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弟媳成為魯迅兄弟反目導火索
魯迅故居里的悲歡傳奇
段戰江
離開,無奈而又決絕
當他搬出這座院子時,心裡滿是傷痛、疲憊和委屈。
可以說,他是被自己最親的人攆出來的。這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外,他實在想不通,心裡非常氣懣。身為周家的長子,由於家道中落,父親早逝,他早早就承擔起養家的重任,特別是對小自己4歲的二弟作人,更是疼愛有加。
這是一個三進的大四合院,寬敞豁亮,他早已計劃好,後院留給老二和老三住,那裡的北房朝向好,院子幽靜寬敞,適合二弟安心讀書,也方便小侄子們自由自在地玩耍;中院留給母親和原配夫人朱安住;自己就住到前院的「前罩房」,雖說屋子背光,有些陰冷,可只要全家人能夠其樂融融聚在一起,他已經非常滿足。
魯迅也曾婉轉地勸說過,卻不料妨礙了這位日本弟媳的權威,惹她「討厭起來了」。二弟作人也勸過、吵過,可患有歇斯底里症的信子,卻有發癲的撒手鐧,於是,「信子一裝死他(周作人)就屈服了」。這位書獃子氣的二弟,「要天天創造新生活,則只好權其輕重,犧牲與長兄友好,換取家庭安靜」。對此,魯迅除了忍耐,又能說什麼好呢?
魯迅能忍,可信子不能。她先是覺得同一屋檐下的小叔子(也是她的妹夫)建人不順眼,因為那時建人剛剛來京,一時找不到工作,沒有收入,便經常遭到她明目張胆的蔑視。魯迅心疼三弟,並幫三弟在上海找了一份工作。當三弟提出要其妻羽太芳子(羽太信子的妹妹)去上海共同生活時,這位性情近乎變態的姐姐,竟誘勸妹妹說出「不去上海、不離婚,要陪姐姐」這樣絕情的話。
是他們兄弟太軟弱了嗎?以魯迅堅硬的性格,他本是無法容忍,可這都是周家的家事、家醜。面對這樣不講理的弟媳,他又能怎樣?他只是太過疼愛自己這位頗有才華的二弟。便是為二弟著想,他也只有忍。
這位「讀書多而不明理」的二弟,有時實在窩囊。一次夫婦爭吵,結果信子是歇斯底里症大發作,二弟的小舅子、小姨子指著他破口大罵,他卻只會「發愣」。從此,他不敢再有絲毫冒犯,相反,他卻受到百般的欺凌虐待,甚至被拉到日本使館去講話。對此,魯迅也只能恨鐵不成鋼地埋怨二弟一句「真昏」罷了。
魯迅還記得,1923年7月19日上午,在沒有任何徵兆的前提下,昏昏的二弟突然給他遞交了一封信,要他「以後請不要再到後邊院子里來」,但沒有說出任何可以讓人弄得明白的理由。他想問個明白,「後邀欲問之,不至」。半個月後,他終於明白,兄弟怡怡已成歷史,信子的毒舌,終是在兄弟之間殘忍地拉開了一條無法跨越的鴻溝。他不知道信子說了什麼,但他知道一點,那就是她想讓他永遠地走開,從而獨霸八道灣。
能吵么?能鬧么?不能。為了兄弟的安靜,也為了自己的解脫,最後,魯迅無奈而又決絕地搬出了八道灣。後來,他為此特地給自己起了一個「宴之敖」的筆名,並作了解釋:「『宴』從門(家),從日,從女;『敖』從出,從放。也就是說,我是被家裡的日本女人逐出的。」
蝸居裡面沒有家
磚塔衚衕61號。這座院落,是她自願跟著大先生搬進來的。
她叫朱安,是她尊稱的大先生魯迅明媒正娶的「大太太」、「大師母」,所以,她想跟著他,也必須跟著他。當初大先生搬離八道灣之前,曾徵求她的意見時,問她是願意留在八道灣還是回紹興朱家,並強調說如果回紹興,他將按月寄錢供應她的生活。她想了想,說:「八道灣我不能住,因為你搬出去,娘娘(魯迅的母親魯瑞)遲早也要跟你去的,我獨自跟著叔嬸侄兒侄女過,算什麼呢?再說嬸嬸是日本人,話都聽不懂,日子不好過啊。紹興朱家我也不想去。你搬到磚塔衚衕,橫豎總要人替你燒飯、縫補、洗衣、掃地的,這些事我也可以做,我想和你一起搬出去……」她很清楚地知道,大先生不喜歡她,可也離不開她的照顧。因此,1923年8月2日,一個雨後的下午,大先生便帶著她一起遷居磚塔衚衕61號。
