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藝謀談《金陵十三釵》:不做狹隘的民族主義者

張藝謀談《金陵十三釵》:不做狹隘的民族主義者

2011年12月16日 13:56來源:南方周末 作者:彭軍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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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軍屠城,教會女學生和十三個避難妓女一起被困教堂,「十三釵」最終代女學生赴死。小說讓張藝謀常想到一個定格的畫面:通過彩色玻璃,一群花枝招展的女人走進教堂。他為這個獨特的畫面感動。 (劇組/圖)

南方周末:你拍這個電影,有使命感嗎?

張藝謀:沒有。如果拍一個歷史題材的電影,立即變成民族間狹隘的仇恨,這個電影是不對的。

「涉及外國人、宗教和二戰的題材在官方那裡一般不太受歡迎。但因為這部影片講的是我們是怎樣的人,以及為了救人我們願意做什麼樣的犧牲,政府事實上很支持。」2011年11月12日,張藝謀和張偉平在美國出席了為好萊塢外國記者協會(Hollywood foreign press association)舉行的電影放映會。該協會是美國電影金球獎的大本營。

和《活著》不同,《金陵十三釵》很快就通過了審查,在9月19日拿到了公映許可證,3天後,又由國家電影局確定,代表中國參加84屆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外語片評選。

《金陵十三釵》改自嚴歌苓的中篇小說,她的好友——和張藝謀合作過《三槍》、《山楂樹之戀》的《十月》雜誌編輯周曉楓——把它推薦給了張藝謀。張藝謀看完小說,買下電影改編權,找來作家劉恆做編劇。劉恆是張藝謀電影《菊豆》和《秋菊打官司》的編劇。

美國導演斯蒂文·斯皮爾伯格給張藝謀推薦了男演員克里斯蒂安·貝爾和好萊塢頂尖的喬斯·威廉姆斯戰爭特效團隊。2011年2月,在「十三釵」拍攝過程中,貝爾憑影片《鬥士》獲得了奧斯卡最佳男配角獎。

貝爾在「十三釵」中飾演一個嗜酒的美國殯葬化妝師約翰·米勒,正在南京謀生。本來是去教堂做一單業務,日軍的屠城卻把他困在了教堂。同樣受困的還有來不及逃走的一部分教會學校女生,和一群貿然闖來避難的妓女。

《金陵十三釵》本來叫《南京英雄》,中途改掉,以強調故事主線中的女性特徵。從奧運會開幕式籌備開始至今,張藝謀花了數年時間研究南京大屠殺;一些取自歷史照片的畫面,在影片布景中重現。

國內電影發行業界人士測算,《金陵十三釵》的票房要達到10億元才能收回6億元的投資。此前,中國電影的票房紀錄是馮小剛執導的《唐山大地震》,超過6億。

2011年9月的多倫多國際電影節上,幾乎所有美國電影購銷商都到場觀看影片。但離開多倫多時,銷售業績卻不太理想。這讓《金陵十三釵》把投資回收的希望放在了華語市場。製片人張偉平強硬要求提高片方的票房分成比例,在業內掀起風波,最終由電影局調停,定下折中規則:票房在5億之內,新畫面分45%,票房過5億之後,新畫面得41%,院線分得59%。

12月12日夜10點,導演張藝謀在北京接受了南方周末記者專訪。

南京題材,空間很小

南方周末:在諸多南京大屠殺題材的文學作品中,嚴歌苓的小說獨特在哪裡?

張藝謀:以南京大屠殺為背景的故事,已經很多很多,未來還會不斷拍成電影電視劇。可已有的作品,大部分都形成了悲劇、悲壯的正劇等等,這個題材在意識形態和價值觀的認知上,幾乎已經接近規範化了,空間很小,拍得不好,非議還很大。

嚴歌苓的這個小說在這種空間很小的地方,有了新的突破。以小女孩孟書娟的視點展開敘述,就是一個突破點,它非常值錢。小說讓我想到一個定格的畫面:通過彩色玻璃,一群花枝招展的女人走進教堂。我為這個獨特鏡頭而激動。

