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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自度 馬力 1

轉過年,我就五十歲了。這個年紀應該算是一個坎兒吧。它說明,我真的上了歲數。 我怎麼就老了呢? 語曰::五十而知天命。何謂天命?我不能張口即答。似乎只有聖人才能夠把它講明白。仰仲尼而慕莊周的態度便有了根由。昔日誦杜詩,不解「仲宣樓頭春色深,青眼高歌望吾子。眼中之人吾老矣」何所寄,今日對他的嘆老的惘然像是略有領受。 我在四十歲那年,寫過一篇《歲暮雜識》這篇文章我還留著,只講寫作之事的。那一年我已經感到衰老附了身,如今更真切地看見它的影。既然知命之年說話就到,似乎還應該燈下鋪紙,用意和寫《歲暮雜識》一樣,自定目標,對新的十年再來一番布置。 我的過往生命可說是山水生涯。風景專屬於文學。一山風雨,滿湖煙波,漫江水浪,是待吟的詩,待詠的詞,待唱的曲,聲律、音韻、樂調全是天成的,無須別裁。我在古老的編年裡漫溯,在歷史的現場中尋索。紀程,述聞,偏重精神的自由和感受的真實。讓思想站在風景上,欣賞山水,也審視生命,完成體驗的表達與情緒的宣抒,漸漸增加閱歷的厚度。 北方的山、南方的水,是我精神的背景,也添濃人生的意味。飄飄鋒嵐里,粼粼波光間,浮閃著可憶的面影,可珍的印跡,可戀的歲月。時光一天天地堆積,靈魂可以老去,惟山水不廢。若失去映目的風景,生命也就消損了。 在我看,寫作是智者的精神遊戲,文字負載了有意義的思想,靈動的心便凝定於永久,誰也無法將鮮活的生命抽空。身靠亘古的山水世界、久存的文化傳統,我的文字以風景散文居多,便是自然的了。 在人間,可以永世延續的是無形的心靈史。我每仰望雄峻的山,俯視奔流的水,就彷彿看到那些離我而去並且漸行漸遠的故人。依稀的背影、曾諳的神色,牽動我的目光和感情。我心悠悠,卻怎能少得了隱隱的棖觸呢?懷人的深味只可於靜夜的燈下獨自含咀了,猶如細品他們曠世的文章。從我的閱讀趣味出發,格外看重周作人、沈從文和郁達夫的寫景文字,一片山水清音是長留紙上了,時序演替,伴我幾十度春秋。浙東的紹興,是我的舊遊之地。走入百草園,看風中的綠葉黃花,聽枝間的鳥叫蟬鳴,周氏兄弟的影子彷彿可見。張中行先生如果來,尋到的或許就是苦雨齋的根。我後來為張先生編輯《步痕心影》時,看到他用在扉頁的照片,便是站在大禹陵牆外的一塘荷葉前。他也耐不住京城的寂寞,拖著老邁之軀從治學的府院走出而做水鄉游。記歷,就浸著很深的感情,而文調又同知堂筆墨略似之。湘西的鳳凰,是我此生必游的地方。從高築的城門進去,沈從文多情的鄉味就入了心。石板鋪出的小街,引著我急切的腳步,在盡頭的一戶老宅前站定。月光從夏夜的空中落下,輕籠著幽暗的瓦檐,透過雕花窗欞浮映的,是沈先生溫和的表情。星光照著的一條沱江縈響低吟般的水聲,又似他的靈魂在歌唱。鍾叔河說沈先生的書「看起來舒服」,表達了一種不易說清的感情。湘西一片細雨陽光,將此地的文化精神浸潤得極美麗。到了富陽城裡,尋至臨江的一處樓屋,是希望找到郁達夫曾遺的舊影。逝者邈矣,只聽到他的長媳坐在院中樹下緩穎說起郁先生的往事,猶可體味舊家的風範。待到登上鸛山,把富春江的勝概大致放覽,遂嘆服那筆浪漫多情文字惟郁氏做得出。「轉益多師」,我的一些寫景文字,大約受了他們的影響。 我曾和多位前輩相逢于山水而臻心靈相知的至境。尋其蹤,辨其跡,就觸著學養的深基。在桂林遇著汪曾祺,象山閑話、灕水談天的情景迄今還記得,雖然這中間隔了快二十年的光陰了。那以後便格外留意看他的書,竟至得了機緣,到汪先生在城南蒲黃榆的家去。他找出《蒲橋集》和《晚翠文談》,在扉頁題字,簽名。這兩本書我一直插架上,平日里翻得最勤的大概是《蒲橋集》了。書中那篇《從桂林山水說到電視連續劇〈紅樓夢〉》,常常讓我想起和汪先生在桂林的日子,我後來擬把自己的遊記輯成二編,書名也已起好,一為《煙霞集》,一為《泉石集》,想恭請汪先生作序。主意定下卻不著急。不著急,是因為覺得來日方長。孰料天不假年,汪先生偏就故去,心中永留無法實現之願。如果早張嘴,汪先生的序文對我,當是可珍的筆墨。 一縷書香,又撩起我的永久之憾。我的父母素以教書為業,少習家學,在我的身上能夠看到他們的影子。近些年,我出了幾本散文集,他們卻連一本也無緣看到。哀哀慈親,同我遠隔霄壤,假定有知,會為家風有傳而微笑吧。 靜心細想,我認識的不少人都往生凈土,而面影卻常浮上眼前。中年之歲,哀感也是易生的吧。晉人「風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異」的話,側耳來聽,一縷沉痛意味便不難領受。 去日苦多,真有流年似水的悵嘆。回檢往昔,平淡無所有,這嘆的聲調就不免拖得更長。豈因無福消受「坐則華屋,行則肥馬」之享而失落?卻全是來於紙筆間。我時常自問,緣何一腳就蹚入了文學之海?照著我小時的興趣,所長多在數學和英文,課業尋常的倒是語文。後來去北大荒,沒了師之授,婁理化光靠自學恐難有成,倒是文學無妨憑愛好弄出名堂,雖則並不容易。況且當年加了知青之冠的一代,成為理科名人的大概寥寥,少數有幸當了什麼「家」的,也不出文史哲的圈子。那個年代,客觀遠大於主觀,深一步,所謂主觀的有無都成了疑問。在社會的大背景下,個人的力量真是微微乎不足道也。只好忍加認命,降心相從的苦況折磨著多少無奈的靈魂。命運的舵已被風濤收去,自主的力量大半減縮於無何有了。但奮鬥的路畢竟還全在個人腳下。我平常記憶所及的嘉言里,「苔花雖然小,也學牡丹開」十字是用來勵志的,它讓我學會了自尊,學會了對自己心靈的敬重。我後來看他人字句,寫自家文章,便是在這樣一種精神狀態下進行了。以簡單應對複雜,以冷靜應對繁亂,外面的環境不大容易攪擾我內心的寧靜,便是同死亡對視也無須閃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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