待到第二年5月,他們搬到西三條衚衕21號的那個院落時,情況依然沒有絲毫改觀。大先生始終抱著「陪著做一世犧牲」的打算,要和她冷戰到底,她又能有什麼辦法呢?但比起當初她尊照娘娘的話,為大先生做了一條棉褲,竟被他扔到院外時的火爆行為相比,這樣的冷漠姿態,倒顯得禮貌許多,客氣許多。她沒有讀過書,沒有留過洋,愛情是什麼東西,她不懂,自然說不出「沒有愛的悲哀」,也說不出「無所可愛的悲哀」。她沒有大先生想得透徹,可困在無愛的婚姻里,她的痛苦不見得比他少,只是一個在沉默中警醒,一個在沉默中麻木。若是不談情,也不說愛,那麼作為形式上的丈夫,大先生還算是稱職的,他始終不斷給她的娘家寄錢;她生病時,他也會親自送她去醫院,並攙扶著她上下黃包車;他每次買些點心回來,先讓娘娘挑揀,然後就讓她挑選……這些細節,終是少得可憐,可已經讓她相當釋然和安慰了。她反覆對別人講「周先生對我不壞,彼此間沒有爭吵」,這樣的相敬如賓,便是她一生得以知足的現實幸福。
好在是,她還有娘娘陪伴。她愛娘娘,也是同情娘娘的。在她15歲那年(1893年),娘娘的公公介孚公為給幾位親友子弟「求通關節」賄賂了主考官,卻因家僕的莽撞而案發入獄,判了很重的罪名,周家也因此衰敗下去。娘娘的丈夫周伯宜更是可憐,因科考案發,不但被取消了考試資格,永不能參加科考,而且連以前取得的秀才資格也被削去。大受打擊和刺激的周伯宜,第二年就大病不起,苦撐一年後,最終還是離開娘娘而去,年僅35歲。更不幸的是,兩年後,娘娘的小兒子椿壽也因急性肺炎而夭折。一連串的災禍,使得年近不惑的娘娘,愈發把全部希望都放在長子身上了。
當時,周家的處境非常糟糕,對於魯老太太而言,更是難上加難。公公周介孚還深陷獄中,丈夫又剛剛故去,兒子又都太過年少,所以主意也只能自己拿。那時的魯迅,17歲不到,正在南京水師學堂讀書,對於由魯老太太一手包辦的婚姻,並不知曉。
後來家裡人寫信告知,魯迅先是一口回絕,要朱家姑娘另嫁。可魯老太太以為,親事是她主動託人向朱家提出的,自己沒有理由提出退婚。況且這門親事,親友四鄰都已知道,提出解約,對周朱兩家的聲譽都不好,無緣無故被退婚,朱安姑娘日後又如何嫁人?好說歹說,魯迅終是不情願地答應了。
朱安自然記得這段未過門便盪起的「抗婚」風波。她還記得,大先生也曾對她提了兩個條件:一要放足,二要進學堂。可她已經是20歲的大姑娘了,一來小腳已經定型,無法放大;二來覺得婦道人家讀書不太好,進學堂更是羞得慌。後來大先生也沒再堅持,並一口答應說「幾時結婚幾時到」。
當時,江南水師學堂的學制是9年,也就是說,魯迅有9年的時間,可以合情合理地推拖。而在這漫長的9年時間裡,魯迅的心理思想如何變化,她都不懂,也無從知曉。她只是堅持默默地等待,等待9年後,周家會給她一個說法,一個歸宿。
她不相信自己,也不了解魯迅,可她信任娘娘。依照娘娘的性格,她肯定要給朱安姑娘一個說法。1903年,魯迅在贈給好友許壽裳一首《自題小像》的七絕詩,詩云:「靈台無計逃神矢,風雨如磐黯故園。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薦軒轅。」詩中透露的正是魯迅對於這段婚姻的苦悶。魯老太太對於他的心意,不予體察和理解,看似霸道,實則只是要兌現一個9年的婚諾,為一個寂寞的人兒討個說法。
