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與張春橋在文革的第一次交鋒!

1968年4月12日,進入「文革」動亂第三年的上海,一夜之間,街頭巷尾貼出了許多炮打張春橋的大標語。「狄克就是張春橋,打倒張春橋!」這就是「文革」中著名的「四·一二上海炮打張春橋事件。」 「狄克」是怎麼回事?其實,這根本不是什麼秘密,20世紀30年代和張春橋有來往的一些青年文學家乃至解放後上海文化人的圈子裡,許多人都知道「狄克」就是張春橋。張春橋自己在給組織寫的自傳里,也幾次說明過。並不像後來一些傳記文學中所說的:「連張春橋的檔案上也無此記載。」張春橋「也從未向人透露過這一『機密』。」

  那是發生在1936年「兩個口號」爭論中的一個插曲。張春橋19歲,初中畢業剛剛來到上海。

  上海灘頭「弄潮兒」

  1934年初夏,張春橋從正誼中學初中畢業了,沒有繼續升學。因為寫過幾篇文章的他,認為自己已經是文壇的作家了。1935年5月12日,沒有打招呼,只給家裡留下一封信,懷著當「大作家」的極大憧憬,揣著剛剛拿到的二十幾元稿費,學著小說中和封建家庭決裂出走的文學青年,18歲的張春橋,在濟南車站登上南下的火車,去大上海闖蕩了。

  張春橋在上海最熟的人是陳白塵,本打算寄身陳家的,但卻沒有找到。原來陳白塵剛從國民黨的監獄中釋放出來,已經搬了家。費了整整兩天工夫,他才找到了陳的新住址。

  張春橋總算在上海落下了腳,白天打工,晚上寫作。後來,他又搬到徐家匯另一個作家於黑丁的家借住。所以張春橋沾光,生活也稍好一些。朋友笑稱他說:「你在白道(白塵)、黑道(黑丁)兩家都吃得開。在陳白塵家,張春橋結識了一批進步作家,其中有一位名叫尤兢,即後來改名於伶的戲劇作家。他從陳白塵口中,了解到張春橋的經歷,又看到他在上海發表的一系列文章,覺得這也是一個可以培養的文學青年。於是便有意介紹張春橋加入「左聯」。

  大喜過望的張春橋立即寫好自傳交上。後來,他接到通知被批准加入「左聯」。以後,又加入「中國社會科學家聯盟」,但只過「左聯」的組織生活。

  從此,張春橋結束了遊盪,開始過有組織的生活。

  但他還沒有資格單獨去見「左聯」的領導魯迅,只是在「左聯」秘書處下屬的小說研究委員會活動,討論創作,參加小說座談會,也討論一些時事問題。在活動中,他認識了許多左翼作家和領導人。並見到了周起應,即周揚。

  在張天翼家裡,他還看到了作為魯迅助手的胡風,曾經托他代轉達對魯迅的敬意,希望能拜見一面。不久,「兩個口號」的爭論激化,張春橋自然是堅決站在提出「國防文學」口號的周揚一方,和胡風即不再來往。

  這時候的上海進步文化界,正處在一種極為複雜的紛爭之中。

  1935年下半年,中國共產黨確定了建立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政策。當時上海左翼文化運動以周揚、夏衍等人為主的黨內領導者,受中共駐共產國際代表團王明委託蕭三寫信建議的影響,認識到左翼作家中確實存在著「左」的關門主義和宗派主義,認為「左聯」已經不能適合新的形勢,於年底決定「左聯」自動解散,並籌備成立了新的「中國文藝家協會」。

  這一系列活動,曾由茅盾徵求魯迅的意見,魯迅勉強同意,但對解散的方式比較簡單有意見,甚至產生抵制情緒,表示「現此翼已經解散,別的什麼協會之類,我是決不進去了」。

  魯迅消極情緒的由來自有其緣,但由此產生的爭論便開始一發不可收拾。

  關於「國防文學」口號的爭論公開化以後,徐懋庸、梅雨、何家槐、周立波等人擁護這一口號,胡風、徐行、聶紺弩等人反對這一口號。《時事新報》、《大晚報》、《讀書生活》等報刊成為論戰的起初陣地。周楞枷周圍的一幫文學青年也分成兩派。張春橋、王夢野、萍華、胡洛等人一邊大力鼓吹「國防文學」,一邊指責魯迅不肯加入文藝家協會是破壞統一戰線,周楞枷等人則希望魯迅和「國防文學」派聯合起來。

