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賤而一意孤行的歲月
06-03
1995年2月10日,農曆正月十一,星期五。當Y走在通往縣文化宮舞廳的路上,什麼啟示都沒有,只有到將近十五年後,Y才會清楚,那裡有一個布置好的陰謀。Y渾然不知地踏進去,就像踏進時間的下水道,經久不歸。Y穿著嶄新的綠色警服,正在讀公安專科學校。那可能是Y最陽光的一段時間,在頭一年的高考里,班裡只有三個上了分數線,而且看起來也只有Y的這所學校具有確定性,Y只需要磨完三年,便會在小城的上流社會永遠混下去。Y走進舞廳,那裡三三兩兩坐著正在復讀的同學,這是一場來得太早的聚會。Y坐在靠近門口的一張沙發,像自矜者一樣禮貌地與人打招呼。Y不能去表達得意,也不能過分表達相反的東西,因此頗為零落地坐在那裡,等待合適的時候離去。Y確曾站起來,這時陰謀啟動了。酒保好不容易調試好音響,放進去一盤磁帶,正在轉動的轉燈恰好又壞掉了,一束暗藍色的光一動不動照射在Y的正前方,一張蒼白的臉龐。在《傷心咖啡館之歌》里,麥卡勒斯寫道:用檸檬汁在白紙上寫字是看不出來的。可是如果把紙拿到火上去烤一烤,棕色的字就會顯出來,意思也就一清二楚了。這束像月光的光就是這樣,像火烘出她內心的憂傷。在此之前,Y見人臉,都是五官,鼻子是鼻子,額頭是額頭,除了說明它們自己什麼也說明不了,但在這時,Y看見了眉目間汩汩流動的氣息,那是驅之不散的哀怨氣息。(很多年後,當Y陡然在夜光中看見《蒙娜麗莎》畫像時,內心同樣起了驚悚。那同樣是一種不可理喻的邪惡展示。)Y在初中和她同學了一年,高中同學了兩年,他們應該有不少次擦肩而過,應該說過你好和再見,但是一切的交往就是這樣。他們連彼此的家世都不清楚,像兩條互不相干的河流。在這樣的時刻,Y卻像是走上平庸的山頭,忽望見一望無際的冰川,Y被秘密震懾住,手足無措。每個人都可能有一個詭異的時刻,這樣的時刻也許只有一秒,但是好像一生的事都就此安排妥當。Y想,我愛她,拉起她的手,保護她,和她一起活,消失於這人世。這便是上帝設好的陰謀,在這個時刻過去八年,Y才能承認自己的行為純屬自作多情。上帝和Y開了巨大的玩笑。在一部叫《海市蜃樓》的電影里,男青年看見天上的海市浮出女人的面龐,愛上她,後輾轉千里,跋山涉水,尋找到對方,但是她有著蛇蠍心腸。這段毀滅故事的前半段符合上帝的理論,便是人之初,有兩個頭顱、四隻手、四條腿,上帝嫌其累贅,因此一分為二,從此那被分開的叫男人的一半去苦苦尋找叫女人的另一半。這是愛情和婚配的來歷。每個人在初戀時幾乎都是這樣的原教旨主義者,以天命為由,固執,蠻橫,百折不撓,雖九牛不能拉回。Y不知道是他鍛造了拒絕,還是拒絕鍛造了他。愈挫愈勇。她起先是婉拒,後來是堅定的拒絕。如果程序倒過來可能好一點,她頭一句就一錘定音地說「滾開」,可能後邊的歷史便不會演進下去。但是她第一次說得很禮貌,她禮貌地拒絕Y,讓Y以為她只是有著某種不便。Y總是這樣替她考慮,Y覺得她羞澀、不想讓人看見、不想讓人知道、還沒考慮好,或者想考驗Y。Y在向一個混黑社會的哥們(他們在泡妞方面有著極大的天賦與成就)傾訴時,後者拍拍Y的肩膀,「你要是一追就追上了,人家豈不是雞了?」Y再沒聽過比這更溫暖的話了,Y討到他的方子,那紙條只寫下七個平常的字:膽大心細臉皮厚。Y喜歡上這個女人的同時,Y的同學雞屎也喜歡上她的密友。Y和雞屎曾互相打氣,一同行動,當時他的結局比Y還慘,被結結實實潑了一盆洗臉水。十來年後,當Y回到家鄉,雞屎都會請飯,作陪的是他夫人,當初的潑水姑娘。有考據說,縣城人的性生活質量最好,大抵如此,雞屎如此,Y那已經兩次結婚的弟弟也如此。