南方周末:所以孟書娟的畫外旁白,結構起了整部影片。

張藝謀:關於這段歷史,一個十二三歲小女孩的眼睛看到了什麼,她記住了什麼,這其實就是我們的特色。我自己是這樣想的:這個小女孩沒有記住殘酷,她記住了美麗。我們願意忘卻那些痛苦,我們記住那些美好,這似乎是人類的一種本能。所以我相信,如果活到今天九十多歲,孟書娟最後的記憶應該是美麗的。

她記住了這些美麗,其實就記住了這些可貴的、可歌可泣的人。我覺得外表的美麗,畫面的美麗將和內心的美麗融合在一起,哪怕只是短短的一瞬。可能就是這樣的東西讓你會覺得:哎,這個南京題材跟別人不一樣。

文學策劃周曉楓顧慮這類題材拍得太多,或者說一直沒有斷,我倒覺得恰巧是最挑戰我的。某種題材當你一閉眼睛就已經能想到基本的風貌,那就非常固定化了。越是固定化的題材,你如果有個性,最值錢。好像劉恆寫的《張思德》,多難寫,太固定化了,毛主席已經評價過了。你想他沒有什麼空間了,可他寫出來了。我覺得別人再拍多少年,可能我們這個還會不一樣。

南方周末:你跟劉恆多年之後再合作,又是跟前兩次非常不一樣的題材,過程順利么?

張藝謀:第一稿的創作過程,完全是在摸索,難度很大。比如我們把小說中兩個外國人合成一個,還有很多我非常顛覆性的想法。要把它做成一個電影嘛,就從小說里的許多元素中變來變去的。

劉恆寫得很艱苦。在寫劇本前,他就把電影里的人物,弄厚厚一本人物小傳。他是至今為止我惟一看到的一個這樣做的作家。每個人物都是有祖宗八代的歷史,一個個都給寫出來,這個太厲害了。第一稿給了我們一些磚頭、瓦塊,一些材料,但是還不確定。當時北京奧運會開幕式籌備已經很緊張了,但還是抽空跟劉恆談。我記得晚上很晚了,我讓他在某個地方等著我,趕過去跟他談倆小時,然後馬上又走。我只是給他提供一些可能性,希望他再寫一稿。談了一段時間之後,劉恆說好,那我靜下心來再寫一稿。

哎呀,當時我就在心裡說:老天爺保佑這稿成吧。因為我跟劉恆合作兩次了,對他有一些了解,他前兩稿最重要。他不是一個可以無休止地陪著你磨下去的作家,他會很快就疲倦了,可能就不行了。後來讀到他的第二稿,我很高興。他的第二稿是真見功力,真的是寫出了許多許多電影中要的東西。

南方周末:劉恆的二稿劇本出來,嚴歌苓也作為編劇加入,她主要的工作是什麼?

張藝謀:我跟歌苓說:你不能放手,你是有洋人那邊的經驗的,至少你要負責外國演員那部分的台詞,這個是最怕把握不準的。而且這是一部女人戲嘛,女性的視角和特質非常重要。歌苓就從女性角度,尤其是我堅持的那個少女的角度,還有就是外國人的角度進行調整,比如英文台詞的味道。在這些方面,歌苓功不可沒。

南方周末:「三槍」之後,你女兒張末再次和你合作,《金陵十三釵》里她擔當的工作非常多。

張藝謀:她對我的幫助很大,尤其現場演員溝通上。我第一次到美國見貝爾,跟他只是談劇本,就是女兒陪著我去。我跟貝爾談得非常好,他決定接這部戲之後,說我們現場好好溝通,我說我可以找到最好的翻譯。他說不,我就要她了。現在媒體訪問貝爾還是她翻譯,我沒有辦法,因為貝爾已經習慣了用她。

看人,我有穿越感

南方周末:你之前幾部古裝武俠片,特彆強調劇情的保密,這部電影的情節、結局大家基本上知道,靠什麼吸引觀眾看下去?跟以前那些強調情節懸念的影片相比,是否有不同的方法跟考量?

