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讀 | 李靜:紅樓解夢人
◎紅樓解夢人
文/李靜
舒蕪先生的《紅樓說夢》屬於那些以平常心和赤子心喜愛《紅樓夢》的人。這本2004年得以再版的書初版於1982年,之所以今日讀來仍讓人興味盎然,大概正因此點。這與舒蕪先生的「讀者觀」有關。他認為無論寫小說還是研究小說,都必須訴諸「普通讀者」的自然體驗:「試想,當日曹雪芹於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嘔心瀝血寫出這部《紅樓夢》,是為誰寫?寫給誰看的呢?難道他預知或者期望將來有一門『紅學』,特地寫出來以供專家鑽研的么?」「最廣大的普通讀者對作品的正常理解和健康感受,永遠應該是任何專門的小說研究的出發點,又是歸宿點。……一切專門的小說研究,凡是或多或少能夠昭闡文心、裨益讀者的,必然都是沒有離開這個出發點和歸宿點的;反之,凡是歪曲原意、貽誤讀者的,究其原因,不是沒有從普通讀者的正常理解和健康感受出發,就是沒有歸宿到那裡去。……對一切小說研究來說是這樣,對『紅學』來說也是這樣,不管它多複雜多深奧也沒有什麼特殊的地方。」所以他說這本書「只想記錄一點《紅樓夢》普通讀者的談論,又怕記不好」。
與他息息相通,英國女作家弗吉尼亞·伍爾芙有一本書就叫《普通讀者》,說的是她自己對一些文學作品的批評與感受。我們總把這個標題理解為作家的自謙,現在想來,其實它未嘗不在表明作家的一種「讀者觀」與「寫作觀」。寫作者究竟應把「普通讀者」視作與自己在心智和經驗上平等交流的對象,還是把他們看作根本不可能理解和感應自己的庸眾與「芻狗」?隨著現代主義的濫觴,許多嚴肅作家選擇後種立場。究其因,蓋與精英文化傳統的單向發展直至自我封閉有關,於是「精英文學」日益成為「獨白式的」,文學的對話精神隨著對「庸眾」的唾棄而日漸喪失。好在曹雪芹寫《紅樓夢》的時候,「小說」還未變味成一個炫耀智力優越感的場所——他既不必擔心自己的高致才情被愚蠢的大眾所誤解和玷污,而把作品弄得只有他一人能懂,也不想迎合所謂村野百姓的「低級趣味」或擔心書不好賣,而把小說寫得濫俗弱智。在這一點上,舒蕪先生和曹雪芹的立場接近——歸根到底,他們都是把讀者(不論多寡)和自己同等看待,與自己同情共契,趣味相投,既不過高,也不過低,為某種共通的體驗而喜怒歌哭。相反,那種關閉溝通之門的「獨白體」寫作,在本質上與「迎合讀者低級趣味」的弱智濫俗寫作有一點是相同的,那就是對「普通讀者」的經驗、智力和感受力的蔑視與懷疑,就是「不愛」。一個心中無愛的寫作者的作品恐怕是可疑的。
因了這個「普通讀者」的出發點,普通讀者對《紅樓夢》的諸多疑問,就可以期待從這本《紅樓說夢》里找到他特有的答案。比如,《紅樓夢》里的主要人物都是怎樣出場的?為什麼他們中有的人剛剛出場,我們就好像已經很熟悉了,這種感覺是怎麼來的?賈寶玉到底是個怎樣的人?他的「玉」到底有何玄機?為什麼黛玉和寶玉老是吵架,吵了多少次架?黛玉什麼時候開始不和寶玉吵架了?為什麼和寶玉「同領警幻仙姑所訓之事」的女子是「可卿」和襲人,而不是他所愛的黛玉和所敬的晴雯?為什麼寶玉不愛讀書?他真的什麼書都不讀嗎?在禮教森嚴的封建社會,男孩子賈寶玉和眾女孩居然能在一個大觀園裡無拘無束地生活了一兩個年頭,如此超現實的事情,怎麼會發生?而且讓人感覺發生得如此自然?《紅樓夢》後四十回的藝術成就到底怎麼樣?難道真是完全由高鶚續作嗎?怎麼看最終的寶玉出家、蘭桂齊芳的所謂「大團圓」結局?它真的那麼違背曹雪芹的原意嗎?……
這都是些有趣味的問題,《紅樓說夢》里的回答都十分精妙。它說,林黛玉的出場最早,不是一下子站到舞台的中心,而是從遠遠一個角落,一步一步移近,最後亮相在賈寶玉痴迷的打量中,她的出場,「由於『木石前盟』的神話,由於冷子興和賈雨村的談論,先已形成了一種詩意、哲理和神話式的氣氛」;寶玉是在一片驚奇、誤解、嫌憎、議論所造成的「懸念」中出場的;薛寶釵是在沒有任何「懸念」的情況下,極平凡極現實地出場的,作為花花太歲薛蟠的妹妹、溺愛不明的薛姨媽的女兒、皇商家庭的小姐,她的出場「沒有美,沒有詩,只有封建主義的最粗惡最鄙陋的一面」;鳳姐的出場則是「先聲奪人」式的;湘雲的出場太遲,為了彌補這一缺陷,小說在後來的回目中「經常用追憶補敘的方法,來豐富她的形象」;赦、政、珍、璉出場皆遲,但讀者之所以似早已熟知其人,是因為他們此前「都曾在抽象籠統的敘述中,在陪襯的地位上,在別人的對話里出現過,少的兩次以上,多的十多次……作者於此,是苦心經營過的」,並且精確列舉了他們分別是在哪一回因何事被人提起,或他讓下人帶了句什麼話,等等,破了解弢的「文章化工,不易效法者也」的神秘化解釋……這些拆解的段落,真真是絕對的庖丁解牛,若不把《紅樓夢》倒背如流,從整體到局部到毫髮完全瞭然於胸,斷不能剖析得如此細緻入微、出神入化。讀者看了這些,不但加深對《紅樓夢》的了解,對於小說本身如何寫,也會有不少領悟。
