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浣熊和黃鼠狼以及我們城市裡生活的其它動物們的事

2016-12-17 21:01 | 豆瓣:康夫

自從寫了浣熊和黃鼠狼的事,許多人發信件問我到底是胡謅還是真的。這問題讓我十分難辦,只好一律不答。一開始提問的是陌生讀者,後來熟悉的人也開始向我打聽,甚至問起浣熊開的快餐店和黃鼠狼麵攤的具體地址來。這讓我當真苦惱了幾天。如果謊稱這些事只是我的異想天開,未免對它們不敬,也有違真相;如果照實回答,又會給它們帶來麻煩,一怒之下消失不見也大有可能。畢竟,它們隱身鬧市的本領那麼高超,想要藏身在足有兩千萬人口的大城市簡直易如反掌。

因此,雖然故事在網路上大受歡迎,但現實世界當中,我卻有點後悔把它們寫出來。為此,我專程頂著大風,拜訪了另外一位同樣了解實情的朋友,想聽聽他的意見。

這位朋友以前有一份穩妥的工作,性格溫和,養了一隻灰貓。一次機緣巧合,他的貓竟然開口說話,向他透露了許多人類和動物世界的秘密。這個朋友深受觸動,當下辭去工作,埋頭寫起小說來,不久成了一名科幻小說作家,還險些得了一家網站的徵文獎。如今雖然因為缺少收入,不得不搬去城郊沒有暖氣的房間居住,他卻認為自己得到了人生的大頓悟,對貓的指點滿懷感激之情。

「我是不是不應該把它們的事寫出來?」我們二人圍著一隻小電爐子煮麵條時,我忐忑地問道。

「這個嘛,很難說。人的性格各不相同,其實動物們也是一樣。有的種類也許會不高興,有的種類也許很樂意呢。」徐棲一邊說,一邊看了一眼端坐在家裡唯一一隻軟墊上的灰貓。也許因為有我這個客人在,灰貓並不說話,只默默地伸手端起前面的小碗,呼哧呼哧地吸溜起麵條來。它掌握筷子的熟練程度令人嘆服。

「我倒覺得,你不如多寫一些這些事。如果人們知道自己身邊生活著這麼多動物,甚至每天和自己打交道的人也是動物變的,他們會開心不少。畢竟,大多數人整天不開心就是因為他們生活在人類的世界裡。」見灰貓沒有反對的意思,他繼續說道。

這時灰貓已經吃完麵條,開始對付碗底的荷包蛋了。我這才發現,它是在座唯一一個碗里有荷包蛋的。

它伸出舌頭舔了舔上唇,又用手撓了撓耳朵,漫不經心地說:「寫寫無所謂的,別太詳細就行。如果你們靠寫這些事賺到了稿費,我也可以改善一下伙食,免得頓頓吃麵條。」

說完,它伸了個漫長的懶腰,踱到窗下唯一一塊有陽光的地方睡下了。我們二人得到首肯,如釋重負,立即各自拿出記錄本,翻找起遇見動物的記錄來。

「在中關村擺攤賣雞湯麵的黃鼠狼,在大望路開快餐店的浣熊,你都已經寫過了,國貿一帶有貓的湯屋的事,也寫過了吧?」徐棲問。

「是啊,稿費勉強夠交一個月房租。」我說,「我記得還有一個類似的事,但怎麼也想不起來了。」

他抓抓腦袋,埋頭翻著記錄本。

「啊,這裡!是烤串店的刺蝟吧?就是五道口那邊的烤串店,用特製的簽子串肉,蜜汁雞翅和碳烤羊腿特別香的那家,負責穿簽子的其實是刺蝟。」他說。

「沒錯沒錯,那時我還詫異為什麼客人結賬的時候要仔細數簽子回收呢,原來其實是刺蝟背上的尖刺呀。」我說。

「是呀!他們家的烤肉總有一股鮮果的香氣,後來才知道那是刺蝟們秋天收果子時,果子扎在上面留下的氣味。可惜後來開不下去了。」徐棲惋惜地說。

「啊?為什麼?」我並不知道還有後續發展。

「據說是因為生意太好,引起同行嫉妒,沒多久就有競爭者在馬路對面開了一家同樣的烤串店。刺蝟一家待人和氣,新來的這伙卻氣勢洶洶,連哄帶嚇,最後把刺蝟一家轟走了。」徐棲說。

「還有這種事?誰這麼霸道!」我驚訝地說。

「還能有誰?豪豬啊。」他無奈地搖搖頭,「這一類不務正業,欺行霸市,最開始冒充老中醫給人扎針灸,鬧出醫療糾紛,後來又改行做紋身師,給人家背上紋了個四不像,被暴打一頓。誰想到最後跑去欺負刺蝟一家。」

