍的真理。正因為如此,人們稱泰利士和阿那克薩戈拉為智慧的人。他們對自己的利益一無所知,所追求的卻是不屬於自己的善。把良好的政治與此相比,稱之為智慧,是無稽之談,是荒唐的atopoon。政客們順風使船,見機行事,一切事情都看時間、條件和地點,這只不過是實踐智慧,是明智,而不是智慧。從以上所見,智慧和明智的區別是明顯的。至於兩者的關係,在無計可施的情況下,斯城哲人也只能借用醫學為比喻了。他說明智不是智慧主宰,智慧也不是明智的附庸。兩者不可分離而相互作用,正如醫術之於健康一樣。健康不是由醫術生成,而是因醫術生成。醫學只為健康開處方,而不向健康命令,絕不包治百病。

理智德性只是對倫理德性的思考,通過這種思考把倫理德性的領域拓寬,層次加深和目光放遠。使它們不再局限於個別事件,而成為總體的、一般的德性。可以這樣說,倫理德性在於倡導良好習慣的培養,理智德性則在於加強自覺的思維能力的訓練。人是自由的,人是目的,不論他邪惡還是放縱,只有對人才能說出一般地,才用hoploos。只有人才能做出判斷,什麼應該,什麼不應該。因為慾望和理智是屬人的,而野獸只有感覺,它們無論如何兇惡和殘暴,都不能評價為善和惡。因為獸類不具備作惡的本原或始點。理智才是本原和始點。流芳百世,遺臭萬年。一個惡人所做的壞事要比野獸多一萬倍。

快樂和痛苦,同時在理智上也是思考的對象。政治學就給公民創造幸福,而享樂也是構成幸福的一個部分,從詞源上看,至善至美的神所享的天福(makar),就是從動詞享樂khairein引申出來的。所以雖不能把享樂當作人生的目的甚至於最高目的。人們說快樂妨害思考,快樂越多,妨害越大,常言說詩窮而後工。而實際也不盡如此,除了伴隨著痛苦之外,也存在著純凈的快樂,不伴隨著痛苦,不妨害思維的快樂,這就是思辨的快樂。思辨的快樂決無痛苦,一無所缺,並不造成任何障礙。這種快樂不但不妨害思考,反而啟動智慧,推進學習,使它們活動得更好。快樂是自然品質的現實活動,它不受限制,沒有終點。

更進一步說,快樂本身就是善,就是幸福。凡屬品質的實現活動,如果不受到其他阻礙,即成為幸福。而快樂正是幸福的最佳選擇。幸福等同於快樂生活,它就是完滿,它包括了一切的善,身體的,外在的和機遇的,所以這種生活是美滿,其生活不因匱乏而受阻。人在本性中總有屬神的東西。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善良的人們有著更為快樂的實現活動,他比其他人更加幸福。出於自然的快樂不是偶性,不存在過度,它是由健康的本性造成的。實現活動也不僅是運動,萬物靜觀皆自得,快樂更多反而是在靜止之中。

哲學是對理智的愛,友愛在理智德性中,也處於一種特殊地位,它被認為是一種比公正更重要,在生活中最為必需的德性,因為不論在思維中,還是在實踐中,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強,友愛不但聯合公民,還使友邦團結,既然是朋友就可不計公正,而在判別公正的時候,卻不可忘記友情。友愛(philia)出於動詞philein(愛),在哲學裡它與鬥爭、仇恨(neikos)相反,是一種把相反者結合在一起的力量。快樂大概是人類對友愛的共同感受。如若沒有快樂,沒有共同要求,人們也就不能在一起生活。友愛是種品質,是種選擇,是相互之間的愛,雙方都是對自身的愛。友愛和公正必需以共同的東西為基礎,所以一切友愛都在共同性中。共同(koinoonia)這個詞是由於動詞共同佔有(koinoonein)引申出來,朋友們都追求著共同的事業,患難相扶,苦樂與共。公正與友愛應該存在於同一些人身上,以同等程度並存。全部社團都是為了共同福利而開始,由於共同利益來維持,所謂公正就是共同的福利。友愛、公正和共同應該三者共存。而友愛和公正必須以共同的事業為基礎,在腐敗的政體中貪贓枉法,賄賂公行,並沒有什麼共同的東西,所以也就更談不上什麼公正和友愛。