張藝謀:這個故事大家都知道,妓女頂替孩子,一定是這樣的。但說怎麼頂替,還有大懸念在,也就是人物在這個過程中那種細微的變化,人物是根本吧。

電影里的這些人物是散點式的,電影不能順著一個人物走,要不斷地照顧到所有的人。戲少,人物還要站起來,這是很大的困難。但它的魅力也在這裡,在很短的時間裡,每一個人物亮相,她的個性、形象、個人魅力都要慢慢散發出來。

越是大背景,就越要關注人物的細節,人物之間的關係。任何大背景還原到人性上,刻畫是最重要的。這部電影到了最後的時候,完全不能離開人,最後全是關於人性的刻畫和關於人的刻畫。

南方周末:所以全國海選演員,也是花時間在人物上使勁。

張藝謀:對。電影里的教會女學生和金釵都是海選,層層選出來,我再一個個看,全是從幾萬人里挑出來的。這個過程花了三年多時間。2007年開始,我們是小範圍在全國選,2008年,我們正式地分了幾個組鋪開了全國跑。

選中演員之後,開始嚴格訓練。「山楂樹」里的周冬雨是定了就來演,這次倪妮是訓練了三年多。寒暑假的時候到北京來,英文,中文,演技,各種訓練。其他演員在開拍前兩個月都開始訓練。

南方周末:你在使用新人這件事上很大膽,國內演員除了佟大為,基本都是首次演戲的新人。

張藝謀:都是,包括曹可凡都是。就是背水一戰吧。不是說找不到演員,有經驗的演員中國有很多,操流利英語的也都有,都沒有問題。就是希望給大家新鮮的感覺。

我覺得這種感覺是很寶貴的吧。新人難度很大,很多導演未必有勇氣去用,它確實有時候功虧一簣,但是新人會獲得迅速的認可。如果他表演精彩的話,你就覺得他就是這個角色,因為你第一次見到他,沒有任何一個固定的看法,這也是他的優勢吧。

在新人的調教方面,從選演員開始到訓練演員,到最後在現場引導演員,我是有我自己的工作方法。也沒有什麼神秘的,就是你自己的經驗,你的判斷,加上你跟他們的接觸,對他們的了解等等。你看《一個都不能少》,那都是農村孩子,所以我還是積累了這些經驗的。

書娟這個孩子我們測試了很多次,十個備選人,一個最簡單的測試:進門往這一坐,眼睛就看著那面牆,十秒鐘,然後走。那面牆上什麼也沒有。書娟的眼睛裡似乎就是有內容,很奇怪。試了很多次,副導演也覺得這孩子眼睛裡有內容,有一點憂鬱,有點早熟,都是我們要的東西。

南方周末:演玉墨的倪妮,當時又是哪些方面吸引了你?

張藝謀:玉墨就更複雜一點了。當然她要有相貌、身高,當然要有能力,尤其是英語。玉墨能選的範圍很窄,有熟練的英語表演,又能講南京話,這在全國已知的演員里幾乎沒有,只能用新人。第一次看完後,我又拍了她一次,我覺得經過訓練,再經過包裝,經過她的努力,她可以演好這個角色,就是這樣的判斷。

我當時吃不準的就是英語的表演,就請了很多老外跟她一起搭戲,來跟她用英文交流,看她英文交流時候所發生的變化。中國人學英語,你雖然英語講得很好,但學語言那個范兒會出來,有點不是自己,跟講母語不同。有些人毛病很深的話就改不過來了,這英語就讓你覺得假洋鬼子似的。所以要怎麼樣讓她再接回她自己,這又是一個艱苦的訓練。

導演看演員的時候,要有一定的所謂「穿越感」吧,你一定要想像到幾個月之後她成為玉墨時的那個形象,要很準確地想出來。可能我做過攝影師,和這麼多年啟用新演員鍛煉的能力吧,我覺得自己的這種穿透感,看過去認知的東西跟別人不太一樣。

混混和妓女的愛情非常美

南方周末:貝爾扮演的角色,在小說里是神父,為什麼改成殯葬師假冒神父?

