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壽安宮:天堂的拐彎

幽禁之宮

我在壽安宮裡查訪一個人的下落。這個人既不是皇帝也不是名臣,但是在清代前期的歷史上,他的地位不可忽視,因為他無限接近過那張龍椅。

――他曾被康熙大帝立為太子,而且是兩次,而他的命運翻覆,又在清朝高層掀起政治巨浪,把輔政重臣變作刀下之鬼,自己也被巨浪拍至幽深的谷底。他修改了許多人的命運,也從而讓歷史拐了一個彎兒。

他是康熙大帝的第二個兒子、雍正皇帝(胤G)的親哥哥――胤i。

原本,他幾乎什麼都不需要做,皇位就唾手可得。

兩點之間直線最短。他卻選擇了太多的曲線。

他心思太多,那些彎彎繞繞的心思最終變成一團絞索,把自己結結實實地勒住。

自從他第二次被廢,他的身影就在浩瀚的宮殿里消隱了。

只因他沒有當上皇帝,在今天,幾乎沒有人記得他。

記憶從來都是一個勢利鬼。

作為被淘汰的一方,胤i已經失去了被記住的價值。

只有歷史學者例外。他們是歷史的觀察者,每一個人都是歷史的一部分,一舉一動都牽動著那個龐大的整體。

在宮殿的寄生者中,胤i無疑是典型的一類。

他尊貴而凶蠻,狡猾而愚蠢。

機關算盡,反誤了卿卿性命。

我坐在壽安宮裡,安靜地寫著一本名叫《故宮的風花雪月》的書,寫到雍正皇帝的「十二美人圖」,胤i這個名字,就再也躲閃不開。

我幾乎每天必去的壽安宮,自明代就有了。《春明夢余錄》記載,明代成福宮,初名就叫壽安宮,到清乾隆十六年(公元1751年)改建後,又稱壽安宮。明代還用過其他的名字,最為人所知的,就是成安宮。知名的原因之一,是天啟皇帝的乳母客氏,就曾是成安宮的主人。客氏白天在乾清宮服侍天啟皇帝,晚上回到咸安宮休息,由於天啟皇帝自幼喪母,客氏因此幾乎擁有了與太后無異的權勢。她居住的成安宮,也極盡奢華的待遇,在夏日裡搭設涼棚,宮殿里貯滿冰塊,為烈日下的宮殿注入滿室清涼,在冬天裡,這座宮殿的地炕里也有享用不完的火炭。對天啟來說,客氏是一雙豐碩的、可以吸吮和依賴的奶,而對於另外一些人,她卻是個惑亂深宮的妖孽,朱氏的江山,在客氏和魏忠賢的專權之下,從內部開始潰爛,即使崇禎皇帝後來將客氏押赴浣衣局(處置有罪宮女的地方)鞭笞而死,大明江山卻再也無法修復。客氏死後,這座宮殿又先後住過萬曆的寵妃鄭太妃、光宗寵妃李選侍、天啟皇后懿安皇后等,鐵打的宮殿流水的妃子,華麗的衣香鬢影,卻難掩深宮裡的寂寞與凄涼。

草草年華,沉沉風雨,在這座庭院里出現又消失。在今天,它只是故宮博物院藏書和讀書的去處。那些卷帙浩繁的實錄、會典、硃批奏摺(印本),擠擠挨挨地擺放著,被我們稱作「歷史」,來代替那些業已消失的時光。於是,在壽安宮裡發生過的「歷史」,被那些書冊承載著,又回到了壽安宮。翻讀它們,彷彿獨賞著時光的流幻。這是一種多麼奇特的輪迴,在這樣的輪迴中,我遭遇了在這座宮殿里出現又消失的人們。

歷史就像一次次的漲潮和退潮,帶來帶走一些魚蟹和泥沙。

胤i就是其中之一。

在壽安宮,我查到胤i被廢后的幽禁地,居然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就是這座壽安宮。

這是一座兩進四合院,面南背北,進壽安門,迎面是春禧殿(現在是閱覽室),殿北是壽安宮,左右兩側連接著兩層的延樓,中庭有崇台三層,後庭疊石為山,左右各有室三楹,東為福宜齋,西為萱壽堂。空間布局舒緩有致、功能齊全,是那麼的適合閑居。

我四下望望,似乎想搜尋胤i留下的氣息。

春禧殿剛剛裝修過,變得「現代」了,鋥亮的木地板、成排的書架,覆蓋了它原有的古意。我更喜歡它從前的樣子,第一次走進來的時候,一種陳年老木頭的味道撲面而來。從那味道里,我嗅得到時間的縱深感。

從前的春禧殿,傢具都是舊的(不知舊到何時),正間的閱覽室櫃檯泛著老舊的光澤,東西隔成幾個小間,隔扇上有冰裂紋的裝飾圖案,隔間里四周書架,擺滿各朝硃批奏摺的集成,小間中央擺著小書案,坐在它的旁邊讀書,我的內心就緩緩地循向古老的時間。