「刺蝟一家後來怎麼樣了?」我問。

「似乎回鄉下了,接著做以前的營生,鮮果運輸。」徐棲說。

我嘆一口氣,繼續翻記錄本,翻到一條猴子的記錄。

「朝陽公園那邊的甜酒釀米糕,一碟米糕才八塊錢,沾上濃稠的蜜乳,真是香甜可口又不膩味。現在似乎也沒有了。」我說。

「哦?以前不是很受歡迎么,為什麼也沒有了?」他問。

「據說做酒釀米糕的是狐猴。猴子擅長造酒,做酒釀米糕、酒釀饅頭什麼的,對它們來說都是小菜一碟,人類的廚師怎麼也達不到那個水平。不過八塊錢的米糕利潤太薄,餐廳租金又一直漲,老闆想改換經營方向,於是就找了個借口把狐猴辭退了。」我說。

「唉,狐猴們總是酗酒誤事,恐怕老闆忍不了它們是真的。」徐棲說,「後來怎樣了?」

「不清楚,據說下家找得非常理想,一路高升。有的去了茅台酒廠,還有的去了拉斐酒庄,都是高薪。聽說有些狐猴因為有獨家秘方,甚至還拿了些股份。這年頭,會釀酒總是不愁活路的。」我說。

徐棲點點頭,指著本子里很久以前的一條記錄說:「這一個和餐飲業沒什麼關係,是變色龍照相館的事,你還記得嗎?」

自然記得。怎麼可能忘記呢?雖然是好幾年前的事,但他這麼一說,我的記憶全都活蹦亂跳地出現在眼前。那時我和徐棲從學校畢業不久,因為合租認識,彼此之間十分陌生,只有一些禮貌的客套往來。他所在的工作單位需要交證件照辦理門禁卡,我順口告訴他小區門口就有一家照相館。

他回來之後興奮地低聲跟我說:「你知道嗎,那家照相館的背景,是變色龍變的!」

「什麼意思?」我一頭霧水。

「就是照相館的背景布。」他一面比劃一面說,「照相館不是都有一卷不同顏色的背景布嗎?比如證件照是藍色底,結婚照是紅色底,護照照片是白色底,客人要照哪一種,就拉下相應顏色的背景布。我剛剛去照,發現他們根本沒有那種卷布,就是一面白牆。」

「然後呢?」我瞪大了眼睛,覺得剛認識的這位新室友真是出人意料。

「一開始我也奇怪,但攝影師就只叫我不用操心,坐下就好。於是我趁他擺弄器材的時候湊近牆上仔細一看,果然,趴著一牆的變色龍!」他說,「攝影師說要什麼底色,它們就變什麼顏色,難怪讓我不用操心!」

看著室友一臉興奮的樣子,我腦海中想像著一牆變色龍的畫面,不由得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他看見我的表情,以為我不相信,連忙解釋說:「是真的,不信你也去照一張試試。」

我竟然也真的去照了一張——單純為了確認自己是不是應該趕緊搬家,遠離一位想像力過於豐富的室友。走進照相館,我裝作一切正常的樣子,要求拍一張藍底證件照。

攝影師讓我坐到椅子上,開始調整機器。牆上果然沒有背景布。

「咦,你們這兒怎麼沒有背景布?」我問。

「您甭管,我們這兒底色都是後期ps上去的。」攝影師胸有成竹地說。

我心中猶疑,正準備趁他不注意,湊到牆上看個清楚,對方忽然發話了:「這位先生,您摘一下眼鏡兒!標準證件照我們建議您不戴眼鏡兒。」

我一聽,趕緊抬手摘下眼鏡。這下好了,儘管離牆壁近在咫尺,我卻什麼也看不清。來不及後悔,只見白光一閃,照片照好了。

「您到這邊來看看成片。」攝影師客氣地給我引路。我戴上眼鏡,走到櫃檯邊上做照片後期處理的工作人員旁邊,一面等著看效果,一面懊惱自己白白拍了一張證件照,卻又沒能取得調查結果。

這時,電腦屏幕顯示出我的大頭證件照,然而,藍色背景上意外地空了一小塊,露出白牆。還沒等我發問,修圖師傅立刻把屏幕轉開,迅速對我說:「對不住啊有點兒小瑕疵,馬上就好,馬上就好。」