Y幾乎不再問她——F的消息,總是他們星星點點說一點。有一年說是在外做銷售,有一年說回到縣城呆了幾天,最近的一年說她的丈夫是個軍官,生了女孩。像任何沒有安全感的人一樣,Y在那冰冷的時光結識下一幫失戀的人。其中有一個將行時瑟瑟發抖,Y陪著他飲了老酒,像兩個混混色厲內荏地朝著中專進發。在女生宿舍里飄出一聲「誰呀」時,他蚊娥一般回答,「我。」就好像吹好的氣球撲哧一下放氣了。宿舍里傳出不祥的聲音,於是Y喊,「請開門。」裡邊卻是再也無聲響。Y用手推推不動,唆使他用肩膀頂,他只那麼輕微一頂,那插銷便脫了,擋在門後的架子跟著倒了,臉盆、茶缸叮叮噹噹在地上跳著,跳了好一陣子。虎背熊腰的他淚流滿面。多年後,當Y去贛南那個縣城玩時,他已是派出所所長,正在等待提升公安局副局長。他安排Y到洗浴中心洗澡,到好賓館住宿,他陪老婆去了。他的老婆就是那個用臉盆、茶缸來構築防禦工事的女生,臉有雀斑。Y有時想,如果自己和F修成正果,現在也呆在縣城家裡,坐擁DVD、空調、真皮沙發以及孩子的玩具,晚上到朋友家打打麻將,Y打累了,她來鋤草(在縣城那裡叫替打為鋤草)。Y曾讀到托馬斯·曼的《托尼奧·克勒格爾》,作家克勒格爾在回鄉時看見童年最好的玩伴與自己的初戀女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熱淚盈眶。這是嫉妒的淚水,是對平庸生活的嫉妒。Y並不熱衷政治,有時看起來有著於連式的理想,發起狠來還天真地以為自己真能到紐約混一趟,但是這些大話並不靠譜。而且一開始也沒想過會寫作。Y的宇宙就那麼大,就只想得到這個女人,和這個女人生活。從Y嘴裡發的誓太多,兌現的太少,但是有一條在1995年到2003年這八年始終強悍,那便是只要她一聲召喚,Y便可隨她去任何地方,山崗,遠寨,可以拋棄父母、財產和生命。只要她輕勾一下手指。但是她壓根不搭理Y。她唯一的恩賜是主動打了一次電話,問Y有沒有車去省城。那是1996年,從縣城去省城的中巴車泥垢滿地,車頂上裝載著一層層行李,車裡塞滿人,像塞滿魚。Y是商人的兒子,沒有能力搞到像樣的車,因此懇請同去警校的公安局子弟,他們恰好要開一輛稍大的車去,便順上了。她的父母隨行,父親臉色浮腫,母親微胖,穿著過時的踩腳褲,Y不能想像這樣兩個人物會造出這樣一個天使。她的父親說:在國外,民辦大學比公立大學的教育質量要好。她的母親則有些欣喜地看著Y,這樣的目光對Y真是一個鼓勵啊,Y想他們總會對女兒說,這樣的人你怎麼不去考慮呢?Y和她則一句話也沒說,在此前的一次造訪當中,Y已被她徹底鎮壓。那時Y在警校,已經和她通信,大約寫了三封會回過來一封,三四行字,當時扒開一個個字縫看,覺得充滿玄機,現在卻覺得是自己不敢認輸。這聖旨般的話現在讀來頗為難受,Y很難承認她只是隨便抄了幾句歌詞來對付自己。有一句是,外邊的世界很精彩也很無奈,你不能因為無奈就不出門吧;有一句是,平平淡淡才是真;有一句是,你既然從未得到,又怎能說自己失去呢?有一句是,if you can do,show me your all.Y妄學幾年英語,對這簡單的單詞不敢斷論,於是只要碰到一個英語四級以上的就去問,問到今日還是無解。Y可以將它翻譯為希望,也可以翻譯為絕望。在最冰冷的時刻,Y惱怒地說,它的意思是「有屁快放」。Y,有屁你快放。Y從警校潛回縣城,又在家潛藏幾日,眼見著要將病假消磨光,於是打足勇氣(對自己說,你跑了幾百公里到底是為著什麼),走向她家。那是在紅綠燈旁邊的一棟院子,院子里有綠色小樓,是她父親單位的宿舍。