  「左聯」解散以後,張春橋即加入了中國文藝家協會。在論戰中,一個偶然的機會使他和魯迅「交上了手」。

  搭上了和魯迅論爭的末班車

  1935年,從東北救亡前線回來的青年蕭紅、蕭軍出版了描寫東北人民抗日鬥爭的小說《生死場》和《八月的鄉村》。後者以「田軍」署名,魯迅為之作序。當時國民黨宣傳說東北實際不存在有領導的「抗日義勇軍」,《八月的鄉村》特別聲明書中描寫的是「人民軍」,也就是蕭紅、蕭軍筆名合起來的「紅軍」。小說將抗日民族戰爭的歷史運動在文學創作上予以反映,因此在國民黨控制的上海難以公開銷售。

  據周楞枷晚年的回憶:1936年3月初的一天下午,他和周昭儉正在房內看書,王夢野、張春橋走了進來。看到桌上放著蕭軍的《八月的鄉村》和蕭紅的《生死場》,大家便以東北作家為話題談起來。

  周楞枷認為,東北作家除了李輝英的文學表達能力稍差外,其餘幾位作家都寫得很好,尤其是《八月的鄉村》最為出色,所以很暢銷。

  張春橋一臉妒意地搖搖頭說:「我看有些地方不真實。」周問:「何處不真實?」

  張春橋似乎早有準備,翻開一頁,指著一段描寫人民革命軍攻克一個村莊的文字說:「這就寫得不真實。」

  周楞枷不以為然地反問:「你沒有這種生活經驗,怎麼知道他寫得不真實?世事往往出乎意料,譬如我們都稱作東北義勇軍,他這裡卻寫作人民革命軍」。聽到這裡,王夢野突然插嘴說:「他就是不該早早從東北回來,要不然可以寫得更好一點!」

  談話結束了,沒有想到,約10天後的3月15號,張春橋根據這次談論中他和王夢野的觀點,以「狄克」筆名在《大晚報》副刊《火炬》發表了一篇批評《八月的鄉村》的文章,題為《我們要執行自我批判》,含糊不清地對小說進行了所謂的「批判」。

  「狄克」的筆名,並非張春橋於本篇文章首次使用。魯迅看到狄克文章,很不滿意,於4月16日寫出《三月的租界》,由胡風交給「左聯」盟員方元中,發表在方編輯的《夜鶯》月刊一卷三期上,予以反駁:「三月里,就『有人』在上海的租界上冷冷地說道——田軍不該早早地從東北回來!」「有《大晚報》副刊《火炬》的奇怪毫光之一,《星期文壇》上的狄克先生的文章為證。」

  針對狄克只含糊地批評作品有「許多問題」,卻不具體指出,藉此全面否定作品的做法,魯迅批駁說:「狄克這篇文章並不是第一個非難者。」魯迅當時也並沒有把狄克視為敵我之爭,文中說:「自然,狄克先生的『要執行自我批判』是好心,因『那些作家是我們底』的緣故。」同時,他也指出,當前不把主要矛頭對準敵人反而對革命文學吹毛求疵,是十分錯誤的,產生了壞的影響。

  魯迅文章尚未發表,張春橋即看到稿件。到了書局,方元中從皮包里拿出《夜鶯》第三期稿子來,攤在桌上。周楞枷一瞥,看見第一篇就是魯迅的《三月的租界》,不覺好奇心動,趁方元中和老闆盧春生接洽生意,拿過來看,原來是斥責張春橋的。周楞枷隨即想到,可能是周昭儉把那天議論中張春橋和王夢野的言論告訴魯迅,「田軍不該早早地從東北回來!」此時張春橋從外面進來,周楞枷忍不住說:「魯迅批評你了!」張春橋嚇了一跳,忙問:「在哪裡?」周說:「在《夜鶯》第三期上。」張春橋望望屋裡的人,露出想看又不敢啟齒的神情。周回憶說:「無意中我偷看了下張春橋,只見他坐立不安,不停地用手帕拭臉。他見我看他,便漲紅了臉又強作不在乎的樣子自我解嘲道:『魯迅先生誤會了,我要去信解釋一下』。」

  張春橋果然十分惶恐地急忙寫了一封信,托內山書店轉交魯迅,進行辯解。這篇1977年才影印公開的信稿說:

  敬愛的先生:

  頭幾天,偶然地到新鍾書店去,看到《夜鶯》第三期的稿件,裡面有先生底那篇《三月的租界》,是關於我的。這使我心中不安了好幾天了。經過幾天的思索,我才寫這封信給先生。

  我希望我們底批評家多一些工作,對於讀者、作者都有益的。

  ……

  就是不製造坦克車的話,在投槍制出以後我們是不是要經過大家底研究和改進呢?如果說要的話,我底意見便在這裡。對於田軍,像對於每個進步的作家一樣,我是具著愛護心的。……說出來,只能使我們當中有了誤會和隔膜——我認為現在還沒有什麼誤會太大的地方。

  我所要說的話,似乎就是這些。只希望先生能夠給我一個信,使我安安心。同時,我還有許多意見告訴田軍,也想在下次信里說。

  信,請寄大晚報火炬星期文壇編輯部轉我吧!