張藝謀:我們想讓這個人在最後的活動中能擔當事情,不要只是一個推波助瀾的角色。按理說秦淮女子頂替女生,不需要神父也可以。讓這個人成為必不可少的角色,更符合一個好故事的要求。

我們想到這個職業要跟死亡和生命有密切的關係。如果是個拍電影的化妝師,那多沒意思。殯葬師這個職業比較好,他打扮每一個人,都有跟死亡聯繫在一起的感覺。我們改了好幾次,結果日本電影《入殮師》出來了。中國有句老話,天下故事一大抄,故事都很像,就看你說的怎麼樣了。我們打消顧慮堅持下來,劇本遞到貝爾手裡,他非常喜歡這個職業。後來跟我開玩笑:你要改了我還不接了,我得親手打扮她們。

他自己後來改了約翰的出身。原來寫的是家傳的殯葬師,他說不要,改成我就學了五年,而且第一次就是給自己女兒做的殯葬化妝。我們覺得很人性,寥寥數語帶出一個人的命運,很微妙的感覺。

約翰和玉墨萍水相逢,一個混混,一個妓女,調情是家常便飯。到最後,因為有共同的責任和命運,瞬間產生了愛情。張藝謀說,這真不是「床戲」的層次,是非常健康、非常美的東西。 (劇組/圖)

南方周末:從貝爾身上,你對好萊塢演員的作風有什麼感觸?

張藝謀:有一場戲是他修卡車。只有幾個鏡頭,工具拿來後,你把車蓋打開弄一下,光拍你的臉不拍具體細節,還是夜景,全世界都認為沒問題。他說不行,懂這個車的人在哪裡?我就頭大了。這是個老車,一般的司機誰都不敢講。等了一個小時,把懂車的人叫來。他要聽他講詳細的過程:這個車缺什麼,用這些工具修哪裡、怎麼做,最後怎麼能發動,全部要清清楚楚。我一看這情況今兒拍不成了,只好改天拍。

他們這個級別的演員,什麼都要落在實處,包括家庭出身,各種口音各種細節,他跟你討論很長時間。他當然知道有時候全劇組成百人在那兒等著,他一定要討論清楚才去演。他反覆告訴你說,導演,這個是拍不到,銀幕上是看不見,但我要清楚。他說因為他是演員。我很感動。

南方周末:在戲裡,貝爾給了你什麼意外的收穫么?

張藝謀:他奉獻了好幾次意想不到的眼淚。戲剛開始拍的時候,他告訴我說這部戲他不打算哭,我說沒問題,我很尊重他。但他特別愛孩子,跟那些小孩子演戲,不由自主地掉了很多次眼淚,真情流露,那些鏡頭太值錢了。

比如有場戲是日軍準備在二樓強姦一個女孩,女孩從樓上掉下來摔死了。他自己也挨了一槍托,暈在樓梯一旁,我本來是拍他去摸摸孩子的脈搏,拉拉孩子的手已經涼了,他就很難過很難過,愣在那,突然喧鬧沒有了,嘈雜沒有了。他當時一拉小孩,眼淚就下來了。

本來是一個全景表現的鏡頭,我為了保險,多支了一個機器。我問攝影師拍到沒?他們說拍到了拍到了。我說太好了,因為這種戲不會拍兩遍的。

南方周末:約翰和玉墨的那場床戲,在這樣的題材里出現,你想過會有爭議么?

張藝謀:是我自己想拍,但覺得應該慎重,於是就找貝爾去討論。我們討論的是,他和玉墨是否應該有這段感情。我們覺得他們有這個感情,應該是很美的。我最早看到這段都哭了。

玉墨說,明天這個身體就不是我的了,所以我現在要……原來兩人是萍水相逢,互相很不負責任的,一個混混,一個妓女,調情是家常便飯,對對方也無所謂。到最後,因為有共同的責任和命運,瞬間產生了愛情。這真不是「床戲」的層次,不是一個境界的東西。它是非常健康、非常美的東西。

從殘酷中看人性光輝

南方周末:電影一半是英文,一半是南京話對白,為此還要專門挑會說南京話的演員。為什麼在語言上花這麼大功夫?

張藝謀:在創作前期,我跟許多專家討論,專家給我講好多秦淮文化,因為電影講的是秦淮女子嘛。他們越講呢我壓力越大。秦淮文化是很龐大的一個體系了,你在電影里怎麼體現呢?又不能是個教科書。最後我想語言是一個最簡單的武器吧。你說秦文化一想起來也是很大,那他秦人用秦腔嘛,這是最基本的表現方式。所以我想咱就說秦淮話吧,怎麼也比普通話接近秦淮的風韻吧。

定了南京話很容易,可是實施起來難度大極了。有無數次,筋疲力盡的副導演從全國各地跑回來的時候,勸我說導演放棄吧,合適的演員能說南京話的人還是少數的,放棄秦淮方言吧,乾脆普通話吧。要不然來點上海話行不行?