在細密交織的字跡間,暗藏著胤i的命運。

當這座宮殿還叫咸安宮的時候,就在我坐擁書冊的地方,胤i,這位被廢的皇太子,或許隔窗打量著滿庭的塵光暗淡,傾聽著風竹蕭索時的情調。

在某個時候,父皇或許也會乘輦,從宮外的長長夾道上經過,但那些雜沓的腳步,會被空曠的風聲吞沒,對於咸安門(壽安門)外發生的一切,他已不可能再知道。

倖存之子

赫舍里氏在生下孩子一個時辰以後,就在坤寧宮裡咽了氣。

這個孩子,就是胤i。

康熙在悲痛中抱起自己的兒子,那時他一定會在內心裡發誓,一定把他撫養成人,扶上皇位。就在胤i一歲半時,康熙就正式宣布,立胤i為皇太子。

康熙早早選定接班人,無疑是要確立一個穩定的皇位繼承製度。在康熙看來,只有這樣,無論王朝,還是胤i個人,都會少走彎路。

那時的康熙,二十齣頭,就乾綱獨斷,擒鰲拜,平「三藩」,無所不能,未料想自己起大早,趕晚集,一切都事與願違。很多年後,太子廢而又立,九子奪嫡,一著不慎,被眾皇子逼宮造反,至今仍是人們津津樂道的歷史大戲。

可以想見康熙對胤i的那份厚愛,因為那個襁褓中的幼子,不僅承載著嫡長子承繼大統的使命,還承載著康熙內心深處對已逝皇后不泯的深情,這樣,胤i就早早擁有了其他兄弟所不具備的政治資本。

就在胤i出生之前二年,出身微賤的納喇氏為康熙生下一名皇子,名為胤A,若按齒序排行,胤A是皇長子,也是胤i唯一的兄長,但他卻是庶出,在等級森嚴的後宮,生母的地位決定了子女的地位,胤A的母親納喇氏出身微賤,不可能與身為嫡長子的胤i爭長短。

胤i的優勢是先天的,根紅苗正。他什麼都沒有做,就已經贏在了起點上――該做的,他的母親都做了。他應該感謝母親;感謝父皇那顆健壯的精子披荊斬棘,在母親的體內平穩著陸,一點點變成了今天的自己;感謝老天的所有眷顧。 這就是宮殿內部所奉行的「出身論」,一個人的血統和出生順序,決定了他在歷史上的地位。一個人就像被種植的樹,栽在哪裡,就在哪裡生長。要改變它,常常要付出高昂的社會成本,唐太宗李世民的「玄武門之變」和明成祖朱棣的「靖難之役」,都伴隨著千萬人頭落地。嫡長子繼承製的先天缺陷很難克服,因為這個嫡長子很可能是個缺心眼。張宏傑說:「把天下人的幸與不幸寄託於概率,這種聽天由命撞大運的方法無疑是非常弱智的。」這種缺陷,無疑又為弒君弒父、篡權奪位打開了方便之門。

人的命,天註定,這世上沒人能比宮牆內的皇子們更能體會這句話的深意。

單向之約

人之初,胤i就是被當作未來的皇帝培養的。

對他來說,學習是一種真正的酷刑。每天寅時,也就是凌晨四五點鐘,小胤i就要揉著眼睛,從被窩裡艱難地爬起來,洗漱之後,在卯時――五點到七點,伏案誦讀《禮記》,諷詠不停。康熙叮囑,「誦書必背足一百二十遍」,背足數後,令漢文師傅湯斌靠近案前,聽他背書,待他一字不錯,就用硃筆再給他畫下面一段,把書奉還到他手中,在一旁默然侍立。

假如是冬天,胤i上完早課,天色還沒有放亮,宮殿猶如酣睡的動物,密密麻麻地潛伏在夜色里,凌空而起的飛檐,好像彎曲的犀牛角。寒風穿過夾道,發出嗚嗚的長嘯,就像是森林野獸的叫聲,讓年幼的胤i瑟瑟發抖。假如是夏天,時近中午,暑熱難當,學堂里的師生卻要衣裝嚴整,不能有絲毫的懈怠,加之睡眠不足,不要說學生,就連先生有時也堅持不住,幾乎昏倒。

用過早膳,還有漫長的一天需要他熬過。這一天中,要朗讀、背誦、寫字、疏講,還要騎馬、射箭,幾乎是按照禮、樂、射、御、書、術的「六藝」嚴格要求的,皇帝本人有時一天幾次前來檢查、考試。放學時,暮色已經籠罩整個宮殿。

騎馬射箭,是為讓他們縱橫千里;四書五經,則要馴服他們身體里的桀驁不馴。

當時的著名史學家趙翼回憶,他在朝廷擔任內值時,每逢早班,五鼓響過,他就要入宮。那時的宮殿,四下漆黑,風呼呼地響著,朝廷百官還沒有來,只有內府的供役,像深水裡的魚,一閃而過。那時的他,殘睡未醒,倚在柱子上,閉上眼睛小睡片刻,此時,已有一盞白紗燈,在黑暗中,緩緩飄入隆宗門,那是皇子已經走進書房了。他感嘆說:像吾輩這樣以陪伴皇子讀書為生的人,尚且不能忍受如此早起,而這些金玉一般的皇子,竟然每天都要如此。他斷言:「本朝家法之嚴,即皇子讀書一事,已迥絕千古。……豈唯歷代所無,即三代以上,亦所不及矣!」

皇子是天底下最尊貴的孩子,也是學習負擔最重的孩子,這是他們必須承擔的義務。唯有如此,這個朝廷才能杜絕桀、紂那樣的荒淫之君出現,使那個坐在龍椅上的肉身真正成為龍的化身,成為一個在精神境界和行為能力上達到最高境界的行為體――人們稱之為「聖」,或者「聖上」。這樣,那具肉身才真正擁有了君臨天下的合法性,才會受到天下的擁戴,江山社稷才能萬世不易,朝廷對自身政權合法性和可持續性的焦慮才能迎刃而解。