1906年,魯迅的小叔周伯升從江南水師學堂正式畢業,當年,魯迅差不多是和這位小叔同年入學,因此在紹興老家的親戚眼裡,這已是魯迅兌現婚諾的最後期限。何況,這時的朱安,已是年近30的老姑娘了。無論人情,還是道義,魯老太太都無法容忍長子再推拖下去,甚至不惜以「母病速回」的謊言,把魯迅從日本騙了回去。
這一年的農曆六月初六,朱安終於被娶進了周家的大門,成為魯迅的新娘。那一天,朱安特地做了一雙大號的繡花鞋,以迎合新郎要求放腳的「新思想」。不曾想,腳太小,鞋太大,新娘來不及下地,寬大的繡花鞋就從轎上滾落下來,從而引來一陣鬨笑。他就這樣「在母親所導演的一場以喜劇形式出現的人間悲劇中扮演主角了」。
而當揭開蓋頭,看到一位「個子不高,身材瘦小,臉型狹長,臉色微黃,前額、顴骨均略突出,看上去似帶幾分病容」的新娘時,新郎一聲不響,只是「臉上有些陰鬱,很沉悶」。那個洞房之夜,失望的魯迅哭了一夜,第二天,他便搬進了書房,讓她一人獨守空房。婚後第四天,他又借口學習功課忙,逃也似的離開了傷心的故鄉。 (本文來源:《百家講壇》雜誌 )
對於這種尷尬得有些過分、冷漠得有些無情的掛名夫妻生活,她不是沒有憤怒過,也不是沒有抗爭。有一次魯迅回紹興探親,她借備席款待親友之際,當眾指責他的種種不是。可魯迅聽之任之,一言不發,保持沉默。事後魯迅對好友孫伏園說:「她是有意挑釁,我如答辯,就會中她的計而鬧得一塌糊塗;置之不理,她也就無計可施了。」她也曾改變策略,試圖開明地勸他娶妾,以為這樣就可以換來他的一點同情和溫柔。
然而,她無法懂得魯迅真正的寂寞和痛苦。她尊稱為「大先生」的丈夫,對於這種包辦的婚姻悲劇,有著清醒得近乎絕望的認識:「在女性一方面,本來也沒有罪,現在是做了舊習慣的犧牲。我們既然自覺著人類的道德,良心上不肯犯他們少的老的罪,又不能責備異性,也只好陪著做一世犧牲,定結了四千年的舊帳。」陪著做一世犧牲!這種恨,這種痛,這種傷,又豈是語言可以形容?
從1906年結婚到1923年搬進這個小院的17年時間裡,他和她,在寂寞里,在痛苦中,在恨與自恨、傷與自傷的交織糾纏之間,毀掉了最美好的年華,耗盡了最寶貴的激情。失敗的婚姻里,可以沒有愛,但不能沒有責任。他甘願承擔一副精神和生活的雙重枷鎖,是因為他不能為她的幸福負責,卻必須為她的生計和尊嚴負責。那個時代,朱安一旦被休,她將處於極其艱難甚至絕望的處境。而她,也選擇了明智的沉默。她知道,不能給他愛的幸福,但至少應給他一份安靜吧。
在這座小院里,她的生活重心便是安排大先生和娘娘的生活起居。她唯一的生活樂趣,就是在忙了一天的家務之後,坐在娘娘身邊,咕嘟咕嘟地抽上幾口水煙,然後悶悶地聽著別人說話。間或有魯迅的學生造訪,青春歡樂的氣息灑滿院落時,身為大師母的她,只會自卑地將自己隱藏在黑暗的角落裡。
這樣的生活,畢竟太過單調,也太過乏味。身為女人,她難道就不曾想要孩子嗎?想,她當然想。有一次,鄰居小姑娘天真地問她:「大師母,你不喜歡孩子嗎?」她淡淡地答道:「大先生連話都不同我說,我怎麼能有孩子呢?」
已是四十六七歲年紀的她,內心的情感早已寂然,一片清冷。她老了,她累了。正如她所言:「我好比是一隻蝸牛,從牆底一點一點往上爬,爬得雖慢,總有一天會爬到牆頂的。可是現在我沒有辦法了,我沒有力氣爬了。我待他再好,也是無用。看來我這一輩子只好服侍娘娘一個人了,萬一娘娘『歸了西天』,從大先生一向的為人看,我以後的生活他是會管的。」
麻木是她保護自己的最好利器,沉默是她面對生活的基本態度。一年後,魯迅在這座小院里收穫了遲到的愛情,又一年過後,魯迅帶著他的愛情南下,並最終和許廣平定居上海。就一個女人的直覺而言,她不可能沒有察覺,也不可能沒有觸動。然而,她既沒有鬧,也沒有吵,依然是在沉默中接受了一切。正如她所言:「各有各的人生,我應該原諒他。」