給我印象特深的還有幾處。在《晴雯為什麼「枉擔了虛名」?》一節,作者問:賈寶玉有著與封建道德截然不同的戀愛觀婚姻觀女性觀,他尊敬女性,為什麼卻會在第五回和第六回里先同「可卿」後同襲人「同領警幻仙姑所訓之事」?而且此事「不能理解為一般的男女之間的性的關係,它是有著明顯的社會意義,專指那種相互玩弄(主要是玩弄女性)的淫亂關係」。他的分析是:寶玉是個封建末世的「新人」,同時也是個貴族公子,男女關係上也有庸俗的一面,他「雖是籠統地認為『女兒是水做的骨肉』,但實際上女兒當然決不是一律的,其中也盡有『泥做的骨肉』的。當他遇著『泥做的骨肉』的女性時,『肉』的誘惑也就在他身上起作用。」作者分析道:秦可卿和花襲人都是「泥做的骨肉」者——襲人直接勸寶玉讀書上進,而於秦可卿,則通過一系列的細節暗示她也是講究「世事人情」的「學問文章」的人,和襲人是同調,她的卧房裡的對聯「嫩寒鎖夢因春冷,芳氣襲人是酒香」,已暗暗將此二人連接起來。她們是封建基業和封建道德的維護者,而「封建道德的理想,當然是禁欲主義……在禁慾之先、之後或者更多的是同時,總要有縱慾來隨伴……轉移的關鍵,在於情慾極端放縱之後的必然衰退,又在於極端玩弄女性之後必然歸於徹底憎惡女性。這就是所謂『由色悟空』,所謂『紅粉骷髏』。封建貴族子弟年輕時沉湎酒色,成年後收拾心神,立德立功,齊家治國,這就叫做『浪子回頭金不換』。寧榮二公委託警幻仙姑對寶玉進行的教育,就是『由色悟空』的教育,先做徹底的浪子然後徹底回頭的教育。」由「可卿」和襲人對寶玉進行這樣的教育,當然最恰當不過。「而對於真正是『水做的骨肉』的女兒,他始終是愛惜尊重,所以才能夠同晴雯『親昵狎褻』而又終於保持了『各不相擾』的關係。」然而正是這種魂夢系之的真情和個性覺醒的意志,而非物質結合的肉慾滿足,才是對「封建主義秩序」的真正背叛與瓦解,才為賈母王夫人所不容,這就是寶黛愛情之所以成為悲劇的原因。這樣的剖析,需要發現者的火眼金睛與學問家的合理聯想。
此書對於《紅樓夢》後四十回的評價,與胡適以來的紅學觀點大相徑庭。作者「甚至相信程偉元、高鶚確實是得到八十回以後的曹雪芹原作的殘稿,他們又作了不少連綴補充,由於他們的思想和才力與曹雪芹的差殊,所以今本後四十回才會這麼不統一,好的地方太好,壞的地方又太壞,不可能是出自同一人之手筆」。在《衝破瞞和騙的羅網》里,作者又以種種例子,申說他的這個觀點。因了這個緣故,我耐下心來把後四十回讀完,愈往後愈覺得「雪芹殘稿」論大為有理。我沒有作者的功力去逐一考證,只憑閱讀直覺,深感從第105回「錦衣軍查抄寧國府,驄馬使彈劾平安州」開始,已接上前八十回氣脈。有幾處只有曹雪芹才會有此奇筆:比如第115回「惑偏私惜春矢素志,證同類寶玉失相知」里,賈寶玉和甄寶玉各以己心為對方之心,相互揣摩、試探、錯位直至鄙棄而散一節,寫得真令人忍俊不禁,奇趣橫生;第119回「中鄉魁寶玉卻塵緣,沐皇恩賈家延世澤」里寶玉告別一節,肅殺悲涼,百感交集;第120回「甄士隱詳說太虛情,賈雨村歸結紅樓夢」寶玉身披大紅猩猩氈斗篷在茫茫雪地里向父親遙拜告別一節,襲人出嫁一節,以及最後餘下人等的去處各做交代,以雪芹和空空道人對白收場,以「說到辛酸處,荒唐愈可悲。由來同一夢,休笑世人痴!」作結,若非雪芹之筆,斷不能寫得如此從容不迫、力透紙背。歷來學者以結局的大團圓「殊不類茫茫白地,真成乾淨者矣」,作為後四十回不是曹雪芹所寫的依據,但若以了卻塵緣的賈寶玉眼光來看,「蘭桂齊芳」於他有什麼價值和意義呢?他既已蓬頭赤腳跟了一僧一道走向茫茫雪地,回歸大荒,賈家的「天恩祖德」就和他沒有關係了,那個世界,也是一個毫無價值和意義的死去的世界了。因此舒蕪先生說:「他在『家業復振』之時毅然出家,這樣的安排,真正寫出了他的最大的決絕。」這是深有體會的說法。
然而,世界死去又能怎樣呢?人解脫於愛恨情愁,因無情而自由,又能怎樣呢?可見《紅樓夢》的最後,終於導向了一個沒有意義和價值的世界,導向了寂滅與空無,這是曹雪芹最大的徹底,最大的殘酷。而這些,是舒蕪先生最後也沒有忍心道破的,空餘我們這些塵網中人,遍嘗愛與痛、甘與苦,在悟與執迷不悟之間,輾轉掙扎,妄揣想。
2004年8月
*節選自李靜新書《必須冒犯觀眾》
新星出版社2014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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