我就說還要再找,我就不信找不到。曾經有一度想放棄,想能不能把範圍擴大到上海,那會外語的學生,而且形象好的,講上海話的,那就多了,好幾百了。也想過就說玉墨是上海來的。當時問過很多專家,他們說南京當時很高級的妓女常常是江浙一帶來的,也有上海來的。但是後來我們最主要的,有台詞的演員幾乎都是南京人。

南方周末:十三釵唱起《秦淮景》,「秦淮盛地,江南繁華」,同題材的影片幾乎沒有過這樣的筆法,這曲子是怎麼來的?

張藝謀:歷史資料里說南京舊時妓女能歌善舞,在電影里我們覺得應該唱一首歌。專家總結下來告訴我們最好是蘇州評彈,當時作曲陳其綱選擇了很多膾炙人口的蘇州評彈經典曲子。後來我們選定了這個,原名叫《無錫景》,曲子很好,有我們要的那個意思,後來陳其綱改寫成《秦淮景》,調了點歌詞。演員必須形體生動,歌聲圓潤,悅耳動聽,她們在訓練的時候學了好幾首歌。

另外,所謂的情感帶動,它要有鋪墊的。冷不丁唱起來——現在大家看電影什麼沒見過呀,你唱首歌就把人嚇住了?沒有情感的積累。這個歌,可以說從一開鏡的那個特寫,鐵鉤子把那琴弦鉤斷,我的第一個鋪墊就開始了。所以我也可以說電影里還有一個《秦淮景》的故事,還有一個琵琶的故事、琵琶弦的故事。在另外的故事中一點點鋪墊下來,它只是打點,到最後才有水到渠成的情感力量。

南方周末:妓女們唱起《秦淮景》,孟書娟在地窖角落裡聽的時候,切到十三個妓女身穿旗袍並排走向攝影機的畫面。這個表現性的鏡頭在一直很節制的敘事性鏡頭裡非常突出。

張藝謀:這當然是利用孟書娟的幻想、想像來完成的。貝爾特別喜歡這一筆,用他的話說就是意料之外,但是又在情理之中。十三釵走出教堂,本來是身穿女學生衣服去送死的,但她的想像里卻是她們剛從妓院逃出來,進入教堂時的華麗模樣。

我原來有好幾種設計,在車上,陽光校車等等,劇本也是這樣寫的。但是我覺著,最後她的幻想還是留在看著玉墨她們走進來的畫面,感覺特別好。就出現了這個非常有表現性的畫面,也適合電影寬銀幕,也適合中國傳統旗袍,迎面走來。很殘酷的電影,最後出現了詩意,出現了浪漫,出現了那種美麗。

南方周末:你在《活著》里拍過戰場戲,但沒拍過戰鬥,尤其是城市中的巷戰,「十三釵」的戰鬥場面是如何設計、創作的?

張藝謀:這兩段打仗,兩位編劇可是沒寫得這麼清楚,全是我自己後來跟威廉姆斯團隊討論了之後,他們要我出一個方案,再決定從英國帶什麼材料。你要把仗在腦子裡打完,把每一個畫面給他畫出來,他才可以決定預算,才簽合同。

威廉姆斯是一個幾十年的家族團隊,很專業。斯皮爾伯格說他們是一流的,當時我還想著我本人在創意上能不能省點事兒。我跟他說,那你《拯救大兵瑞恩》裡面的所有戰爭場面是他們創意的嗎?他回答說不是,這是導演要做的事情。所以你不能偷懶,必須自己想,他們會在技術上配合你。

我的拍戰爭的經驗也還來源於影視,誰真正見過打仗啊?這些經驗加上分析,尤其再加上我自己拍了三部動作片的經驗。我覺得那個訓練對我是至關重要的。

首先我覺著武器不能多,不能大,就是步兵對步兵。除了我們要打那個坦克、重機槍之外呢,我覺得就是手榴彈。步兵的槍和手榴彈去打這一場。限定了武器之後,用經驗和想像把它編出來。來回情節什麼都有,還要把一個一個犧牲的人都安排好,側翼怎麼回事兒,正面怎麼回事兒都要有。

這次在美國做了很多放映,美國的同行還表揚我了,說藝謀你這個戰爭戲呢,拍得很有質感,細節很好,我就很高興。

南方周末:巷戰的一場戲是後來重拍的,有什麼樣的改動?