好多年後,海嬰(魯迅之子)在回憶錄里,還曾感慨地說道:「她是一位心地善良的女性。她雖然沒有文化,卻能正視現實,能如此對待我們母子,稱母親為『妹』,視我為己出。」魯迅逝世之後,朱安定期和他們母子通信,字裡行間,滿是關愛之情。隱藏在她內心最深處的愛,終於被孩子激發出來,這也是她晚年或者是她一生中最愉快、最欣慰的情感釋放和付出。按照她的樸素願望,海嬰若是能在她百年之後,為她披麻戴孝,便是她最大的幸福,因為這樣她就不會做孤魂野鬼了。
遺憾的是,由於種種原因,許廣平和海嬰都無法在她去世時,趕往北京。1947年6月29日晨,在這座堅守了23年之久的院落里,她終是一個人孤獨地走完了她的人生。她死後,也沒有辦法按照她的願望,「葬在大先生之旁」,而是安葬在北京西直門外保福寺村她婆婆魯瑞的墓旁。
沒有墓碑,沒有行狀,一如她生前一樣寂寞和凄涼。
輕柔地握緊「老虎尾巴」
差不多是魯迅搬進西三條衚衕這座小院的一年之後,一位年輕的女學生,懷著好奇而又激動的心情,貿然走進這座院落,也從此走進了魯迅的心。
這封信是3月11日發出的,在接到信後的當天夜裡,魯迅就為她寫了一封長長的回信。因此,13日一大早,許廣平便收到了先生的複信,這讓她非常感動。而信裡頭,頭一句便是稱她為「廣平兄」,更是讓她受寵若驚。當他們通信到第六封時,已經完全無拘無束的許廣平又顯「淘氣」本色,自稱為「小鬼」。值得一提的是,一個月的時間裡,雙方來往書信達12封之多,而且幾乎每一封書信,魯迅都是當天即復。
隨著對先生的好感不斷增加,她的好奇心也愈發旺盛。1925年4月12日,她拉著自己的同學林卓鳳,貿然前往西三條衚衕,「探險」先生的「秘密窩」。她看到了什麼呢?一座不大的四合院,一個栽著「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的小花園,以及正屋中間後面加蓋的,面積僅10平方米左右的平頂灰棚(即魯迅的書房兼卧室,俗稱「老虎尾巴」),房間的擺設,也不過是舊箱子、舊寫字桌、舊藤椅,以及一張鋪板搭成的單人床和一個簡單的多層書架。
對於一位堂堂的北大教師而言,這樣的「蝸居」實在是顯得太過簡樸,甚至有些寒酸。可在許廣平的眼裡,這一切卻顯得詩意而浪漫。她在信中寫道:「歸來的印象,覺得在熄滅了的紅血的燈光,而默坐在那間全部的一面滿鑲玻璃的室中時,偶然出神地聽聽雨聲的滴答,看看月光的幽寂;在棗樹發葉結果的時候,領略它風動葉聲的沙沙和打下來熟棗的勃勃;再四時不絕的『多個多個』、『戈戈戈戈戈』的雞聲:晨夕之間,或者負手在這小天地中徘徊俯仰,這其中定有一番趣味,其味為何?」
如果從1925年3月11日雙方第一次通信算起,到當年7月底,信件往返達41封之多,拋開郵遞的時間不計,兩人的通信從未間斷。根據《魯迅日記》的記載,僅7月份,許廣平去魯迅家5次,給魯迅寫信6封,差不多兩三天就有一次聯繫,這還不包括魯迅去女師大上課時的見面。正是在這樣異常密切的聯繫和溝通中,師生之間的鴻溝慢慢填平,感情之間的距離也漸漸拉近。雙方在通信中的稱呼,日益親切,甚至開始有了甜蜜的味道。在7月中下旬的通信中,許廣平愈發大膽,甚至顛倒輩分,開始嬌憨地稱魯迅為「嫩弟」、「嫩棣棣」,由此觀之,大概也是從這個時候起,兩人的感情開始慢慢浸過忘年交和師生情的界限,悄無聲息地向愛情的方向漫延。
