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智范:古典詩詞解讀漫議

探索人類的精神世界

——古典詩詞解讀漫議

方智范

打開現行新語文課程標準,我們可以看到對閱讀鑒賞文學作品的目標,作出了這樣的表述:「注重審美體驗,陶冶性情,涵養心靈,能感受形象,品味語言,領悟作品的豐富內涵,體會其藝術表現力,有自己的情感體驗和思考。努力探索作品中蘊涵的民族心理和時代精神,了解人類豐富的社會生活和情感世界。」過去語文教學大綱很少有這種表述,它充分體現了思想解放以後,「文學是人學」的觀念,已經滲透到中學語文教學目標之中,成為了閱讀教學的重要指導思想。其中,中國古典詩詞的閱讀鑒賞教學,對於豐富學生的精神世界,感受思想和道德的力量,受到美的熏陶,充分調動學生的聯想和想像能力,從而培養學生的創新思維,促進個性發展,具有重要的作用。這個道理,在課改中已獲得廣泛認同。

宋代文豪蘇東坡當年就說過:「賦詩必此詩,定非知詩人。」詩人做詩是這樣,讀者讀詩又何嘗不是這樣?若把「賦詩」改成「讀詩」,「讀詩必此詩」,就是刻舟求劍或膠柱鼓瑟的解讀,就是追求解讀的唯一性、答案的確定性,此乃文學閱讀之大忌,就不是東坡所說的「知詩」之人了。古典詩詞的創作,並不全依賴作家的顯意識或自覺意識,其內在意蘊,有的訴諸其潛意識或非自覺意識,有的甚至是人類或民族「集體無意識」的表現。按照黑格爾的說法,意蘊總是比直接顯現的形象更為深遠的一種東西——這就好比一座大冰山,冰山浮於水面上的部分,是我們肉眼能看到的,當然是容易感受的,但冰山在水下的那個部分,就真有點「莫測高深」了。要不然,歌德怎麼會說「優秀的作品無論你怎樣去探測它,都是探不到底的」呢?

一、必須突破兩個思想誤區

我覺得,要突破刻舟求劍或膠柱鼓瑟式的解讀,當務之急是破除古典詩詞教學領域受到的思想禁錮。長期以來,兩極對立思維在我們的工作中非常流行,已經形成一種權威的思維慣性,在語文教材編寫和語文教學中也表現得根深蒂固。兩極對立思維的基本特徵,就是非此即彼,非對即錯。思想觀念的僵化和封閉,造成語文教學中存在著兩個思想誤區。

思想誤區之一,是現實主義/非現實主義的兩分。茅盾在20世紀50年代提出現實主義是貫穿中國文學史的紅線的觀點,後來的文學史教材基本上都加以遵循。在作家的評價上,凡是反映當時社會現實、百姓疾苦、階級鬥爭的,都是最優秀的作家,而有些很有特色、很有成就的作家,可能因為不屬於現實主義系統,就被戴上了感傷主義、唯美主義、甚至是形式主義的帽子。重視現實主義有它的合理性,在某個歷史階段甚至是必須的,但縱觀整個文學史,用多維的眼光來公正客觀地衡量文學成就,特別是考慮到生活和人的心靈世界的多樣性,和文學自身的無限豐富性,這種現實主義與非現實主義兩分的觀念,就存在很大缺陷了。

思想誤區之二,是內容/形式的兩分。如果說上面說的誤區側重表現在對作家的思想傾向、作品思想內容的分析評價上,那麼這個誤區更多地表現在對文學作品的整體認識上,尤其是對作品的藝術分析上。我們長期以來流行的觀點是內容與形式一分為二,似乎文學作品可以一刀切開分成兩部分,一部分稱為內容,另一部分稱為形式,或一部分稱為思想,另一部分稱為藝術。而在潛意識裡,實際是認為形式即器皿,裡面注入的液體便是固有的不變的內容,或者說,形式即包裹軀體的衣裳,而裡面的軀體與其沒有裹進衣裳之前的狀態是一樣的。這實際上是違反辯證法的,是機械論思想方法的表現。

文學史教材為了表述條理性的方便,把思想內容與藝術形式分開論述,是可以允許的,但也是不得已的;而如果就此形成一種思維方式,真的認為作品是由內容和形式、思想和藝術兩部分構成的,就會造成很大的問題。在國外,理論家們早已認識到內容與形式的不可分割性,有所謂「有意味的形式」、「情感的形式」、「情感的符號」等說法,形式主義文論家反對二元論的形式觀,認為形式就是「完成了的內容」。他們的一個共同點,就是在觀念上是內容與形式的統一論者,就像愛爾蘭詩人葉芝形容的那樣:「哦隨樂搖擺的身子,哦明亮的眼睛,我們怎能把舞者與舞蹈區分?」從文學作品整體觀的角度看,我們不能不承認,形式主義者的觀點是有合理性的。