友愛的基礎在於共同性,而最理想的共同性莫過於相互同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所以思辨哲學把友愛升華為對自身的愛。霽月難逢,彩雲易散,人世間風雲變幻,即使德性的朋友,事過境遷,也難免割袍斷交,反目成仇。所以,正直的人(epieikees)只有對己才能保持其正直(eikos),真誠的人(spoudaios)只有對自己才能表現其熱誠。所以善良才是真實存在,而理智就是每個人的真實存在,它高於一切。善良的人願意與自己做朋友,並以此為樂。他坦蕩地回味過去,寧靜地觀照將來,胸中充溢著思辨的愉悅。卑劣之人則靈魂分崩離析,惶惶不可終日,他們憎惡自己,逃避自己,總是處於悔恨之中。

既然朋友不過是自身的朋友,朋友就是另一個自身。這樣以自身為核心的思辨哲學,最後不得不對愛自身或利己(philautos)這個公認的貶詞進行思辨。人們總把自愛的人看作是專門利己毫不利人的自私壞人。斯城哲人,西方倫理學的開山者,卻從理論深處而別開洞天。人之所愛首先豈不是自己,而朋友所以是我們的朋友就因為他是另一個自身。自古以來都把推己及人,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作為友愛的最高準則。公正和高尚的人永遠享受著高尚與公正,於是他把最美好的東西為自己佔有,這樣的人豈不是更大的自愛者,利己者。善良的人須順從自身的主宰,伴隨理智行事。正直的人(epieikees)是自愛的,他想自己真正像一個人一樣。真誠的人(spoudaios)同樣是自愛的,他為朋友、為邦國獻出了全部熱,把大部分高尚的事情都據為己有。這樣看來,思辨哲學的利己主義,實際是它的反面,是純粹的利他主義。這一個自我是思辨和實踐主題的自我,是無私純粹的自我。這樣,我自身就是人自身,就是那個大寫的人字。在人們說希臘的人本主義,其主旨大概就在這個auto罷。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朋友的快樂來自觀看,這種快樂和思辨一樣並不伴隨痛苦。快樂就是完滿和完整。它是完滿的(teleios),不須任何補充,它是完整的(holos),不須任何增加。所以,快樂不是運動,任何運動都需要時間來完成。快樂永遠是現在,是完滿和完整。快樂生成於實現活動,它使實現活動完滿。最完滿的感覺就是快樂,正如理智和思辨一樣。不同種類的實現活動,由不同的快樂來實現和完成,本己的快樂加強了實現活動,異己的快樂,妨礙以至消滅了實現活動。思維的快樂比其他一切快樂更純潔。驢子寧願選草料而不收黃金,豬以淤泥為樂,這種區別在人更大得多。所以,對快樂的評價,人仍然是萬物的尺度。德性和作為善良的善良人,也就是善良自身才是尺度。一切善都是對真誠人spoudaios的顯現。

斯城哲人最後回到倫理學的主旨:幸福。他指出:幸福是人生的最終目的,它不是一種人所具有的品質,品質是一種潛在能力。幸福不是遊戲和娛樂,這只是兒童和有權勢的人用來消磨時間,而不會去追求更為純凈和自由的快樂。與此相反,幸福就自身所選擇的事情,它就是實現活動自身,它是自足的,是autarkees,它一無所缺,別無所求。它是合乎德性的實現活動,是艱苦嚴肅的勞動,把辛辛苦苦生活說成是遊戲,豈非荒唐。

在合乎德性的實現活動中,思辨是最大的幸福(eudaimonestatos)。思辨是理智的德性,理智是人的最高貴部分,是主宰和嚮導,是我們各部分中最神聖的。思辨就是這合乎本己德性的實現活動。它最為經久,最為快樂。哲學以其純潔而經久,而有驚人的快樂。自足應歸於思辨,自身之外它別無所求,也別無所出。幸福存在於閑暇中,自足和閑暇,不但有屬人孜孜不倦,還有其他擇天福的屬性。理智是屬性的。對人來說理智生活就是神性的生活。有死的人要竭力爭取不朽。理智就是每個人的存在,它是人之所以為人的東西。對人來說合乎理智的生活就是最大的幸福。切不可相信,作為人就要想人的事情,作為有死的人就要想有死的事情,像這類流言蜚語。人要超過,並可以超過,因為他有著屬神的、不死的部分——Nou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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