1925年8月間,由於學校風潮的原因,警方強行介入,身為學生積極活動分子的許廣平被趕出校園,無處可棲,只好在魯迅家裡暫避了一個星期。這期間,魯迅請她替自己謄抄舊雜誌上的文章(即後來收入《墳》中的那幾篇長文)。能為恩師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許廣平自然樂意,而且非常積極。一次,她在一天的時間裡就抄了一萬多字。當她把抄好的稿子交給魯迅時,魯迅非常驚訝,一邊心疼地撫摸著她的小手,一邊責備道:「你為什麼要抄得這麼快這麼多呢!」細微的舉動里,滿是關愛之心和憐惜之情。
於是,當許廣平勇敢地向魯迅大膽示愛時,他不敢答應,而是列舉出自己的種種「不配」來,然後問道:「為什麼還要愛呢?」許廣平答道:「神未必這樣想!」《神未必這樣想》是英國詩人勃朗寧的一首詩作,主要講述了一對戀人,由於男的因年長很多,不敢結婚,10年後,女的委身於不愛之人,而他仍是單身,最後和一位女伶結識,結果是4個人都很不幸。詩人的本意是鼓勵人們大膽追求自己的真愛,否則違反天意。這首詩也是魯迅在女師大上課時點評過的一首詩作,卻不料被許廣平拿來還給老師。對此,魯迅找不到反駁的理由,只是說她「中毒太深」。嘴上如此說,他的心,卻未必這樣想。也許正是這句話,讓他開始勇敢起來,慢慢解開自己身上那些傳統的、倫理的、道德的重重枷鎖。
面對魯迅的謹慎和猶豫,許廣平要主動得多,也決斷得多。1925年10月,一個深秋的夜晚,在這座小院的「老虎尾巴」書房裡,27歲的許廣平主動握住了魯迅的手,魯迅報以「輕柔而緩緩的緊握」。終於,他對她說:「你戰勝了!」有關他們示愛的細節,許廣平在《為了愛》的詩篇中描述道:「在深切了解之下,/你說:『我可以愛。』/你就愛我一人。/我們無愧於心,/對得起人人。」
熱戀中的許廣平,還寫了一篇情緒激昂的散文詩—《風子是我的愛》,她在詩中明確地表達了他們的愛情宣言:「不自量也罷!不相當也罷!同類也罷!異類也罷!合法也罷!不合法也罷!這都於我們不相干,於你們無關係……」另外,在魯迅主編的《國民新報》副刊上,還特地編髮了她的《同行者》一文,宣稱她不畏懼「人間的冷漠,壓迫」,「一心一意的向著愛的方向賓士」。
這一番大膽熱烈的表白,無疑向世人表白了他們的愛。在舊式婚姻的囚室里自我禁閉20年之後的魯迅,終是大膽地跳了出來,亮出自己的態度,擁抱自己的愛情。然而,這個時期的魯迅,除卻短暫的欣喜之外,他的心情依然複雜而沉重。就在他們相互表白愛情的第二天,即1925年10月21日,魯迅一氣呵成地完成了一篇以婚戀為題材的小說—《傷逝》。這是他唯一的一部愛情小說。在小說里,他表達了一種對於新式婚姻最終依然走向悲劇的憂慮,甚至說是一種恐懼。按照他敏感而悲觀的氣質,他不自信,或許不相信他和許廣平的未來,會有一個樂觀的答案。
耐人尋味的是,自從他們明確戀愛關係的1925年10月之後,一直到1926年8月他們離開北京之前,他們的交往卻突然淡了下來。這期間,許廣平僅給魯迅寫了3封信,其中一封還是對稿件的說明,而魯迅則一封也沒有回,更沒有主動寫信。或許有工作緊張忙碌的緣故,可與其形成對比的是,這期間魯迅依然在大量回復朋友的來信。根據《魯迅日記》的記載,這期間,許廣平也不曾像以往那樣頻繁拜會魯迅了,僅去了3次,而在最初頻繁書信往來的那5個月里,卻達7次之多。真正的緣由我們不得而知。根據善良的猜想,可能是緣於一種對朱安的尊重吧。
那個時候,除卻以文學方式隱晦地表達他們的愛情之外,還不便於對世人特別是家人公開他們的愛情。他們的愛,只能悄悄地藏在心中。他們必須尋求一個機會,尋找一個理由,衝出這座禁錮情感的小院,圓滿他們的結合,培育他們的愛情。
1926年,魯迅的好友林語堂在擔任廈門大學國學系主任後,知道魯迅在北京遭遇到一些麻煩,便熱情地邀請他去廈大執教。而許廣平也正好這一年畢業,家在廣東的她自然要回南方。於是,兩人有了可以同行的最好理由,無論對他人,還是對他們自己。