但是反觀我們的語文教學,可能最普遍的課文分析思路,就是先歸納出內容的幾個要點,用下定義的方法概括出一個模式化的主題思想,再歸納藝術特點的幾個要點,我們就認為對作品的解讀完成了。我們很少能夠從內容與形式統一的角度,從作品整體構成的角度,甚至從形式要素切入的角度,來分析文學作品,我們除了兩分法,找不到一些好的、既關係內容、也關係形式的切入點。其實,中國的詩歌理論就提供了這樣的切入點,如意象、意境、氣韻等概念,就是既與內容相關、又與形式相關的,而西方美學關於原型、母題、意蘊、結構等的理解,也是內容與形式打通的,這些為我們提供了中西參照的視角。

二、關鍵詞語與原型意象

我國古代詩論有所謂「詩眼」、「詞眼」的說法,要求在解讀古典詩詞時抓住關鍵詞語進行分析,這是有效的傳統解讀方法。但什麼樣的詞語堪稱關鍵,文章「詞語」與詩詞「意象」又有什麼區別呢?大概說來,詞語關注的是事物對象的指稱意義,即詞典上說的一個個義項;意象則是作品的基本藝術細胞,它是情與景、心與物的統一體,我們關注的是意象的表現意義,也就是它的藝術功能。

比如說「原型」意象,就是在詩詞解讀時必須抓住的關鍵。文學人類學認為,在每一個人的無意識深處,都沉積著人類世代經驗的記憶,即集體無意識形成的原型。原型常保留在神話、宗教、民間傳說中,「每一個原始意象中都有著人類精神和人類命運的一塊碎片,都有著在我們祖先的歷史中重複了無數次的歡樂和悲哀的一點殘餘,並且總的說來始終遵循同樣的路線。它就像心理中的一道深深開鑿過的河床,生命之流在這條河床中突然奔涌成一條大江,而不是像先前那樣在寬闊而清淺的溪流中漫淌。」與屬於民族「集體無意識」的固有情感關係密切的原型意象,在我國的《詩經》民歌中多有出現,但我們在解讀時常常忽略了。如《詩經·王風》中的《君子於役》:

君子於役,不知其期。曷至哉?

雞棲於塒,日之夕矣,羊牛下來。

君子於役,如之何勿思!

君子於役,不日不月。曷其有佸?

雞棲於桀,日之夕矣,羊牛下括。

君子於役,苟無饑渴。

這首詩,向來是作為階級社會剝削與壓迫的典型材料被選入教材的,對此,我們當然也不必全然否定;但是,對這樣一首古老民歌的豐富意蘊,是否僅作出政治和社會的解讀就可了事呢?清代學者許瑤光《再讀〈詩經〉四十二首》卻從中讀出了別一番滋味:「雞棲於桀下牛羊,饑渴縈懷對夕陽。已啟唐人閨怨句,最難消遣是昏黃。」原來,日夕當歸,暝色起愁,乃是華夏民族固有之情緒,此詩中的「日之夕矣」,就屬於原型意象,這種意象和與之相關的情緒,不唯如許氏所說的,存在於以「思婦」為主人公的閨怨詩中,如「暝色入高樓,有人樓上愁」(李白《菩薩蠻》)、「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蘋洲」(溫庭筠《望江南》);而且大量的羈旅行役詩,為表達「遊子」離別思鄉之情,也多以日夕意象為背景,如孟浩然名作《宿建德江》:「移舟泊煙渚,日暮客愁新。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後兩句固是名句,但前兩句寫時臨日暮,因而客愁更甚,不就包含著「日夕」這個原型意象的意旨嗎?李白《送友人》的「浮雲遊子意,落日故人情」,柳永《雨霖鈴》的「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以及馬致遠《天凈沙·秋思》的「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無不自覺不自覺地傳達了「當歸」這種情緒。這樣的意象,在歷代詩詞中反覆出現,古人那活潑潑的生命情緒之流,真的奔涌成了一條滔滔大江。