那個被當作未來皇帝培養的孩子,實際上是被這個王朝當作了人質,他的自由與快樂被犧牲了,目的是換取整個王朝的安寧與永久――用今天的話說,苦了他一個,幸福千萬人。這一點,有點像今天的獨生子,自出生那一天,就要背負起整個家庭的期望。只不過那個龐大的帝國,把繼承者的處境推到極致而已。朝廷也是家庭,宮殿雖大,卻只能住一戶人家。「在接近六百年的時間裡,這裡只住著兩戶人家,一戶姓朱,另一戶姓愛新覺羅。」

因此,身為皇太子的胤i,地位固然是尊貴的――毓慶宮內,太子的花銷比皇帝還要高,歷次外出巡遊,太子所用器物比皇帝還要奢侈;在這背後,他的命運卻是無比悲催。嚴苛的學習任務,從反面剝奪了他們的自由,讓他失去了一個孩子應有的快樂和自由,這是一種反向的不平等,而隨著身體的成長,宮廷這個權力的旋渦又必將他裹挾其中,頭暈目眩。他從出生那天起就是眾矢之的,他的生命中會有父愛,卻永遠不會有兄弟之情,因為幾乎所有的兄弟都是他的天敵,這一點他無法改變,他的敵人也無法改變,更殘酷的事實是,在與敵人的廝殺中,他最終連父愛都要失去。因此,無論他誦讀過多少詩書,舉止被訓練得多麼文雅,那都只能塑造他的外表而不能塑造他的內心。只有宮殿,是他精神的真正塑造者。

安意如說:「紫禁城是永不會太平的。永樂年間嫡位之爭的驚心動魄,完全可以當成教科書來看……自來太子不易做,做好了容易招忌,做不好容易招罵。古來太子,若攤上個強勢老爹和虎狼兄弟,想善終都難。說是國之儲君,實則有名無實的活靶子。老爹不放心你,兄弟惦記著你,大臣們審時度勢應酬著你。」

因此,他不能書生氣,不能溫良恭儉讓。孔子說:「仁者,人也,親親為大;義者,宜也,尊賢為大。」《禮記》對「人義」的定義是「父慈、子孝、兄良、弟悌、夫義、婦聽、長惠、幼順、君仁、臣忠」,典籍把這套人倫孝悌理論灌輸給他,而宮殿卻教會他另一套。典籍里的哲學,在宮殿里百無一用,宮殿所奉行的,是最樸素的生存哲學,勝者為王,而敗者連寇都做不成,只有死路一條。

中國人精神倫理的來源和根基,不是虛構出來的神,而是每戶人家的戶口簿,因為父子之情、兄弟之愛是最真實的,摻不得假的。也因此,儒家文明真實核心並不幽深玄奧,而是埋藏在泥土的氣息和嬰兒的啼哭里,每個中國人都能感同身受。只要把家庭倫理放大,就成了國家倫理,因為皇帝就是全體人民的父親,對帝王的「忠」與對父輩的「孝」是完全一致的。「夫為妻綱、父為子綱、君為臣綱」,這著名的「三綱」,確定了小家、大家、國家之間環環相扣的權力秩序,倫理的「綱」一舉,國家這個「目」就張了。古代中國人心目中的「國」,並不是一個有著明確邊境線和政府機構的現代國家,而是一個心理上的共同體。《禮記》對「聖人」的定義是:「以天下為一家,以中國為一人者。」 但是,這樣的倫理要求卻是單向的,無論「忠」還是「孝」,都是在要求下級、要求晚輩,而對於高高在上的皇帝和長輩,它的約束力就打了折扣。於是反對家長制、專制主義和等級主義,就成為中國人的現代命題。儒家政治倫理固然也對執政者提出要求,如《中庸》為帝王制定了九條需要遵守的準則:修身、尊賢、親親、敬大臣、體群臣、子庶民、來百工、柔遠人、懷諸侯(即修養自身、尊重賢人、親愛親人、敬重大臣、體恤群臣、愛民如子、招徠工匠、優待遠客、安撫諸侯),但總的來說,所有這一切,都只停留在要求的層面,而沒有任何強制性措施來保證它們的落實,如黑格爾所說,「除了天子的監督、審察以外,就沒有其他合法權力或者機關的存在」。固然,有清一代,要成為皇帝,先要經過嚴格的學習訓練,搖頭晃腦,讀詩誦經,但那只是表面文章。無論皇帝多麼熱愛儒家文化,一個皇帝都不可能成為真正的儒家,因為權力的本質是排他,因此不能那麼溫良恭儉讓。權力的基本表情必將是猙獰的,和風細雨只能是間歇性的。權力的驚悚效果,在古代青銅器的饕餮紋中早已得到形象的顯示。馬基雅維利在剖析權力的奧秘時指出:「君主為了使自己的臣民團結一致和同心同德,對於殘酷這個惡名就不應有所介意,因為除了極少數的事例之外,他比起那些由於過分仁慈、坐視發生的混亂、兇殺、劫掠隨之而起的人說來,是仁慈得多了,因為後者總是使整個社會受到損害,而君主執行刑罰不過損害個別人罷了。」假如馬基雅維利的理論適用於中國國情,那麼,殺人如麻的夏桀王、商紂王,就是真正大救星、活菩薩了。