1926年9月2日清晨7時,魯迅從上海乘新寧號輪船赴廈門;同日清晨8時,許廣平乘廣大號輪船赴廣州。對於他們而言,新的生活才剛剛開始,歷史的目光,也終是熱切地追隨他們而去。可北京小院的故事,卻在這一刻悄然落幕。大概沒有人記得,小院里還有一位孤獨的女性,陪著年老的婆婆,在一個只有兩棵棗樹的寂寂院落里,默然獨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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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太信子的另一面:賢妻良母的典範
高建軍
在閱讀有關周作人的一些材料的時候,忽然對周的夫人羽太信子有了一點興趣。她是日本人,隨周作人來到中國,並最終死在這裡,於她來講也算客死異國了。許多寫周作人的文章都會捎帶零星地涉及一些她的行跡,其中有贊有彈,褒貶不一。但有一點,大家似乎不約而同,即,她對周作人生活和人生道路的影響非同小可。周作人一生中至少有兩件大事,羽太在其中起了重要作用。一是周作人與乃兄魯迅的決裂,一是周作人「七七事變」後沒有南下而留在北平,並最後落水出任偽職。
終於導致魯迅先是分炊,後徹底搬出八道灣。魯迅在1926年6月11日的日記中記載那天下午他去八道灣取東西,與弟弟和弟媳發生的一場衝突。中有「其妻向之述我罪狀,多穢語」等語。至於究竟是什麼「穢語」,外人不得而知,雖後人多有揣測者,但到底只是揣測而已。根據魯迅這個記載判斷,這個羽太信子的性格可能是相當潑悍的。對這一性格特點,周建人還舉了一個例子,他說:「早在辛亥革命前後,他(周作人)攜帶家眷回國居住在紹興時,他們夫婦間有過一次爭吵,結果女方歇斯底里症大發作,周作人發愣,而他的郞舅、小姨指著他破口大罵,從此,他不敢再有絲毫『得罪』。相反,他卻受到百般的欺凌虐待,甚至被拉到日本使館去講話。」周建人說周作人是意志薄弱、性情和順,卻不辨是非。魯迅對周作人的評價是「昏」。這兄弟倆的意見倒也一致。看周作人的文章,覺得他是那麼淵博、見識又是那麼卓超,但在世事上、大節上的處理與選擇卻又如此「出人意表」。用乾隆皇帝對紀曉嵐的評價「讀書多而不明理」來評價周作人大體不錯。這一事件中,羽太信子起的作用確實不容忽視。
羽太信子不僅對自己丈夫的人生道路有著負面的影響,她對自己的妹妹芳子(也就是周建人的妻子)的成長也沒有起到好作用。俞芳引述魯迅母親的話說,芳子長年和信子在一起,受信子影響很大,比如,貪圖享受,愛虛榮,怕過艱苦的生活,對周建人不夠體貼,不太近人情等等。
總的來講,羽太信子只是一個普通的日本女人,她因為嫁了一個有大才、有大名的丈夫而為世人所知。她又因為身處一個夫妻各自所屬民族國家之間激烈爭戰的時代,而身不由己地多多少少地捲入了。這種民族國家之間不正常關係對個體的影響體現在她身上,就是她的丈夫在民族大節上的首鼠兩端、進退失據,終於墮入魔道,也使她在戰爭之後的生活受到連累。設若在一個和平的環境中,她也許能夠平平靜靜地、更感幸福地走過一生吧。不過,幾十年後的今天,我們要是要求她在當年那樣的歷史關口,敦促自己的丈夫離開北平南下救亡也是不現實的,也是苛求她了。更何況她的見識、她的民族屬性也使她不能這麼做呢。 (本文來源:《百家講壇》雜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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