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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與朱安

◎母親的遺物◎   魯迅坐在桌前,手裡的香煙燃著。一瓶烈酒已經喝完,第二瓶已經打開。稀稀拉拉然而又連續不斷的爆竹聲忽遠忽近。   昏暗的燈光照射著桌上的幾種餅餌。桌上放著幾本殘舊然而珍貴的古籍。另一邊,古碑拓片旁散放著幾枚古錢。   屋裡很冷,魯迅移動了一下身體,拿起酒杯從容地一飲而盡,隨後又斟了一杯。這時,隱隱約約的牙疼又向他襲來。   除夕是中國人家庭團圓的日子,但魯迅卻獨自守歲。   夫人朱安就在同一個院里的另一間屋。   幾個月前,魯迅和二弟因家務爭吵後身體一直不太好。   魯迅凝視著桌上的一堆書,一絲難以察覺的冷嘲從嘴角掠過,往事如一場惡夢。   1906年,遠在日本留學的魯迅在母親的反覆催促下,終於不很情願的啟程回國。母親想讓魯迅回家完婚,魯迅回答說,讓姑娘另嫁人為好。但母親卻來電報說:母病速歸。   回家後的第二天,婚禮便要舉行。這一天是7月26日(光緒32年農曆丙午六月初六)。   族人中幫忙者在這一天如臨大敵,因為他們早就知道,破落戶周家大公子是個桀驁不馴的傢伙,也不走科舉正道,卻剪辮子,學洋文,穿洋服,對這樣的人,你不得不提防,小心他破壞祖宗禮儀。他們做好一切防範準備,然而一切都很平靜,這使族人們很有些失望。   從姑娘一下轎,一切都很正常,司儀讓魯迅幹甚麼,他就幹甚麼,就連魯迅的母親也都覺得很異常。   魯迅裝了一條假辮子,從頭到腳一套新禮服,他站在那裡迎親。轎子來了,從轎簾的下方先是伸出一隻中等大小的腳,這隻腳試探著踩向地面,然而,由於轎車高,這隻腳一時沒有踩在地面上,卻把繡花鞋掉了。這時,一隻真正的裹的很小的腳露出了真相。原來,這位姑娘聽說她的新郎喜歡大腳,因此穿了雙大鞋,裡面塞了很多棉花,以便使新郎喜歡。然而,現在卻敗露了。   一陣忙亂之後,鞋又重新穿上了。姑娘終於從轎子里走了出來。她身材不高,人顯得瘦小,一套新裝穿在身上顯得有些不合身。在族人的簇擁下和司儀的叫喊聲中,頭蓋被揭去了。   魯迅靜靜地看了一眼新娘,在此之前魯迅從未見過這個姑娘。姑娘的面色黃白,尖下頦,薄薄的嘴唇使嘴顯得略大,寬寬的前額顯得微禿。   姑娘出身普通人家,娘家姓朱,也是紹興人,親戚們都稱她為「安姑」,大魯迅三歲。   在熱鬧的婚禮中,誰也不會想到一個男人與一個女人的一場漫長的婚姻災難開始了。   婚禮的當天晚上,魯迅徹夜未眠。朱安數次小心地說:「睡吧。」   魯迅一個字也沒有回答。   第二天晚上魯迅在母親屋中看書,後半夜睡在母親屋中的一張床上。   第三天晚上魯迅仍在母親屋中。   朱安在新房中獨自作著各種各樣的猜測,眼淚不停地流著,無名的痛苦使她不知所措。   魯迅的痛苦無疑是絕望性的,這種痛苦影響了他今後的思想和生活,而朱安的痛苦絕不亞於魯迅。作為一個女人,一個沒有文化的女人,在這婚姻中,她從一開始就處於最為被動的地位。   第四天魯迅和二弟周作人及幾個朋友啟程東渡日本,這一走就是三年。   ◎孤守青燈黃卷◎   外邊的爆竹又驟然響起。魯迅又飲了杯酒之後,從懷裡摸出一枝香煙,點燃後慢慢吸了幾口。他拿出日記本打開,又在另外一張紙上計算一下最近的收入和開銷,他把買書的錢一筆一筆工工整整地記在日記上。   看著這些帳目的碎片,魯迅想到了朱安,「這是母親給我的一件禮物,我只能好好地供養它,愛情是我所不知道的。」   1909年8月,魯迅從日本回國,在杭州一所師範任教。翌年7月,回到紹興,任紹興浙江省立第五中學教務長,後任學監,後又任紹興師範學校校長。   