儘管清朝皇帝自幼接受儒家文明熏染,但無論他們多麼崇拜儒家文明,他們最真實的身份還是皇帝,手裡掌握著極端權力,這樣的極端權力,必將通過極端的方式獲得,又通過極端的方式來維持,這種極端的方式,就是暴力。無論是異族(比如清朝之於明朝),還是同族(比如愛新覺羅家族內部),暴力都是通向權力頂峰的必由之路。消滅一切現實和潛在的挑戰,是皇權政治的最高原則。相互猜忌和自相殘殺,從來都是中國政治史的背景顏色,他們信奉的,不是《禮記》中設想的最佳政治體制――「天下為公」,而是「天下為私」,這個「私」,就是皇族一家,甚至是皇帝一人。親兄弟明算賬,因為這個賬不是小賬,而是關乎江山歸屬的大賬,在這個大賬面前,手足兄弟也斷無情義可講。為了這個「私」家利益,他們寧可錯殺一千,也不放過一個。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儒生也因此與帝王永遠存在著一種緊張關係。對於帝王的殘暴,儒家知識分子理想無論多麼遠大,都束手無策。

胤i的身體里遺傳著皇室貴胄的基因,卻要按照儒家的原則要求自己,這使他的成長曆程,必將是精神上被撕扯、分裂的過程。他一方面建立著信仰,努力成為「有理想、有道德」的合格接班人,但另一方面,他心裡剛剛建立起來的信仰卻在冷酷的現實中被一點點地瓦解、掏空、解構,在人世間最慘烈的生存競爭面前,他必須放下理想,拾起屠刀,與自己的手足同胞短兵相接――假如不想被別人背後捅刀,就得先在別人的背後捅刀。他必須說一套,做一套,一方面要按照古代經典指明的「聖人之道」奮勇前進,另一方面又要懂厚黑之學、通王霸之道,以革命的兩手對付反革命的兩手,或者用反革命的兩手對付革命的兩手。他被兩股完全相反的力量糾纏和拉扯,在正極與負極之間,他體驗著一種不亞於電刑的撕裂與疼痛。在他死去之前,他的靈魂早已經粉身碎骨。

這並非危言聳聽,而是他每分每秒都面對的現實。經皇三子胤祉揭發,由於對胤i的嫡長子身份懷恨在心,皇長子胤A命人偷偷在胤i的住處埋下「鎮物」,使胤i被鬼魅所纏,坐卧不寧,呈現出一副瘋癲的形狀,才有了他一系列不可思議之舉。康熙四十七年(公元1708年)九月,皇太子胤i被廢,更激發了胤A的鬥志,趁機煽動殺掉胤i,露骨地說:「如誅胤i,不必出父皇手。」

不過,這些都是後話了。這些兄弟們年少時,康熙不會料想到這一點。那時的他,對自己的教育成果十分滿意,他曾對自己的孩子們做出這樣的「學習鑒定」:

朕之諸子,多令人視養,大阿哥養於內務府總管噶祿處,三阿哥養於內大臣綽爾濟處,惟四阿哥,朕親撫育,幼年時微覺喜怒不定,至其能體朕意,愛朕之心,殷勤懇切,可謂誠孝。五阿哥養於皇太后宮中,心性甚善,為人純厚,七阿哥心好舉世,藹然可觀。

對胤i的學習成績,康熙也讚不絕口,誇獎他:「皇太子書法,八體俱備,如鐵畫銀鉤,美難言盡。」還表揚太子箭法「射法熟嫻,連發連中,且式樣至精,洵非易至」。

胤i長大後,結交江南士紳,與外國傳教士往來,確曾表現出一個大國儲君應有的涵養與風采,在民間知識分子和洋人中都有不錯的口碑,給父皇掙足了面子。康熙曾經自信地說:「朕所仰賴者惟天,所倚信者惟皇太子。」

法國傳教士白晉曾經這樣讚美他:

可以說,此刻已二十三歲的皇太子,他那英俊端正的儀錶在北京宮廷里同年齡的皇族中是最完美無缺的。他是一個十全十美的皇太子,以至在皇族中,在宮廷中沒有一個人不稱讚他,都相信有朝一日,他像他父親一樣,成為中華帝國前所未有的偉大皇帝之一。

遺憾的是,歷史的因緣際會並沒有使胤i「成為中華帝國前所未有的偉大皇帝之一」,而是成了一個「不法祖德,不遵朕訓,肆惡虐眾,暴戾淫亂」的逆子。

不是宮殿的子宮裡精心孕育的龍種,而是一隻活蹦亂跳的跳蚤。

這,是胤i的宿命。

權力之糖

當胤i順利度過自己的哺乳期、少年期、青春期後,在歷史中浮現出來的,完全是一張桀驁不馴的面孔。

讓他的父皇意想不到,又措手不及。

他性格暴躁,諸王和大臣稍微不順他的意,他就會「憤然發怒」,非打即罵,搞得許多人敢怒不敢言;他好色放縱,廣羅美女,甚至豢養男寵,在今天看來,也算是奇葩了。漫長的太子生涯和殘酷的權力爭鬥漸漸消磨了他的耐心,使他一點點撕去了父親給他戴上的文明的面具,走向野蠻和暴戾。

康熙早早宣布立胤i為皇太子,為的是避免自家的骨血為爭奪皇位而陷入混戰與殘殺,從而實現權力的平穩交接,但它卻帶來一個嚴重的負面效應,就是那個被確定為未來皇帝的孩子,提前受到了權力的腐蝕,使他變得驕縱、放肆、跋扈,與皇帝應該扮演的天-聖-帝三位一體的光輝形象背道而馳。 吳稼祥先生將此稱為「穩定悖論」,即「為了穩定,確定嫡長子預立皇儲制,結果,不肖子上位,為權蠹所用,禍亂天下,更加不穩定」。

