汶川地震那年,我們的故事
地震那年我才讀高一,當時正在睡午覺,母親拉著還沒醒來的我衝進洗手間。我第一次發現牆是抓不住的,想憑自己的力氣按住拚命晃動的牆也是很滑稽的生存本能吧。我沒法準確地告訴你地震持續了多久,我只能告訴你久到洗手間里瓶瓶罐罐全部摔在地上,水桶里的水灑出一半。等不震了,我立刻往學校跑,很怕遲到了被罰站。
然而,到學校後我們被集中在操場上,不能回家也不能進入教學樓,然後大家特別興奮下午不用上課,嘰嘰喳喳地交流地震時的感受,有人說,地震的時候正在公交車上,感覺車飛了起來,還以為司機在玩漂移;有人說,他爸正在打麻將,一地震大家躲桌子下面,眼睜睜看著他爸從桌下面被甩出來。
我們被圈在小小的操場里,沒有任何人可以告訴我們到底發生了什麼,我們只關心為什麼手機沒信號。
放學回到家才看到新聞,初次經歷地震的我,並不知道8級什麼概念,因為我甚至不知道一共幾級。我們像往常一樣吃晚飯,聊新聞。晚上十一點多,我媽趴在窗戶上朝下看,下面都是不敢回家的人,我媽指著樓下說:你看人都是很怕死的。
我家在天水,甘肅南部,5級地震,其實沒什麼重大傷亡,但也被勉強歸為了災區。這樣一種尷尬的存在,沒想到發生了多麼奇異的事情。
接下來我們被通知停課一周,同時,大人也不用上班,總之這個城市就像被神秘力量按下了暫停鍵。放學時同學們互相告別,大家說得不是再見,而是——活著見。
無所事事的人們,開始買帳篷,很快帳篷脫銷,我家就沒買到,後來我家找人搭了個」靈棚「模樣的東西當帳篷,結果全院里我家帳篷最大,很多人來參觀,嘖嘖稱讚,大家像是回到了大雜院里。晚上被其他帳篷里有人放屁、磨牙、說夢話吵得睡不著,我便偷偷跑回家,結果發現我媽在家玩電腦。我突然很生氣,又是摔東西,又是怪她出事了怎麼辦?她笑嘻嘻地說:生死在命,怕沒用。
那晚我媽第一次把我們家家產說得清清楚楚,讓我務必記住。然後她問:如果我們死了,你能照顧好自己嗎?其實你也會捨不得我們對吧?
聽完這句話我突然哭了,這是地震後第一次哭,像是突然緩過來,發現情況很糟,這是不是好玩好笑的事情。我突然很怕睡著的時候房子塌了,我壓在下面。但更怕我睡在帳篷里,醒來,家沒了。
總之,那段時間一看新聞都會哭,相信很多人都是這樣。
地震過去後,緊接著就是北京奧運會,一切似乎沒有給我們喘氣的機會,就要從恐懼轉為喜悅。
2008年8月8日晚上8點,北京奧運會開幕。後來北京房價上漲,中國出口貿易值躋身前列,漸漸的中國被預言是未來世界的中心,而2008年5月12日14點28分發生的地震,越來越少人提及。
我們甚至沒有意識到,已經十年了,忘了有些人家的時鐘永遠停在了14:28分;有些孩子的書包落滿了灰,再也沒有人替他們洗乾淨,他們再也沒有長大;那些用身體護住孩子的母親,沒有運氣過2018年的母親節。
(「5·12」汶川特大地震紀念館:很多人家的時鐘定格在這一刻)
我們並沒有淡忘這件事,只是缺一個重新提及的機會。十年後,終於有機會同我現在身邊的朋友重新聊起地震時發生的,那時我們身處全國各地,但一樣難過著。
講述人:丫丫
(2008年在北京)
2008年汶川地震三個瞬間。
我坐在電腦前持續跟蹤最新的報道:救援的飛機因地面斷裂破碎無法降落,網友立刻支招發來可降落的空地位置;彼時還是新聞主播的趙普在播報新聞時哽咽到說不出話,我在電腦屏幕前淚流成常態;母親以自己的身軀保住自己的寶貝,幾年後被馮小剛拍進電影...