現代詩歌又如何呢?「五四」一代知識分子寫的歌詞,也有意無意地保留了與古代詩歌的血肉聯繫,如劉半農的名作《教我如何不想她》,最後幾句是:「枯樹在冷風裡搖,野火在暮色中燒。啊!西天還有些兒殘霞,教我如何不想她?」又如李叔同的《送別》:「夕陽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都沿用了「日夕」意象。我想這些決非巧合。如果說人在生理學意義上有代代相傳的遺傳基因,那麼詩詞中的原型意象,就好比是心理學意義上的遺傳基因,在人類精神活動中,也維繫著一個民族群體情感和心理生生不息的延續。

還有的詩詞意象雖非上述那種「原型」,但含蘊深厚,甚至一個意象可牽動全篇意旨,不可輕輕放過。請讓我以陶淵明的代表作《歸園田居》(其一)為例:

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

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

方宅十餘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後檐,桃李羅堂前。

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

戶庭無塵雜,虛室有餘閑。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

寫景句「方宅十餘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後檐,桃李羅堂前」,這樣的句子放在今天,無異於大白話,我們不禁要懷疑:這也能稱之為詩嗎?因為這樣的景物在農村太過平常,放在詩里便未免有些「反常」。但宋代惠洪《冷齋夜話》引蘇軾評這首詩說:「觀陶彭澤詩,初若散緩不收,反覆不已,乃識其奇趣。」張戒《歲寒堂詩話》也說:「淵明『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本以言郊居閑適之趣,非以詠園田。」 古人說的「趣」,其實正是作品透發出來的「生氣」與「靈機」。陶淵明是在身邊的普通事物中發現了美,領悟到生活的真諦——只有在農村在田園生活中,人與自然之間才存在和諧的關係。這就形成了詩歌的意趣,或曰「閑適之趣」。這豈不應了古人「反常合道」的說法?難怪著名學者陳寅恪先生要稱陶淵明是魏晉「新自然派」的哲學家了。

陶淵明此詩的「意趣」,還有一個凝聚點,那就是「虛室有餘閑」一句中包含的「虛室」意象。從字面看,「虛室」是說居室空間,過去教材多注釋為「空空的房間」,但這只是物理空間。就深層涵義說,這意象乃出於《莊子·人間世》中「虛室生白」一語,司馬彪釋為「室比喻心,心能空虛,則純白獨生也」,意謂空明的心境能生出光明,即道家所謂「心齋」,今人所謂心理空間,這出於精通老莊和玄學的陶淵明筆下,應非偶然。妙的是,法國的雨果不是也有這樣的名言:比陸地廣闊的是海洋,比海洋廣闊的是天空,比天空更加廣闊的是人的心靈!這樣理解「虛室」意象,詩旨「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方顯得意味深長。西方文論有「反常化」(或譯作「陌生化」)一說,我認為「反常」不僅可以指語言的變形,也可以指「使日常的東西在不平常的狀態下呈現在心靈面前」,英國詩人華茲華斯所說的這句話,與陶淵明詩同理,是用最平常的事物去表現不平常的心靈意趣。正像西方學者所稱道的那樣,人們有時說某一作品「優美」,正因為它並不「過分引人注目」,他們欣賞它的「含蓄的平淡」或「低調的節制」。對陶淵明詩,正可作如是觀。

三、對比手法與意象疊加

在解讀、欣賞古典詩詞時,我們經常會分析作品中運用的藝術表現手法,但因為沒有深入底里,往往似是而非。例如詩詞中的對比,是教師教學時每每提及的一種藝術表現手法。根據我的理解,對比多為意象在同一個意思層面上相反或相對的橫向並置,如「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杜甫)、「戰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高適)、「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晏幾道)等。然而,像「雨中黃葉樹,燈下白頭人」(司空曙《喜外弟盧綸見宿》),是相反或相對的對比嗎?這首詩中,興象「黃葉樹」與擬象「白頭人」之間,其實存在著一種可稱之為「共時並發」的聯繫,意象所呈現的兩幅視覺畫面,既先後映現、又互相疊加,猶如電影蒙太奇組合中兩個鏡頭的疊印,其效果正如英美意象派理論家赫爾姆所說:「譬如某詩人為某些意象所打動,這些意象分行並置時,會暗示及喚起其感受之狀態……兩個視覺意象構成一個視覺和弦。它們結合而暗示一個嶄新面貌的意象。」我們稱這樣的組合方式叫意象「疊加」。全篇運用意象疊加較為典型的例子,如南宋詞人蔣捷的《虞美人·聽雨》: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 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詞里「少年」、「壯年」和「而今」(老年)的三幅聽雨畫面,不能僅理解為是三個年齡段經歷的線性化銜接,或是互相對比,而應看成人生三階段的聽雨情境在詞人創作時一剎那間的共時並發,即三個畫面之間存在著互相疊加、映現的關係,表達的是十分微妙隱曲因而僅用言語無法完全傳達的人生哀感。

在解讀時最易將「對比」與「疊加」混淆的,是南宋詞人姜夔的《揚州慢》:

淮左名都,竹西佳處,解鞍少駐初程。過春風十里,盡薺麥青青。自胡馬窺江去後,廢池喬木,猶厭言兵。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賞,算而今、重到須驚。縱豆蔻詞工,青樓夢好,難賦深情。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念橋邊紅葯,年年知為誰生?