張藝謀:黃海波那一組,側翼的打法,原來不是這個樣子,比這個要熱鬧,但是覺著不太可信,稍微有一點大。現在就改成巷戰,坦克和日本兵在這個街道中前進,中國士兵這邊三個人,那邊三個人,一個人在上面準備扔炸彈,三路並行往前走,各負其責,大家覺得這特合理。

我覺著挺有意思,黃海波就是跟坦克比速度,因為他要從上頭跳下來,到那個履帶底下才能炸,光把它這麼扔下去不行的。我們還找了幾個跑酷的當替身,拍了好多三個人怎麼樣以命來搏這個時間,然後讓黃海波在合適的時候跳下來。拍的過程很長,但是出於篇幅考慮,我剪得很短,很可惜,很多東西就沒有了。

南方周末:影片里「飆血」的特效比較多,固然反映了那種血戰,但是否考慮了兒童不宜?

張藝謀:我們國家這個電影是沒有分級制吧,所以說大家都能看。但這樣一個題材,有些東西又不能避免,某種視覺的殘酷性,會凸顯人性的那種力量,也是一種對比,所以這是一個度吧。

我自己覺著還好啦,你看很多日韓的電影,那血噴得亂七八糟的,有時候真有點灑狗血吧,灑得猛極了。我覺得我還好,就是比較寫實,比較少的量,但是也剪掉了一些。

南方周末:佟大為扮演狙擊手藏身紙店,重傷後與日敵同歸於盡,巨大爆炸中飛出五顏六色的紙,這種寫意在戰爭片里很少見,為什麼這樣設計?

張藝謀:最早在劇本中有一句話,孟書娟透過玻璃看到這個爆炸,像天空中開了一朵花。我們跟威廉姆斯團隊討論,他們告訴我炸成這個樣子,是可以的。但是我想這個要求稍微有點高了。

想了半天,我想到了紙店。我們原來還有這樣的鋪墊,孟書娟用畫外音說:那個紙店我們經常去那裡買紙做手工,小說里還有這樣的描寫呢,後來覺得太啰嗦了就算了。我覺得可能飛的那個紙屑呀就有點花瓣的感覺,但這又有一個度,你不能像《菊豆》那個染布坊似的,鋪天蓋地全都是那樣,太抽象了,觀眾就笑起來了也不行。那畢竟是一次悲壯的犧牲。所以這也很麻煩,我們炸了好多次啊,為了一個好的意象效果。

南方周末:這個電影里日本軍人的形象,你是怎麼考慮定位的?

張藝謀:我覺得應該是客觀的,我們只能說那個時候的日本兵,不能說今天的日本人、中國人。你看南京大屠殺可以看得到畢竟是一次屠殺,不是兩軍交戰,大部分被屠殺的對象都是平民或者放下武器的軍人,沒有拿武器的。這個事實不能更改。

人類的戰爭有多少故事,一戰也罷二戰也罷,今天全世界都在拍,我們不要把它狹隘化。再拍這些歷史故事,它還是給今天人看,從這個題材來說,我們的目的是珍惜今天的中日兩國人民的友好,這是終極目的。

南方周末:你拍這個電影,有使命感嗎?

張藝謀:沒有。如果拍一個歷史題材的電影,立即變成民族間狹隘的仇恨,這個電影是不對的。全世界拍那麼多電影,你看美國拍了多少納粹恐怖片,他是讓你恨德國人嗎?恐怕不會那麼狹隘。都是歷史的故事,今天都是要在戰爭和災難等等題材中去提煉和觀照人性。

戰爭或者災難背景下人性的光輝,這是我們最要看的。人性的光輝是什麼?歌苓、劉恆都說過,是愛,是善。這話一點都不大,在哪裡拍都是這樣。要不然,我們就把這個電影看得太狹隘了。我們不要做狹隘的民族主義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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