這段時間,魯迅雖然人在紹興,但很少回家,他住在學校。星期日白天,他有時回去,但主要是為了看望母親,偶爾星期六晚上回家,也是通宵批改學生的作業或讀書、抄書、整理古籍。魯迅有意不與朱安接觸。   從日本回國後的這兩年,魯迅的心情十分沉鬱,他「囚發藍衫」、不修邊幅的形象,使他顯得蒼老,而他實際上只不過剛剛30歲。   這一時期他拚命抽煙喝酒,近於自暴自棄。他在給自己的終生摯友許壽棠的信中說:「仆(我)荒落殆盡。」又說:「又翻類書,薈集古逸書數種,此非求學,以代醇酒婦人者也。」說得很坦率,也很沉痛。   這一時期,魯迅整理了大量古典小說資料,編成後來的《古小說鉤沉》,然而,這書的代價實在是太大了。守著自己的「家」編這樣的書,痛苦是雙重的,既有魯迅的,也有朱安的。   正當魯迅在極度痛苦中尋求出路時,1911年10月10日,「辛亥革命」爆發了。翌年2月,已任國民政府教育總長的蔡元培邀魯迅到教育部工作。4月,中華民國臨時政府被迫遷往北平。5月初,魯迅離開紹興前往北平,開始了在北平長達14年之久的生活,而這14年中的前7年多,魯迅獨居,渡過了31歲到38歲之間的歲月。朱安在紹興,伴隨著周老太太,度過了三十多歲到四十齣頭這段生命。   魯迅到北京後,經濟狀況漸漸好了一些,開始在銀行存一點錢。他此時完全有能力把朱安從家鄉接來,但卻連想也沒去想這事。   魯迅孤寂地坐守青燈黃卷,沉湎於拓片殘書之中。生命迫近第四十個年頭,他準備「去自己死掉」。一直到《狂人日記》、《阿Q正傳》發表後的數年中,這種孤寂以及「死」的念頭依然纏繞著他。   後據許廣平回憶說,魯迅那時在床褥下面藏有利刃,被許廣平發現拿去了。許廣平恐怕魯迅會作出某種舉動。   到1919年,朱安已是40多歲的人了,她結婚也有整整13個年頭了。對她來說,這13年的婚姻等於一片荒漠。   1919年11月,魯迅買下了北京西直門內公用庫八道灣11號這一處院子,共花了3500元錢,其中一部分是向友人借的,一部分是賣掉紹興老屋所得,其餘的是自己幾年來的一點積蓄。   八道灣11號是那種老式的三進院,外院是魯迅自己住以及門房和放一些書籍雜物,中院是母親和「大太太朱氏」住,里院一排正房最好住,是二弟一家和三弟一家分住。   全家雖然團聚了,但魯迅的心依然孤獨痛苦。朱安做的飯菜魯迅也不想吃,但母親就在身邊,他把火壓下去了。朱安縫的衣服魯迅不想穿,他把它從屋中仍到院子里。夜晚就寢,朱安鋪好被褥等著魯迅,魯迅大發脾氣,鬧到要把床拆掉,最後還是分居。   雖然如此,但當朱安身有不適,魯迅還是雇上人力車,陪同她到外國人開的醫院去治療,並且扶她上下車,這使外國醫生看了也很感動。   1923年夏,魯迅同二弟周作人因家庭糾紛反目割席,同胞兄弟一下子成了仇人,兩人從此再無來往。   在這種情況下,魯迅決定搬家。魯迅徵求朱安的意思:是想回娘家還是跟著搬家?朱安明確堅定地表示,願意跟著魯迅。   8月2日,魯迅在日記中寫道:「下午攜婦遷居磚塔衚衕61號。」這次搬家是借住。   遷到磚塔衚衕,魯迅與朱安依然是分居一室。有時母親來住幾天。在這一階段,他們的日常生活由朱安安排。魯迅把足夠的生活費用交給朱安,並且跟以往一樣,親自給朱安的娘家寄錢。   同院住的雖然有「二房東」俞姓小姐妹,但魯迅和朱安還是感到比以往更彆扭,因為他們中間缺少了一個中間人周老太太。為了減少見面,他們甚至安排了兩隻箱子,一個要放洗的衣服,一個是已洗乾淨的衣服。魯迅換洗衣服,都通過這兩個箱子來解決。   在磚塔衚衕近十個月的這段日子裡,是他們單獨接觸最多的時間,但是一切機會和努力均不可能挽回他們的婚姻了,更何況魯迅根本就不想挽回甚麼。隨著歲月的流逝,魯迅對朱安已經是連發脾氣的必要也沒有了。   魯迅似曾也想開導朱安,但他們的精神思想相距太遠,談話幾乎無法進行。