因為詞前小序稱「予懷愴然,感慨今昔」、「千岩老人以為有《黍離》之悲」云云,我們的注意力便集中在詞的感時傷亂題旨。然而,其意蘊僅此而已嗎?我們看詞中意象,可分為歷史意象與現實意象兩類,歷史意象構成過去揚州繁華的畫面,現實意象組合的畫面則呈示了揚州今日的荒涼,如沿著慣常思路,我們對這首詞的內容和表現,就會從「感慨今昔」引申出「今昔對比」的結論。不過如深入一步想一想,「春風十里」與「薺麥青青」的景象,「豆蔻詞工,青樓夢好」與「難賦深情」的杜牧形象,著名的「二十四橋明月夜」與而今的「波心蕩、冷月無聲」場景,兩者之間是一種對比關係嗎?在我看來,這恰恰是意象的疊加,也就是將過去揚州繁華與今日揚州荒涼的兩幅畫面疊加在一起,具有「共時並發」的特徵。清代詞論家陳廷焯論姜夔詞雲「特感慨全在虛處,無跡可尋」,這「虛處」接近於西方接受美學所謂「意義空白」、「不定點」等提法,留待讀者去填補、再創造。至於具體的內涵是什麼,我們還得進一步分析姜夔當時的創作心理。姜夔此詞作於22歲時,這處於人的一個敏感年齡段,揚州此行,又是姜夔慎重選擇的首次離家遠遊,標誌著人生旅程的起點,應該說他內心充滿著憧憬、幻想和期待,更何況揚州是一個風流綺旎之勝地呢?最值得提醒一下的,是詞人在作品中特意提到那個「俊賞」揚州風光的「杜郎」,而且為了表現揚州繁華,用的幾乎全是杜牧歌詠揚州的名句。原來,風流的杜牧之是姜夔當年最欣賞並欲效仿的名人之一,他常把杜牧和揚州繁華、和才子風流扯在一起:「十里揚州,三生杜牧,前事休說」(《琵琶仙》),「東風歷歷紅樓下,誰識三生杜牧之」(《鷓鴣天》)。應該說,姜夔對於揚州當年繁盛風流的印象,主要得之於杜牧歌詠揚州的名章俊句。當他懷著美好的人生理想——未必都是政治上的,完全可能還有對風流艷遇的期待,這是他讀杜牧詩歌必然得到的收穫——來到揚州,所見卻是一片破敗景象,於是杜牧詩歌塑造的揚州歷史場景與親眼看到的揚州現實場景,兩幅畫面自然地重疊在一起,就像電影蒙太奇的組合,它們除了表達出譴責金兵暴行的「感傷時事」一面外,還暗示了一個青年才子人生美好理想的凄然破滅。這就是意象疊加所產生的、與詞人的身世和個性緊密相關的「全在虛處」的感慨,特別耐人尋味。

四、企慕情境與人類精神

被各種教材選為課文的《詩經·秦風·蒹葭》,人們一般作愛情詩解讀: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從之,道阻且躋。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從之,道阻且右。溯游從之,宛在水中沚。

但是毛傳卻箋曰:「一方,難至矣。」突出了雙方被一水阻隔而難以相會的情境意蘊。如據此思路想開去,我們會發現,「在水一方」的情境在古典詩文中不斷地出現,楚辭《九歌》中《湘夫人》:「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曹植《洛神賦》 「睹一麗人,於岩之畔,……浮長川而忘返,思綿綿而增慕」,還有蘇軾《前赤壁賦》「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泝流光。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如此種種其意境和情感的表現,都有與美人隔水相望的情境,似乎都可看成是《蒹葭》「在水一方」的創造性復現!

若把《蒹葭》當愛情詩讀,我們可以讀出情感纏綿往複的特點。與此相似,漢代無名氏所作《古詩十九首·迢迢牽牛星》:

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

纖纖擢素手,札札弄機杼。

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漢清且淺,相去復幾許?