總是喜歡買名牌、秀名牌、每次去她家總是秀新衣、新鞋、新的驢牌包的我的親嫂子,哭得喘不上氣給我打來電話:「這幾天看新聞哭死我了,就一場地震,那麼多人都死了...我再也不存錢了,存錢有啥用啊...我也捐了點錢...」
做什麼都招黑的、目前的頭銜是「手機屆的相聲演員」的羅永浩先生,在諸多次被罵得狗血淋頭的時候,我仍然選擇相信他的原因:2006年他成立了言論自由的「牛博網」,一度成為「議事廣場」,汶川地震後,這個死胖子在牛博網上聯合媒體人、作家等發起了一場捐款行動,募集到百萬賑災資金,羅永浩親自帶隊前往災區。這樣的人,應該不會太壞。
講述人:賀兒
(2008年在北京)
有一年,傳言北京要大地震,那是快過年的時候,那年記憶里我大概七八歲。在院子的角落,家裡的大人藏了好多箱速食麵和八寶粥,可能還有現金。睡覺的時候都穿著棉衣棉褲,就等著一感到地震趕緊爬出被窩就往外跑。所以,鞋都是整齊擺在床邊的地上(多傻,還穿啥鞋,玩兒命跑啊),一伸腳就能踩到鞋上的那種位置……
過了很多天,什麼都沒有發生。平平安安地過了年。
過了很多年,才知道老祖宗智慧啊,挑了一塊牛逼的地方。不發水,不地震。再也沒擔心。
那天下午兩點多,正是下午的第一節課。什麼也沒有感覺到。那年高三,住校,外界信息的來源只有每天半小時的新聞聯播。這還是文科,據說理科班新聞聯播都停了。看新聞聯播最大的發現,就是看著領導人一天一天胖起來。
真的看到觸目驚心的汶川地震景象,是某天晚上去計算機房改志願的時候,旁邊的人順便打開了一個網頁,全是照片。走出機房,外面是一片能看到南方天空的露台。站在黑暗裡,沒有言語。
周末回家,打開電視,彷彿所有電視頻道都在播汶川地震的信息。就那個時候,腦袋才Hong地反映過來,卧槽,這地震這麼嚴重!死了那麼多人!之前在機房所受到的衝擊僅僅來自於照片的慘像,而那只是這場自然災害的些許碎片。當電視里的信息如洪水般湧出,讓你抵擋不住,無處可躲,震驚之外,是憤怒。
憤怒於信息封閉對認知的影響。你對這件事情的認知,取決於你所獲取的信息數量。十年過去了,我還在北京,對汶川地震,仍然所知甚少。如果說之前的信息封閉,來源於學校對高考生的約束,那之後的信息封閉,則來源於我個人對災難性事情的逃避。因為不能面對,不能放下,所以不要知道。
願經歷過這件事的人都好!
講述人:楊默
(2008年在上海)
08年5月,我在上海,賦閑在家陪外婆和弟弟妹妹。最初聽到汶川的新聞是在飯桌上,那之後我家的電視好像就沒關過,外婆每天做完家務就會坐在電視前,一邊看新聞一邊落淚,我來回去廁所隨便聽到的新聞,隨便看到的畫面,都是「死」。
默哀當天,全城響起防空警報,我在路邊站了好一會兒,等到聲音停了很久才回家。那陣子我想當動畫編劇,一直在寫一個孩子們在城市裡冒險的故事,那天之後我突然就寫不下去了,無論寫到什麼樣的情節,眼前都是廢墟里孩子的屍體。
一轉眼10年過去了,汶川欣欣向榮煥然一新,我卻再也撿不起當年那個寫了一半的故事。
講述人:林君
(2008年在上海)
那會我在讀大三,地震的那天下午我們是上了兩節專業課,差不多三點下課回到宿舍那會大家才知道地震了,還記得一開始的消息很雜亂,除了四川之外,似乎全國很多地方都有震感出現。
我看到新聞的時候還問了身邊的同學一嘴,有沒有感覺到地震,可能是上海離得比較遠,我們上課的教學樓又低,所以確實沒感覺到,但我記得當時好像在浦東的金融中心那邊是有震感的,似乎還有大家還都跑到樓下的新聞出現。
終於,在一頓混亂之後,所有的信息都指向了四川,汶川成為了當時的焦點。
我當時了解消息之後最直觀的感受就是懵,懵完了就想做點什麼,後來我做過志願者、頭七那天跟隔壁攝影班同學到人民廣場拍上海市民自發的致哀儀式、聯絡當時在成都讀書的同學……我成長於中國東部沿海省份,雖然罕有地震,但家鄉也經常會遭遇颱風、洪水等天災,但十年前的這場地震讓我第一次感受到人類面對天災時的無力,但生活還要繼續,現在再回憶十年前自己的生活,真有一種物是人非之感。