因為在他看來,「如果限定繼承皇位的必須是皇后生的長子(所謂嫡長子),那麼,其賢明的可能性很可能比賭博擲骰子時一次擲出六點都要難。」

嫡長子變成不肖子,不是可能,而是必然。也就是說,無論有多麼嚴格的教育制度,也無論那位預定了皇帝寶座的嫡長子會背多少詩書,不肖子都將是這種繼承製必然的產品。或者說,這種制度除了生產不肖子,別的什麼也生產不了。立嫡者試圖通過王朝血統的正統性來實現權力持久,但這一制度設計只能在理論上成立,原因是權力的含糖量太高,必將腐蝕後代的牙齒,一個自生下來就浸泡在絕對權力中的人,必將成為不受制約的庸君或者昏君。

一個王朝,往往在它建立的初年就達到峰值,以後便是一路滑向深淵。末代皇帝,幾乎沒有好下場的,這等於前輩帝王們用他們手中的權力,對自己的後代進行誘殺。這幾乎成了一條規律,一條王朝能量遞減的定律,漢唐宋明,概莫能外。漢宣帝曾說:「將來要搞亂我家江山的人,就是這個太子!」

康熙不相信這個能量遞減的定律,他志在摸索出一條嚴格的皇帝培養和訓練制度,但他沒有成功。

這個結果,是可以提早預判的。

不是教育問題,是制度問題,教育部長解決不了。

但康熙還是對自己的嫡長子抱有希望。

所以,他對胤i一直容忍、遷就。

直到有一天,他忍無可忍。

那是在康熙四十七年(公元1708年),康熙已經55歲,胤i也已經34歲。那一年,康熙帶著胤i從熱河行宮「轉場」,到木蘭圍場行獵。雖是七月,但圍場的夜晚依舊寒氣逼人。更讓康熙心裡發冷的,是皇太子的舉動。

北方邊地的夜晚,寒冷清曠如遠古。風從韃靼高原橫掃下來,發出驚天動地的聲音,連曠野上歪斜的荒草,都發出凄厲的嘶鳴。但是,即使這樣的群響,胤i的腳步聲,也能被敏銳的康熙識別出來。是胤i透過「布城」(帳篷)的縫隙,在探聽父皇的一舉一動。康熙坐在他的「布城」里,無須用視線去尋找,就對胤i詭異的舉動心知肚明。他臉上沉靜似水,但他的胸中,早已燃起怒火。

一個可怕的念頭突然讓康熙心頭一凜――太子可能要弒父奪權。

他下決心立即廢掉皇太子,刻不容緩。

就在胤i在「布城」外窺視康熙動靜的幾天之後,九月初四日,康熙在巡視塞外返回途中,在布爾哈蘇台行宮,召諸王、大臣、侍衛、文武官員等齊集行宮前,突然下令皇太子胤i跪下,一時間老淚縱橫,將胤i罵得狗血噴頭:

「皇十八子抱病,諸臣以朕年高,無不為朕憂,允i乃親兄,絕無友愛之意。朕加以責讓,忿然發怒,每夜逼近布城,裂縫窺視。從前索額圖欲謀大事,朕知而誅之,今胤i欲為復仇。朕不卜今日被鴆,明日遇害,晝夜戒慎不寧。似此不孝不仁,太祖、太宗、世祖所締造,朕所治平之天下,斷不可付此人!」

他的話,幾乎與漢宣帝別無二致。

說到動情處,康熙因為太過痛苦而撲倒在地上,抽泣不止。

太子的背叛,讓他內心有說不出的悲涼。那天,他氣若遊絲地哀求皇子們說:在同一時間裡發生皇十八子死去和廢太子兩件事,心傷不已,你們仰體朕心不要再生事了。

九月十六日,康熙回到北京,下旨在皇帝養馬的上駟院旁設氈帷,用於幽禁胤i,命四子胤G與長子胤A共同看守。也在這一天,康熙在午門內召集文武百官,正式宣布拘執皇太子胤i。從這一天起,皇太子就被幽禁在成安宮,他或許沒有想到,在這座偏僻的宮殿里,他一住就是二十多年。

康熙大帝就這樣廢掉了胤i的皇太子身份,把他囚入成安宮,由放養改為圈養。胤i唾手可得的帝國,最後只變成觸目可及的樓台宮室。但心情最悲涼的,恐怕還是康熙大帝。前面說過,康熙大帝自即位起,智擒鰲拜,削平三藩,收回台灣,抗擊沙俄,親征朔漠,善治蒙古,重農治河,大修水利,興文重教,編纂典籍,沒有一件事,他辦得不精彩,然而,對於自己的一室小兒,他卻束手無策。

他把他們自小抱大,看他們哭,看他們笑,看他們在龍袍上滋出一泡泡尿,還為他們安排了最牛的家教。然而,他的嘔心瀝血,換來的竟然是背叛和兒子們無休無止的內鬥。他反反覆復告誡自己的兒子們,「少時血氣未定,戒之在色,壯時血氣方剛,戒之在斗」,但他們眼睛裡露出的凶光,早已將血肉親情掃蕩一空,讓康熙不寒而慄。

記憶中的小腳丫,轉眼發育成撓人的利爪。

史書上說:「上既廢太子,憤懣不已,六夕不安寢,召扈從諸臣涕泣言之,諸臣皆嗚咽。」

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的皇帝,從此就不見了蹤影,變成了一個鬚髮蒼蒼、齒缺耳背的老人。公元1701年,康熙到太廟行禮的時候,已經「微覺頭眩」。廢太子那年(公元1708年),他一氣之下中風偏癱,「心神耗損,形容憔悴」。三年後,58歲的康熙到天壇大祭,已需要別人攙扶。

這個矛盾重重、弊政叢生的帝國,還有那難以收拾的人心,都叫他降伏和歸化了。他沉穩而老練地帶著這個帝國艱苦創業,在一張白紙上,畫最新最美的圖畫。然而,這個家,卻成了他的軟肋,手段用盡,卻培養不出他理想中的堯舜之君。

沒有人能夠能聽到老皇帝在宮殿里深長的嘆息。

一室不掃,何以平天下?