有一次魯迅告訴朱安,說有一種食品很好吃,朱安也附和說她也吃過,確是好吃。魯迅不悅,因為魯迅說的這種食品是他在日本時吃過的,中國並沒有這種食品。朱安想湊趣,但適得其反。   ◎45歲開始的新生命◎   魯迅又喝了一杯酒。今夜,他的酒量似乎特別好。他想著年關就立下的買房契約,準備年後趕快搬過去。夜正長,路也正黑,別的事他不敢想。   但是,新的命運正等待著魯迅。   1924年5月25日,在磚塔衚衕住了約十個月後,魯迅和朱安搬進了阜成門內西三條衚衕21號。這所新居純粹是魯迅自己的,兄弟們也不能干涉。搬入新居後,魯迅和朱安依然分居。不久,把母親從周作人那兒接來,他需要母親,朱安也需要婆婆。   在西三條衚衕21號又住了約10個月,到1925年3月,魯迅收到許廣平的第一封信,於是開始了新的生活。魯迅時年45歲,許廣平27歲,朱安48歲。   翌年,1926年8月26日,魯迅與許廣平離京,幾經周折,於1927年10月上旬在上海同居。   朱安對魯迅,甚至包括許廣平並無怨恨之意,但她的內心是十分痛苦的。有一次朱安向周老太太說她做了一個夢,夢見大先生(魯迅)領著一個孩子來了,她說夢時有些生氣,周老太太對朱安的生氣不以為然。可見,朱安在感情上是十分孤獨的,因為周老太太對自己的大兒子和許廣平的事還是很高興的,並且盼望有一個魯迅的孩子在自己跟前「走來走去」。   1936年10月,魯迅在上海逝世。消息傳到北京,朱安很想南下參加魯迅的葬禮,終因周老太太年已八旬,身體不好,無人照顧而未成行。西三條衚衕21號魯迅離京前的書房闢為靈堂,朱安為魯迅守靈。   1943年魯迅的母親病逝,只剩朱安一個人了。   魯迅逝世後,朱安和周老太太的生活主要是許廣平負擔,周作人也按月給一些錢,但周老太太病逝後,朱安拒絕周作人的錢,因為她知道大先生與二先生合不來。雖然許廣平千方百計克服困難給朱安寄生活費,但社會動蕩,物價飛漲,朱安的生活十分清苦,每天的食物主要是小米麵窩頭、菜湯和幾樣自製的腌菜。很多時候,就連這樣的生活也不能保障,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她只好「賣書還債,維持生命」。   朱安登報要把魯迅的藏書賣掉,許廣平得知消息後,委託朋友去向朱安面談:不能把書賣掉,要好好保存魯迅的遺物。朱安尖銳地說:你們總說要好好保存魯迅的遺物,我也是魯迅的遺物,為什麼不好好保存?當來人向她講到了許廣平在上海被監禁、並受到酷刑折磨的事情後,朱安態度改變了,從此她再未提出過賣書,而且還明確表示,願把魯迅的遺物繼承權全部交給周海嬰。   朱安生活困難的消息傳到社會上後,各界進步人士紛紛捐資,但朱安始終一分錢也沒有拿。許廣平對這一點十分讚賞。   朱安還是個明白人,還是有些骨氣的女人。   1947年6月29日,在凌晨這段時間裡,朱安孤獨地去世了,身邊沒有一個人。   早一天,魯迅的學生宋琳(紫佩)去看望朱安。她已不能起床,但神態清醒,她淚流滿面地向宋琳說:請轉告許廣平,希望死後葬在大先生之旁;另外,再給她供一點水飯,念一點經。她還說,她想念大先生,也想念許廣平和海嬰。   朱安死後次日,接三念經,第三日安葬。墓地在西直門外保福寺處,沒有墓碑,她象未曾存在過一樣消失了。她在北京度過了28年,在這個世界上生活了69個春秋。   朱安生前反覆對人講:「周先生對我不壞,彼此間沒有爭吵。」   從來沒有如魯迅與朱安這樣孤獨痛苦的婚姻。誰之罪?似乎找不到罪人,但痛苦卻是明明白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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