講述人:勾勾
(2008年在新疆)
那年高二,在放學的公交車上聽到噩耗,後來看到很多新聞,發現出事最多的是學校,很多孩子死了。地理老師說我們也在地震帶上,於是我很擔心我們的教學樓也是豆腐渣工程,因為教室里一直在掉牆皮。我跟最要好的朋友說,如果地震來了我們要死在一起。朋友說,不用擔心,這是我爸蓋的樓。
汶川地震發生七天之後,我們在14時28分默哀。在我們的時區里,這是午飯時間。我和好朋友在食堂匆匆忙忙吃飯,想趕回教室參加默哀,結果剛走出食堂就聽見了警報響起,我們站在大太陽里,默哀了一分鐘。那時候我想,死的那成千上萬人里,肯定也有其他什麼人的好朋友吧,失去好朋友一定很痛苦吧。
我看著面前我的好朋友,哭了起來。重點是,她也因為同樣的原因,陪我在哭。
不過,現在我們都不聯繫了。
為什麼說這麼多,我還在想著自己呢?可能因為地震對我來說的確是個大新聞 ,可是沒有對我造成實質傷害吧。天災人禍嘛,人生在世,你只能抱著僥倖活著,守著自己的那一點記憶。
講述人:劉松
(2008年在廣州)
地震那年我在廣州。那時候沒有微博,筆記本也不流行。我在一家書店做採購,用著586式台式電腦,沒有留意新聞。
5月12日晚上,看到新聞的消息,也只當是個新聞。那時候也沒有微信,沒有移動互聯網,只有移動夢網。
我有個很好的網友在成都,川外讀書,我在12日晚上發簡訊問她怎麼樣,是否安全?她回復說通信恢復了,所有同學都只能在操場上過夜了。第二天,全世界都知道了。第三天,門戶網站、電視台,開始全天候播報地震的情況,那之後的一周,根本沒法工作,就是不停地刷新聞,就算到了四天、五天、七天後,還在刷,希望能看到更多人被救出。好幾個論壇、QQ群的網友都說,組織去災區,去救援,就熱血涌動,也計劃著去。又有媒體呼籲理性救災,就沒去添亂。
十年了,後來認識的朋友里,有幾個當時參與了救援的人。知道的時候也無法言表,就是在心裡對他們肅然起敬。
講述人:小月
(2008年在成都)
我說點什麼好呢?我是一位地地道道的都江堰人,經歷了地震,又沒有完全經歷地震。
2008年-2018年,十年間,都江堰從地震後的滿目瘡痍到重建後的鳳凰涅盤。我真覺得時光易逝啊。地震發生時,我只是個在成都念書的學生;地震發生後,我已是一名都江堰文化建設傳播者。
2008年5月12日下午2點30分,一聲「地震了,快跑!」打破了上課時的枯燥,卻也帶來了慌亂。其實,大部分如我一樣的同學們當時以為只是壓路機從馬路上開過而已。從未想過原來地震這麼厲害。晚上小雨淅淅瀝瀝,我們在得知都江堰、汶川等很多地方嚴重受災的消息前,不能回寢室只能在操場自搭帳篷與小雨鬥智斗勇的時光倒是覺得有趣好玩。可是英語系地我們抱著寶貝般的收音機收聽新聞得知地震造成的傷害後,輕鬆的心情立馬焦急起來。
一瞬間,學校每一處電話亭都排滿了長隊,所有人等待著給自己的家人打一通電話,想要聽到最親的人說一聲平安,也想向最親的人報一聲平安。而我那一晚始終沒有打通父母的電話。一整晚輾轉反側無法入睡。第二天,我依舊無法與家人取得任何聯繫。
都江堰那時只許出不許進,我無法回家。因為餘震不能待在室內,我們只能在學校室外遊盪。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居然能和我的父母在學校的一條小道上突然碰面。我問過他們,有沒有在學校找過我很久了才和我碰到。他們說剛到學校就走了這條小道。我實在無法描繪那一刻的心情。
這是我在那個日子所經歷的小故事。而這比起我的好朋友痛失妹妹走路穿過橫街屍體回家的辛酸,我的母親抱著小樹在兩條河之間等待死亡的認命,我的妹妹從課堂上被同學拖著下樓撿回一條性命的失魂,實在不值一提。
一晃眼,十年過去了,我的父母依舊健康安在,我的親朋好友依舊平安喜樂。
活著就是最大的幸福,感恩我們都還好好地活著。
推薦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