這個皇帝,連一家之長都做不好,豈不讓天下人恥笑?

又如何面對列祖列宗、子孫後裔?

這,是康熙的宿命。

困獸之鬥

康熙永遠不會想到,這個癥結,就藏在帝王「家天下」的制度中。這一制度,決定了康熙的選才範圍只能局限於自己的皇子,而皇子生於深宮,長於婦人之手,花團錦簇,錦衣玉食,又如何能夠體會民生之多艱,如何擁有統御天下的能力?

在近300年的時間裡,愛新覺羅家族的後裔們,經過與千挑萬選的後宮佳麗代代精血交融,她們的冰肌玉膚、花容月貌使未來皇帝的容顏發生了令人驚訝的質變,他們內心世界的變化,卻是一個相反的過程,不是「進化」,而是「退化」――不僅執政能力退化,連生育能力都不斷退化,或者說,生育能力的退化,是政治能力退化的一個重要指標。於是,清朝的皇帝身體越來越差,兒子越來越少,才有清末不斷過繼皇子的事發生,使慈禧太后這個沒文化的老太太有了垂簾聽政的機會。這些後世的皇帝,目光被紫禁城灰色的城牆困住了,他們的天空,也只相當於紫禁城的面積。華麗的紫禁城,埋葬了他們的青春與熱血。一代代的帝王枯坐在龍椅上,坐等內憂外患,禍起蕭牆。 康熙早已意識到這一點,因此他無論南巡出遊,還是行圍打獵,都要帶上皇子,歷練他們,讓他們好好看看世界,但畢竟,那只是「體驗生活」,而不是「生活」本身。

因此,這並不能解決問題。

當一個皇帝決定把皇權交給自己的後代,就意味著他已經摒棄了那個真正有能力治理國家的人。血緣是一條紅線,縱然有天大的本事也無法逾越。考試製度(科舉)固然可以為王朝提供源源不斷的人才補充,但皇帝選擇制度不變,這個國家就不可能有根本性的變化。

只有面向全國,公開、公平、公正地選拔皇帝,帝國才能真正長治久安,然而,假如公開選拔皇帝,皇帝也就不再是皇帝,帝國也就不復存在。

這是中國封建政治的最大悖論。

吳稼祥說:如果把帝禹登基看作中華文明史的開端,那麼,從公元前2070年到今天,4000多年時間裡,中國就一直沒有擺脫這樣一個政治困境。

直到辛亥革命推翻帝制,建立共和,這樣的政治困境才宣告終結。

從這個意義上說,無論康熙做出如何的努力,這個王朝必然不會長久。這是歷史大勢。

這是王朝的最大宿命。而胤i的宿命、康熙的宿命,都只是這大宿命里的小宿命而已。

康熙看得見自己,看得見膝邊一群兒女,卻看不見這個大勢。

所以他困獸猶鬥。

當康熙得知胤i的胡言亂行是因為皇長子胤A命人偷偷在胤i的住處埋下「鎮物」,使他被鬼魅所纏,康熙終於長舒了一口氣,他內心多日的陰霾也一掃而光。為了給胤i「恢複名譽」,也為終止皇子間的內鬥廝殺,更為證明自己的政治眼光,康熙四十八年(公元1709年)三月初十,康熙再度決定立胤i為太子。

命運給了他第二次機會,也把閑居深宮的胤i,再一次推向風口浪尖。

避暑山莊里有一座「清舒山莊」,那是康熙大帝特地為皇太子建造的,他還為胤i的起居處起了個名字,叫「承慶堂」。「承慶」二字,飽含了康熙對太子的厚望。

胤i走出成安宮那一刻,他枯瘦的身體上只穿著一襲春衫。風沿著紅牆圍成的夾道吹過來,把他的春衫鼓盪起來,彷彿一對輕薄的長翼。那時他定然會抬頭,表情肅穆地看著飛鳥從一縫長天上滑過,那時他的內心會陡然升起一種飛翔的感覺。宮殿就是他的天空,他又回到了自己的天空上,他要盡情地享有和駕馭這個天空。

然而,胤i很快又回到了從前的軌道上。

因為在宮殿里,只有唯一的軌道。

一層層的命運之網早已把他嚴嚴實實地罩住。

他沖不破、逃不出。

慘烈的奪權鬥爭未變,他的生存環境未變,他的內心和行為就不可能有根本性的變化。皇帝諭旨後來說他「結黨會飲」「潛通消息」,那也是太子的無奈之舉,總不能坐以待斃吧。康熙無力改變宮殿的生存環境,只要求改變太子,對胤i來說,這顯然是不公平的。

宮殿是一個劣勝優汰的世界,後來取代了胤i登基的四弟胤G(雍正),難道是什麼正人君子嗎?