後來Y每次在異地見到刷綠漆的房子時都會心潮澎湃,原因就是原初的女神每日在這樣顏色的房子日出而歌,日落而息。Y走在街上,臉色紅透,路人幾乎都是熟人,好像都知道Y要去泡妞,嘿嘿呀,這小子泡F家的女了。Y繞了幾個圈子,挑沒人的時候進了院子。上樓梯時,腿腳發軟,好像人生只剩這最後幾級了。她拉開門,坐回到椅子上,Y站立很久才敢授權自己坐到對面。電視上正在放潘虹主演的《股瘋》,她斜著頭看著。Y像罪犯等待審判。Y在囚牢里曠日持久地等待,現在時候到了,總會有一個公文式的語言從她嘴裡飄出來,判決Y離開,或者留下,總得有一個爽快的結論。但是她只是將眼神從電視移過來,一言不發地看著Y。迄今為止,Y也沒見過這樣凌厲的眼神,它像利劍頂在Y的眉心,讓人掙脫不開,逃無可逃。Y的身體出現輕微的響動,此後越來越不受控制,就好像要將自己篩出去。Y好不易控制住自己時,像大病初癒,綿軟無力,說出了一句讓自己也奇怪的話,「你就像個希特勒。」她對這樣的憤恨紋絲不動。在公安局的車將他們送到省城東邊一所學校後一周,Y重整旗鼓去找她。Y想她也許會念叨這次的幫忙,多少給點好顏色。但是鎮壓卻比上一次來得更厲害,她正在用手帕纏繞因為穿高跟鞋受傷的腳跟,看到Y,臉色變了,說,請你離開。Y現在怨恨她沒有老早這樣宣判自己。但其實是Y應該更早地明白。如果不是時間為愛情的賤民製造出某種巧合,Y可能永遠也不會明白。在若干年後的一夜,當Y坐在異地一堆新朋友當中高談闊論時,咖啡廳里走進一個被折磨成鬼魂般的女人,她走到Y跟前,瑟瑟發抖,等待著處置和安排。Y說:對不起,我不喜歡你。一小時後,Y走上街,忽而悲不自禁。Y明白了,我喜歡你,而你不喜歡我。就是這麼簡單。Y為世界有這麼簡單這麼正常的道理而痛哭,Y一直沒想到這是它恆在的荒謬。Y記得有一個女人,在房裡放了十幾罐健力寶。她說是為Y準備的。Y喝它是因為那個商店只有它,她卻據此以為Y喜歡。這件事卑鄙無恥的是,Y日了她,然後溜了。也許世界就像茨威格寫的《一封陌生女人的來信》那樣,這邊僅只是一滴水,這滴水甚至蒸發了,在那邊卻仍然是一個龐大的世界。請你離開。Y失魂落魄地走出來,鬼使神差地朝與來路相異的方向走。地面越來荒涼,以至能看到一座村舍突然垮塌,塵煙像火山一樣爆發。極度驚嚇的人們無聲地逃來逃去,而Y像失去靈魂的人端坐於地,淚眼婆娑。這樣的毀滅日後還有一次,在Y自以為心如止水時,路過縣城的紅綠燈,卻不再見到那綠色小樓了,於是走進院子看,看見了殘垣斷壁。一個穿著內褲的民工正一錘錘敲打牆壁,而另一個年紀大點的則躺在地上睡覺,午後的陽光真好,醬油色的胸脯一起一伏,能聞到鼾聲里飄出的酒氣。毀滅在Y心裡植下種子,有時發作起來簡直是故意。在孤苦無依時(直到今天Y的父母也不知道Y曾喜歡一個女人長達八年,幾乎把青春喜歡完了),Y自己來編排她。Y看村上春樹的東西,就想像她是母猿,為著抓住一隻逃竄的無腿蟲,在縣城廢墟跳來跳去。月光灑下時,她坐在人工湖岸邊啼鳴。就是這樣的長著松針式毛髮的她,用昏黃的巨瞳盯著Y,說,我不喜歡你,你再說也沒用了,我就是不喜歡你。有一年Y自異地回到縣城,偶爾去儲蓄所取錢,抬頭時心下一顫,看到了那再熟悉不過的眉目。Y很難相信同樣曝露出哀傷氣息的眉目會長在另一人臉上,因此Y問:F是你什麼人?是我妹妹。儲蓄員說。一切全是遺傳。所謂神性、氣質、唯一的東西,都是遺傳下來的。像水汪汪既產生於情人的眼,也產生於牛。Y被生理現實玩弄了。Y開始撕扯她,她成為想像的另一面,成為叫做小姐的女人,嘴唇塗抹艷俗口紅的女人,髖部比肩膀還寬的女人,眼角布滿魚尾紋的女人,已經死亡的女人,Y在撕扯這個內心造起來的神。一切消停後,Y又說,縱使這樣,只要你召喚,我還是要去。