雖然他動作很快,這次我卻看得清楚:空出來的一小片白牆,正是一隻變色龍的形狀。

修圖師傅熟練地操作了幾個快捷鍵,幾秒鐘功夫,便又把屏幕轉回我面前。

「弄好了,您看看怎麼樣。」他一面客氣地說著,一面有點緊張地打量我的表情。

原來空白的那一小塊背景已經補上了和周圍一模一樣的藍色,完全看不出什麼了。

「挺好的,多謝您。」我平靜地說。

攝影師和修圖師傅似乎都鬆了一口氣,我付了錢道了謝,往外走去。

在我邁出店門的時候,身後傳來修圖師壓低聲音的抱怨:「跟你說了多少次,新來的那小子靠不住,一上班就打盹,你看,又掉下來了!好在客戶沒發現。」

回到家裡,我的新室友立刻從沙發上跳了起來,充滿期待地看著我。

「怎麼樣?我說的沒錯吧。」他說。

我點點頭。這是我第一次知道自己生活的城市裡其實居住著許多動物的真相。徐棲雖然早有所察覺,但此前並未對別人提起。

「你說你是個編劇,我想你大概不會覺得我在天方夜譚。說不定還能給你提供點靈感。」他這樣解釋。

「我是正經電影編劇好嗎,又不是編少兒頻道動畫片的。」我憤憤地說。那陣子我工作不太順利,幾個月沒有收入,一提這件事就怒火焚身。

大概就是從照相館開始,我和徐棲成為了融洽的室友,雖然仍然生活在自己的世界中沒有交集,但偶爾也會一起談論遇到動物的經歷。在合租期間,我們各自記錄了遇見動物的時間、地點、職業、主要過程,細數下來,一年之內竟有數次之多。後來徐棲收養灰貓,又改行做了小說作者,從市中心搬到郊外,我們的聯繫才逐漸減少了。但在變色龍照相館拍的照片,我一直留著。

「那家照相館不知道現在是不是還開著?」徐棲問。

「開著的,還是過去那樣子,生意不好不壞。」我說。

「你常去的那家按摩店,也開著嗎?」他又問。

「按摩店?你說的是仙鶴堂吧?」我說。他這麼一說,我感覺時間已經過去了很久,實際上也不過是他搬走之前不久的事。

那時我們已經合租了一年的樣子。我因為每天伏案工作,肩頸、腰椎都有毛病,新傷舊痛,一旦發作,幾乎要人扶著才能下床。這種毛病需要調養,我的工作偏偏又不給我調養的機會。最後,我只得在點評網站上找了一家口碑不錯的中醫按摩店,想要碰碰運氣。

那時我已經見過了一些隱藏在都市人群中的動物,但發現那家店用來拔火罐的玻璃罐竟然是水母的時候,還是大吃了一驚。

實際上,正是因為仙鶴堂的事件,灰貓向我們公開了它的身份。這也是造成之後徐棲辭職、改行、搬家的原因。許多事情看似偶然不可思議,其實內部的聯繫細究起來真是驚人啊。

我和徐棲又談了一陣,天色已晚,便起身告辭。我問他此後有什麼打算,他似乎也沒有要回到市區生活的想法,還說了些「一旦離開小隔間,就再也不想回去工作」之類的話。

我出門的時候,灰貓一路跟到樓梯間。

「喂,那個三流編劇。」見走廊里沒人,那傢伙懶洋洋地喊了一聲。

我停下腳步,心裡冒火。「三流編劇」這種稱號,雖然和事實一致,也沒必要掛在嘴上說吧。

「什麼事。」我回過頭禮貌地看著它,「吃荷包蛋容易膽固醇高,尤其是上了年紀的哺乳類。最近測血脂了嗎?」

它傲視一切的臉立刻拉了下來,額頭上的「M」紋路陰沉沉地。

「年輕人,幹什麼情緒這麼大。你寫劇本不出名,又不是我的錯。」它一副心存芥蒂的樣子,「我也盼著你快點掙到錢,好讓我們搬回市區去啊!這種地方的日子我是受夠了。」

「借您吉言,我回去加班了。」我轉身想走。和這傢伙打嘴仗的經歷告訴我,最好別和一隻貓陷入糾纏。

「喂喂!我說,你下次來的時候能不能不要帶茶葉,帶幾個罐頭不好嗎!」他跳上樓梯扶手喊道,「說不定我會多給你講幾個神奇的故事,讓你賣個好價錢喲!」

「有什麼用,都說了不許動物成精,你給我講再多也不會有電影公司買。」我蹬著它的胖臉。

「話可不要說這麼早,」它懶洋洋地舔了舔手,「總之,我這肚子里有些好貨就是了。」

「對極了,滿滿的肥油。」說完這句話,我飛一般地跑下了樓梯。

灰貓的話當然不能當真。它們這一類為了騙幾個罐頭,什麼忽悠的招數都能使出來。回到自己住的地方,我一邊往電腦里敲今天的事,一邊這樣想著。雖然徐棲認為我可以寫一些動物的故事,但寫到什麼程度,我心裡仍然拿不準。猶豫一番,最後還是刪掉了幾個容易引起注意的事件,仙鶴堂事件也一併刪掉了,選了些稀鬆平常的留下。先就寫這麼多好了,希望不要引起什麼麻煩才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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