但這些都是後話,康熙看不見,心不煩。他的眼睛,只盯著太子胤i。

胤i在劫難逃。

康熙五十年(公元1711年),康熙下令嚴懲與胤i勾結的朝廷官員。步軍統領(九門提督)托和齊、尚書齊世武和耿額被處以絞刑,監候秋後處決;鎮國公景熙死於獄中,被焚屍揚灰。

輪到胤i了。

第二年十月,康熙終於降旨,再度廢掉太子。

每逢大臣請立太子,他總是回答:「建儲大事,未可輕言。」

言語里透著傷心和無奈。

石榴之花

胤i的詩,我喜歡這首《榴花》:

上林開過淺深叢,

榴火初明禁院中。

翡翠藤垂新葉綠,

珊瑚筆映好花紅。

畫屏帶雨枝枝重,

丹憲蒸砂片片融。

獨與化工迎律暖,

年年芳候是熏風。

紫禁城內,至今仍存著許多石榴樹,成安宮庭院里也有。或許,這一方面因為石榴樹榦變化多姿,為庭院陡增意趣――像「直乾式」,主幹巍然挺直,亭亭玉立,在20~30厘米的高度進行分枝,瀟洒透逸;「斜乾式」,主幹向一側傾斜,樹形均衡中富於動勢;「曲乾式」,主幹扭曲,樹形富有變化;「卧乾式」:樹榦主體橫卧盆面,似雷擊風倒之木,蒼老古怪;「懸崖式」,主幹虯曲下垂,似向下生長的蒼松或藤蘿;「枯乾式」,主幹枯朽而枝葉繁茂,如枯木逢春;「雙乾式」,一樹雙干,經常一高一低,一俯一仰,彼此間就有了頓挫……很少有一個樹種,像石榴樹這樣富於造型感,透露出主人的趣味與哲思。

但宮殿多石榴,想必更與石榴是常綠樹有關。有石榴在,宮殿里就有盎然的春意。石榴樹分為果石榴和花石榴,前者花期為5-6月,後者花期更長,為5-10月。春夏之際,石榴花在宮殿里盛開如火,隔著密集的綠葉,與遠處的宮牆、案頭的彩墨手卷相輝映。

所以胤i寫:「榴火初明禁院中」,「珊瑚筆映好花紅」。

詩句讓我想起優雅、從容、生命力這些好詞。

充滿正能量。

等待熏風,就是等待希望。

每當我走進壽安門(成安門),繞過通紅的影壁,透過一園清幽、滿庭蒼鬱,觀望樹林背後隱隱約約的春禧殿,心中會升起無限的幸福感。因為這座宮殿,深藏著曲曲折折的意境,收容著風雨煙雲的記憶,更有層層疊疊的藏書,與我日日為伴。食臥遊戲,它是天堂;讀書學理,它更是聖殿。所以,置身此院,每分每秒都不是孤獨的,因為有梅竹松荷連接著大千萬象,更有孔孟老莊、蘇黃米蔡、沈文唐仇同室為友,砥礪切磋。有他們在,此生更復何求? 我曾經帶著藏書宏富的胡洪俠兄輕輕走進這個院落,看罷壽安宮(成安宮)的正房、廂房,又穿過一扇小門,去了西跨院兒。春天來的時候,那裡遍地野花,此時是盛夏,滿院油綠的野草,蓬蓬勃勃。院子里有兩棵樹,一棵是棗樹,另一棵也是棗樹,早已掛滿果實。有一些果實,早已垂落在荒草中,拾起來,在衣襟上擦擦就可以吃,甜脆多汁。低處枝葉里,果實青綠,更多的懸掛在高處,如風中搖晃的小燈盞,在耀眼的日光中閃閃滅滅。

關於紫禁城裡的植物世界,我在寫慈寧宮時寫過。與慈寧宮相距不遠的這座壽安宮(成安宮),也是這禁宮中最有生命感的地方。

我說,在這裡囚上一輩子,也是難求的福分。

當然,書不能拿走,還得能寫作,能在《十月》雜誌寫專欄。

胡洪俠一笑。他的夫人姚崢華說,這裡一切都那麼乾淨,包括圖書館工作人員的眼神。

300年前,清風過處,那個彎腰拾棗的人,是曾經的皇太子胤i。

但是他所要求的幸福與我不同,撫琴奏曲,操弦吟詞,並不是他真正想要的生活。他最惦記的,還是那無所不能的權力。權力的吸力很大,沒有人抵得住,何況它近在咫尺,觸手可及。

身為「死老虎」,他對權力的渴望依舊沒有泯滅。成安宮裡,他沒有放棄垂死掙扎。康熙五十四年(公元1715年),胤i的福晉(正室妻子)病重,給了他與外界聯繫的機會。他用礬水寫信,這些密寫信件通過醫生賀孟之手,不斷傳遞到他黨羽的手中,造成他將要復出的假象,又害了一批官員,不僅賀孟人頭落地,與他聯繫的滿洲都統普奇等被人告發,也遭到監禁。

對於被康熙幽禁起來的皇長子胤A,雍正皇帝沒有網開一面,而是繼續關押,使他在雍正十二年(公元1734年)死去。

五弟胤A也想做太平皇子,雍正即位後,也被削去爵位,雍正十年(公元1730年)死。

七弟胤v,雍正八年死。

八弟胤禊,是康熙諸子中最優秀的一位,被稱為「八賢王」,在幽禁中被活活折磨致死。

血淋淋的現實教育了九弟胤糖,他公開表示:「我將出家離世!」但雍正沒有給他機會,而是將他逮捕囚禁,強迫他改名「塞思黑」,翻譯成漢文,就是「狗」的意思,也有人說,它的準確意思是「不要臉」,總之從那一天起,他身邊的人們都以「塞思黑」來稱呼他,直到他因「腹疾卒於幽所」,據說,他是被毒死的。