矯情如杜拉斯的句子,與你年輕時相比,我更愛你備受摧殘的容貌。Y就這樣整整折騰八年。在八年當中,有四年Y在不停談戀愛。有一夜Y打算靠回憶女人消磨時間,每個女人回憶半個小時,發現一晚並不夠用。這可恥的遊戲有的進行幾天,有的進行幾個月,有的是Y甩對方,有的是對方甩Y,在其中一位棄Y而去時,Y曾以為自己已被挖空,遂為此哀嚎啼鳴數日,卻是很快又明白,自己念念不忘、耿耿於懷的其實只是床上游蛇般的身體。Y的可恥在於追人時,心中並無愛戀——Y只是想通過別的女人來證明自己還能戀愛。你不喜歡我,自有人喜歡,Y試圖通過這個來修復潰敗的自尊。現在想來,只是為了許可自己的放蕩。這些真實的女人無一例外不敵想像中的她。也許她的真身來到Y身邊時,也會潰敗,無數個太過瘋魔的夜晚製造了完美無缺的作品,這個作品控制Y,垂釣Y,使Y以為自己是一隻射出去的箭,永無墜期。當別人都擁有因果時,只有Y還可怕地活在半空中,嗖嗖有聲。在Y設想過的一個小說里,Y模仿韓國電影《薄荷糖》,離開感到厭煩的妻子,坐上開往過去的火車,重訪一個個他路過和路過他的女人,最終到達1995年2月10日那個傍晚,那個破舊舞廳的燈光下,Y向她傾訴命運與人生,以及不再回來的純潔的、一塵不染的愛。在結尾,Y覺得要交代,讓他感到厭煩的妻子和當初在暗藍燈光下看到的人其實是一個人。Y幾乎什麼都不信,不信才好呢,不信才會賜放蕩以合法性。Y好像受獲一雙魔鬼的眼,輕易看到陰影、齷齪和裂縫,那些他自認為是世界本質的東西。當很多人看到暖陽下齊整如洋的油菜花時,總是Y出來令人噁心地提醒,在菜桿下是苟合的老鼠和干硬的糞土,以及濕潤的菌斑。Y並不是一個受歡迎的人。Y一度迷醉傅紅雪那樣的名字,自棄棄於市,雖為人唾面,置之不理,一心眼裡苦念著翠濃。Y在看電視《天龍八部》時,不覺得蕭峰生是生,死是死,只將全身心投放於傻逼游坦之。在戲劇的高潮處,阿朱死,蕭峰抱屍跳崖,暗戀他的阿紫跟著跳,最後跳下去的是游坦之。「阿紫,我來了!」,他喊。這小丑的悲壯也大約只有Y會噓嘆。這個人被玩弄得沒有臉了,被玩瞎了,像條狗一樣過著,卻正又是他在闡述著諸人心裡的隱痛。愛情,可能永遠存在愛的這一方,永無法為外人知。很多時候,在標籤化的小說里,美女都被賦予善良的使命,而為了製造衝突,作者都會設計腦滿腸肥、多金粗鄙的老男人出來暗戀她,這個角色既卑鄙又無恥,既可憐又可嫌,Y總是這去想,人家為了使美人滿意,也許是冒死才打劫到八尺厚的銀行櫃檯——就只為了依靠錢來撬開拒人千里者的城堡。Y賦予暗戀者以偉大,是因為自己曾承受這樣的恥辱。Y羅列過自己不受F歡迎的理由,有一條是缺錢,因此Y似乎立志要賺很多錢,乃至可以買到一個地下車庫,改造成她的衣櫃;有一條是欠缺音樂天賦,因此Y似乎也立志要成為大師,在巡演世界後回到縣城,在演出的最後宣布這項成就的來歷。但是這樣想並沒有用,她早已拋下Y,進入自己的人生程序,那個程序牢不可破。在Y那無數個要寫的小說里,其中有一篇便是Y作為音樂家回到小城(就像作家克勒格爾回到以為有鄉愁的地方),舉行演奏會,她也弄了張票進去,在演奏到一半時,她見很多人從側門布簾下溜出去,便也溜了。《還珠格格》快收尾了。那個意念中的大師(Y)激動驕傲,謝幕時終於講出內心的秘密,一個1995年2月10日,一個星期五傍晚的秘密。瞎了他的看不見,台下空空如也。八年後,綿延的暗戀結束。是因為出了件糟糕的事。Y從縣城辭職,遊歷中原,輾轉來到上海,一日無衣穿,去百貨大樓,偶爾找廁所,恰看見曾被自己拋棄的女子,在做導購。她因父母離異,在母親家為繼父不容,在父親家為繼母不容,15歲輟學,曾飄落於一家報社地區通訊站,當了一名假記者。