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就是借用牛女故事重新演繹「在水一方」母題的好例,放在東漢後期這一特定的時代氛圍中讀此詩,具有一種總體性的象徵意義,它以「遊子」與「思婦」為表徵的人世間普遍存在的理想與現實的矛盾。後則有唐代李商隱著名的《無題》:

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

曉鏡但愁雲鬢改,夜吟應覺月光寒。

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

與纏綿往複的情感相應,這首詩採用的其實是一種「環狀」結構。錢鍾書指出,西方「浪漫主義時期作者謂詩歌結構必作圓勢,其形如環,自身迴轉」,例如英國詩人柯勒律治就說過,環狀事物代表永恆,而圓環的美就象一條蛇銜住自己的尾巴,堪稱美的最高境界。中國論詩歌章法也有「如常山之蛇,首尾相應」的說法,此詩末句「青鳥殷勤為探看」,顯然遙應首句「相見時難」。在詩中,相思和別離,失望和希望,現實和夢境,多向錯雜交織,情感迴環往複,在相愛的男女雙方之間,「蓬山」就是難以逾越的間隔物了。其情感底蘊,實在是人處於愛情生活中常常會陷入的「相見時難別亦難」的「兩難」境地。

但我以為《蒹葭》的意蘊似乎更為深遠,指向人類的某種處境與心理。主人公看到「宛在水中央」的「伊人」,反覆追求而不得,錢鍾書先生由此聯想到西方浪漫主義文學有「企慕之情境」一說,並引了清人對《蒹葭》情境的闡釋以見中西互通之關係:「夫悅之必求之,然惟可見而不可求,則慕悅益至。」他拈出義大利詩人但丁名作《神曲》中的一段描寫為例,其中寫到「那少婦從對岸向我微笑」,「她和我之間的距離不過三步光景」,但彷彿隔著波濤洶湧的大海。這樣一種情境,使我還不由得想起中國一首古老的樂府詩《箜篌引》:

公無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

詩歌展示了一位執意要渡過滔滔黃河而竟不聽規勸,終於獻出生命的古代悲劇英雄的形象。此公的悲劇性就在於,他立志為自己的追求獻身,到了不計後果的地步。我把這看成是「企慕情境」的合理延伸。中國當代作家梁衡有一篇紀念瞿秋白的散文,題《覓渡,覓渡,渡何處?》我讀了心中馬上想起,瞿秋白那樣的中國共產黨人,不就是現代勇於渡河、為追求理想不惜獻身的悲劇英雄嗎?可惜得很,文章巧妙抓住了瞿秋白家門口的覓渡河的象徵意蘊,卻沒有引用這首寫渡河英雄的古詩。

不妨再想得遠一些。美國著名作家海明威的《老人與海》,其中寫到老漁夫桑地亞哥,與大海搏鬥了八十幾個晝夜,想逮到一條大魚,就是為了證明人的力量。眼看他的目的將要實現,他把逮到的大馬林魚奮力拖到岸邊,卻發現大魚已被鯊魚啃成了一副骨架。這時候老漁夫說:「可是一個人並不是生來要給打敗的,……你盡可把他消滅掉,可就是打不敗他。」我覺得作者就是要表現人類的理想與現實的矛盾,理想雖然不能完全實現,但它永遠鼓舞著人類為之奮鬥不懈。當然,在這裡,「在水一方」情境已經換成了茫茫大海。張愛玲在1954年翻譯了這部小說,她在《譯本序》中說:「老漁人在他與海洋的搏鬥中表現了可驚的毅力——不是超人的,而是一切人類應有的一種風度,一種氣概。海明威最常用的主題是毅力,他給毅力下的定義是:『在緊張狀態下的從容』。」我覺得她說的其實就是「在水一方」情境的本質意蘊:人類即使處身於生存困境之中,卻能夠表現出精神所達到的佳境。我們從《蒹葭》「溯洄從之,道阻且長」的追求艱難的詠嘆,和「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的不懈追求,不是容易聯想到此岸與彼岸,現實與理想,生存與發展,困境與佳境,這樣一些「形而上」的意蘊嗎?閱讀文學經典,就應該去感悟人類精神的無窮魅力,去關注作品所透射出的終極性思考,以及由此體現的普世價值。

我平生服膺錢鍾書先生《談藝錄·序》中說的話:「東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學北學,道術未裂。」我們生活在一個知識轉型、人們的思維也亟待更新的時代理應努力拓寬思想視野,豐富古典詩詞解讀的思路和維度。這一努力,希望能得到同道的響應;如何將思路轉化成課堂實踐、實現教學目標,也有待於語文老師的創造性勞動。

轉自 網易博客 一中大語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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