十弟胤硪和十四弟胤_也被監禁,直到乾隆登基後才被釋放。

十四弟胤_,也被發配到遵化為康熙守陵,所幸他活得長,熬到乾隆繼位,才重獲自由。

遵化的荒草枯楊間,和胤祉、胤_一起為康熙守陵的,還有十五弟胤禍。

因此,二月河《雍正王朝》里寫那幾位皇阿哥專與雍正過不去,拆他的台,其中,「八賢王」胤_城府最深,也是反對派的骨幹分子。這種鉤心鬥角,是文學的需要,而不是歷史的真實。歷史的真實是,皇子之間的爭鬥,是雍正登基之前的事;自雍正登基,他們就都被先後「肅清」,或者早已被老皇帝康熙淘汰出局,根本不具有挑戰雍正的機會。

他的福晉陪他在成安宮度過了多年,卻沒有陪他去遙遠的祁縣,因為她已於康熙五十七年(公元1718年)七月溘然長逝。他生命的最後6年,沒有愛妻的陪伴,日子定然分外冷清。

那是一個賢淑無比的好女人,連她的公公康熙大帝都誇她「秉資淑孝,賦性寬和」。她死時,康熙痛切地說:「今忽溘逝,凡在內知其懿範者,無不痛悼。」

直到那時,他才知道自己竟是竹籃打水,一身孤涼。

像吳三桂一樣,他們已經得到了太多,但他們希望得到更多,結果只能在命運的賭博中一敗塗地、一無所有。

或許那時,他們才會悟出幸福的真義。

它原本是那麼的樸素,隨時可以得到,不需要這般苦心經營。

這讓我想起小時候唱過的一首歌:「幸福在哪裡呀,幸福在哪裡……」

在那些「高大上」的革命歌曲中間,我覺得倒是這首歌教我們樹立了「正確的人生觀」。

雲在青天水在瓶,幸福就在我心中。

皇子們自小讀庄、讀孔,但老莊之學、孔孟之道,入腦,卻入不了心。

紫禁城裡不乏寺廟道觀,但身為皇族,他們無法成道、成儒,更不能成佛。

胤i死去的那一年,剛好是知天命之年。

密封之匣

胤i贏在了起點上,卻輸在了終點上。

假如紫禁城是這人世間的天堂,那麼從這天堂一拐彎,就是萬劫不復的地獄。

對於胤i來說,那拐彎處,就在成安宮。

成安宮的熏風,年年會來,只是他的希望,永遠死在了那裡。

笑到最後的是老四雍正,在這場馬拉松式的權力競爭中,最終脫穎而出。從雍王府,一路走上太和殿,這一路,他走得驚險。有人說他「安忍如山,深藏如海,有君臨天下的野心,執掌天下的能力」。然而,當他的屁股在龍椅上緩緩地坐定,關乎王朝長治久安的接班人問題又開始折磨他,令他困惑無解。

當他面對自己的皇子,自己曾經經歷的一切一定會蜇痛他的內心。他對兄弟們痛下狠手,殘酷無情,對兒子們卻做不到這一點。天下父母之心都是一樣的,假若與父皇康熙有所不同,那就是他心中的痛感會比父皇更加深重,因為兄弟們的下場是他親手炮製的,對皇子們的悲劇,他體會得更深刻。所以,一旦面對自己的皇子們,他那顆曾經堅硬如鐵的心腸立刻會軟下來。他要想一個辦法,讓自己的子孫後代永遠擺脫手足相殘的厄運。

當日聖祖因二阿哥之事,身心憂悴,不可殫述。今朕諸子尚幼,建儲一事,必須祥慎,此時安可舉行。然聖祖既將大事付託於朕,朕身為宗社之主,不得不預為之計。

他告訴大臣們,他已經把接班人的名字,親自書寫,密封后,藏於錦匣之內,他要把它放在乾清宮內「正大光明」匾的背後,他說,那是宮殿內最高的地方,誰也夠不到,所以最安全。這個秘密,只限於在場各位大臣的範圍內。至於要放多久,要看皇帝能活多長;也許,那隻密封錦匣,要在深不可測的幽暗中,存上幾十年。

那一天,諸臣退後,總理事務王大臣、雍正的十三弟胤祥,就手捧著那隻密封錦匣,順著梯子顫顫巍巍地爬到乾清宮的高處,把它小心翼翼地放在「正大光明」匾的背後。

從此,那隻錦匣,就成了這個王朝的最大的謎語,所有人都在猜它。

「秘密建儲」制,是雍正皇帝的一大發明。他認為這樣,就可以把皇權牢牢地鎖進保險箱,傳之永久。

但它排除了滿洲貴胄和朝廷大臣參與建儲的機會,連朝廷上僅有的「民主集中制」也蕩然無存了。雍正把皇帝的權力越收越緊,就像一個守財奴,牢牢攥住他的每一枚銀幣。

他不會想到,那不斷被架高的皇權,如同被抬高的水位,時刻處於危險中。它不是真空中的飄浮物,不能擺脫地球的引力。終有一天,它會從幽暗的空中重重地跌落下來,粉身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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