  狄 克

  4月28日,魯迅在日記中記載:「午後……得狄克信。但是他兩天後仍然寫了《〈出關〉的『關』》,不留情地繼續抨擊。」

  夏季,關於「國防文學」和「民族革命戰爭的大眾文學」論戰進入了激烈階段。6月1日,胡風在《文學叢報》上發表文章,正式提出「民族革命戰爭的大眾文學「口號,和」國防文學「抗衡。6月7日,周揚在《文學界》發表《關於國防文學》文章,批評關門主義和宗派情緒,指出:「國防的主題應成為漢奸以外的一切作家的作品之最中心的主題。」8月15日,馮雪峰替病中的魯迅擬稿,經魯迅修改和增補,發表了《答徐懋庸並關於抗日民族統一戰線問題》一文,進一步明確提出「民族革命戰爭的大眾文學」口號,並猛烈抨擊「國防文學」的提出者。

  對30年代文壇這樁公案,本文於此無意評價其是非。1938年5月23日,毛澤東在延安對曾被魯迅嚴厲批判過的徐懋庸說過的一番話,可以作為一個結論:

  一、關於兩個口號的論爭的問題,周揚同志他們來延安以後,我們已基本上有所了解。今天聽了你所談的,有些情況使我們更清楚一些,具體一些。

  二、我認為,首先應當肯定,這次論爭的性質,是革命陣營內部的爭論,不是革命與反革命之間的爭論。你們這邊不是反革命,魯迅那邊也不是。

  三、這個爭論,是在路線政策轉變關頭髮生的。從內戰到抗日統一戰線,是個重大的轉變,在這樣的轉變過程中,由於革命陣營內部理論水平、政策水平的不平衡,認識有分歧,就要發生爭論,這是不可避免的。其實,何嘗只有你們在爭論呢?我們在延安,也爭論得很激烈。不過你們是動筆的,一爭爭到報紙上去,就弄得通國皆知。我們是躲在山溝裡面爭論,所以外面不知道罷了。

  四、這個爭論不但是不可避免的,也是有益的,爭來爭去,真理愈爭愈明,大家認識一致了,事情就好辦了。

  五、但是你們是有錯誤的,就是對魯迅不尊重。魯迅是中國無產階級革命文藝運動的旗手,你們應當尊重他。但是你們不尊重他。你的那封信,寫得很不好。當然,如你所說,在某些具體問題上,魯迅可能有誤會,有些話也說得不一定恰當。但是你今天也說,那是因為他當時處境不自由,不能廣泛聯繫群眾的緣故。既然如此,你們為什麼不對他諒解呢?

  六、錯了不要緊,只要知道錯了,以後努力學習改正,照正確的道理辦事,前途是光明的。

  從上述結論,我們可以看出,毛澤東把那場爭論準確地定位為「革命陣營內部的爭論」,雙方都「不是反革命」。他指出,徐懋庸也即所代表的周揚一批人的錯誤,是態度上對魯迅「不尊重」,但也同意如他所說,魯迅「有誤會,有些話也說得不一定恰當。」這是否可以理解為含蓄地肯定在「從內戰到抗日統一戰線」的「重大的轉變」中,周揚等人提出的「國防文學」口號還是比較正確的呢?

  可惜,毛澤東的這些結論60年後才為人所知,沒有能夠平息文化領域實際是政治領域以後無窮盡的互相指責。

  20世紀50年代,與魯迅關係密切的胡風、馮雪峰被斥責為「欺騙」、「利用」魯迅而劃入另冊;20世紀60年代,與魯迅論爭過的周揚、夏衍、田漢、陽翰笙被張春橋一夥定為「圍剿魯迅」的「30年代文藝黑線」而打倒;20世紀70年代,既魯迅爭論過,又揮舞過「反對魯迅」這根大棒打入的張春橋也遭到了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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