她採訪到縣城公安局時,被Y識破,但Y沒有糾纏,後來便無由地戀愛了很久。是女脾氣暴躁,率真,義氣。後來說斷就斷了,一般分手都逃不開麻煩,她卻只反過來打了一次電話,只說「連你也不要我了」。常理中的小說碰到這種情況,男主人公會憋著尿低頭走掉,裝作不認識。但是生活是Y貪戀於她的胸部,他們輾轉流落,意外重逢,反而親近不少。Y和她回到她家,她端水泡茶,擦拭安排,像是悍物投胎為綿羊。Y只覺人生變化極快,她終於長大了。後來悲愴一想,卻是她不低眉順眼,世上已不留活路。Y和她來往了幾次,也不好開口問,後來飲了酒,知道她其實是台灣人的女友。她強調說他家裡沒有老婆,Y頷首。但是台灣人只給她租了這麼一間房子。台灣人可恥啊,Y這樣想,說,離開他吧。她搖搖頭。後來她打電話叫Y去唱歌,Y找到,上海少見這樣寒磣的歌廳,沙髮油膩,包間局促,她正在一堆大娘同事中歡快地唱歌,她看見Y時笑得大開。Y沒有妹妹,Y想要是有妹妹,就會是這樣的,對著他心無芥蒂、充滿希望地笑。一個多月後,她打電話來,說你當初說的話還記得嗎?Y說,我說了什麼?她沒說話,他也沒說,兩人尷尬地僵持在話筒兩頭,Y身邊躺著一個游蛇般身軀的女子,內褲只有拳頭那麼大。因為被游蛇般女子拋擲,Y應允了去廣州的機會。在打點行李離滬時,Y才想起要給導購打電話,但是號碼停了。Y眼一閉走掉了,他想,即使沒有停機,自己也是葉公好龍。後來,Y想應該有一個人在黑夜中走,Y兩次與之同行,兩次借故走掉了。Y便羞慚起來,這件事情的發生宣示Y在那孩子氣般的四年里種下了難以解脫的惡果。未來的一個日子,當有一個女子脾氣暴躁地離開Y的住地時,Y去尋找,找到二環路,車輛來來往往,過盡千帆,凄惶莫名。後來終於看到她平安時,Y和她的關係就史無前例地穩定下來。Y不想再去算計別人的脾氣弱點或者別的什麼,Y覺得事情就這樣了。Y是一個年級大起來的人了,不適合再去造那風花雪月的幻景。要實實在在看到什麼人信任自己,並回報對方。2009年末,M的演唱會舉行,Y買了票去看。十天後就是M的40歲生日,她的聲音宛若當年,但是好像40一過,她便不能再以接近童音的聲音出來演唱了。這是一場青春的祭奠。因此演唱會雖規模不大,在編排設計、演職投入以及背景安排上極盡奢華。就好像不是在讓你買票消費,而是邀請你來參加她的青春告別。隆重如一生一次的婚禮。Y在偏遠的看台看不清她,但當她走上舞台,走進自己的旋律時,Y還是淚花滾動。她是凝滯在Y八年歲月里的配樂,Y就是在這樣的音樂里失眠,爬起床來寫發不出去的情書,寫感嘆號,寫我想念你,我很寒冷。Y就是在這樣的音樂里像雕刻完美的雕像,不停雕刻她,甚至雕刻好了可能會面時的場景,那些月亮、玫瑰、海浪、雨,那些因為愛情的弱智而湧現出來的意象。1995年2月10日之後,Y和F只見過五次,兩次是偶遇,接到她來信五封。M的演唱會進行到第五章節時,很多觀眾走掉了,猥瑣得像是偷糧食的人,貓著腰鑽進甬道。結束時,屬於她的旋律只放了一會兒,就被一種我們在運動會裡常能聽到的進行曲替代了。那是館方在催促大家趕緊離場。Y之所以聽這個高雄人的歌曲,是因為在將近十五年前的那個傍晚,舞廳的酒保修好了音響,將一盤她的磁帶放了進去。Y在接下來的燈光照射到F的臉龐時,想到是這首歌勾起了她的悲傷。Y想是這樣的。可能她自己倒不這樣認為。天使的馬車飛馳過一棵楊樹,天使啊馬車啊年齡都不見了,只有楊樹空空如也地立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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